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
珍妮佛

「我現在該死的很需要抽根菸!」這菸是幾天前買的,自從媽媽死後,是好幾個月來買的第一包。真的,而且這也是她第一根點燃的菸。這真的很不像她,就算她深深吸了一口,她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吸進去。史戴文知道她抽菸一定氣死了,或許這就是為什麼她要買菸……
凱薩琳跟著她走出後門,肩頭披著外套,不過腳上仍穿著拖鞋。她在珍妮佛身邊坐下來。「也給我一根吧?」
開車回家途中兩人沒說什麼。現在開車的是她。史戴文吃飯時喝了好幾杯紅酒和波特酒,還沒五哩路就不斷打瞌睡。她要他放心好好睡覺,他斜靠在副駕駛座上,捲起毛衣當枕頭,沉沉睡著。她聽了一會兒收音機,隨後切換成CD。她想聽民謠搖滾歌手諾拉.瓊斯或保羅.賽門,不過這是史戴文的車,處處可見他熱愛重金屬音樂的痕跡,但此刻她實在沒有聽「麥加帝斯樂團」和「金屬製品樂團」的心情。聖誕節前的週日午後,馬路上冷冷清清,開起車來順暢無比。這種經驗她已經經歷過好幾年了。
凱薩琳出面解救,不過喝了一整個早上的布萊恩分明想找人挑釁。他連看都不看老婆一眼,含糊回著話:「我只不過是逗逗他們,況且,難道我沒權利知道嗎?他們已經結婚好幾年了。」
幸虧有小孩,他們才能有拉炮、聖誕彩紙帽和蠢笑話可聽。不過孩子們可沒興趣乖乖坐著,老想著客廳的新玩具和午後電影。珍妮佛看著牆上的時鐘,完全能體會這些小朋友的感受。安娜和瓊安繼續以密語談著政府「兒童福利署」的政策和前夫的新女友。而珍妮佛則頭痛地希望能跟上她們已被解碼過的參考資訊。史戴文的媽媽有幾次想轉移話題,不過她猛然轉向的話題,如史戴文的工作、復活節到突尼西亞度假的計畫,以及街尾新開的義大利餐館,最後仍免不了淪為逐漸沉默尷尬的命和_圖_書運。所以最後話題又回到兩個女人的牢騷。
史戴文的姊妹,安娜和瓊恩也在。不過兩人的丈夫都沒出現,一個離婚,另一個感情不睦。公公布萊恩對此非常失望。安娜的丈夫三年前為了懷孕的女友拋棄有身孕的老婆,而瓊安的老公則在幾乎整整兩年後也拋家棄子,將兩個孩子丟給瓊安。雖然珍妮佛覺得這家庭的狀況能反映全英國的婚姻統計數據,不過她還是覺得這似乎是個失敗的家庭。三個子女中有兩人婚姻破碎,雖然表面上都是丈夫變心的結果,但難道這與父母無關嗎?史戴文、安娜和瓊安小時候在這裡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啊?
她先一步走進客廳,打開電視機,沒有回答。
她一定無意中嘆了口氣,因為婆婆走到她身邊,具撫慰效果的手臂環繞著她的肩,「妳還好嗎?」
「我說的是你們的孩子,史戴文的孩子。我只是一個想看著自己兒子養育下一代的老人啊。」他的口氣聽起來真像某些維多利亞時代的白痴。
「我要在這裡坐一會兒。」
媽媽標示起來要她先讀的部分與爸爸有關。珍妮佛知道為什麼。媽媽要珍妮佛知道,她了解被綁在一樁走不了的婚姻中的那種痛苦。她知道這本日記就是媽媽好幾次想跟她好好聊,卻始終被她拒絕的那個話題。今天,開車在M40公路上,旁邊是個沉睡到還打呼的丈夫,她突然好想念媽媽。
不過今年他不滿的顯然是必須提前一週過聖誕。這都是她的錯。因為她想和漢娜、馬克及其他姊妹相聚,她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而且和他們一起過節肯定比和夫家有趣得多,雖然媽媽已經不在了。她的夫家將家庭聖誕聚餐提前一週,沒人開口要他們這麼做,但凱薩琳說她喜歡見到每家都能團圓。珍妮佛心想,這可能會https://www•hetubook•com•com引起家庭失和,她站在廚房與客廳之間的門框邊思忖著。廚房是凱薩琳無所不納的女性天地,客廳則由布萊恩掌管,他總是像個老人般雙腿開開坐在扶手椅上,看著孫子在地毯上嬉戲。
