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因為妳是我媽(波希米亞)

「沒有了。」我說。
應該是史帝夫沒錯。不過沒有窺視孔,誰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
大門「砰!」一聲關上時,我又去窗口探看。米克和我媽站在那兒。他伸出手臂攬住我媽,我媽光著腳丫。他們站在街邊,靠得很近在說話。我透過窗玻璃觀望他們,但聽不見他們說話的內容。
「你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我們出去好不好?」
「我不知道。」我說:「我從來沒見過他。」
「妳應該問問雪莉,那是從哪兒來的。」
我打開冰箱,把剩下的牛奶全倒進杯子裡。我沒留半滴給她,沒留半滴讓她可以加在茶裡。「是啊,」我說:「你們沒聽到。」
「我等一下要出去。」她說。
我默數到十,還是沒離開,雖然我知道他希望我趕快閃人。然後,他問起我媽的狀況。
「我覺得我這樣是萬人迷的酷。」他說。我笑得更大聲了,因為他那樣一點也不酷。
我說完轉身就走,跑去找山姆。
我望著他給我的那塊鐵片,上頭有一道小小的裂痕。我用手指摳著那道裂縫。「然後呢?」
「那妳回去以後,雪莉的反應是什麼?」
「妳頭髮的顏色。我第一次看到妳,就注意到妳的頭髮。」他說:「我會記得妳,就是因為妳有紅頭髮。」
我回家以後,發現沙發上有一疊我的衣服,洗乾淨了,摺好了,而且很好聞。我媽把頭髮綁在後面,沒化妝,穿著輕便的家居服。她臉上掛著微笑,就像她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大家都應該來好好慶賀一番。我想對她露出微笑,可是我還在生氣。
「我沒乾淨的衣服可以換了。」我說。
「你真的離家出走嗎?」我說。他看著我,皺眉,搖頭。我問他依莎貝兒說的是不是真的——「沒有人知道你在這裡。」
「哦,她根本沒發現我不在,」我說:「她以為我一直待在自己房間裡。」他看著我,伸手撥了撥我的頭髮。「那張紙條呢?她沒看到嗎?」
「我離家出走半小時就回家了。你卻還在失蹤。」
「那個住在一樓的老太婆,」我媽說:「那個自以為要去社會局報案的糟老太婆。」
我媽的笑容垮了,她一把抓下旁邊的鑰匙,說:「好,我現在就下樓去跟那個老母牛談判。和-圖-書
他沒看我,沒看河面,沒看任何東西。他一直摳著那塊破裂的鐵片。
「你等一下不是要工作嗎?」我說。
山姆說,他覺得我媽需要一點幫助。我說我已經盡力了。「我是說別人的幫助,不是妳。」他說。
山姆真的很高,不過他的外套很合身。我問他是不是不會再長高了。他看著自己的手,彷彿那樣可以得到答案似的。「應該還會再長吧。」他說。
「看你想去哪裡都可以。」我說。
然後我跟她說停電的事,還有山姆爬進我們家窗戶的經過。
我使盡全力抓她手臂,求她不要下去,求了不下一百次。然而,如果我媽決定要和某人翻臉,什麼也攔不了她。
「糟透了。」我說。
他說到這裡就安靜下來了。我望著他,因為我知道他在想他媽媽。那一定是一幅很動人的畫面,心裡有一個人在收音機旁邊笑到不行。
我媽坐在那兒,只穿著胸罩和內褲,兩腿交叉,光著髒兮兮的腳丫,肚皮上的皺摺看起來像鱷魚尾巴,臉上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山姆在地鐵站裡看起來真的很矬。好像他必須很用力想,才知道車票要怎麼放進去,或是該走哪一個方向。
我媽從廁所出來,看起來很累也很不爽。我不知道米克是不是還在裡面,不過我沒問。我把沙發床收起來,因為我看膩了它的樣子。我們家沒有小掃把和畚箕,所以我就用吹的,把大部分餅乾屑吹進沙發底下。地板踩起來還是沙沙的,於是我套上襪子,又穿上鞋子,然後就很順理成章的把衣服也換好了。
「嗯,說得好。反正那個遊戲就是這個名字。我媽都會笑得很大聲,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她還是只穿著內衣。她沒回答我。
我們剛好走到地鐵站,他問我有沒有去過國家美術館。
「紙條掉到櫃子後頭去了。我後來才發現的。」
我們走到了河邊,剛好退潮。所以我們就踩著石頭、瓦礫和一堆有的沒的往下爬。山姆順手撿了一塊鐵片,把它遞給我。那塊鐵片和一角銅板一樣大,上頭有兩片葉子。山姆說那是常春藤,以前應該是綠色的,不過現在褪成藍色的了。我用手輕輕捏著,大拇指感覺到它表面很光滑。在那兒m•hetubook.com.com散步,眼睛要一直盯著地面,因為到處都是老牆碎落的土塊、生銹的鐵條和玻璃碎片。
