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莎貝兒先開口:「跟我講你怎麼會來這裡,說嘛。」
「她住在這裡。」史帝夫說。
「不會,我不會。」我說。
幾天過後,我在晚上經過門廊時又撞見了那位老太太。那時還沒太晚,我只是想出去走走,因為我在房裡待了一整天。我走向大門時,她剛好從她公寓裡探出頭來。
我腦子裡出現一個畫面,這些牆壁、天花板和地板把每個人隔離在自己的小盒子裡。我想著這些隔板有多薄,裡頭又有些什麼東西。也許是灰塵、老鼠、遺失的信件,也許是羽毛、剝落的水泥塊、貼了一百年的壁紙。我想著這整座城市裡的人,獨自窩在像我們這樣的小盒子裡,像方格紙上的小格子,像魚身上的鱗片,像螞蟻。
「從來沒抽過?」她說。
我想走了。「我叫山姆。」我說。不過沒有人在意。
她的公寓很小很擠,看來很像她把家具擺好以後,有人把四面牆往內推擠。也很像一家不景氣的骨董店儲藏室。
「謝謝。」我說。我不知道除了謝謝還能說什麼。
「小地方。說了你們也不知道。」
我聳聳肩。「我不知道。」
「開心點嘛,米克,」依莎貝兒說:「這世上永遠有比你情況更糟的人。比方說這個鄉下來的,他一個朋友也沒有。」
「妳吃過了沒?」依莎貝兒問雪莉。
「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聽得出來她覺得我在說謊。她舉起手臂,在門框上方摸索她的備分鑰匙。但她太矮了,搆不著。
我該怎麼說?離家出走。重寫人生劇本。逃離世界。
她說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我瞧。她是我到倫敦以後,第一個看著我說話的人。我一直有留意這件事。
我說:「我不是學生。不是。」
「你在哪裡看到我的?」小女孩說。她的聲音像鋼弦一樣尖細。
米克有點自言自語的說:「我們來這裡幹麼?」
「山姆。」
「你說散會就散會了。」依莎貝兒說。
「我是米克。」椅子上的男人對我說:「你那天在浴室碰到的人就是我。」
「那我走了,」他說:「我要去找個朋友,談狗的事。」
我睡不著了。樓上有人用電茶壺燒開水。我聽見插頭插|進插座的聲音,按開關的聲音,水滾時流理臺跟著震動的聲音。我聽見有人的鬧鐘響了十七次半以後停了。我聽見鴿子在窗檯上走來走去,像唱歌,也像吵架。
「我住進來好幾天了,」我說:「都窩在房間裡。」我幫她把鑰匙拿下來。
「你幾歲?」
「我不想見這些鄰居。」我說。
我在腦海裡寫了一封信。
「我十歲。」女孩的口氣像在怪罪,因為大家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
「四點三十六分。」
我待在那兒很不自在,好像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我走了。」我說。
「這年頭沒有人懂得梳頭了嗎?」她說。
女孩蒼白的雙頰頓時紅了起來。
我把大門打開。街上有兩個人走過,一男一女,他們瞥了我一眼,比一秒鐘還短的時間。瞥見我站在門廊的燈光裡。我的長影落在前階上。
「天啊,妳嚇了我一跳。」我說。
她是我剛到倫敦那天見到的小女孩。那個站在門廊裡的小女孩。她少了一點我記憶中那幅油畫的色彩,灰暗、蒼白,眼睛底下有道陰影。不過,那頭紅髮依舊。踩腳墊朝著她搖尾巴,又粗又短的尾巴。
「公共空間。」史帝夫說,好像會有人聽得懂似的。
樓下另一頭有個公園。說是公園,不如說是一小塊草坪、兩張長板凳、幾棵矮樹和一個給人丟狗大便的垃和_圖_書圾箱。那兒也是一個露天的毒品交易所。這是依莎貝兒告訴我的,而她很顯然的也不在意。我開門讓她進來的那天晚上,她就是在那兒遛狗。她朝我的落地窗丟石子,我還以為我在做夢。
「要不要喝點熱的?」
「歡迎來到瘋人院。」史帝夫說,一口喝光他的飲料。
