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想念的事(山姆)

他說話時,我又想起停電時的安靜和黝暗,那讓我想起老家。夜,全然黝黑,每夜都是如此。我想到,其實城市也是建立在我熟知的土壤之上。在這些街道底下,同樣是土壤、岩石和蜿蜒的水流。一恢復供電之後,我們這棟大樓裡所有東西都回來了,附近數不清的大樓也回來了。而你又可以把地底下的一切忘得一乾二淨。
我喜歡人們交談的方式,和他們不跟我交談的方式。
我喜歡倫敦的地方,應該就是他們會希望我喜歡的。我喜歡那種快速感和不斷的變遷。
保羅離開以後,我媽認識了雷伊。我真希望我媽沒遇見他。雷伊對我媽不好,對我也不好,甚至對南茜也不好,雖然他整天賴在南茜家裡。到了最後,南茜和我媽大吵一架,把我們趕了出去。南茜對我說,她實在很抱歉,不過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我不喜歡她說這些話時的口氣。
我攀爬過幾次馬可家的屋牆。一次是試試膽子,一次是向朋友證明我真的做得到。攀岩從來不是我熱中的事。攀岩的重點是汗臭味和他人的恐懼,而攀爬一道真實的岩壁,每個動作都要花費很多時間,像搭建書架一樣。我沒那麼多耐性。馬可家的狗對我吠叫,但沒人搭理牠們,因為牠們一看到什麼就叫。甚至對狼吠叫過。
清脆鳥鳴的超大音量。
我想像著家裡電話響了,他們正在和_圖_書忙些什麼。我爸雙手沾滿了汙泥,手掌上的泥巴乾裂了,白色指甲變成暗棕色。他喊著要我媽去接電話,因為要他脫下靴子太費時間了。我媽會在哪兒?摺衣服,列清單,還是看報紙,眼鏡低低的架在鼻梁上?
撫慰人心的盎綠。
你認識了四百五十種不同色度的綠,但每個人皮膚顏色都一樣。
《我的故事》第四章(小波.霍本)
天空的廣大。
在陽光下晒乾的衣服。
那天晚上我爬進波希米亞家以後,回到自己房間,坐在黑暗裡。我想那是一件令人安心的事,回到這一片正常狀態下的漆黑。停電時,每一樣東西似乎都憋住呼吸等著電來,我很不習慣那種噤默。攀抓過屋牆後,我的手指仍隱隱發麻。一陣安靜的嗡鳴在我身體的正中央迴盪,像支音叉,像純然的腎上腺素。
河流多變的面貌及其清晨時帶來的驚喜。
「我想說,所有東西表面底下都是一樣的,不論你怎麼去偽裝那個表面。」我說。
我喜歡搭地鐵一路坐七站,眼睛只盯著車廂廣告看,因為沒人規定你一定要看某個真人的臉。
我不忍心看那畫面。我把自己從那個孤獨的深淵抽離出來。我在那兒是多餘的。於是我離去,把她留在那兒。
一個電吉他擴www.hetubook.com.com音器(史帝夫的)、四座音響、三個iPod(充電狀態)、一組桌上電腦、兩臺筆記型電腦、三臺數據機、三支電話、兩臺電話答錄機、兩支手機(充電狀態)、兩臺電視、一個魚缸(米克的)、兩個鬧鐘、兩臺冰箱、一臺熱水器、一張電毯(依莎貝兒的)、八支電燈、一個手提式太陽燈床(史帝夫的)。
然而,如果我有膽量打電話回去,如果我能對他們傾訴在新環境生活的感受,我想我會這麼說:
我爸媽在我出生前就搬離倫敦了。他們總是說從城市搬到鄉下去住的人,永遠沒辦法把心安定下來。不論他們住在哪裡,他們總是想念另一種生活美好的一面。
我媽說,她最想念城市的一點就是陌生人。坐車去上班時圍在身邊的人,走在大街上擦身而過的人,去電影院看電影時坐在鄰座的人。那些你見過一次,就不會再見到的人。
我喜歡只要用走的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當你厭透了人潮的熙攘,你會愛上清新的空氣和遼遠的空間。
這就是隔天早上大家醒來以後,我腦子裡正燃燒著、閃動著、嗶響著、渦旋著的事情。我明白那已經是早上了,因為史帝夫走進來繞了一圈,查看所有電器用品。他走到門口來,像警察那樣用力敲門。我門還沒開,他就開始說話,我還沒開口,他就走了進來。他就是這樣十萬火急,而那時天https://m•hetubook.com•com候還早。
他看著我,就像聽見了一件絕對不可能的事。「我不喝咖啡的話,連眼皮都張不開。」他說。
「你到底想說什麼?」史帝夫抬起頭說。