「沒有。」
我也沒聽到依莎貝兒說話的聲音了。我覺得好羞愧,惹出這一場紛爭。我應該把嘴巴緊緊閉上的。
「去找幾個朋友。」
「莫寧頓.克瑞森!」他說,好像那個站名有什麼特別意義似的。是我們上地鐵後的第一站。
「那我們去吧。」我說。
「她也只是用猜的。」
「為什麼不留?」
國家美術館可以免費參觀,不過入口處有一個讓人投錢的透明大箱子,讓訪客自由捐獻。有人投了兩分錢的銅板,有人塞了五英鎊的紙鈔,裡頭還有鈕釦和口袋裡的毛屑。也許有人覺得這些畫沒啥看頭,就把鈕釦丟了進去。
「我爸身高六呎四。」他說。
「誰?」
山姆這下子可把門打開了。我們同時盯著他的大腳丫。他沒穿鞋。
她把臉埋進手裡,發出她早上醒來都會有的那種呻|吟聲,然後說:「小波,放輕鬆點好不好?妳又不是我媽。」
「這樣不好。你應該留紙條的。」
我敲著門說:「是我,波希米亞。」我敲得很輕,這樣他才不會嚇得跳起來。
「不要染。」
她說這句話時,我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我知道我站在那兒,一身太小太緊的衣服,一頭又髒又亂的頭髮,看起來蠢極了。而這全是她的錯。「我知道,雪莉。」我說:「不過妳是我媽。」
「妳想去哪裡?」
我扮了一個鬼臉。「我討厭我的頭髮。」
我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那句話就自己跑出來了。我站在門的這一頭,門廊地毯又黏又舊,我盯著這張地毯和他家黑色地板交接的那條線。
山姆說是他後問的,然後我們兩個就沒說話了。他把鐵片從我手上拿過去,盯著它看。
「我今天有班,要工作。」他說。
我問他為什麼突https://m.hetubook•com.com然想起那個地方。他說,他聽人家說那裡有很多漂亮的女人畫像,她們頭髮的顏色和我一樣。他說,我們應該過去瞧瞧。
「可是你已經很高了耶。」
他穿上鞋子,和我走下樓,到了外面。街上沒半個人。天氣很冷,我的手臂比外套袖子多出一大截。每次把袖子往下拉,肩膀那兒就會緊得很不舒服。
我用手摀住耳朵,大聲唱歌,好讓自己聽不到樓下的叫罵聲。
然後,那個聲音說:「哈囉?」聽起來不像警察,反而像一個頭髮很亂、穿整套運動服、光腳丫的男人。聽起來像史帝夫。我很希望門上有那種電視裡常看到的窺視孔,這樣就知道敲門的人是誰了。我從鑰匙孔看出去,不過鑰匙孔太小也太低了,孔裡又塞了一堆毛屑。
「妳為什麼要離家出走?」
「什麼?」
「我跑到車站去,不過我身上沒錢。」
「她到底怎麼了?」
「什麼館?」
「天啊,我們什麼都沒聽到。」她說。
「還有什麼事嗎?」
「然後我就回家了。」
「妳咧?」他說。
「因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拜託啦,山姆,出去一下子就好。」
「也沒看過照片或什麼的?」
我說我不知道我爸高不高。「我要等到我不會再長高的時候才會知道。如果我很高,就表示他很高。」
「我媽有聽收音機裡那個節目。他們在節目裡玩一個很沒大腦的遊戲。」我說:「就像我們在大街那邊玩的遊戲。」
「你好像外星球來的哦。」我說。
「妳不認識。」
「為什麼?」
「不管你們了。」那個聲音說,然後光腳丫踩上樓梯,樓下傳來一陣敲門聲。我又可以呼吸了。
「特拉法加廣場。就是尼爾遜將軍紀念碑那裡,有很多雕像,還有一個大噴泉。國家美術館,去過嗎?」
她說:「對不起,小波。」
「我不用讓她來教妳怎麼數落我,」她說:「我才不怕那個老太婆。」
「恐怕不行。」
「唔,反正我沒留。」他說:「我想我掉進地洞裡也沒有人會在乎。」
我喜歡這些畫,真的。這兒有好多畫可以看,讓我覺得腦袋裡全被畫塞滿了,再也裝不下別的東西。
「我長高了。」我說。
我醒來以後,坐在帳篷裡把和*圖*書整包頑皮豹餅乾吃完了。吃這種餅乾會讓人嘴巴很乾,尤其是一口氣吃完一整包。我得起來喝杯水,順便上個廁所。我又有那種好討厭的感覺了,你希望有人可以幫你做這些事,可是這些事除了自己,沒人幫得了忙。我回到床上時,發現床單上都是扎人的粉紅色餅乾屑,只好又起來把餅乾屑拍掉。於是,我就乾脆起床了。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衣服,還是和那個大鬍子一起睡死在浴室裡的事。「妳不用說對不起。」我說。但那不是實話。
