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 縱火
INCENDIARY
訪視

一九〇二年九月
「拜託,別引用莎士比亞。」
「你打攪到胡庚了。」賽莉雅頭也不抬地說。
賽莉雅把注意力轉向桌上的蠟燭,聚焦於一簇舞動的火焰上。
「我喜歡思緒甚於記憶,爸爸。」賽莉雅說。
「你自己不用的語言,不見得就是混亂透頂。」賽莉雅說,把一行符號抄進自己的筆記。
「你一定曉得他根本傷不了亞歷山大一根寒毛。」賽莉雅說。那套推論完全說不通,也不是說她父親的推論就常常有道理。
「混亂透頂。」他說。
馬可公寓的窗戶並未結霜,於是他用墨水將一行行符號刻畫成字母A的形狀,將染黑的手指緊貼在窗玻璃上。墨水恍如雨水沿著玻璃簌簌滴落。
他坐著直勾勾瞪著門,焦慮地繞動套在手指上的銀戒,直到隔日凌晨敲門聲響起為止。
「這份東西真是亂得可以,約束跟護符,」海克特說,飄到桌子另一邊好看得更清楚,「正是亞歷山大的作風,過度複雜又明顯。」
另一只圓形籠子擱在桌上而不是懸吊半空,籠裡有個精巧的時鐘,穩定地滴答走過整個午後,標示出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與星相的動態。
他傾身越過賽莉雅肩膀,看著她翻動滿是字畫的紙頁,她理也不理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馬可問:「你為什麼要為這種事情,耗費那麼多時間來訓練我?」
「妳不能一直把我推開。」他說。
銀製燭台上不成套的蠟燭,三根一組地灼灼燃燒,團團環繞著房間中央的桌子。桌上有杯漸漸冷卻的茶水、被局部拆解成緋紅毛線球的圍巾、逝去時鐘師傅的加框照片、與整付牌失散已久的單張撲克牌,還有一本敞開的冊子,裡面填滿標記、符號以及從其他紙張取得的簽名。
「妳是特別沒錯,妳的層次高過這種——」他對著那疊書本揮揮透明的手,「——這種依賴工具與模型建造的方法。妳仰賴天賦可以達成的東西可多得多了,有那麼多可以探索的。」
「我恨你。」賽莉雅說,仍然瞪著蠟燭火焰。
賽莉雅顫抖著雙手,從莎士比亞那疊書抽出一本,猛力朝他扔去。《皆大歡喜》這本毫無停頓地穿過他的胸膛,擊中後方的牆壁之後摔落於地。烏鴉嘎嘎大叫,鼓起和_圖_書羽毛。關著鴿子與時鐘的鳥籠開始輕顫。加框相片上的玻璃碎裂開來。
她父親在附近徘徊時,燭光只捕捉到他形影的輪廓邊緣。照出他夾克的縐摺、襯衫的衣領,以及深黝眼眸凹處的閃光。
灰西裝男人並未因為馬可的呼喚而訓誡他,只是站在門外通道,雙手搭住枴杖等他開口。
「跟錢德瑞許說亞歷山大那晚會到馬戲團的原來是你,是你叫他去的。」
「我當初以為這會比你原本可能擁有的生活更好,不管後果如何。」
回應以前的停頓相當沉重。
「可是只要下夠工夫研讀,任何人都做得到。跟你老是耳提面命說我有多特別的那套老話完全相反。」
灰西裝男人舉起手準備再敲,但接著就把手放下並走了開來。
馬可將門關上鎖起。
「才不是。」海克特抗議。
「我告訴過你,你對鮑恩小姐的感情會讓你在面對挑戰時更加吃力。」導師說。
「哼」是唯一的回應。
烏鴉騒動起來,衝著陰影裡的某個東西呱呱大叫。
賽莉雅拿著筆記與筆坐著,試圖解讀寫就那本冊子的系統。
「我https://m.hetubook.com.com是說介入妳或妳的對手,」他父親澄清:「我要介入其他人的事情,都隨我高興。」
她父親的幽影一陣顫慄,繼而消隱無形。
「妳真的該再找隻叫穆寧的,」他睨著煩躁不安的烏鴉說:「來湊成一對。」
「我只是給酒鬼一個建議。酒鬼的耳根子軟極了,還滿能接受跟亡者的對話。」
她一次次讀著每個簽名,檢查每綹髮絲如何穩固貼定,並細細檢視每個符號。
「這種行為是貶低妳的聰明才智了,我對妳有更高的期待。」
獲得確認的感覺比馬可原先預料的還要悽慘。他原本盼望她只是誤解了,但這幾個簡單字眼把他懷抱的小小希望微光一舉殲滅。
她想像馬可當初在書寫時可能依循什麼樣的思路,想像他刻寫每一頁、用墨水刻畫通篇蜿蜒不斷的纖細枝椏的模樣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後自己嘗試照著那種方式思考。
賽莉雅.鮑恩坐在四周環繞著疊疊書本的桌旁。好一陣子以前,她圖書室的空間早已不敷使用。不過她沒讓房間變大,反倒選擇讓書本成為房間。一落落的書冊發揮桌子的功能,有些則從天花板懸垂下來,伴著畜養了幾隻白鴿的金色大鳥籠。
「她以為要讓競賽終止,我們其中一人非死不可。」馬可說。
籠外放養的大黑烏鴉睡在莎士比亞全套作品集旁邊。
「打勝仗會比吃敗仗更慘。」他說。
「既然我被父親的幽魂糾纏不放,我想我應該就有權利盡情引用《哈姆雷特》。普洛斯佩羅,你以前相當喜歡莎士比亞的啊。」
「妳以為自己跟這些人建立起私人情誼了嗎?」海克特繼續說:「妳以為妳自己對他們來說有什麼意義嗎?他們最終都難逃一死。妳讓感情勝過了力量。」
「偶爾吧。」海克特說,查看在籠子裡轉動的時鐘。
「我陷在這種狀態,可以談話的對象寥寥無幾。亞歷山大這人乏味極了,一如既往。錢德瑞許挺有趣的,但那小夥子把他的記憶更動太多次,到最後跟他聊也沒比自言自語好到哪裡去,不過能夠換換環m.hetubook.com.com境可能也不賴。」
「世上還有別的時鐘師傅,」海克特說:「如果妳需要額外的鐘錶,大可以找個新師傅。」
「你會跟錢德瑞許說話?」賽莉雅問。
「我是想,背部中刀可以讓那個老傢伙換個口味。他的學生自己根本就很想那樣做了,那種想法強烈到鑽進了錢德瑞許的腦袋。錢德瑞許老是暴露在那種想法之中,那股暴怒久而久之就溜進淺意識裡。我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她投注那麼多時間重複整個過程,簡直能夠單憑記憶重現整本冊子了,可是她還是無法全盤了解這個系統是如何運作的。
「你是懦夫,」賽莉雅說:「你們兩個都是懦夫。你們透過代理人來拚鬥,因為你們懦弱到不敢直接挑戰對方,害怕到時落敗,除了自己之外沒有可以歸罪的對象。」
「走開,爸爸。」賽莉雅咬緊牙關說,竭力克制自己。
「你明明提過介入是違反規則的。」賽莉雅放下筆說。
「你的介入害菲德列克被殺死!」
「『何瑞修,宇宙間無奇不有,超乎你的哲學想像之外。』」賽莉雅對著他引述一段文字。
「達不到你的荒謬期待,我道歉,爸爸.你沒有其他人可以打攪了嗎?」
「她說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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