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
但我想我這個人具有一種求生本能,或說是種自保的本能。這大概就是薇若妮卡所謂的「懦弱」和我自己所謂的「喜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管怎樣,我心裡都有個聲音警告自己別鬧事,至少暫時別鬧事。於是,我拿起手邊一張克里夫頓吊橋的明信片寫道:「尊駕本月二十一日來鴻收悉。茲致上所有祝福與問候敬告,我對聞悉一切毫不介懷。老友上。」這封信的語言雖然愚蠢可笑,但完全沒有模稜兩可之處,至少在當下是管用的。我要假裝(特別是對自己假裝)我一丁點都不在乎。我決心努力用功,壓抑住情緒,不帶任何女人回家,只在真有需要時打打手槍,以此確保我能得到應得的成績。最後,我做到了(對,我拿到二等一級榮譽學位)。
各位大概感覺得出,我扯這些題外話是想拖延時間。好吧,我就說出來吧:艾卓安寫信給我,要我同意讓他和薇若妮卡交往。
暑假結束後,我回布里斯托念最後一年大學。我發現,那些身高標準並穿高跟鞋參加派對的女孩不如我想像中有趣,便集中心思在學業上。我自知不是拿一等榮譽學位的料,但決心拚個二等一級榮譽學位。每逢週五晚上,我允許自己到小酒館放鬆一下。有一回,一個我在小酒館裡認識的女孩跟著我回到宿舍過夜。那是一趟愉快而刺|激的經驗,但我們雙方事後都沒設法和對方聯絡。我那時很少回想這件事,反而現在回想得比較多。我相信,這種尋歡行為在年輕一輩(不管是當時還是今日的年輕一輩)看來會覺得沒啥特別,因為,那時候畢竟是六〇年代嘛,但正如我說過的,那是不是「六〇年代」,要視你是誰和住在哪裡而定。大部分人都是到了七〇年代才經驗到「六〇年代」。出於同樣道理,大部分人都是到了六〇年代才經驗到「五〇年代」,又或者(我自己是個例子)同時各經驗到一點兩個年代。這有時候還滿讓人無所適從。
我至今還記得這個老套說法讓我有多生氣:如果要我在死因調查庭上作證,我一定會指天誓日斷言,艾卓安是絕對不會失去神智平衡的人。但根據法律和社會觀點,只要你會自殺,就代表你的神智失去平衡,至少在自殺當時是如此。法律、社會和宗教全都認定,神智健全的人絕不可能做出自殺這種傻事。這大概是因為,當局害怕死者的自殺理由會動搖國家對生命意義與價值的定義,而死因調查官的薪水又來自國家。由於你在自殺當時被認定神智失常,所以你自己提出的自殺理由也不會被接受。所以,我不相信有人會把艾卓安的論證當一回事。這論證援引古今哲學家的話作為佐證,指出主動制止無價值的人生展開,要大大優於被動地接受這個人生。
最後,我發現自己終於能夠冷靜並清晰思考。也就是說,我終於能夠了解艾卓安提出的理由,尊重這些理由,並敬佩他。他腦筋比我好,性情也比我嚴謹:他懂得以合邏輯的方式思考,並勇於按邏輯思考得出的結論行動。我懷疑,我們大部分人的行事方式正好相反:我們都是憑本能下決定,然後再找出諸多理由來把決定合理化,美其名為「常識」。我真的認為艾卓安的自殺隱含著對其他人的批判嗎?不是。至少,我敢肯定這不是他意識到的動機。艾卓安也許是吸引人的,但從不會想吸引一群門人弟子:他相信每個人都該學會獨立思考。要是他沒死,他會不會就像我們大部分人那樣,仍舊可以「享受人生」?又還是說,如果他沒按照自己的論證結論採取行動,他的一生都將飽受內疚和懊悔煎熬?
