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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聽到鬧鐘鈴聲,感覺來自好遙遠的地方。她躺著不動,聚集全身的力氣想讓手穿透周遭的靜寂。早晨是最艱難的時段,或者晚上才是?沒有起床的理由,沒有就寢的理由。有些物種在失去用處(或者至少是功能)之後,就會立即死去。蜜蜂。蜜蜂在螫人之後就會死去。妳的聰明程度連蜜蜂都比不上,安娜。
電話再次響起,頻頻干擾她的思緒,搞不好是小艾打來的。
那番努力耗盡了她的力量。她喘吁吁坐在床上,想把氣緩過來,一面還握著電話線。再怎麼樣,她都該打電話給漢尼斯小姐,說自己會慢點到。可憐的漢尼斯小姐,安娜懷疑她是杞人憂天型的,老是低調安靜地窮操心。她這輩子可能全都奉獻在操心上:擔心自己的母親、自己的貓咪、圖書館、攀升到嚇人的書籍與雜誌竊盜率;她唯一擁有的東西,也只剩窮操心了。漢尼斯小姐把約翰惹得很煩時,他曾經說過:「她需要的是個男人。」
一定是m.hetubook.com.com電話,管它去死,就讓那支電話自生自滅好了。她沒辦法挪動手臂關掉它。她不去聽它的響聲。她沒意識到它是何時停止的。她只感覺寂靜恍如一張毛毯般地悄悄圍攏過來。她等著它將她整個蓋住。
妳什麼時候變成憎恨男人的人了,安娜?
另一陣鈴聲開始。
她走進客廳到電視那裡,也把電線剪了。「那個原則對你來說也適用。」她說。
「愛情?」約翰當時放聲笑說,「她需要的是好好打一場炮啦。」
任何一位老人家,無用之人,都可以躺在某處的樹下,召喚死亡過來帶走自己。安娜,如果妳那樣做的話,樹上的小鳥還會朝妳身上撒下屎糞。
小艾不需要她,小艾正要開啟新生活。在澳洲的那個部落裡,年輕人一到成年的時候,就會獨自出外到某地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他出去的時候沒帶食物或水,只綁了條纏腰布,連一條名牌牛仔褲都沒有。小艾至少有牛hetubook.com.com仔褲。
噢,換點討喜的內容嘛,像是……「今天各家新聞宣布,愛情再次恢復流行,就是那種老派風格的愛情:我倆至死方離,他倆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孩子們真心關懷他們……」你就是不肯那樣說,對吧,收音機?誰需要你啊!
她滿懷感激地合上雙眼。
「妳需要的,安娜,是好好打一場炮。」她咯咯輕笑,然後再次試著入眠。
她嘴裡又有種恐怖的味道,最好刷個牙,她以前嘴裡不曾有過這麼可怕的氣味。
她應該起床上班去了。她必須讓自己保持忙碌。
那位淡褐色細肩帶小姐的事又怎麼說?她難道不用付點責任嗎?
她放下那袋麵包捲,挑起收音機電線,用剪刀喀嚓截斷。「好了,」她說,「你需要的,就是好好打場炮,那樣就會把你治好。」
「人人都需要愛情。」安娜那時說。
鈴聲繼續響著。她鼓起渾身的力氣,集中傳向手臂。手臂慢吞吞地穿越四周厚重無聲的空m•hetubook•com.com無,抵達鬧鈴的位置,撳下按鈕。鈴聲嘎然停下。
她應該也喝點咖啡,還有放放音樂,把悄悄潛回的寂靜驅走。她不餓,只是疲倦。即使刷過牙、洗過臉,她還是毫無餓感。不過她還是走進廚房,在冰箱找到一袋麵包捲跟可以剪開袋子的剪刀。她轉開收音機。「……菲立警探說,今天早上,警方正循著新線索,查辦那件殘忍的謀殺案……」她關掉收音機。哼,要不然妳以為會在廣播上聽到什麼鬼?
安靜,安靜啊,該死的電話!
他為什麼不留下來?要是他當初留下來就好了。那就會有個暖烘烘的活人把她擁在懷裡。
「我沒有!我沒有!」
她彈起身,猛地抓住電話線,從牆上硬扯出來時,發出恐怖激烈的哼噥聲。那陣聲響驅走了寂靜。
鈴聲再度響起,打破凝止不動的靜寂,碎片四散紛飛。
打電話給她的是誰?他們又不關心她,沒人關心她。他們不想讓她睡覺。他們不在意她是否活著,他們只是不想m.hetubook.com.com讓她死去。她想死的時候,他們就應該隨她去。澳洲有個原住民部落,族人可以靠念力讓自己死去。她看過一部相關的電影,她在觀影之後回家躺下,試圖用念力讓自己死去,可是該死的電話鈴鈴作響,那就是問題所在,澳洲的那個部族沒有電話。電話那東西正在摧毀我們掌控自我的權力;我們對自己的掌控力透過電話線逐漸流逝,電話把我們變得無能。電話、電視與新道德觀。他媽的新道德觀。新道德觀的内容包含:打炮。只有妳是例外,安娜/愛蕾格拉,前任威爾斯太太。雖然妳有電話跟電視,但重點是他還是一走了之了,看到他更喜歡的人,年輕漂亮的人,不悲傷的人。男人不喜歡悲傷的女人;他們說她們充滿怨毒。他們喜歡開心、活潑又討喜的女人,沒有麻煩或拖油瓶,而且不會談自己的事,因為那樣會干擾她們傾聽男人的大放厥詞。他為什麼要那樣溜走呢?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她太容易到手了嗎?她努力想在腦m•hetubook•com•com海裡捕捉一張臉龐。是賽門?是柏尼?還是別人?
有件事她一直努力要回想,或者努力想遺忘?是依然還在意識邊緣徘徊的夢境嗎?她記不得了,它就是不肯讓她好好休息。她之前一直在做夢嗎?她之前睡著了嗎?什麼時候?昨晚?上星期?去年?上一次她睡著,徹底拋開所有意識,真真切切地睡著,陷入渾然無覺的狀態,是什麼時候的事?
現在沒有「責任」這種東西了,也不再有「罪惡感」。它們已經退流行了,就像裙撐跟鞋罩都落伍了一樣。
她走回臥房,爬上床用毯子蒙住腦袋,試著入睡,試著把男人的臉龐完全抹除:賽門或柏尼或別人——那些她總是努力想忘懷的無名臉龐。
大家認為打炮就應該可以治癒一切,全世界的問題將會迎刃而解。那根本是男性自我的誇大錯覺,所向無敵的老二。還是說,那是只對女性有效的靈藥?過去的說法是,女人不應該喜歡性|愛;現在大家卻說,女人最需要的應該就是那個。
我已經活到超過期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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