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瑞秋!」我的經理賽門用他那最佳的辦公語調喊道:「妳有時間嗎?」
海麗看著我,下巴似乎快掉了下來。「妳已經在彭登工作了十年?那麼妳幾歲了?瑞秋?」
我臉上堆滿笑容。「好的,海麗,來泡些咖啡吧!我會告訴妳什麼東西放在哪裡。然後,妳乾脆跟著我,我會邊做邊向妳解釋我在做什麼。」
同時,就生物學的角度而言,珍和巴布是可以生小孩的,但是卻有金錢的問題。我老是覺得,他們的生活頗有寅吃卯糧的味道。倒不是自尊心太強,不願意把話說出口。我們這個城區的房租正在上漲,他們一直沒能夠存錢買房子,也沒有爸媽或其他親戚可以伸出援手,我提議向我們借錢卻被他們倆立刻駁回。錢不是重點,我知道,而是不可能由我去說這件事,何況不太可能要珍無論如何相信我。我替她擔心,畢竟她才三十歲,別人怎麼可以跟她說她的生育能力就此終止呢?
「不用,顯然預算不夠。現在的情況似乎就是這樣。可惜,我其實很想去。看那份原稿讓我想起上大學後就沒有去過佛羅倫斯。也許奧利佛和我秋天的時候可以自己花錢去。」
「對那個客戶來說,這當然好囉?」
「三十二。」
海麗注意著賽門的舉動,她轉過頭來看我,對我來說,那眼神似乎是截至目前為止第一次對我感興趣,覺得我值得偵測。
這種事我當然介意,我只是兼職工,多餘的時間少之又少,尤其如果我還想利用午餐時間外出採買假日需要的用品。可是賽門並不接受我的暗示,我只好按照他的吩咐去做。我得加班,才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完。還好,今天輪到珍去接那幾個小女生放學,包括替她們準備下午茶和協助她們做功課。
「我知道,不過賽門決定保留這個書名。」
「你知道為什麼。我結婚了,根本不應該開始。」就連我講話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自己心虛地拿這些陳腔濫調來眨損他,也因為先說了這樣的話而眨損我自己。奧利佛和夏綠蒂,典型的一報還一報,只是我成功地守住了我的祕密。
看見珍的臉,看見一段挫敗與內疚交織的婚姻,我不禁納悶巴布到底無意中聽了多久,因為珍一定又將經常跟瑪麗兒和我談到生第二個孩子的問題搬上檯面。珍跟我討論過好幾次這個問題,對我和奧利佛分開且奇怪對立的窘境頗為失望。以財力而言,奧利佛和我可以生育更多的孩子,而且天知道我們從來沒打算讓艾瑪變成唯一的孩子。身為獨生女的我,曾經親身體驗過對抗所有多餘關心而產生的厭煩感。可是經歷過兩次的流產,一或兩次的誤以為懷孕,然後報告顯示:我不可能再懷孕。
海麗抬起頭來,突然顯得頗為熱衷。m•hetubook.com•com我之前並沒有注意到賽門今天看起來挺不錯的,眼睛上方有長長的深色鬈髮,一抹微笑,展現的是承諾而非興致盎然,還有一種隨興拼湊的個人風格,使他看起來有些搖滾明星的味道。我當然知道他是個好男生,督學的兒子,最快樂的事就是看書,但是此時此地,面對二十一歲新來的女孩,他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無賴。
我拿起一個上面標明「雜項」的資料夾,交給那個女孩。「妳要不要看看這些正片?順便核對一下?」
「你呢?奧利佛?」巴布的聲音揚了起來,「想看下星期六的足球賽嗎?半月廳(the Half Moon)剛拿到衛星轉播權,你知道吧!」
「妳在忙什麼呢?」他問我。
托比咧嘴一笑:「賽門現在怎麼樣?」
托比聳聳肩:「一樣啊!還好今天晚上取消了一場小組訪談,否則這時候,我一定在外面做市場調查,看看把同樣低純度的垃圾巧克力製品切成小塊、包裹在便宜金色包裝紙裡,一般人會不會接受明顯偏高的價格。」
「奧利佛,托比就是對我說這類俏皮話,」瑪麗兒說:「我原本期望從你那裡聽到比較成熟的意見呢!」瑪麗兒衝著奧利佛笑。奧利佛看起來就像被一名非常性感的女老師責罵的男學童,就連巴布也轉移了注意力。
想到凱特的小弟弟,我的精神一振。當然,我會協助這名新來的女孩子,這可能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她一定很緊張。
「為什麼?」他問。
「排隊是最累人的。」我說。
他和珍一定起過爭執,因為他們倆先選好位子就座,而且顯然分別坐在矩形長桌的兩端、瑪麗兒的對面是珍,托比和我面對面坐在中間,而此時端著飲料托盤出現的奧利佛,選了最後一個巴布對面的座位。
顯然雙手冒汗的不只我,因為我可以感受到身旁有人體溫上升,等轉過身,我看見巴布不耐煩地弓著背。哎呀!難道托比和我壞了他的規矩?然後我同時猜到有人發現珍和瑪麗兒正在窸窸窣窣地聊著孩子的事,而且不只聊家裡床上的事,還談到孩子的未來。好個異端邪說!家庭計畫的觀念恐怕比蠶食本桌其他人的一則則職場故事更有意思吧!