最後,我問:「他是怎麼自殺的?」
蘇西慢慢長大,人們開始喊她蘇珊。她二十四歲那年,我領著她走過一家婚姻註冊處的走道。他老公肯恩是個醫生,兩人現在育有一兒一女。我在皮夾裡總是放著一張孫子們的照片,照片裡他們總是看起來比較小。我想這很正常,哪怕不能說是「哲學上自明的」。「他們長得好快?」這是我常掛在嘴上的話,但真正的意思是:日子對我來說溜走得愈來愈快了。
亞歷斯給我看一份《劍橋晚報》的剪報,標題是「一位前途大好青年的悲劇性死亡」。印這標題的鉛字八成早就排好,隨時備用。剪報上報導,根據死因調查法庭裁定,艾卓安.芬恩(二十二歲)是在「神智平衡遭擾亂」的情況下自裁。
我輕輕揍了亞歷斯一拳,讓他手中的啤酒濺了出來。
我說的「創傷」是什麼意思呢?事實上,那只是我的一個猜測,毫無根據可言。不過,每當我回想起在她家度過的那個週末,都會覺得我當時會不愉快,不只是個生澀的年輕https://m.hetubook.com.com人置身於一個高雅和更懂社交技巧的家庭使然。是有這種成分沒錯,但我能感覺到薇若妮卡跟她那粗手粗腳和視我為次等人的父親之間是串通好的。她和她哥哥也是如此(她毫無疑問把她哥哥的人生和風度視為極品)。她公然在我面前委任傑克老大當評審,問他:「他行的,對不對?」(我每回想起這問題一次,就愈感受到它的高高在上)。另一方面,我在她媽媽身上卻看不到任何共犯成分,而她媽媽也毫無疑問了解薇若妮卡是哪種人。福特太太不是利用第一個機會提醒我要防著她女兒嗎?她告訴我,薇若妮卡向大家保證我會想睡懶覺,所以不用等我一起去散步。這是個毫無根據的謊言。我從不睡懶覺,甚至到現在這把年紀也不睡懶覺。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你對他提出的自殺理由有什麼看法。」
「但你一樣可能會淹死。」
「話是沒錯,東尼,但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
但艾卓安顯然不同意。會不會,艾卓安最後一次跟亞歷斯碰面時會喜氣洋洋,其實是和另一個女人有關?應該不是。那麼,他是在往後的幾個月遇上什麼可怕的事情?但如果真是如此,他理應會在遺言中說明。他是我們四個人中的真理追求者和哲學家,所以,他提出的理由必然是真實的理由。
「大概是他死前三個月。當時他就坐在你現在的位置。這就是我會約你在這碰面的原因。」
「他提到她哪些事情?」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各位或許會覺得我說的這些是垃圾,只是在幫自己說話。各位也許會認為我對薇若妮卡的態度只是不成熟男人的典型態度,而我的所有「結論」其實都可以反過來說。例如,「我們分手之後,她跟我睡了」這句話就能輕易反過來改寫成「她跟我睡了之後,我甩了她。」各位也可能認定,福特一家是個正常的中產階級英國人家,而我加諸他們的那套「創傷」理論純屬栽贓;或認為福特太太會婉轉提醒我防著薇若妮卡,不是為我著想,而是一種吃自己女兒醋的不得體表現。各位甚至還會以我的「理論」還施我身,認為我是童年時代受過什麼創傷,所以說話才會不盡不實,顛倒是非。老實說,我不確定自己能夠反駁這些反駁。
「你有參加嗎?我是說葬禮。」
「沒有,但我不覺得意外。」
「狗屎!」我說,第一次在爸媽面前講粗話。
「老天。這是……希臘人的死法,對不對?還是說他們偏好服毒?」
「那他為什麼又會想不開?」
「妳沒說錯什麼,媽?」
一年後,柯林和亞歷斯建議大家聚一聚。在艾卓安逝世一週年那天,我們相約在查令十字車站旅館喝酒,然後又去吃了頓印度菜。我們設法為死去的好友招魂並頌揚他。我們回憶起許多往事,包括他是如何告訴老亨特他快失業了,以及如何為狄克森講解「厄洛斯」和「塔那托斯」。當時,我們業已將往事轉化成軼事。我們回憶起,當艾卓安宣佈他得到劍橋獎學金時,我們是如何齊聲歡呼。又雖然他去過我們三人的家,我們卻從未去過他家。我們也從不知道他爸是幹哪一行的。我們在旅館酒吧裡用葡萄酒向他敬酒,晚餐結束時用啤酒敬酒。走出餐廳後,我們輪流互相擁抱拍背,又信誓旦旦約定每年都要舉行一次這樣的紀念會。
