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傻了,」瑪麗兒說:「他一直都是那樣。」
「是,一名,加上汽車駕駛人,九人受傷。什麼?不是,是兩方衝撞。是,現在封鎖了,北行那面。南行暢通,剛發生,可以。是,好的,會做到……」
「是啊!他以前去過,妳們記得嗎?開學的第一天。」
「喔!天哪!妳們看!」
「是,什麼事?怎麼了?艾瑪沒事吧?她在哪裡?」
「可是車上沒有安全帶,對吧?」坐在後座的瑪麗兒小聲說。所以,她也在想像那件事。
「這都是因為那場意外嗎?妳們認為呢?」珍問道,但是我再也無法回答。我知道,再多說一句安慰人的話,我整個人會被恐懼所淹沒。
聽到那樣冷漠的聲音,那樣單調、講究實際的「是」,我的身子顫慄了,然而頭腦吸收了那樣的資訊並加以判斷。「一名」,那表示一個人「死亡」。他說過,是汽車駕駛人。感謝老天!我的直覺是錯的,她很好,我的寶貝很好!可是不對,他說過,加上汽車駕駛人,而且是兩方衝撞。那表示「兩個人」死亡。所以有一個一定在巴士上,否則他會說兩名,兩名都在汽車裡:同樣地,不可能是巴士的駕駛人,否則他會說兩位駕駛人,對吧?那麼,只可能是一個老師或一個孩子。
「妳是弗里曼太太嗎?」我花了好一會兒才注意到,說話的人是我剛才看見跟莫芮西小姐在一起的那名女警官。我無法分辨是否是我眼花,一會兒看見她們在救護車旁,然後又發現她們在我身邊,只是又聽見那個字:是、是、是。
「我們要保持冷靜,珍。我相信她們都沒事。像那樣的大巴士……」
「妳可不可以退回警戒線後面,小姐。」他的態度冷淡,但是他的眼睛看起來卻不服他自己的聲音。
「非常抱歉,」女警官說:「很遺憾妳女兒在這次車禍中,頭部嚴重受創。大家盡了力,還是沒辦法救她。」
「我會跟妳一起去。」珍說:「巴布會帶黛西回家,他馬上就到。」
星期五下午,我們總是一起到學校接三個小女生,然後帶她們到那家小型的匈牙利咖啡館喝咖啡、吃蛋糕。每星期五,摩斯.哈姆雷特學校的大門就是我們工作週結束的地方,這是我們的習慣(不過我們倒不覺得有必要跟我們的男人分享這段時間,我們早就把他們訓練成將我們清醒的每一刻想像成類似在馬戲團裡變戲法)。星期五下午是那種妳長大後會記得的時刻,珍這麼說:沒有人會記得誰在星期二來接她們下課。
「我好害怕!」坐m•hetubook.com•com在後座的瑪麗兒說。
韋克絲女士勉強說出大約十分鐘車程外的一個交叉路口,有些父母親沒等韋克絲女士把話說完,就帶著嬰兒及還在學走路的幼兒急急走去開自己的車。我是走路來的,因為想在暑假來臨前減掉幾磅的體重,而瑪麗兒住得很近,近到走路即可,因此我們自動尾隨珍走到她停在下一條街上的那輛超齡、破舊的愛快羅密歐。瑪麗兒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把傑克抱出嬰兒車,坐進汽車後座,她在一旁低聲呢喃,想辦法哄傑克睡覺。我好希望傑克是我的,我無理性地想著,這樣,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意識集中在他身上,不要讓自己想像十分鐘後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可能已經發生了什麼事。珍轉動鑰匙,發動引擎,打排檔,然後車子熄火了。她的膝蓋在搖晃,我可以看見她喉嚨的肌肉抽搐,彷彿不停吞著膽汁。
「各位,可以聽我說嗎?我剛剛得知,巴士在從裘園回來的路上發生了意外。」
「她坐在前座,坐在駕駛人旁邊的活動摺椅,」莫芮西小姐突然說出這些話,她已經淚如雨下了。「她想吐……」她會暈車,艾瑪老是這樣。長途旅行時,我們會買故事錄音帶給她聽,因為看書或玩智力遊戲沒幾分鐘就會暈車。
「小傻蛋,」瑪麗兒低聲說,我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觸我的上臂。
她笨拙地摸索著收音機按鈕,不過找到地方電臺時已經太晚了。「這是七月十二日星期五下午三點四十五分的即時交通新聞。現在把主持棒交還給你,史蒂夫,繼續談更多優質的收藏品……」
那表示有人受傷,我麻木地想著,是的,有孩子受傷,是的,艾瑪是其中一個。
我注意到放在珍和我之間的車用電話。「我們能不能打電話給誰?怎樣才能得到更多的資訊?」
我設法點頭。
可是珍沒聽見,只是開始反覆唸著:「她們很好,她們很好……」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大叫一聲,打斷自己:「天哪!妳們看!」
他引領我們離開那條警戒線,朝人行道走去,然後才說:「好吧!我會找人過來跟妳們談。」然後匆匆離開,不過我們才走了這幾步,就聽到不少聲音,是不折不扣的幼兒聲音,甜美,如笛聲。我們甚至可以聽見一或兩聲大喊「媽咪!」現在我看見了那群穿格子裝的女生和穿褲裝的男生,他們在同一條路上的救護車後方,聚集在眼前唯一的綠地上。珍和瑪麗兒已經急奔向他們,而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跟著這麼做,和_圖_書
