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交叉路口
INTERSECTIONS
美麗的苦痛

「是伊索貝。」賽莉雅說。
「馬可,」她說,手指胡亂摸索他的背心鈕釦,「馬可,我——」
壁爐橫架上的紅心二紙牌上,放了一枚刻有拉丁文的銀戒。馬可漾起笑容,把賽莉雅的戒指套上小指,就在他無名指的疤痕旁邊。
「這就是我工作的方式,」馬可說:「那本冊子就是將馬戲團的每個人約束起來的本子。沒有更好的用語,就說是『防護裝置』好了。我在點火儀式之前,把副本放在營火裡,但平時就用這本來進行調整。」
構成帳棚的紙頁上印滿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
賽莉雅一步跨入房間,低頭彎身避開從天花板垂下的細線。那種感覺跟進入馬戲團沒有兩樣,空氣中連繚繞不散的焦糖香氣都有,可是底下有種更為深沉的東西,隱含在紙張與細線之中有某種厚重與古老的東西。
賽莉雅小心翼翼地在房裡穿梭,往迷你帳棚裡窺看的時候,一面留意禮服的擺動狀況,還用手指細膩地拂過零碎的細線與發條裝置。馬可留在門口那裡。
她試探般地逛完房間,與馬可在門口會合,隨手將門輕輕帶上。
「真遺憾。」他應和著她的連聲啜泣而反覆說著,直到她平靜下來。她放鬆身子依偎在他的懷抱裡,緊繃的肩膀也和緩下來。
因為藏書過多,收納的架子不敷使用,於是四處堆疊在古董中式家具與紗麗外罩的靠墊上面。
「我盡力了。」賽莉雅說著,卻破了音,於是不得不重複。「我盡力了,我本來以為我修復得了。我都認識他那麼久了,還以為也許可以像調時鐘那樣,讓它再度走動。我完全清楚問題出在哪裡,可是就是導正不了。我對他那麼熟悉,可是卻……卻起不了作用。」
兩人共赴雲端之時,整個房間震顫不已。
「我只懂得這種魔法。」馬可回答。他拉拉門邊的一條細線,引起的動靜在整個房間裡迴響,馬戲和-圖-書團模型全部都像爐火照見金屬碎片,發出閃閃亮光。「不過,我猜那種魔法應該不是為了用在這種目的。」
「什麼?」
「真遺憾,」他再次說:「我對戴森先生的認識沒有妳深,可是我對他跟他的作品的確相當佩服。」
「我想那就是我父親所謂的『由外而內』,而不是『由裡而外』的做法,」她說:「他一向警告我別那麼做。」
「這種魔法非常古老吧?」她問。
他們繼續卸下層層的衣物,直到兩人之間再無阻隔。
馬可在手寫的書冊、潦草筆記與活頁紙的計算之間來回遊走,桌上大本一些的書籍用較不穩定的步調移動。一次又一次,他劃掉符號與數字,拋掉某些書本而另覓其他書本,然後再次回到拋至一旁的書本。
「我知道。」馬可說,將她的淚水拂去,在她的臉頰上留下道道墨跡。「我好遺憾,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有什麼打翻了原來的平衡,但我查不出是什麼。」
「她選擇今晚,是因為我終於向她坦承我愛妳,」他說:「我早該在幾年前就這麼做的,可是我卻拖到今晚才告訴她。我本來以為她可以坦然接受,可是看來我錯了。我根本不曉得亞歷山大到那裡要做什麼。」
賽莉雅任由紙門旋關起來。
「出了什麼事?」他問,準備要扶正墨水瓶的手在半空中打住。
「他會到那裡,是我邀請的。」賽莉雅說。
馬可嘆口氣。
「要是我有辦法把想跟妳說的一切都訴諸於文字,我也會寫信給妳的,一整個海洋的墨水都不夠。」
她走入房裡,門在背後自動關起,發出一連串上鎖喀答聲,這時馬可才注意到她外套下的禮服沾滿血跡。
他找到其他方式對她娓娓訴說情意,手指在拂過之處遺留淡淡墨漬。他細細品嘗從她那兒引發出來的每個聲響。