「你想這會不會跟他太聰明有關?」
回到家後,媽媽給了我一個臉貼臉的緊緊擁抱,然後叫我去洗澡,自己則去做了幾道她稱之為「我最愛吃的菜」的料理。我欣然接受這種稱呼,要再過好一陣子才會知會她,我的味蕾已經升級。飯後,她遞來幾封我離家在外時寄達的信。
「我好奇他的那些哲學老師會有什麼感想,會不會覺得他們需要為他的死負責。他的腦子畢竟是他們調|教出來的。」
我解開行李,向爸媽報告旅途經過,讓自己重新熟悉家裡的日常生活和氣味,重新熟悉家庭生活的小小歡樂和大大枯燥。但我的心思老會回到我們四個當年就羅布森在閣樓上吊所做的熱烈天真討論——當時我們的人生都還沒開始。在我們看來,任何自由人都有權利自殺這點,是哲學上自明的:它是人在面對末期疾病或老邁不堪時的合邏輯舉動,是人在面對酷刑或想避免引起他人死亡時的英雄舉動,是人在面對愛情絕望時的淒美舉動。但因為羅布森的死不能符合這些範疇,所以我們認定他的做法相當無聊。
我瞪著她,心裡什麼都沒想。她誤以為我在鼓勵她,便繼續說:
我活了下來。「他活下來,為人述說這故事。」——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嗎?
是那個婊子,我想。如果世上有哪個女人會讓愛上她的男人覺得生命不值得留戀,那絕對非薇若妮卡莫屬。
我對她說了一點點艾卓安的死法。
暑假的第二個星期,我收到一封印有奇斯赫斯特郵戳的www.hetubook.com.com信。我打量信封上不熟悉的筆跡:這筆跡迴環相續,有點漫不經心,看得出是女性手筆。而既然是女性手筆,則只能是薇若妮卡的媽媽寫來。一陣「準罪惡感」又湧上心頭:我擔心這封信是要告訴我,薇若妮卡精神崩潰了,變得形銷骨立,甚至變得像個遊魂。又也許她得了腹膜炎,躺在醫院病床上,希望見我一面又或者……不過就連當時我都能意識到這些猜想只是自我吹捧。信果然是薇若妮卡的媽媽寫的,內容簡短而(出乎意料的)毫無指責意味。她說,很遺憾知道我和薇若妮卡分手了,又表示深信我一定會找到一個更適合的對象。她完全沒有暗示我是個惡棍,只配跟個與我同樣不堪的女孩交往。相反的,如果說她暗示了什麼,那就是暗示分手了反而對我更好。最後,她祝我事事順利。但願我有把這封信保存下來,因為這樣的話,它就能當作一樣證據、一樣佐證。現在,我唯一的證據只能來自記憶:她是個大而化之的女人,煎破一顆蛋後為我煎了另一顆,還告訴我別信她女兒的任何鬼話。
「可以兩者皆是。」
「可以兩者皆是。」
「看吧,我沒說錯。」
「就我記得,在羅馬人中更典型一些。他也懂得訣竅。割腕時必須斜著割,因為如果直著割,你可能會暈倒,而傷口可能會在你昏迷時癒合,這樣就搞砸了。」
回到家後,還沒來得及把剛聽到的事思考一遍,我便得先應付老媽的探問。
「你最好現在就看看頭兩封。」
「後來呢?你決定了嗎?」
我不預期艾卓安會回信給我,而他也真的沒回信。到了那時,找柯林和亞歷斯出來聚聚的念頭已不那麼有吸引力。我們既然已經從三人幫升級為四人幫,又怎麼可能回到三人幫的階段?不過,如果他們三個想另結一個三人幫,我不會有異議,並樂觀其成。我有自己的人生要過。
「真遺憾你會說這種話,孩子。」我爸顯得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我望著他,心裡納悶禿頭是不是遺傳徵狀,又會不會遺傳下去。
為了不想被糾纏進這個理論中,我打開亞歷斯寫來的第二封信。他說艾卓安的自殺非常有效率,又對自己的死留下充分解釋。「我們碰個面談談吧。約在查令十字車站旅館的酒吧如何?見信後打電話給我。亞歷斯上。」
「喜氣洋洋,快快樂樂。就像他本來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更像。道別時他跟我說他正在戀愛。」
「我沒受邀。柯林也沒有。葬禮只限親人在場。」