「我還有一點油漆,有個朋友會拿一些用剩的地毯過來。不過,我們還是要一起弄。」
過了好一會兒,雪莉才做出回應,像電影慢動作,或潛在深海裡。她把眼光從她前方的空間拖回來,好像那個空間裡有什麼精采的演出,除了她,沒有人看得見。
依莎貝兒問我是不是學生。
「一起弄什麼?」
雪莉仍是微笑著,但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那女孩走過去,站在她旁邊,把背靠在雪莉翹腳的膝蓋上。然後盯著我瞧,眼睛沒眨半下。
「幫什麼忙?」雪莉說:「我沒在聽。」
她還是靠著雪莉站著。依莎貝兒問她會不會餓。女孩搖頭說:「我會冷。」
「你來這兒多久了?」她說。
「謝謝你進來坐坐。」依莎貝兒在門口說,好像那是我自願的一樣。
她站到門廊裡來,而我已經一隻腳跨上人行道了。我看不清楚她的臉,因為燈光從她後頭打過來。
那時有一位人很好的阿姨,叫作貝蒂太太。她哄我入睡,喚我起床,陪我玩,也讓我騎那隻不喜歡我的胖小馬。貝蒂太太的臉總是紅通通的,好像才爬完山回來一樣。她穿那種長度只到膝蓋的絲|襪。我不喜歡看到她把膝蓋以上的大腿露出來,那兒布滿青絲,像大理石一樣斑痕累累。
「不是,我沒有。」我說:「她幾歲?八歲?」
雪莉伸出手攬住女兒,頭垂得很低,像睡著了一樣。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她突然在我身後開口說話,我都還沒轉過身來。
她把我名字念了一遍,聽起來像麥克風試音。
「在大街上。」我說:「妳看起來像一幅畫。」
雪莉聽到小波的名字才轉過頭來看她,微笑著說:「妳下來做什麼?」
「沒有,抱歉。」
「不是,更久以前。」我說:「我見過妳。剛到倫敦那天。」
他座椅的扶手上坐著一個女人,名叫雪莉,削瘦,金髮,漂亮。她是我見過看起來最疲憊的人。她的指甲咬到了底,讓人不敢多看一眼。手上戴滿了戒指。
依莎貝兒用「鄉下來的」來介紹我。史帝夫從他的黑色屏障後頭對我點了點頭,眶啷的搖了一下杯子裡的冰塊。雪莉對我揮了一下手,另一隻手遮住口打呵欠。
雪莉舉起手中的玻璃杯,提供給任何想喝的人。然後又點了一支菸,閉上雙眼。「我也要走了。」她說。但她還是坐著不動。
然後她開始介紹每個人住的地方:史帝夫住在地下一樓,她自己住在一樓,我和公用浴室是二樓,米克在三樓,雪莉和她女兒在頂樓。
《我的故事》第一章(小波.霍本)
感覺好怪,有人對我說話。彷彿一盞聚光燈射入我的眼睛。
妳好嗎?我和一群怪物住在一起。
這就是我坐在自己房間裡想的事,聽著別人發出的聲響,那些不知道有我存在的人所發出的聲響。此刻,如果馬可從上方觀察我,我會是那道線前方還是後頭的螞蟻?
我沒說話。我在想,還要多久我才能起身www•hetubook•com.com離開。我在想,一個人待在一個空間裡可以當多久的隱形人?我不想在那兒待太久,久到讓別人記得我。
很詭異,她就這樣突然出現了。格格不入的站在那兒。我一眼就認出她了。
她看起來不像十歲。我認識的六歲小孩都比她高大。
史帝夫對米克說:「你前一天晚上可能也把他吵醒了。你把家當全往窗外丟。」
小圓桌上有一碗洋芋片。我沒吃很多,因為咬洋芋片的聲音在我腦袋裡實在太吵了,我不想用這種脆響聲填滿整個房間。米克吃個不停,彷彿這是這棟屋子裡的最後一餐,而他是唯一知道這件事的人。洋芋片的碎屑沾滿了他的鬍子,像頭皮屑。
馬可很討厭我做這件事。他會抓狂。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依莎貝兒的房間,還是倫敦,還是這場生命。我也無法給他任何答案。
我現在就是一隻螞蟻,也許馬可會有興趣研究我。追蹤我搭乘地鐵的路徑;觀察我穿梭於擁擠的街道,而不會碰撞到任何人;看著我把商品擺在架上,讓商品一一賣走;看著我掃地,看著我出去倒垃圾。
「我見過妳。」我說。