我搖搖頭。「我在這兒沒收音機。」我說。
他說:「真不知道從哪兒開始才好。」
「你在幹麼?」我說。他在廚房裡東找西找的,又聞了聞牛奶。
這是我對他說最多話的一次。我想他並不怎麼欣賞我說的大道理。
就一棟房子而已,他說,還不包括雪莉和她女兒那間,因為他們不讓他進去。他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多插著電的電器。他說他得採取一些行動,來制止大家浪費電。
我從來不怕爬高,反而比較怕被逮到。怕馬可的父母手心貼著窗玻璃,站在黑暗裡往外探看。
我喜歡無論白天晚上什麼時間都可以在轉角買到需要的東西。
他開始在我房裡東翻西找的。「你有什麼電器類的東西?」他說:「連收音機都沒有?」
我無法抹去雪莉和米克在腦裡的影像。他們兩人癱在浴室裡,衣衫不整,像兩具屍體。還有波希米亞,用她的笑容掩飾恐懼,假裝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
我真希望雷伊就這樣消失在空氣裡,但他沒有。雖然我們已經不跟他住了,但只要我媽一遇見他,甚至一想到他,我就會馬上知道,因為一股莫名的恐懼會打心底深處升起。他對我媽一點好處也沒有,就像糖果、香菸、油炸巧克力棒和熬夜。m.hetubook.com.com
「他們交織成一幅風景,」她說:「你不明白他們有多重要,直到你失去了他們。」
他們兩個再怎樣也不會半裸的癱在浴室地板上。
我第一次在那兒爬牆時,那些狗在圍欄內舉起前腳,狂叫不已。助跑幾步後,我攀抓上距離我頭頂幾呎高的排水管。那是一面凹凸不平的石牆,有許多可踩踏的凹洞,布滿了長春藤。比我剛爬過的那面牆容易多了,也沒那麼高。
空氣的味道。
我喜歡牆面上的噴漆塗鴉、垃圾和同一條街上混合八種外帶食物的味道。
她的那種孤獨是我從未體會過的。
這是一個住在城裡的鄉下人想念的事:
雷伊有一間空蕩蕩的公寓,裡頭無論什麼時候都擠滿了人。我甚至沒把我仙女保母袋裡的東西拿出來,因為我怕東西會被弄壞。我媽和雷伊總是在睡覺,根本就懶得動,所以我就去樓下遊戲場和別的孩子一起玩。後來那些孩子的媽媽知道了我住的公寓號碼,就不准她們的孩子和我一起玩了。
他給我看一張他列的清單。他出聲朗讀,而我試著讓自己醒來。
「我不喝咖啡。」
「你想想看,」我說:「要把城市變回鄉野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只要電永遠都不來,只要讓所有東西都沒辦法打開電源。」
「我幫你煮點咖啡。」
我回到自己那個空無的住處m.hetubook.com.com,把身後的門帶上。我想打電話回家。我彷彿聽見了電話鈴響。我清清楚楚知道電話擺在哪裡,鈴聲聽來又是如何。我看見我們家裡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透進來的光打在牆面上。即使是出太陽的日子,地磚還是冰冷的,而外頭的聲響來自遼闊的遠方。
如果那通電話是我打過去的,對他們來說應該不是小事一樁吧。
我們家鄉那邊常停電,沒有人會大驚小怪。我認識的所有人家裡都有一堆照明燈、蠟燭、手電筒和電池。我認識的所有人都懂得怎麼在野外生火。
我喜歡陌生人,更喜歡自己當一個陌生人。
你熟知的一切都在那裡,然而你生活在那裡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一點。
牛屎(真心話)。
你渴望燈光、速度和噪音,一旦到了那兒,卻又太亮、太快、太吵。
我喜歡我不用去想過去的事,不用去想那些纏身的麻煩事。
她還說,她現在和我們一點瓜葛都沒有了。她是說真的。
大樹無止盡的窸窣聲。
我媽和雷伊如果沒在睡覺,就是在吵架。我媽一直很不快樂。有一天,雷伊突然不見了,我們變成那間公寓裡人群的一份子。我跑回去找南茜,拜託她把我媽從那間鬼公寓裡拖出來。南茜照辦了,還幫我媽在酷哥那兒找了一份工作。她說,這是她為我們做的最後一件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