第一封是亞歷斯寫來的短簡,寫著:「親愛的東尼,艾卓安死了,自殺。我打電話給你媽,她說不知道你人在哪裡。亞歷斯上。」
亞歷斯啜了口啤酒。「我一度決定不了,它們是動人得要命的宏論,還是驚人得要命的垃圾。」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不是嗎?有些成就也有些失望。我的人生一直讓我覺得有趣——但如果別人認為它不那麼有趣,我也不會抱怨或驚訝。艾卓安在某種意義下也許是明智的,但我絕對不會願意為任何理由而付出我的生命。
然而,我們的人生早已分道揚鑣,光靠我們對艾卓安的共同回憶並不足以將我們維繫起來。大概是因為他的死並不神祕,這表示他的死很容易就結了案。我們當然一輩子都會記得他,但由於他的死一點都沒有那份劍橋報紙說得那麼「悲劇性」,所以他也從我們的記憶中褪色得很快,很快就跌入時間與歷史之中。
回信給艾卓安時,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謂的「創傷」所指為何,直至過了大半輩子後才開始有一點點搞懂。我岳母(很高興她不屬於這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太看得起我,但至少沒有隱瞞對我的觀感(她對大部分事情都很坦率)。有一次,當報上和電視上又出現另一宗那種常見的兒童受虐案時,她這樣說:「我想我們所有人其實都曾經受虐。」我說這個,是暗示薇若妮卡小時候曾受過所謂「不適切行為」的對待嗎:例如洗澡或睡覺時被醉醺醺的爸爸用色迷迷的眼光盯著看,又或者曾經與哥哥有過手足擁抱之外的行為?我怎麼知道!她是不是有過什麼原初的失落時刻,例如在最需要愛的時候被拒絕,或是偷聽到父母說話從而認定自己不是親……?再一次,我並不知道。我沒有證據,不管是傳聞形式還是書面形式的證據。但我記得老亨特對艾卓安說過的話:心靈狀態是可以憑行為推知的。這在歷史中(如有關亨利八世的記載)是明明白白的。而我猜想,同樣的原理反過來後一樣成立:你可以從某人當前的心靈狀態推出一些發生於過去的行為。
「家屬理應有權決定誰可以參加葬禮。」
邏輯:人世間的事真有邏輯可言嗎?以我這故事接下來的部分為例,試問它的邏輯又在哪裡?話說,大hetubook•com.com三過去一半之後,我收到一封艾卓安的來信。我們愈來愈少寫信給彼此,因為大家都在埋首準備畢業考。他會拿到一級榮譽學位的機率當然是百分之百。然後呢?大概是念研究所,然後在大學裡教書或出任一份可以讓他的好頭腦和責任感物盡其用的公職。有一次有個人對我說,公職(至少是較高階的公職)是個充滿挑戰的工作場所,因為那需要你不斷做出道德抉擇。這樣的工作應該很適合艾卓安。他的智力固然出眾,但我絕不認為他是個世故或愛冒險的人,所以,他即便出任公職,應該也不是那種名字或臉孔會出現在報紙版面的人。
「我決定不了的則是,這些理由到底是自我滿足的,換言之,這只關係到艾卓安本人,還是也隱含著對其他人的批判。我是指對我們的批判。」我望著亞歷斯說。
「他太聰明了。如果一個人太聰明,就能說服自己相信任何事,把常識拋諸腦後。是他的腦子讓他走向極端,這就是他會那樣做的理由。」
我把我知道的那個縮短版自殺理由再縮短,告訴了她,沒提相關哲學家的名字。我設法解釋何謂拒絕不求自來的禮物,何謂主動性與消極性的對壘。我媽媽邊聽邊點頭。
我的一些同輩參加了「海外志願服務隊」,被分派到非洲去當小學老師和幫當地人蓋泥屋。我沒那麼高尚。另外,在當時,一份好的畢業成績被認為一定可以為人帶來一份體面的職業。「時……時間……在我這邊。」當我一個人待在宿舍房間時,我喜歡交換真假嗓音合著米克.傑格的歌聲唱二重唱,一面唱一面旋轉身體。所以,我讓別人去當實習醫生和實習律師或參加公職考試,自己跑去美國,流浪了六個月。我靠著當侍者、幫人漆籬笆或剪草維生,靠著攔便車穿行了幾個州。在那個還沒有手機、電子郵件和Skype的時代,旅人能夠依靠的只有那種名為「明信片」的簡陋通訊系統。其他通訊方式(長途電話和電報)都是緊急時才會使用。所以,當爸媽揮手對我送別、目送我航向未知之後,他們能對別人報告的最新消息便只限這一類:「對,他安全到達了。」「我們上次收到他消息時,他人在奧勒岡州。」「聽說他幾星期後就會回來。」我不是說這種方式一定比較好,更不是一定能讓人發展出更獨立的人格。只不過,就我的狀況,這種方式可以減少不少焦慮:因為不是只有一個按鈕之隔,我爸媽無法隨時提醒我可能會遇上水災、瘟疫和一些專找背包客下手的殺人狂。