碰觸他肌膚總會伴隨而來的熟悉激|情,竄hetubook.com.com過賽莉雅的全身,她再也無力抗拒,再也無意抗拒。
在她胸膛裡逐漸湧升的啜泣逸了出來,壓抑多時的熱淚從雙眸滾滾落下。
時鐘旁邊放了單張的撲克紙牌。是紅心二。看不出曾被鄂圖曼短刃刺穿的跡象,也沒有賽莉雅的血漬曾經沾染表面的證據,但她知道那是同一張紙牌。
精心建構而成的禮服攤在她的腳邊。
「這些是做什麼的?」賽莉雅問,把注意力轉向桌上的書本,數不盡的紙頁上頭繪有標記和符號,四周包圍著從其他地方撕下來的內文,搭搭又疊疊,文字反覆寫在上頭。書桌中央有本皮面大冊子,封面內側貼有紙張,四周圍繞著一棵精巧繁複的手繪樹木;賽莉雅頂多只能看出紙張是剪報,勉強辨識出超凡這個字眼。
賽莉雅晃過書桌,停在火爐之前,望著壁爐橫架上的時鐘裡隨著時間翻過縮小版的書頁。
馬可的公寓原本樸素又貧乏,但現在擠滿了各種不成套的家具。錢德瑞許在某一階段厭倦的家具,都陸續被納入這個臨時收容所,而不是完全慘遭遺棄。
馬可不記得自己陷入了夢鄉。前一刻賽莉雅蜷縮在他的懷抱裡,腦袋依偎著他的胸膛、傾聽他的心跳,下一刻他就行單影隻了。
她一跨過門檻,置身於馬戲團裡的感受就漸漸消散,突然清晰地意識到相鄰房間裡的一切——爐火的暖意抵禦著竄入窗戶的冷風,馬可的肌膚在墨水與古龍水之下散放氣味。「謝謝你讓我看那個。」她說。
「即使不是他出事,也會有其他人,要保護所有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馬可衝過房間到她身邊,在她哭泣的同時,將她拉近並緊緊擁住。
「你明明曉得出了什麼事。」賽莉雅說,語氣一派平靜,但桌上那灘墨水的陰暗表面已經開始泛起漣漪。
「賽莉雅,妳做了什麼?」他問。
公寓的門和圖書口自行開啟,門鎖落開,鉸鏈狂亂搖擺。馬可從桌邊跳開,墨水瓶翻濺在文件上。
「我原本是要保護錢德瑞許,免得他傷到自己,」他說:「我根本沒想到他可能會對別人造成危險。」
她闔起本子時,漾起溫柔的笑容。本子旁邊濺出的墨水滲回罐子,玻璃碎片在四周重新拼組成形。
房間中央有張圓木桌,漆成黑色但飾有珍珠母貝鑲嵌而成的亮紋線,桌上有個小鐵鍋。鍋裡火燒得正旺,火焰明亮燦白,在這空間投下長長的暗影。
「我再也不在意我父親認可的是什麼了。」
「他教我用前所未有的眼光來看馬戲團,」賽莉雅說:「讓我知道馬戲團從外界看來的模樣。我們通信好多年了。」
「伊索貝對馬戲團,對你跟我所下的符咒。我知道它的存在,我感覺得到。我原本以為它沒多大作用,可是顯然是有。我不曉得她為什麼選擇在今晚停掉符咒。」
「你那時也覺得腳下的土地突然移開了嗎?」賽莉雅問。
困於沉默之中的馬可,用舌頭在賽莉雅身上描繪出歉意與戀慕之情。將他無法高聲道出的一切,默然無聲地表達出來。
馬可點點頭。
「我想快點得到裁決,」她說著,淚水再度湧滿雙眼,「我要這件事快點結束,這樣我就能跟你在一起。我原本以為,如果他來參觀馬戲團,就可以決定哪位是贏家。我不知道他們還想用什麼方式來定奪。錢德瑞許怎麼知道他要過去?」
他呼出靜默的嘆息,垂下雙肩。
「我還有妳的披巾啊。」馬可說。
「我早該把戴森先生加進去的,」馬可說:「我從沒考慮到。」
「什麼房間?」賽莉雅問。墨水瓶靜定下來,彷彿不曾打破。
馬可示意要她往前,帶領她走到相鄰的房間。他打開門但沒走進去。賽莉雅跟上他腳步的時候,看出了原因何在。
馬可的手腕纏著她馬甲鬆綁之後的蕾和-圖-書絲,將她一同往下拉至地板。
減弱的爐火只剩悶燒的餘燼。灰濛濛的黎明悄悄穿窗而入,投下柔和的幽影。
