樂隊席前方,帕德瓦夫人鼓著掌。
「妳父親出了什麼事,如果妳不介意我探問的話?」錢德瑞許說,注意力仍在她裙子上。
「你們想要什麼類型的服裝?」賽莉雅問。
「這麼一來我可輕鬆多了。」帕德瓦夫人說,掩不住眼裡的欣喜。「不過我覺得妳的髮色淡了點。」
馬可看著她走近,起初是困惑,但接著困惑完全被別的東西取代。
「我不介意,」賽莉雅說:「他的一項戲法沒能完全照著他的計畫進行。」
「那是另外一回事。」他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個理由。
劇院大廳史無前例聚集了一群魔術師,個個穿著全新套裝,連絲手帕的擺放位置都極其講究。有些拎著大皮箱,披著斗篷,有些帶了鳥籠或銀杖頭手杖。他們彼此沒有任何交談,只靜靜等著被叫進去,一次一位,不是根據他們的名字(不管是本名或藝名),而是他們到達時拿到的一張小紙條上的號碼。他們並不互相閒聊、說三道四或者交換這行的小把戲,只是在椅子上躁動著,一邊朝女孩投以不太含蓄的注視。
「她大概是把那隻鳥藏在衣服的寬袖子裡頭。」錢德瑞許喃喃說著。舞台上,賽莉雅向馬可走過去。
「當代最偉大的魔術師,」錢德瑞許說:「以前只要他行程能配合,我一定會敲他的檔期,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聰明絕頂,觀眾對他著迷得不得了。從沒見過能和他匹敵的,沒有。」
「原來如此。」賽莉雅說。
「是的,先生。」馬可在他背後應和,手上的筆記本微微顫抖。
「二十三號。」他說,然後從台前一小段階梯下了舞台,在前排座位邊緣逗留,在打開的筆記簿上握著筆準備就緒。
「可以嗎?」他問,小心翼翼地碰觸裙子的布料。賽莉雅點頭。那絲綢無疑是黑白兩色,兩者之間則是柔和的灰色調,交織的布料纖維清晰可見。
「妳能在沒有舞台的情況下表演嗎?」
「妙極了。」錢德瑞許說,自語似的。
「我很替妳難過,孩子,」帕德瓦夫人和_圖_書說:「不過,誰來告訴我,這位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究竟是什麼人?」
「可是她的寬袖子可以藏好多東西。」他抗辯著。
「賽莉雅.鮑恩。」
她還沒答話,一聲鴉啼穿越整個劇院而來。原來是仍然棲息在樓座上的黑鴉,正好奇觀看著在牠面前上演的好戲。
「我不知道這樣是否妥當。」錢德瑞許說,若有所思打量著女孩。
「妳都跟什麼人學藝?」馬可問。
馬可發出驚呼。錢德瑞許和帕德瓦夫人應聲回頭,及時目睹裙襬的濃黑褪成了雪亮的白,直到整件衣服再也看不出一絲綠色。
一聽這話,女孩立刻脫掉她的蓬蓬袖外套,將它隨意往腳邊一扔。她的綠色裙裝沒有袖子或肩帶,肩膀和手臂完全|裸|露在外,只有頸間垂著一條附有看來像是一只銀相片盒墜飾的頸鍊。接著她又脫去手套,同樣丟在縐成一團的外套上頭。帕德瓦夫人厲眼看著錢德瑞許,換來一聲嘆息。
「你們要的是能夠在人群當中表演的魔術師?」她問錢德瑞許。他點了點頭。
「我早就告訴過他了,儘管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幾年前我和他在一家酒吧喝得爛醉,他說了一大堆要挑戰劇院的極限、要有創新發明之類的話。他說不定會喜歡我們的馬戲團構想呢,太可惜了。」他重重嘆了口氣,搖搖頭。「好啦,開始吧。」他說著靠回椅背,帶著濃厚興致看著賽莉雅。
「有什麼不對嗎?」帕德瓦夫人問。
他手指一彈,馬可立刻帶著筆記趨近,在距離賽莉雅幾步之外停下,他的視線從她的長裙移往她的頭髮和背後,並且在當中流連了不少時間。
她真是豔光照人。當他們彼此注視,他一時想不起自己該做什麼,或者她為什麼要交給他一張由他親手寫上二十三這個號數的紙條。
賽莉雅只是微笑。
當人家感謝他們撥冗前來並且禮貌地將他們遣走時,在大廳等候的眾魔術師不禁犯著嘀咕。m.hetubook.com.com