「龍蝦大餐。」雪莉說。女孩咯咯笑了起來。
老太太說:「你那樣說是什麼意思,『不用了,謝謝』?這是規定。我必須介紹你給大家認識。」
「十七。」
我也盯著她瞧。
我望著雪莉。她把眼睛打開,看著我說:「你叫什麼名字?我忘了。」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後大笑起來。「粉紅肺病。」
米克做出全身骨頭散掉的表情。「可以叫那個新來的去拿嗎?」
「她今天吃了什麼?」依莎貝兒說:「除了我給她吃的那些。」
「睡不著。」
「我是依莎貝兒。」她說:「進來見見鄰居,五分鐘就好。我就不會再來煩你。」
「別理他,小波。」雪莉說。她沒看那女孩,也沒看我。她又給自己點了一支菸,鉗緊的下巴讓她的嗓音聽起來十分冷硬。「他在跟妳搭訕。」
「你的膚色很鄉下,很好看。」她說:「像全身會發亮一樣。」
「不用了,真的。」
「不知道。」她說。她皺起眉頭望著我,因為我是新來的。
「妳呢,雪莉?要不要來幫忙?」史帝夫說。
米克站起來,說:「散會了沒?」他腿一伸直,那把刺青手槍就皺了起來。
我問過她,給我取男生的名字,是不是因為她希望我是男的。她說如果名字能改變什麼就好了,不過,名字只是個名字。「妳看我,」她說:「我這一輩子都卡在這個雪莉裡頭。」
依莎貝兒皺起眉頭,看了史帝夫一眼。
「抱歉。」她說。然後又問了一次我的名字。
依莎貝兒拿著飲料走回來,坐在踩腳墊旁邊的椅子上。我本來一直站著,但她叫我別像根木頭一樣,所以我就跪坐在地板上。
雪莉又出神盯著米克留下的那個空間。依莎貝兒和史帝夫開始問我問題。我應該趁米克出門時離開的。
「那就好。」
「什麼意思?」
「哦,十天左右。」
雪莉點了一根菸,深深吸了一口,彷彿吸到盡頭會有什麼她期待的東西似的。她粧化得太濃了。她把手舉到嘴邊時,看來簡直是另外一個人的手。一個更蒼白、更年老的女人的手。
我得添件衣服。腳下的樓梯很冰冷,又有很多碎石沙粒。黑漆漆的,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看不見。我那時想著,會不會是我在做夢。她站在門口,那個表情像是我遲到了三個小時。
「整修門廊和樓梯間。」依莎貝兒說:「你不覺得嗎,鄉下來的?那兒看起來糟透了。」
雪莉說:「可以跟你去嗎?」
螞蟻知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一整個群落工作?知不知道牠們一輩子做的那份微渺的工作對整體來說是很有意義的?牠們知道嗎?我懷疑,因為我百分之百不知道。
「不行。」依莎貝兒說:「還有,你要叫他鄉下來的。」
「那幅畫畫得好嗎?」女孩問。
「動物、植物,還是礦物?」雪莉自己說自己笑。笑完了,又回去凝望那一片空無。
「真的?」米克說,振奮了一下,像聽到了一個好消息。
那棟房子是德瑞伯伯的。他年紀很大,不是我親伯伯。我那時很少見到我媽,也許是我自己不記得了。我也不記得我們在那裡住了多久,感覺上像住了好久好久。那兒除了我,沒有其他小孩。德瑞的孩子都已經是大人了,他們也從來沒出現過。
「啊,鄉下來的,」她說:「進來呀,見見你的鄰居。」
我得先清清嗓子才能說話,喉嚨像生鏽了一樣。「我才剛下來。」我說。
「半個朋友都沒有。」依莎貝兒說,拍了拍我的手臂。
「三更半夜的,你在這兒幹麼?」她說。她把我趕回屋裡,對著我關上她的房門,就像她完全忘記我下樓來是因為她的緣故。
我不想見任何人。我搖搖頭。「不用了,謝謝。」我說,然後伸手開門。我望見一小片街燈染亮的夜空。我聞到外頭溫潤的鐵鏽沙塵味。