「嗯,你們兩個還要再讓我等多久才能抱孫子?」這句愚蠢的話語像煙霧般瀰漫在空氣中。珍妮佛覺得好累。布萊恩明明可以看著史戴文說出「你們兩個」,他卻故意看著她說,故意刺|激她。這分明是衝著她來的。她努力輕鬆微笑,語帶提醒暗示,不過她懷疑布萊恩是否聽得出來。「您已經有可愛的孫子啦,就在旁邊的沙發上蹦蹦跳跳呢。」
「妳不上床睡覺嗎?很晚了。」
「你這麼說是因為他是個混蛋?還是你沒當著他的面站在我這邊?」
「布萊恩,你別煩她了。」
這對婆媳彼此很了解。訂婚派對、婚宴、偶爾的週日聚餐……讓她們之間產生因為姻親而帶來的特殊親密關係。其實兩人是很不一樣的人,珍妮佛懷疑她們若在別的狀況下認識,或許連朋友都當不成。事實上,她不是在想媽媽芭芭拉,她是在思索生活中自己能夠與不能夠掌握的事。不過反正點頭回答比較省事,還能博得同情的安慰及擁抱,以及接下來從瓊安手中遞過來的一大杯酒。
不是經常這樣的。第一次她來這裡過聖誕,那時正和史戴文熱戀,巴不得可以趕快融入這個新家庭。她拚命想給他們留下好印象,準備了貼心的禮物,還精心包裝得很漂亮。
珍妮佛驚訝地凝視著她半晌。凱薩琳聳聳肩,點點頭,又抽了口虛菸,然後爆笑出聲。
珍妮佛望向史戴文,希望他出手相救,甚至跟著她惱怒一下也好,可是史戴文卻低下頭,拂掉衣服上根本沒有的餅乾屑,什麼都不說。她感覺前所未有的孤單。凱薩琳微笑懇求她別動怒,而瓊安和安娜則以尷尬和和圖書同情,或許也帶點好奇的眼神看著她,但就是沒人出聲叫公公閉嘴。她把椅子往後挪,椅腳不悅地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音。她站起來,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冷靜,「爸爸,您沒有權利,您根本沒有該死的權利這麼問!」然後轉身走進廚房,抓起外套和包包,打開後門。
「總之,大家根本不想理他。」
最後,她在電視播放的最後一部影片前睡著了,凍僵身子,直到隔天早上他遞給她一杯示好的茶。
車子開進地下停車場,他醒了過來。在家門口,他手搭在她臂上。
第一次她這樣出神地說話,話語隨著她們吐出的煙和呼出的冷冽空氣飄浮在半空。
孩子們終於被允許到客廳撒野,廚房更安靜了。史戴文的爸爸彷彿在期待完美的開口時刻,他傾身向前,雙手各撐在那碗還沒吃完的聖誕節布丁兩側,先看看珍妮佛,再看看史戴文。珍妮佛知道接下來他要說什麼。
史戴文排行老二。瓊安比他大十三個月,安娜比他小兩歲。凱薩琳總喜歡聊起當年三個孩子不到五歲,其中兩個還包著尿布的那段日子。看得出來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不過當珍妮佛問史戴文,他卻說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媽媽經常疲憊不堪,爸爸老是不在家,而這也因此造成他和同濟有點格格不入。
珍妮佛真希望趕快吃飯,結束聚會,她不想待在這裡。她的高跟鞋磨得腳好疼,連頭也在痛,真想趕快回自己家,換上平底鞋和運動褲。
「想到妳媽媽?」
「我也很需要。」
「我不想跟妳爭辯。」
珍妮佛若繼續追問,他就會聳聳肩說:「反正他們沒離婚,不是嗎?」若他認為這是成功婚姻的衡量擦準,也難怪他無法和珍妮佛好好談一談。反正,兩人又沒離婚,不是嗎?她還能奢求什麼呢?