「我父親,海克特.鮑恩。」賽莉雅答說。她停頓一下,然後又補充:「他比較為人所知的稱號是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
「我們正在甄選魔術師呢,親愛的孩子。」錢德瑞許說,聲量相當大,聲音在洞穴般的空間裡迴盪。「魔術師、幻術師之類的,我們這次不需要漂亮助理。」
「謝謝。」賽莉雅微笑著說。馬可茫然點著頭,沒正眼看她,迅速退回角落。
馬可從舞台側廳走出來,穿綠色裙裝的女孩拖著腳步緊跟在後。他揮手示意她站到舞台中央,向幾近空曠的劇院宣佈她出場時,他的視線仍無法從她身上移開。
「真精采。」帕德瓦夫人說。
除了馬可沒人看著她,只見她靜止不動站在舞台上,耐心等候。接著,極其緩慢地,她的衣服起了變化。
馬可在筆記簿上寫下這名字。
賽莉雅笑了笑。
從領口開始,有如墨水往下滲透,綠色絲綢一點點變成暗濁的深黑色。
「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錢德瑞許把兩條腿從前面的椅子移開,傾身向前,像看著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人那樣打量著賽莉雅。「魔幻大師普洛斯佩羅是妳父親?」
賽莉雅頭一甩,滿頭的褐色捲髮轉變成接近黑色的色澤,如同那隻黑鴉的翅膀一般烏黑閃亮。
她沒帶皮箱,沒穿斗篷,沒有鳥籠或手杖。她穿著深綠色裙裝,套著鈕釦一路扣到底的黑色蓬蓬袖外套。整齊夾在她頭上的大堆棕色髮捲從一頂小巧、綴有羽毛但相當不起眼的黑帽子底下露出。她的臉龐還保有幾分女孩子氣,從睫毛的長度和微翹的嘴唇就可看出,儘管她的年紀顯然已經大得不該被稱作女孩了。可是她的年齡讓人無法斷定,又沒人敢問。總之其他人都當她是女孩,事後提起這段經歷時也都是這麼說的。儘管有那些毫不遮掩的目光以及不時投來的大剌剌注視,她什麼人都不搭理。
「妳的魔術可以從各個角度觀看嗎?」
「她太棒了,」錢德瑞許說,從口袋掏出一支雪茄。「棒和圖書極了。」
「哈!」錢德瑞許輕呼,一方面衝著那隻白鴿,同時也因為馬可的表情。
「我從來沒做過職業表演。」
屋內所有眼睛全轉向那名女孩,看著她起身,走向前去。
有幾個人剛來時誤以為她是助理,可是她同樣拿著張號碼「23」的紙條,坐在椅子上等待。
「該如何替她打點服裝也是個問題。」帕德瓦夫人在座位上朝他叫喊。「之前我只考慮過正規的套裝,不過我想比較正式的長禮服應該也行得通。」
「太可惜了。」他說著後退。「鮑恩小姐,妳是否有興趣接受一個特殊的工作機會?」
「原來如此。」賽莉雅說。接著,以迅雷之速,她撿起舞台上的外套並且將它拋向觀眾席。它並未墜落,卻向上飄飛,自動摺疊起來。轉瞬間,摺疊好的絲外套變成光滑的黑色羽毛,上下拍振的巨大翅膀,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它又變成了一隻完整的黑鴉,而不再是衣服。那隻黑鴉越過大片紅色絲絨座椅上方,飛向包廂樓座,在那裡一圈圈盤旋。
帕德瓦夫人抬頭一看,露出微笑,將手錶塞回手提袋。
再度將筆拿穩的馬可繼續發問。
「妳的藝名?」他問。
賽莉雅鞠躬回禮,乘機撿起地上的手套。
他遠遠便看出她長得十分美麗,但是當她走近到足以看清楚他的眼睛,那份美麗——她的臉型,她的頭髮襯托著膚色的強烈對比——轉換成了別的東西。
聽了這話,錢德瑞許作勢要打斷他們,但被帕德瓦夫人攔住。
劇院內部十分宏偉華麗,羅列著一排排紅色厚絲絨座椅。樂隊席、底層觀眾席和包廂樓座有如大片緋紅色從空曠的舞台一層層蔓延開來。除了坐在距離舞台大約十排座位遠的兩個人之外,場內一片空盪。錢德瑞許.克里斯多夫.勒菲夫賀坐在那裡,兩腿跨在前排座椅上。安娜.帕德瓦夫人坐在他右側,從手提袋掏出錶來看,一邊打著哈欠。