「工作怎麼樣了?托比?」
「一本跟佛羅倫斯有關的書,叫做《亞諾河上的雅典》(The Athens on the Arno)。」
賽門悄悄走過來,他那對眼睛幾乎沒看海麗,而是搜尋著我的眼神。「進行得怎麼樣?我想我可以帶妳們兩個出去吃午餐。」
我們全都看著巴布,一張張臉呈現出程度不同但卻都興致盎然的樣子。和*圖*書「當然可以,」巴布的聲音蘊含著怒氣,「妳沒完沒了的在說啥啊?」接著繼續喝他的啤酒。
「謝謝你,不過我必須馬上離開。我已經安排好要出去,跟珍和瑪麗兒……」我話沒說完,沒把我們老公的名字全說出來,也不太曉得自己為什麼不說出他們的名字。我心中懷疑賽門是不是也這樣。
「好的。」
奧利佛照樣沒先跟我商量就答應了別人的邀請,說聽起來這個點子不錯,他很可能會去觀賞。他經常帶朋友去參加社交活動,不過從來不是由他促成的。老實說,這比完全退縮好,不過是不是也意味著,一旦你自己的熱情消退了,你們夫妻倆的互動就注定走向毀滅?我決意埋掉這樣的思緒,不讓它萌芽。沒有人是「注定走向毀滅」的,尤其我更不可能。我看著自己空空的酒杯,看著那些思緒仍放在過勞職工身上的其他人。我一定是喝醉了。
這情況是自然形成的:珍、瑪麗兒和我一起管理我們的日常事務,像一家人一樣,至少上學的時候如此。上班的時間表很複雜:我一週工作三天,在一家小型的美術出版社擔任圖片研究員,如果有人休假,再額外加一上午的班,進不進辦公室都無妨,珍是自行接案的美甲師,應顧客要求出勤;目前因為生傑克而請產假且產假快結束的瑪麗兒,則是在本地健康中心服務的藥劑師,通常從星期一工作到星期四。
我們約好在漢普斯特公園一角的酒吧見面,這家酒吧有片廣大的露天啤酒區,冬天門可羅雀,夏天人滿為患。這天是六月初,往來的車流聲被隔絕了,不過卻隱約聽得見傍晚的鳥鳴。頭頂上的天空轉成濃濃的靛藍色,地平線上卻仍舊泛黃,破曉時的天空應該也像這樣吧!我想起奧利佛對我說過的某件事,一次到某地度假,那時艾瑪還沒出生,我們躺在海邊假寐,讓微風吹過我們。「我喜歡沒辦法分辨是太陽下落或上升時候的天空,」他說:「就像小時候,你一定要問爸爸媽媽是不是早上了。」
「來吧!誰要伏特加湯尼?」奧利佛將塑膠托盤啪地一聲放在桌子上,結果啤酒濺了出來,他伸出雙手護了一下,而我忍不住帶著惱怒嘆了口氣。奧利佛看了我一眼,彷彿在說:「饒了我吧!可以嗎?」而我移開視線,在某種程度上,像這類盛會,不論是精心安排的晚宴或輕鬆喝兩杯的聚會,都是評估彼此夫妻感情的良機,可以觀察兩人本週的感情總積分是優於或劣於各自私底下的表現。別人開車回家的途中也許會說:「我看他們大概再一年的時間,頂多一年。」或者:「如果平常就抱著那種壓抑的敵意生活,那對艾瑪不好。」不過,儘管飲料濺了出去,當我再度看著我老https://m•hetubook.com.com公的臉孔,看著那溫和、操勞過度的表情,我想我並沒有感受到敵意。事實上,看著他開始忙著跟巴布談工作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聊天黑洞),我心中充滿感激。他知道我跟托比還沒聊完,想把焦點擺在托比身上:奧利佛跟以前一樣,還是會想到我。
我微微一笑,準備把她先前的冷漠當作害羞。「幾乎十年了,不過中間休息了一陣子……」回來上班很重要,或者有人曾經這麼告訴我。好處多多,包括:讓腦子多少動一動:樹立榜樣,讓艾瑪知道女人不一定要待在家裡:賺自己的錢,而且那「真的」是我自己的錢,每一分錢都是,因為奧利佛超級會賺錢,好處之一是:他對我拿回家的錢沒啥興趣。他非常樂意將這筆錢存在另外一個獨立的帳戶裡,以備不時之需,而我們聯名帳戶內的資金則提供所有想像得到的費用。我幾乎記不得這個獨立帳戶,只有在買禮物給奧利佛的時候才會去帳戶裡提款,我很訝異自己居然不希望奧利佛只因為看看他的信用卡帳單,就知道禮物的價格。