那時瓊安的第一個孩子傑克約六個月大,全家的聖誕節就圍繞著他。整天在豆袋椅上打盹的他可說是舞台m.hetubook.com.com焦點。他穿著只露出頭手的連身嬰兒服,戴著相稱的小帽子,可愛到簡直就是柯達明信片中的明星寶寶。所有人,就連史戴文的爸爸也對這孩子寵愛得不得了。瓊安那時穿的都是有彈性的衣服,還貼著胸貼,整天盡是疲憊卻喜悅的神情。這種心情真有感染力,所以那天晚上,大家全都斜靠在沙發或椅子上,快樂地看著小傑克和家人,還有電視演的〇〇七龐德電影。第一年是這樣過的,之後就逐年走下坡,慘到珍妮佛每年約到十一月底的萬聖節就開始擔心十二月底的聖誕節。
珍妮佛發現自己是唯一覺得這頓飯很難捱的人,看來這家人早已習慣平庸的食物、平庸的聊天和平庸的快樂程度。她猜想,除了奇蹟般的第一年聖誕聚餐外,這裡的聖誕節大概都會像這個樣子。
凱薩琳從沒說過布萊恩很難相處這類的話,至少從珍妮佛認識她那天起都沒聽她提過。珍妮佛忍不住開始思索,還有誰的婚姻充滿沒說出口的祕密,以及各種故意視而不見,但有天會受不了而爆發的事情?不只是她。珍妮佛想到媽媽的日記。她讀了一遍又一遍,就算沒讀也一定放在床邊隨時看得見的地方,這樣可以讓她覺得媽媽就在身旁。史戴文也想看,但她不答應,因為這是很私密的個人物品,只給她和其他姊妹。被拒絕的他似乎很難過,彷彿她的拒絕又把想拉近距離的他推得更遠。的確,就是如此。
珍妮佛對她苦笑了一下,將菸盒遞過去。凱薩琳點燃菸,敷衍地淺淺吸了一口。
「別在意我爸,他是個混蛋。對不起。」
「看得出來。」
凱薩琳、安娜和瓊安圍坐在廚房餐桌前,喝掉大半瓶酒。現在過了下午兩點,午餐也早已準備妥當,但就是不開動。很像女巫聚會,只不過咯咯笑聲多過煉藥的爆碎聲。母女三人坐在一起咒罵男人,尤其是特定幾個男人。史戴文則坐在客廳和爸爸看電視,偶https://m.hetubook.com.com爾摸摸三個沒爸爸的外甥女和外甥傑克的頭,捏捏他們的小鼻子。小傑克整個人埋在任天堂的掌上遊戲機裡。
想到自己被迫吃兩次聖誕節午餐,很高興能先有杯酒下肚。繼父馬克準備的那餐一定很棒,至於這餐,枯燥又索然無味。火雞烤得過熟,肉汁像洗碗水,不過也因此讓人高興裝肉汁的容器不夠大到足以將硬得像子彈的球狀甘藍給淋軟。火雞內沒有填充料,沒有小紅莓醬,沒有捲著培根的小香腸。
「妳也不抽啊!」
「妳又不抽菸。」
珍妮佛很喜歡婆婆。她不能忍受的是公公。婆婆凱薩琳溫暖又有趣,總是讓珍妮佛覺得自己備受歡迎;而公公布萊恩冷酷又刻薄,每次和他相處總讓珍妮佛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事實上經過這幾年,那種感覺已經從不滿變成惱怒,再變成習慣了。她開始發現,其實布萊恩不滿的不是她,而是生命本身。
她抿著嘴,點點頭。
「妳得用一根菸來熬過跟他相處的這一天,但想想看,我可是要熬一輩子啊。」
她在門口和婆婆擁抱道別,但拒絕與公公和解。就她所知他會整個禮拜為此而感到不安。她完全不後悔在聖誕餐吃到一半時氣沖沖離開餐桌,或許這樣會讓他下次出口時先三思過。衝突過後整個下午大家努力營造出歡樂氣氛,注意力全轉向孩子。公公則陷坐在扶手椅裡,對著電視正在播的《飛天萬能車》打瞌睡。她自己一個人重複玩了好幾次的紙牌和畫圖猜字的遊戲。有次她抬起頭,正巧發現史戴文奇怪地望著她,但兩人目光一接觸,他又立刻瞥開頭。
凱薩琳很愛她那畝狹長的花園,所以在門外的露台上擺了張長凳,珍妮佛就坐在長凳上,看著在水盆裡戲水的鳥兒。她重重地坐下,拉攏大衣以禦寒,吐出的氣息化為縷縷白煙。她煩亂地在袋子裡摸索香菸,找到後點燃,深深吸了一口。他最好滾得遠遠的,愚蠢遲鈍的王八蛋!她氣到哭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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