「遵命,先生。」馬可說著轉身對女孩說話。「在實際表演之前,我們有幾個初步的問題。和*圖*書妳的名字,小姐?」
「妳在哪裡從事職業表演?」
「真是的,錢德瑞許,」帕德瓦夫人說:「我們至少先瞧瞧她有什麼本事,再來爭論女性魔術師是否合宜吧。」
「我們必須考慮色彩搭配,孩子。」帕德瓦夫人說。「或者該說沒什麼好考慮的,不過就是黑白兩色。不過,全黑的長禮服穿在妳身上可能會有點像喪服。」
馬可的筆溜了手。
「我沒有藝名。」賽莉雅說。馬可同樣做了記錄。
「沒問題。」賽莉雅說。
「他要是聽見這些話一定會很高興的,先生。」賽莉雅說,目光匆匆掃向舞台側邊的陰暗帷幕。
帕德瓦夫人起身,下了通道,向正在踱步的錢德瑞許走去。她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他轉頭和她商議,目光暫時從賽莉雅身上移開。
「原來如此。」錢德瑞許皺著眉頭,緩緩將女孩從頭到腳仔細端詳著。她靜止不動,耐心站在舞台中央,彷彿早預料到對方會有這反應。
「先父,」賽莉雅說明。「他……去年過世了。」
她看也沒看筆記本裡字跡工整的問題清單,直接將它往空中一拋,它翻轉過來,顫動的紙頁變成一隻振翅的白鴿,在劇院內繞著圈子翱翔。棲息在樓座上的黑鴉則朝牠呱呱地叫。
錢德瑞許從舞台前的小段階梯三步併兩步跳了上去,他由各個角度檢查著賽莉雅的長裙。
白鴿俯衝著飛回賽莉雅身邊,輕柔地停在她伸出的手上。她摩挲著牠的翅膀,然後將牠放回空中。牠在她頭頂飛起僅僅幾呎高,緊接著翅膀又變回紙張,然後迅速落下。賽莉雅單手將它接住,還給了臉色變得蒼白許多的馬可。
「你對那位軟骨特技演員的激賞又該怎麼說?」
「好吧,」錢德瑞許說:「開始吧。」他朝馬可含糊做了個手勢。
「等一下。」賽莉雅說。她舉手朝黑鴉做了個熟練的手勢。回應她的動作,牠又叫了一聲,展開巨大的翅膀一躍,盤旋著飛回舞台,接近時逐漸加速。牠迅速https://m.hetubook•com.com俯衝而下,直接朝著賽莉雅飛來,到達舞台時絲毫沒有動搖或減速,而是全力衝刺。錢德瑞許嚇得往後跳,差點被馬可絆倒,然而黑鴉撞上了賽莉雅,化成一陣羽毛。
「這位是二十三號。」馬可重複說明,邊查看名單,確定號碼無誤。
魔術師的號碼一個接一個由一名拿著名單和筆記本的男子喊出。這人陪著他們通過大廳另一端的一道鍍金門扉,之後他們又一個個回到大廳,離開了劇院。有些人只在劇院裡待了幾分鐘,有些則待了相當的時間。號數較多的人在座位上不耐蠢動,巴望那個拿著筆記本的年輕人再度出現並且禮貌地呼叫他們紙條上的號碼。
「請這邊走。」他總算回神,接過她的紙條,按著門讓她通過。她微微點頭回禮。當門在他們背後完全關閉,大廳裡嗡嗡回響著眾人的竊竊低語。
「我是魔術師,先生。」女孩說,聲音冷靜而低沉。「我是來參加甄選的。」
「這是怎麼回事?」錢德瑞許說,似乎並不特別針對誰發問。女孩沒回應。
錢德瑞許停頓了一下,仍然看著舞台上的女孩。她還算優雅,但看不出有任何特殊之處。
「二十三號。」馬可查看著名單上的號碼說。
「了不起,真了不起。」錢德瑞許說。「這個可行,非常可行。」他說著起身,沿著通道往下走,停在舞台腳燈旁的樂隊席前方,開始踱步沉思起來。
然後就消失了,連一片羽毛都沒留下。在黑白裙裝外頭,賽莉雅再度穿著一件鈕釦全扣上的黑色蓬蓬袖外套。
一八八六年四月 倫敦
「可以借一下嗎?」她問,指著他的筆記本。他猶豫了一下,才把它遞給她。「謝謝。」她說著回到舞台中央。
最後一個進入鍍金門的魔術師(一名披著俗麗斗篷的矮胖男子)很快便回到大廳,而且樣子相當激動,急速通過出口離開,任由劇院門在背後嘩地關上。聲音還在大廳內迴盪,那名拿著筆記本的年輕人又出現了,朝廳內冷冷點了下頭,清了清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