海麗目光呆滯,不是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不過傳達的訊息卻相同:她既然沒問,我幹嘛說呢?我一定是她聽過的那種一頭熱媽咪,這類媽咪的使命就是用盡心思把自己的孩子導入任何話題,然而卻沒人歡迎。我試著不發出嘆息聲。這個海麗,是努力工作的那種人。該死的賽門,最近似乎老是派我做這類事情。有時候我不禁納悶,他是不是在懲罰我,有時候又發現,他的所作所為其實為的是讓他看得見我,同時讓我看得見他,然後期盼情勢會再度對他有利。我想起他的臉,就在幾個星期前,當時我對他說,我們必須把「事情」結束掉。(「事情」,這實在是委婉的說法。)
「我想跟妳介紹我們新來的圖片助理,海麗,妳介不介意帶海麗到處看看?」
「同樣的就好!」奧利佛立即回答。奧利佛顯然快活了起來,走到這裡的途中,他還抱怨疲倦呢!不過那是他喝下第一杯酒以前的事情了。我注意到幾杯威士忌烈酒,也注意到了最後一回合的金氏黑啤酒,不過像這樣的晚上,他這樣的酒量司空見慣。喝完了店家招待的飲料後,緊接著就是搭計程車回家。這感覺就像是當你正要開始放鬆心情的時候,就有人掃興地說差十分十一點,美好夜晚就快結束了。不過夜晚的那份平常才是我最喜愛的部分:就是那樣平常的談話。我們談到女人一定要讓自己休一或兩個夜晚的假,縱容自己「真正的」放鬆一下心情:他們應付得來,當然應付得來。他們則談著司空見慣卻又長期未兌現的單身漢式白日飲酒會計畫(而且是比較可能實現的那種)有必要實現www.hetubook.com.com一下。
她一臉震驚,彷彿我是說一百三十二歲。「天哪!妳看起來沒那麼老,一點也不像三十二歲!」
我笑了。「我猜會接受喔!」
「有孩子沒那麼容易,」托比承認這點。「小孩子恐怕不想在烏菲茲(Uffizi)美術館晃太久。」
托比注意到巴布的表情,他伸出一根手指頭對著瑪麗兒和珍搖了搖,像寬容的老師要隔開兩個被逮到在一起咯咯笑的女學生。「好了,兩位女士,人生不是只有寶寶。」
「很好啊!其實一向都是那個樣。」我匆匆地看了奧利佛一眼,他大口喝著啤酒,同時聽著巴布滔滔不絕地說這說那。
「謝謝你,」我說:「可是我有好多事要做。我到現在還沒有時間準備三點鐘的會議……」
托比板起面孔。「所以,那本書呢?繼續講啊!顯然有許多圖片。妳要到那裡去拍照嗎?」
「天哪!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嗎?」
「那是我女兒,艾瑪,幾個星期前她六歲生日的時候拍的。」
「是啊!」奧利佛忙著接腔。「算了吧!巴布,現在才說我們沒辦法『養育』孩子,實在是有點晚了。」
「哦,希望如此。」巴布加了這句話。他本意可能是要幽默一下,但是話鋒卻充滿不悅。我真想踢踢他桌底下的小腿,卻發現了一個更吸引人的選項,我注意到他朝奧利佛看去,請奧利佛贊同他那可笑的活動。他既尊敬又羨慕我老公在財務上的成就,因此我老公的意見通常有相當的份量。「穩住啊!老兄!」托比說,他和顏悅色,是老練的調解人。
「這書名聽起來有點誤導人,如果妳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
「好吧!」他揚揚雙眉,轉過身,用手指撥撥額前的瀏海。