後來我從家裡搬出來,開始接受藝術管理方面的訓練。然後我認識了瑪格麗特。我們結了婚,三年後生了蘇西。我們買了棟小房子,揹了一大筆貸款。我每天通勤,到倫敦去當藝術管理的實習生,然後藝術管理又成了我的終身事業。人生就這樣一點一點過去。某個英國人曾經說過,所謂婚姻,乃是一頓甜點先上的漫長無味餐飲。我覺得這說法太虛無了。我享受我的婚姻,但我這個人大概太愛平靜了(太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而對自己不利。十幾年後,瑪格麗特搭上一個開餐廳的傢伙,提出離婚。我不喜歡那傢伙,連帶也不喜歡他餐廳的餐點。但我本來就沒有理由喜歡他,不是嗎?蘇西的監護權由我們共同擁有。幸而父母離婚看來並未對她帶來太大影響,而我也才發現從未將我的創傷理論應用在離婚後,我交往過幾個女人,但沒有一次是認真的。每交一個新的女友,我都會告訴瑪格麗特,並覺得這樣做很自然。然而,現在回顧,我有時會懷疑此舉只是想讓她吃醋,或是以此作為自保之道,防止自己對一段新感情太認真。另外,面對愈來愈空虛的生活,我開始讓自己從事各種研究,美其名為「計畫」(這樣稱呼大概是為了讓它們聽起來有可行性),但沒有一項真做出成績來。不過我不以為意,而它們也不是這故事的一部分。
經過一陣共同的沉默後(這種沉默的長短在不同家庭各有不同),我媽問我:
對於薇若妮卡,我內心先是怪她沒能挽救艾卓安的生命,然後又開始可憐她。看哪,這女人原先因為攀上一門好親事而洋洋得意,卻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真是情何以堪。我應該向她表達慰問之意嗎?但她一定會覺得我假惺惺。如果我設法聯絡她,那她要不是不回覆,就是把事情扭曲到讓我無法冷靜並清晰地思考。
所以,歷史並不是戰勝者編的謊言(如我一度對老亨特流利地說過)。我已經明白,歷史在更大部分上是生還者的回憶,而這些生還者大多既非戰勝者,亦www.hetubook•com.com非戰敗者。
「好吧,就這樣說吧: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但沒有太聰明,所以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現在我退休了,擁有自己的小房子和一屋子家當。我和一些酒友與幾個女性友人保持聯絡——我和她們的感情當然是柏拉圖式的,而她們也都不是這故事的一部分。我加入本地的歷史學會,但對於用金屬探測器尋找古物不像其他會員那麼興奮。前一陣子,我又開始在本地醫院的圖書館當志工,負責到每個病房送書、收書和推薦讀物。這工作讓我有地方可去並做點有意義的事,感覺著實不錯。另外,這工作也讓我認識了一些新朋友。他們當然都是病人,有些還是快死的。不過,這至少讓我知道,輪到我的那天,我在醫院裡的行程會是如何。
「他有沒有告訴你,我寫過一封信給他,教他到哪裡摸清她的底細?」
畢業考後,我在布里斯托又待了幾個星期,跟一群不同的朋友來往,定期喝喝酒,抽點大麻,很少思考。除了想像薇若妮卡會在艾卓安面前怎麼說我之外(「他奪去我的童貞後馬上甩掉我。事實上,整個過程就像強|暴。」)我又想像她如何百般討好他的樣子(這種討好的端倪是我親眼目睹過的),如何百般迎合他的期望。我說過,雖然艾卓安學業成績頂尖,卻不是個世故的人,所以他的信裡才會有那種自負的調子(有一陣子,我常以自憐的頻率重讀這封信)。然後,當我終於決定寫封正式回信時,我沒採取任何愚蠢的「書信體」語言。就我記得,我在信中相當清楚地說明我對他們的聯合道義顧慮的看法。我還建議他應該審慎,因為據我判斷,薇若妮卡在不知多久前曾受過創傷。然後我祝他事事順利,又把他的信放在一個空壁爐裡燒掉(我承認這做法有點造作,但又認為就一個年輕人來說,造作是情有可原)。當時我認定,他們兩人將永遠從我的世界消失。