你曾經做過這種事嗎?打斷一排行進中的螞蟻。那排螞蟻一隻跟著一隻走著,沒有一隻會問問題,每一隻都是胸有成竹的樣子。然後你劃出一道和牠們隊伍交叉的線,也許是在泥地上或沙地之類的。就劃那麼一道線。用一根樹枝,用鞋底,或用一只空玻璃瓶。那道線前方的螞蟻會繼續往前走,像沒事發生一樣。牠們不會回頭看。然而,那道線後頭的螞蟻,那些踏進那道線的螞蟻,全亂了陣腳。就像牠們全發狂了一樣,扯著自己的頭髮四處奔竄。因為牠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彷彿牠們忘卻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她可真會說謊。
「我會的。」我自言自語的說。
「畫得很好。」我說。
我們的房東——史帝夫在那兒,在室內還戴著太陽眼鏡。我有點反感,不過我應該有權利對這種事反感,即便是初次見面的人。那隻狗坐在椅子上,把鼻子塞在腳和椅墊中間。牠看著我,白眼球像枚新月。然後吐了一口氣,吐出一口純然的無聊。另一張椅子上坐著一個看起來很餓的傢伙,蓄了一把灰色的大鬍子,和他的臉不成比例。他對我皺了一下眉頭,舔了舔埋在鬍子裡的嘴唇。他的長袖T恤是枯草的顏色。小腿側邊有刺青,是一支完整的手槍,從襪子裡露出來,就像襪子是手槍皮套一樣。看過一眼以後,就會忍不住一再的看。
雪莉說:「你們在玩『猜猜我在想什麼』嗎?」
「粉紅肺病。你們這些年輕人什麼都不知道嗎?」
「少來了,」依莎貝兒說:「再喝點什麼吧。」
「山姆。」
「隨你高興。」https://m.hetubook.com.com
她說。她走進房裡,轉身把門推上。街面上那一塊四方形的燈影在一個快速的、鄙夷的動作裡全然消失。
我媽去他那兒應徵絲|襪模特兒,他們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媽的說法是,他看了一眼她的腿,就馬上愛上了她。我媽的姊姊蘇西說,那正是我媽的人生意義:以她人體結構的某部分來改變一個男人的生命。我媽說,她不過是嫉妒罷了。因為她住在一棟又肥又無聊的房子裡,有一個又肥又無聊的老公,和三個又肥又無聊的孩子。這種話原本不該讓我聽到的。之後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再見過蘇西。我媽說,如果妳有一個又肥又無聊的姊姊,並不表示妳一定得喜歡她。
「喂!」她用悄悄話的音量喊著說:「鄉下來的,下來幫我開門!」
「你打哪兒來的?」
「不是啦,真天才,你來這兒住多久了?」她說。
史帝夫走路有點踉蹌。他從廚房走回來,重重的坐回椅子上,把牛奶濺在踩腳墊身上。他一直伸手去撥那女孩的頭髮,看得出來那女孩很不喜歡。
「嗯,我很正常。」我說。我想讓這句話同時是實話也是謊話。
「我也覺得你不是學生。看起來不像。」依莎貝兒說:「他們都穿那種垮到不行的褲子,屁股掉到膝蓋那裡。又穿那種緊到讓腳變形的鞋子。頭髮故意掉下來遮住眼睛。你看起來正常多了。」
她告訴我,在剛開始有汽車的那個年代,有一個鄉下的警察被調到倫敦皮卡迪利廣場來指揮交通。他對指揮交通一點概念也沒有。事實上,誰都沒有概念,因為汽車是個全新的玩意兒。結果這位警察被車子撞死了。驗屍的醫官從來沒見過一個粉紅色的、鄉下來的、健康的肺。他只見過城市人的肺,黑黑的、黏黏的。於是,他鑑定出這就是警察的死因——粉紅肺病,和車禍完全沒有關係。
踩腳墊突然站起來,往門廊那頭瞧。我們也都跟著往那頭瞧,除了雪莉以外。一陣敲門聲響起。我聽人說過,你到家前五分鐘,你家的狗就知道你要回來了。牠們感覺得到。
我說,用不著這麼麻煩。
「幫我把鑰匙放回去好不好?」她說。我伸手把鑰匙放回門框上方。她瞥見我的手錶。錶帶很粗。我隨時戴著。「幾點了?」她問。
依莎貝兒說廚房裡還有洋芋片,她要米克自己去拿。
「我不餓。」她說,抓了抓手肘內側。
「你一定要進來見見鄰居。」她說。