「才不要呢!想到我就雙手冒汗。」
在窗戶旁邊看著資料夾的我盡責地抬起頭來。我私底下很了解賽門,早就發現他這種隱藏在專業形象下的滑稽本性。賽門身邊站著一名面無表情的年輕女子,身穿黑色長褲加灰色絲質襯衫。
海麗低下頭,顯得相當失望。此刻背對著海麗的賽門低聲對我說:「瑞秋,妳看起來心力交瘁,下班後一起喝一杯,怎麼樣?」
「是啊!恐怕葡萄牙的阿爾加威(Algarve)這幾年來最適合我們了。也許找時間去迪士尼樂園度個假。你們會喜歡的,瑞秋,有好多不錯的高速雲霄飛車。」
「那麼,妳在這裡工作多久了?」
那是清朗、平靜的一天,從平里柯路傳來的車流聲似乎大得奇怪。即使窗戶全關上了,卻還是杜絕不了那些聲音傳進耳朵。
我替她找了一具電話、一臺麥金塔電腦、一些文具和一只咖啡杯,示範給她看如何在主檔上登入每一筆業務,如何找出及更新經銷處的詳細聯絡資料,如何標明公司內部的透明和*圖*書正片,如何增加已出版書籍的加印冊數。然後我看見她注意到我書桌上的照片。
她多大年紀啊?我心想二十一還是二十二歲?還是孩子。我發現自己的思緒並不是流連在當年如她這般年紀的記憶,而是想像著艾瑪長大以後的模樣。她會像這個女孩一樣被動而高傲嗎?她會像我一樣喜歡安靜的叢書工作嗎?還是喜好探索?喜歡冒險?每當我一開始這樣想,思緒就綿延不絕地湧進來,直到神情恍惚,整個人就像海麗小心避開的那種一頭熱媽咪。艾瑪會像她渴望六歲一樣渴望長到二十六歲嗎?她會愛誰?會恨誰?她知道她可以仰賴我提供意見嗎?還是她會盡可能避免告訴我最瑣碎的事情?就像我對我媽那樣,因為害怕那種令人掃興的嘆息,害怕原本同意的事情又被取消。她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呢?拜託,告訴我啊!
那個傍晚,我們照約定只有大人出席。由價格差距極大的各級鐘點保姆照顧我們的小寶貝,在決定了誰要喝酒、誰負責開車等事情後,巴布就宣布:「好的,各位,不談孩子喔!」他習慣於掌控,並不是因為他個子高大、身材壯碩,也不像心理學家那種比較有趣的說法:因為他個子矮小,容易被忽略。其實跟他的生理外貌無關,因為他的長相十分平凡。他中等高度,有點兒結實,面容和善。他就是那種男人:長子,從小習慣當老大。這樣的個性遇到愈強悍的人,他就愈需要展現自己。
此時我感覺到當時他所說的感受,不知道肚子裡水流的感覺是懷舊之情還是什麼預感,總之是一種城市的感覺。我在倫敦長大,雖然被某些人認為是一絲不苟的那種人,但其實我一直不太在意骯髒的頭髮,和因為搭地鐵而搞得鼻涕黑黑的,也不太在意衣服上的菸味,以及將廢氣吐在我裸|露小腿上的往來車輛,再繼續往前走,總是有高大的樹木映著天空搖曳,然後某人(可能是巴布)會聽見貓頭鷹的叫聲或發現一對狐狸寶寶。
「嗯,」珍說:「如果你們要去,我們可以帶孩子到休閒農場玩。」珍的聲音有股鋒利的味道,這時的她看向斜對桌的巴布。「現在可以提孩子了吧?巴布?」她故意把孩子的名字一個個清清楚楚地唸出來:「黛西、凱特、艾瑪、傑克……」
我大笑,打從心底覺得開心。「哦,十年過得很快喔!海麗,相信我吧!」
他曾經準備「抽身」,準備從他工作的那個苛刻老闆那裡搶走最好的助手,創立自己的顧問公司,可是傑克出生以後,就不常提到這個計畫了。一個孩子代表責任,暫停計畫,兩個孩子代表犧牲,放棄計畫。
「哦,不見得!我覺得他們要的是一份更完整的報告。」
「還要來一杯嗎?」托比邊說邊站起來。
「我也是這麼想。」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