賽莉雅翻閱標有姓名的紙頁。她在某頁停住,上頭的紙片有著萊妮.柏傑斯環圈式的親筆簽名,旁邊有個大小相同的紙張移除之後留下的空間,只剩明亮空白的虛空。
後來他才注意到,擱在桌上的皮面防護裝置早已不見蹤影。
「停,」賽莉雅轉也沒轉身就說:「求你別再說了。我不想談這場該死的競賽。」馬可試圖抗議,可是聲音卻卡在喉頭。他掙扎著要開口,卻發現自己無法言語。
賽莉雅在某個帳棚旁停步,棚裡裝有塗滿燭蠟的樹枝。她在那裡確認方位,找到另一個棚子,輕輕推開紙門找到一圈迷你椅子,代表她專屬的表演空間。
在每個表面上,桌子、書桌、扶手椅,都擺滿建構得一絲不苟的帳棚模型。有些用報紙為材料,有些用布料。藍圖、小說與信箋的碎片,經過摺疊、剪裁與塑形,成為一大群條紋帳棚,用更多的黑、白與紅線全部纏綁在一起。上頭綁著發條裝置的零件、鏡子碎塊與佈滿蠟淚的殘燭。
雖說房裡有多不勝數的易碎物品,卻無一粉碎瓦解。
細線從吊燈垂下,環繞架子頂端,之後又纏綁在一起,網子般地從天花板披瀉下來。
壁爐橫架上的時鐘是戴森先生的創作,秒針滴滴答答走向凌晨三點時,鐘面裝飾用的迷你書本也跟著翻過紙頁。
「那麼他一定會瞧不起另一個房間。」馬可說。
「他是我朋友。」她靜靜說道。
「可是你反倒替我搭起了夢想,」賽莉雅抬頭看他並說:「而我也搭起你很少有機會看到的帳棚。向來都有那麼多的你圍繞在我周圍,我卻遲遲拿不出能夠讓你保留在身邊的東西做為回報。」
「妳為什麼那樣做?」馬可問。
「我很厭倦努力想把維繫不了的東西維繫在一起。」他接近https://m.hetubook.com.com賽莉雅時,她說:「厭倦自己拚命想要控制無法控制的東西。也很厭倦因為害怕擊潰我修復不了的東西,而刻意剝奪自己想要的。不管我們做什麼,它們都會瓦解。」
她話還來不及說完,他就貼上她的嘴唇,燙熱又充滿索求。
「我很確定我狀況不好。」賽莉雅說。墨水瓶散裂開來,墨水灑向文件,噴濺在馬可的白襯衫袖子上,滲入他的黑背心而隱於無形。他的雙手覆滿墨水,但仍然為了她禮服上的血漬而岔神。緋紅血跡尖叫般地橫越象牙白緞子,消失在籠子般覆蓋於上的黑絲絨迴紋裝飾後頭。
「我想妳父親會覺得不以為然吧。」馬可問。
「妳還好嗎?」馬可問,想往她湊近。
那裡原本可能是書房或起居室,空間不大,但要不是有層層疊疊的穿線紙張從每個表一面懸垂下來,倒稱得上舒適。
她仰起頭來,他將她的外套從肩膀滑下,雙手貼上她光裸的胳膊,雙眼一直緊鎖她的眼眸。
他倆上方的時鐘繼續翻動書頁,往前推著字體小得難以辨讀的故事。
賽莉雅站在門口,捲髮從上梳的髮型紛亂散落。未扣鈕釦的米白外套鬆鬆垂著,對這種天氣來說太過單薄。
她斜倚在他的胸膛上,他則用雙臂攬住她,用染了墨漬的手輕搓她的頸背。這個姿勢他倆維持了好一陣子,爐火劈哩啪啦,時鐘滴答作響。
她一釦接一釦解開,盲目拉扯釦鎖與緞帶,拒絕讓兩人的唇分開。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曉得他著了什麼魔而非去那裡不可。他堅決不讓我陪在他身邊,所以我偷偷跟蹤以便盯著他。我去找伊索貝談談,追丟他才不過幾分鐘時間,等我再趕上他的腳步……」
「我可以跟亞歷山大談談,」馬可提議:「也許他看到的已經足以宣判勝負,不然現在這種狀況也可以造成資格的喪失。我確定他現在一定認為我讓他失望透頂,他可以直接宣佈妳就是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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