「我也沒去過,不過一直想去。」
「憑什麼叫我別去?」我媽對我大叫。
「沒有。」
我很慶幸山姆去工作了,沒聽見這些。
「哈囉?」那人又說:「有人在嗎?」
我沒回應他這句話。
山姆看著我,我看著灰濁的河水。「你有留紙條嗎?」我說。
我媽從廚房走過來時,我問:「妳今天要做什麼?」
特拉法加廣場真的好大,有噴泉和其他很多很多東西。我坐巴士經過這兒幾次,不過從來沒站在這裡親眼看這廣場有多大多精緻。所有東西都亮著金光,地面、建築,一切一切。好像有人趁大家在睡覺的時候,把這裡刷洗得乾乾淨淨似的。
然後我告訴她前一天晚上依莎貝兒說的那些我不該聽到的話。說依莎貝兒會去某個機構檢舉雪莉,因為雪莉沒有好好照顧我,整天不在家,又常常不醒人事的倒在那裡。我把話說得很重,說得比實際情況誇張許多。
「你還好吧?」我問。他點點頭。
「別傻了,」他說:「這顏色超炫的。等妳長大就會喜歡了。」
「求求妳別去。」我說。
「妳走的時候有留紙條嗎?」
我拿起上頭幾件襯衫,故意讓它掉到地上。「我不要穿這些衣服,」我說:「全都太小了。」
那些和我一樣有紅頭髮的女人看起來很漂亮。她們像布幔一樣鋪在沙發上,彷彿除了坐著,就沒別的事可做了。看久了,會覺得她們長得都一樣。不過還有另一幅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畫像我更喜歡。遠遠看很像一張照片,走向她時,感覺像走向一個真的老太太。再近一點看時,會看到她皮膚混雜著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還有所有你想得到的顏色。這時就看得出來這是有人用畫筆畫出和_圖_書來的了。她的眼睛裡有很多要告訴你的故事,比那些坐在沙發上無聊的女人更多故事。我看著那位老太太,看了許久。
我不死心的求了又求,直到他答應為止。
我不該那麼做的。
「不過她說的是真的,對不對?」
「妳的紅頭髮是從他那兒遺傳過來的吧?」
「我騙你的。我是七點的班。還有很多時間。」
「那妳什麼時候回來?」
「我先問的。」我說。
「什麼都不對勁。」
「為什麼?」
「這樣他們才知道你走了還是什麼的。才不會以為你被人綁架,還是掉到地洞裡去了。」
「我離家出走過一次,」我說:「不過沒像你跑那麼遠。」
「妳去哪裡了?」
他發出一個笑聲,像重重吐了一口氣,但沒回答我。
「當然有。」
「等我長大,我要把它染成別的顏色。」
我們離開的時候,我把一半的錢投進大箱子裡。我應該多投一點的,不過我還想吃個三明治。
我從窗口看到史帝夫從地下室跑上來。米克也從他住處衝出來,重重的踩上樓梯,還撞上牆壁,聽起來像個大箱子摔到地上。我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聲音,他們忙著勸架,制止依莎貝兒和我媽動手互相把對方撕成碎片。
我說我媽讓我很難過。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出這句內心話。現在說出口了,讓我很想坐下來大哭一場。
「妳要幹麼?」他說。他根本沒來應門。
「什麼!」我好想刪除掉我剛剛說的做的。我好想走進家門,抱住她,然後謝謝她幫我洗了衣服。
「去哪兒?」
「什麼?」他說。
「你可不可以幫我媽找份工作?」我說。
「天啊。我不知道。恐怕不行。」
「她又沒真的打電話,」我說:「沒人來我們家啊。」
「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他說。
我走過門邊時,剛好有人敲門。我嚇得跳起來,水潑了滿身。那個人敲得很用力,好像有什麼嚴重的事發生了。一、二、三,重重的三響,讓我馬上聯想到警察或是那些拿著筆記夾板的人。我吸掉手臂上的水滴,沒發出半點聲音。一、二、三,又敲了一次。我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因為我覺得只要我一動,他們就聽得見。搞不好依莎貝兒真的打電話給那些人了。我很怕門外頭就是他們。
「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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