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今年,我們要去看退休後剛搬到法國的唐納和蘿絲瑪麗,有一個週末會跟奧利佛的姊姊關和關的丈夫及他們的兩個兒子碰面,之後我們三個人開車前往尼斯(Nice)附近的別墅,一起過十天。學期結束到我們離家到法國的那幾天,就計畫逛街買衣服、看碧雅翠絲.波特的展覽、出外看電影。
「我們乾脆共用好了,」他這麼說,意指那張桌子:「等其他人到的時候,才有位子坐。」
艾瑪仔細考慮。「她教我們數字,我和凱特。」
「爹地回家了嗎?」已經睏了的艾瑪問道。
「當然,妳很聰明。現在,該睡覺了。妳可以用妳喜歡的語言數羊。」
朋友們認為我們是一對古怪的夫妻:我有教養,而他粗俗,不過這樣的分類有點太過簡化:實際上,我們兩人在一起是一種對稱美:我用神父般的宗教輔導交換丈夫所提供的財務庇蔭,奧利佛則是丟下一個不信神的家,把賺錢當成了他的信仰。我們倆的差異並沒有那麼大,而且早年的日子裡,我們也很快樂,那種快樂,就像任何一對弗里曼夫妻都可能期待過的那樣。
「要穿學校制服,對吧?還是穿便服呢?」
「好的!」
我的公公是法蘭克和琳恩唯一的孩子,他在風格迥異的環境中長大。學生時代,有人把大蝸牛放進餐盒裡給他當午餐,鼓勵他穿著學校制服、結著領結、穿得整整齊齊地在學校過夜。處罰是用皮帶有帶釦的那一頭痛打一頓,獎賞是給他吸菸屁股。後來他逃到寄宿學校去,總算鬆了一口氣,可是首次返家時,卻發現法蘭克吃掉了他心愛的兔子。
一九八〇年代是生氣和*圖*書蓬勃的時代,最適台開展工作生涯,而奧利佛就搭乘這股某些仍舊主張無國界的人士滿懷憤恨看待的雅痞風潮、金錢大筆大筆地從全世界的市場湧進來。對我來說,事業成功使我的丈夫完美無缺。在我浪漫的眼光裡,他曾經被一個無人關愛的家庭所拋棄,如今在他的同事身上找到了新家庭,當然,也在我身上找到了新家庭。
唐納一直沒有從他那缺愛的童年中康復,也一直不厭其煩地講述他童年的故事。艾瑪會懷著與聆聽《糖果屋》或《老鞋匠與小精靈》同樣著迷又害怕的心情聽唐納說他的故事。如果唐納是錄影帶,我會把他關掉,將他收起來,等艾瑪年紀大些再給她看。同時,唐納的妻子蘿絲瑪麗用跟琳恩同樣的方式處理她丈夫的功能失調後遺症,我幾乎想不起她什麼時候身上沒有倫敦琴酒的氣味。她要不是談早年當舞臺女演員的事(她說那段時間是「光輝」的過去,是「少不經事的戀愛期」,是「全盛期」,但現在完全不是那回事),就是不管別人,滔滔不絕地說她觀察到奧利佛小時候有哪些習慣。整個週末,就聽她重複許多次,逼得唐納用愈來愈不耐煩的聲音說:「別廢話了,女人!」我們家有一張他們倆一起坐在我們家花園的照片,他們倆面前的桌上擺著大杯大杯的酒,兩人都忙著講話,不懂得聆聽。
瑪麗兒總是說,如果需要知道與奧利佛有關的一切,只要跟奧利佛的爸爸唐納聊他爺爺法蘭克聊上五分鐘,即可得知。法蘭克.弗里曼是個知名的惡霸,當年牙醫師要他把所有蛀壞的牙齒換成假牙,他卻堅持要他老婆跟他一起把一口健康的牙齒全部換掉。他五十五歲那年中風去世,長期精神受虐的琳恩朝法蘭克的棺木丟石頭,大聲嚷道:「希望你爛死在地獄裡!你這豬玀!」她的行逕和圖書變成了漢普夏村的醜聞。接下來的日子,琳恩成天酗酒,直到死後葬在法蘭克的墳墓旁邊。
「我也記得你。」我邊說邊挑起眉毛,當時年紀已稍長的我,變得比較大膽。
「不是古怪的花,它叫『titaim』(泰坦魔芋花)。是拉丁文,妳知道的,莫芮西老師說的。」
後來,他直接搬進倫敦市區,讓自己無條件地臣服於一九八〇年代的社會洪流中。等我再度無意中遇見他,他已經晉升到客戶部協理級的職位,而且兩眼微微泛紅,擁有因為經常喝酒而造就的微凸小腹。那天是星期四,在斯隆廣場旁邊我經常光臨的那間酒吧,我們兩人同時看上的最後一張桌子。
「高大的顴骨,」他糾正我的話:「還有整體看起來冰冷的白膚金髮……」
那是個炎熱的晚上,雲層聚集在倫敦市上方,像濃密的羽毛枕,我拉下最頂端的窗扇,讓一些空氣流進室內。然後我從地毯上拾起幾本故事書,把它們放回書架上,揀起零星的髮箍和髮夾,放入五斗櫃上方的籃子裡,將調光器調到艾瑪睡覺時喜歡的微暗。
「最突出,你的意思是這樣嗎?」從來沒有好好接受過讚美的我,知道如果回絕了這些讚美,其實很不禮貌。「至少,我的鼻子比她的長,我有希臘血統,稀釋過的。」
「沒,還沒,而且等妳醒來,他就出門了。他明天要去巴黎,不過週末會回來。」
奧利佛用拇指撫摸我左眼的眼窩,彷彿替我擦掉眼淚似的,同時說:「大學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不過妳看起來實在有點像費.唐娜薇,對吧?我的意思是,年輕版的費.唐娜和圖書薇。」