他是在他與另外兩個研究生合租的公寓裡自殺。兩個室友都去度週末,所以艾卓安有充分時間準備。他寫了那封給死因調查官的信,在浴室門上釘了張字條(「別進來——去報警——艾卓安字」),往浴缸裡放滿水,鎖上門,躺在熱水裡割腕,流血至死。屍體在一天半後才被人發現。
「什麼都沒提。你知道他這個人的。」
各位可以想像得到,我喜歡他那種道義上的顧慮,意即暗示如果我能指出他違反了某些莊嚴的騎士守則或某些現代的道德原則(後者更佳),那他就不會再上薇若妮卡——對,我認定她沒像吊我胃口那樣吊他胃口。我還欣賞這封信的虛矯意味,因為它不只要告訴我某件我也許(至少短期內)不會自行發現的事,還要告訴我,她,薇若妮卡釣到的新男友是什麼樣的好貨色:是我最聰明的朋友,而且是個(像她哥哥傑克一樣的)劍橋生。她還意在警告,如果我打算找艾卓安,她將會在旁監視,所以我最好打消念頭。我只能說,這封寫了一個白天或一晚上的信是篇傑作。不過,我必須再次強調,以上想法只是現在的我對那封信的解讀,又或只是現在的我對當時的解讀的回憶。
「你問到了些什麼?」
「在浴缸裡割腕。」
「負責搬運的警察一定很頭大。又髒又溼答答的。這件事跟女孩子有關嗎?」
「淹死只算是二獎,」亞歷斯說:「艾卓安應該會想拿頭獎。」這話不錯:艾卓安一向拿一流成績,自然也會想要個一流的自殺。
那事情發生時,我爸媽想跟我聯絡,但又不知從何聯絡起。如果真是遇上緊急事故(譬如某人的媽媽病危之時),我猜想外交部就會囑咐駐華府的大使館知會美方,請求派出大批警力尋找一個神情愉快並曬成古銅膚色的英國人(這個英國人的自信也比剛到這國家時多了一點點)。換做今日當然用不著這麼麻煩,一通簡訊便可搞定一切。
「你怎麼看?」
事實證明,瑪格麗特的第二任老公不是個喜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他後來另結新歡。這新歡和瑪格麗特長得滿像,卻有個決定性優勢:比瑪格麗特年輕十歲。我們繼續保持良好關係,除了會在家庭聚會碰面,有時還會相約吃午餐。有一次,喝了一、兩杯後,她變得多愁善感,建議我們可以考慮復合。「比這更怪的事還不是天天發生。」她說。怪事無疑天天有,問題是,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並對孤獨產生了感情。不過又或許是因為我這人不夠怪,才不敢做出復合之舉。還有一或兩次我們談到要一起度假,不過都沒成,理由大概是我們雙方都指望對方安排行程和負責買車票、訂飯店等事宜。
「所以他當時是準備去奇斯赫斯特囉。他看起來怎麼樣?」
艾卓安在遺書裡為自己帶給警察的麻煩致歉,又事先感謝死因調查官把他的遺言公諸大眾。他另外還要求採取火葬,把骨灰灑在空氣中,理由是讓屍體快速摧毀也是種哲學家的主動選擇,所以要比www.hetubook.com.com把屍體埋在土裡慢吞吞地自然分解更加可取。
艾卓安的自殺也不符合這些範疇。在留給死因調查官的遺書中,他如此解釋自己自殺的理由:因為人生是件不求自來的禮物,所以,任何懂得思考的人都有哲學責任去檢視這禮物的性質和它帶來的後果,而如果一個人斷定這禮物不值得接受,就有道德責任根據這結論採取行動。在遺書最後,艾卓安甚至寫上「謹此作答」這非常正式的用語。他又要求死因調查官把他的論證對社會大眾公布。
「對什麼不覺得意外?是我寫了那樣的信,還是他沒告訴你?」
「你是同意我的看法嗎?」
但不管上述問題答案為何,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艾卓安的死(借亞歷斯的話來說)是個驚人得要命的浪費。