我走到窗邊,想看看窗外。一座螺旋形的階梯通向一個小院子,院子約有五座並排的乾草堆那麼大。窗檯的花器裡擠滿了被雨打爛的牽牛花。窗簾的顏色和依莎貝兒的沙發很相襯,地毯是池裡水草的那種綠。牆上掛了幾幅畫,船隻和有些無聊的風景。對一位老太太來說可能有點價值,但對我一點意義也沒有。房間裡最有趣的東西是角落書架上的一個泥塑頭像。一個神態自若的男人,鼻子很寬,眼睛閉著。我喜歡他細密的鬈髮,喜歡他皮膚上有雕塑者留下的指紋。
她吭了一聲說:「像什麼?」
「什麼?」
「他叫山姆。」依莎貝兒說:「山姆,她是小波,雪莉的女兒。」
我沒在外頭逛太久,只是閒晃一下。在運河邊的板凳上坐了一會兒。望進咖啡店和酒吧,看看裡頭的人如何打發時間。撿了一份報紙,在家電用品店櫥窗外看了一會兒電視。
「哈囉,」依莎貝兒說:「誰把妳吵醒了?」
史帝夫正在廚房,把冰塊敲進下一杯飲料裡。依莎貝兒大喊:「史www•hetubook.com•com帝夫,幫她熱一杯牛奶好不好?」
「這種健康的膚色很惹人注意。」
然後她就沒再跟我說話了。我們坐在房裡,彷彿每個人都是獨處的。那女孩把牛奶喝完了,又回去摟著雪莉,把手臂放在她的腰際和扶手之間。動作有點不自然。雪莉抽回一隻手,摸了摸女孩的頭髮。她的眼球在緊閉的眼瞼後頭左右轉動著,像一個正在作夢的人。
德瑞伯伯很有錢。我媽說,他是靠賣絲|襪賺大錢的。那總是讓我想起貝蒂太太和她的絲|襪。我會想,那會不會是德瑞伯伯害的。那些可以靠它賺大錢的東西其實有點可笑,比如說絲|襪、便利貼,或是看起來像動物屁股的毛巾架。
我提醒自己,我原本就不想見這些人。我告訴自己,我是自由的,可以隨時離開。於是,我就起身告退了。
「好。」
接下來,一陣靜默。我不想打破的靜默。雪莉望著窗外,咬著指甲。依莎貝兒說要去廚房幫我拿點喝的。史帝夫跟在她後頭。
「我見過那個安德魯.馬爾,」依莎貝兒說:「坐地鐵的時候。不過那也沒改變我的生命。」
史帝夫去開門。然後我聽見地毯上的腳步聲,輕巧、快速、光著腳丫。那個孩子走了進來,抓著頭搔癢,穿著一件髒得不能再髒的睡衣,比她的實際尺寸小三倍。
「希望現在沒事了。」我說。米克對史帝夫嘀咕了幾句,要他起碼也弄幾個管用的門鎖。
他搖搖頭說:「不是妳想的那種狗,親愛的。抱歉。」
雪莉朝我笑了一下。一個筋疲力盡、毫無悅意的微笑。
她問我身上有沒有香菸,我說我不抽菸。
親愛的媽,
回去的時候,老太太家的燈還亮著。我可以從街上看見他們在裡頭。老太太的房門是開著的。我聽見她走動的聲音,聽見她咕噥的說話聲,聽見小狗躂躂的腳步聲,像手指頭輕敲桌子的聲音。我把頭靠在大門上,一聲不響的關上門,望著那片夜空被壓擠到完全消失。
我記憶裡最早的畫面是一個很寬廣的地方,在一個小鎮裡。那是一棟紅色的大房子,花園裡有孔雀。房子後頭的草地上有一隻白色的小馬。牠不喜歡我。那隻馬對草過敏,只要一吃草,肚子就會像汽球一樣腫脹起來,所以不准牠吃草。我想那就是牠不喜歡我的原因。牠不能吃牠最喜歡吃的東西,所以必須把氣出在某人身上。
那位養狗的老太太住在一樓。她的狗是夜行性動物,她也是。應該不是她喜歡在晚上活動,而是習慣使然,因為她會在半夜遛狗。我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我第一次看見她就是半夜,我住進公寓的第八天。那是凌晨四點半,她不小心把自己鎖在外頭了。這是她自己說的,不過我也就這樣信了。她是我新的人生裡第一個跟我說話的人。
米克看著他,說:「啥?」
我媽說,我們很久以前的祖先是吉普賽人,所以我們沒辦法在一個地方待太久。我們身上流的是愛流浪的血液。她說,這就是她和我爸合不來的原因。我爸像水泥一樣固定在地球表面。她也說,她的外婆是霍本家第一個住在房子裡的女性。霍本甚至不是我們家族真正的姓氏,這是不能向外人洩露的祕密。不過,波希米亞是我曾曾祖父的名字,他是一位英俊又出色的馬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