我站在房門口,比平時站得久,只是看著眼前的一切。
「還有拉丁文,記得吧!是四種。」
就這樣,就是那個奧利佛,我們第一次做|愛後的那個早晨,他洋洋得意,三振了「其他人」,包括他分合多次的女友梅麗莎和我的新老闆賽門。那樣自命不凡與脆弱混合的特質,沒有多久就贏得了我的心。他過去的苦難,加上善用能夠掩飾真正惡意的挖苦式幽默,讓我更堅定地以為,他不同於我以前認識的所有人。
「謝謝,媽。」
「媽,再多給我五分鐘,拜託!」
「我想你可能太陶醉了吧!」我不太好意思地說:「我猜是因為我的臉寬……」
「我在妳的午餐盒裡放了所有妳最愛吃的東西。」
他微微一笑。「我所知道的希臘人,他們的血統很難稀釋的。」
弗里曼家新一代的孩子出生了,幸運的是,那些處罰和古怪的養育風格不見了,不過酗酒的家族基因卻依舊健在。我大學時代還沒有認識奧利佛以前,就知道他愛喝酒,不然至少這是他那一夥人的特點。就某個角度而言,他們是校園內最迷人的一群。這一群人住在校區外父母親提供的公寓,他們的行逕等同於提前涉入縱情酒色的社會,奧利佛是這群人中金髮、淡色眼睛的費白羣,迷人而艱苦卓絕,追求他的女學生多得不得了,對我來說,接近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我很清楚他的魅力,每一個人都知道。
「是嗎?我不知道這件事。」
我用右手食指勾勒浮起來的刺繡字母E。「別忘了,明天妳們學校要去裘園旅行。」和*圖*書
艾瑪像往常一樣拖延熄燈的時間,期盼我可能願意陪她玩,就像偶爾出現一次的機會那樣(這情形通常出現在工作日)。這天的確是這樣的機會,我坐在她的床舖邊緣,手指勾勒著以緞紋刺繡針法繡在她羽絨被上的英文字母,她逮住機會,趁機問些與學校放假期間相關的問題:離學期結束只剩一個星期。她厭倦了,雖然厭倦的程度不像秋季學期的同一時期那樣,似乎秋季容易讓孩子感受到比較大的挫折感。接著,度過了另外兩個學期,不過等到夏天,整個學年結束了,隨著眼前的六週假期而來的,是看似漫長實則短暫的一段時光。
「制服,我跟妳說過了。」她愛我們倆發展出來的這套假裝遊戲:我假裝健忘,各種實際事務都需要她的保證和重複說明。女孩子自然而然就做好這種事,會發號施令、挑三揀四、懂得管理;凱特、黛西、艾瑪,三個人都愛照料我們,替我們梳頭髮,侍候我們吃點心,糾正我們的錯誤,示範「正確的方式」。
我後來才知道,奧利佛經常用簡明的軍事術語談論其他國籍,尤其是那些他在生意上遇到的人士,例如:「我們會挨那些日本重要官員一頓臭罵」、「看看那些洋客怎麼說」。這些話全都是《爸爸從軍樂》的變種。當然,他的另一項癖好就是拿體育相關術語來輔助。www.hetubook.com•com
我晚一點才離開,像往常一樣,關掉燈,檢查看看艾瑪是不是睡著了,凝視著那片昏暗一或兩秒鐘,找到床墊邊緣艾瑪的輪廓。我很驚訝她那幼兒的相貌竟有雕刻般的美,臉頰上方的睫毛還是長長的,嘴巴柔軟,充滿信任,是大自然設計的形狀和比例,要在那些比較堅強的人身上激起溫和親切。還有她的肌膚,柔軟光滑而潔白,是地球上最難能可貴的材質。而我心想,像所有為人父母者一樣,如果不是每一天,那麼當然是大部分時候,她是我的,這個令人驚喜的小生物是我的。
「晚安,媽咪!」
「不是希臘文,不像艾莉莎外婆說的那種話。」
「哇!最近妳長大好多,會說三種語言。」
「嗨!我記得妳。」奧利佛得意地說,因為這句話,他挑起我從前所有私下愛慕的感覺。
那週是學校的「花卉週」,女生班要去裘園看一朵氣味難聞的大花。她們的老師莫芮西小姐甚至答應單獨描繪那朵大花引人側目的巨大雄蕊(這可是我聽過最勇敢的保證)。
「晚安,雀雀!」
「是啊!」她停頓了一下。「真的很難,希臘文的一、二、三是:eno、thio、tria。比法文的還難,un、deux、trois。」
因為開學期間經常分離,我們會透過披薩、草莓牛奶、在花園裡玩遊戲,重新凝聚彼此的親密感。
聽到她講這話很有意思,我花了幾乎二十年的時間跟我媽待在同一間屋子裡,只聽她說過幾次希臘文。「不過艾莉莎外婆不常講希臘文,對吧?」我隨口問道,小心翼翼地不表現出質問的口氣。女孩子對那樣的口氣很敏感,她們會直接閉嘴不說話。
「妳期盼看到那朵古怪的花嗎?」我問。
「哦,是嗎?」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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