「可以兩者皆是。」
不回答是我唯一能按捺火氣的方法。
「你最後一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由於我們念不同系,而布里斯托又夠大,所以我們頂多偶爾遠遠碰見。每逢這種時候,我心裡都會湧起一種「準罪惡感」:我預期她會走過來說一些或做一些會讓我產生真正罪惡感的事。但她從未如此屈尊對我說話,所以我的害怕也就慢慢褪去。我告訴自己,我沒什麼好內疚的:我們都是大人了,應該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們的交往是出於自願,事前就知道不一定會開花結果。反正在這事情裡沒人懷孕,也沒人死掉。
接下來幾天,我設法思考艾卓安之死的每一個轉彎和角落。雖然我知道自己沒資格收到他的道別信,但仍為柯林和亞歷斯沒收到這樣的信感到遺憾。我現在又該如何看待薇若妮卡呢?艾卓安愛著她,卻又選擇自殺,這要怎麼解釋?我們大部分人第一次經歷戀愛之後,即便這戀愛沒有開花結果(又尤其是它沒開花結果),都會認定它足以證明生命是值得活的。雖然日後年歲也許會改變我們這種想法,甚至讓我們完全放棄對愛情的憧憬,但在愛情第一次來敲門時,它仍是無與倫比的。同意嗎?
我心裡有個聲音想要回答說:當然有關,他正在跟薇若妮卡交往。「亞歷斯說他們最後一次碰面時,他看起來很愉快。」
在美國期間,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安妮。她是美國人,像我一樣到處漫遊。我們兩人「一拍即合」(這是她的形容),共度了三個月。她穿格子襯衫,有雙綠中帶灰的眼睛,舉止友善開朗。我們很快很輕易地成了情人,我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運,也不敢相信事情竟如此簡單。先是朋友,然後成了床伴,我們一起笑、一起喝酒,一起抽點大麻,一起一次一點地見識這世界。然後,在沒有任何嫌隙與互相指控的情況下分手。「好聚好散。」她這樣說過,也真的這樣想。日後回顧這段時光的時候,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曾被這種「容易」所震撼,它完全不需要更複雜的證明。證明什麼?是深度,是嚴肅性嗎?不過,天知道,有些人的人生是可以複雜、困難,卻沒有任何深度或嚴肅性作為補償。更後來,我發現自己開始苦苦思索一件事:「好聚好散」會不會其實是種問問題的方式,並指望著一個我無法提供的特定回答。但不管怎樣,一切都已事過境遷,無可挽回。安妮是我人生故事的一部分,但不是目前這故事的一部分。
「我沒看過智力與自殺相關性的統計數字。」我回答說。
我當然絕對相信我們所有人都以某種方式受過創傷。因為除非誕生在一個有著完美父母、完美手足、完美鄰居和完美同伴的世界,我們怎麼可能不曾受傷?不過,更攸關重大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回應創傷:是承認它還是壓抑它。有些人會坦然承認創傷,並設法沖淡它;有些人會終其一生設法幫助其他受傷的人;還有些人是不計代價避免自己再次受傷,最後變成那些冷酷無情並需要加以提防的人。
「但如果你太聰明,那我想,你只要一個不留神就會走火入魔。」
「你換個詞行不行。」
為什麼是她?更令人不解的是,艾卓安為什麼要問我?事實上,如果我沒記錯(我也沒把他的信保留下來,所以一切只能以記憶為憑),他當時已經開始和薇若妮卡交往。因為知道這事遲早會傳進我耳裡,所以他決定不如自己告訴我。另外他又表示,這消息對我來說雖然也許晴天霹靂,但他希望我能體諒並接受,因為如果我不能接受,那基於我們的友誼,他會重新考慮自己的做法和決定。最後他又說,薇若妮卡贊成他寫這封信,甚至他會有寫信的念頭,部分就是出自她的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