反倒從警戒線下方穿過去,尾隨著那名面帶驚恐的年輕警官,警官此時屈身探進一輛警車的駕駛座,對著無線電話筒講話。
我們加入最近警戒區的那一小群人,伸長了脖子看著巴士的內部:空空如也,沒有煙,沒有遭祝融破壞的跡象,大部分的座位看起來未遭損壞。那麼,她們一定全都安全地出來了,可是,在哪裡呢?珍突然將身子壓低至警戒線下方,一把抓住走近的一名警官。「拜託!你能不能幫幫我們?發生什麼事情了?」
「瑞秋?」是瑪麗兒的臉孔,可是現在,傑克的哭聲似乎從瑪麗兒的嘴巴裡發出來,而我認不得她了,「我得走了,很抱歉,他們現在要離開了,喔,天哪!不過我會把珍找過來。我會儘快回來找妳們……」
珍將車子加速開上路緣石,一半停進某人家的車道。身後的車輛朝我們尖酸抗議著,我們卻走出車子開始用跑的。瑪麗兒抱著傑克,不顧傑克用不尋常的激烈節奏抗議著。珍穿著平底夾腳拖鞋,我可以聽見塑膠和高跟鞋聲相互唱和,反射到左側高樓的牆壁,發出啪嗒的回音。我擔心珍可能會跌倒。
當瑪麗兒開始向我們描述托比答應過只用帳篷樁和氣泡墊製作的神祕建築物時,「意外」這個詞模糊而隱密地浮現在我腦海裡。我心煩意亂,腦子裡快速篩過打翻飲料、弄濕床舖、隨便推撞的影像,直到我不解地看見校長韋克絲女士冒失地沿著學校的中央走廊往前走,朝我們前面的玻璃門而來。艾瑪在摩斯.哈姆雷特學校就讀的兩年中,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名女士冒冒失失;冒失是不允許的,不過匆忙可以(想也知道小孩子怎麼會區分「冒失」和「匆忙」有什麼差別)。可是眼前的她,焦急的樣子宛如後頭有野狼追趕,然後就像傑克的嬰兒車一樣突然停了下來。她張開嘴,然後停頓了一下。我突然有個感覺,她要說的話會改變一切。
她點點頭。「很抱歉,前幾天晚上他當了不折不扣的白痴。」
「那麼他一直都是白痴囉?」珍大笑,那樣的興高采烈剛好可以讓瑪麗兒和我互換一個放心的眼神。
「瑞秋……」突然間,珍出現在她們後方,填補了瑪麗兒離開的那個位置,她的頭髮被救護車的燈光照得後面一片金黃。從女警官和莫芮西小姐之間的那個缺口看過去,可以看見黛西的頭埋在她母親的衣服裡,珍的雙手緊抱住她的頭,像保護罩一樣。然後她抽出一隻手,穿過那個缺口,朝我伸過來。
對我來說,人行道上的那和*圖*書群人,似乎每一個皇家藍的人形現在都跟他的成人保護者搭配成對。然後我心想,很顯然,不知道的恩典結束了。我現在必須知道。
「我會盡快跟他說!」凡妮莎的語氣明亮,有安撫作用,但卻是那種打算什麼都不做的聲調。就我記憶所及,她把我看作某種具破壞性的人物,除了沒有真的把話說出來,她的一舉一動在在提醒我,在她值班期間(如果不是我直接跟奧利佛溝通),奧利佛的話就是法律。
我瞪著眼睛看,我女兒老師的臉變得跟她身旁那名女警官的臉同樣陌生,兩個眼睛不斷流著淚,鼻子冒水泡。一個人死亡,我心想。我的那一個,我的小雀雀。
我獨自一個人。我突然想起,一切靜默得反常。
聽到這話,我身旁的珍整個人挺得筆直。瑪麗兒是冷靜的人,不只是我們三個人中,而是相較於所有女性,珍心裡想的是這個。如果瑪麗兒說了「害怕」這樣的詞,那我們其他人還有什麼希望?然後許久以前協定的那段話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們應該許下承諾……萬一災難臨頭的話。」
此時我注意到三個小女生的老師莫芮西小姐,她不再是我以前面對的那位衣著考究、一板一眼的公務員,反倒像衣冠不整、頭髮凌亂的皮小孩,左手臂被包裹在吊帶裡,臉孔濕濕的,有污跡。她跟另一位警官在一起,是名女性。她們朝我這邊看。
「巴布好嗎?」我問珍。
「她們去裘園還沒有回來。你們看!迷你巴士不在停車場裡。一定是塞車了,」我嘆了一口氣:「你們都知道星期五是什麼模樣。」
「她在哪裡?」
「她已經被送到醫院去了。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到醫院去?弗里曼太太?」
「出去用走的吧!」瑪麗兒說:「我不要再等下去!」
「什麼?」
我抬起頭來,看見珍在遠方。她在那群難民中找到了黛西,正緊緊地抱住黛西,讓黛西靠在她的身子上。那麼不是黛西,感謝老天!瑪麗兒匆匆走過來,仍舊輕搖著懷裡的傑克,傑克的哭聲揚起,飄浮在悶熱的空氣中。「原來妳在這裡!凱特的腿受傷了,傷得很嚴重。我要搭救護車去聖瑪麗醫院。妳找到艾瑪了嗎?」
頓時,二十多名母親聚集過來,驚慌的情緒像傳球一樣感染著每一個人。有個聲音揚了起來,蓋過其他聲音:「有人受傷嗎?」然後可以聽見眾人屏住氣息。
「他知道學校在哪裡,對吧?」珍問我,此刻她的語氣沒有一絲嘲笑,是很嚴肅的問話。
「我打給巴布試試看。」巴布剛和-圖-書開始替尤斯頓附近的地方電視網工作,當繪圖工程師,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他,他知道的卻比我們還少。他聲音中隱含的恐懼在車內回響著。「我馬上離開,」他大聲說:「十分鐘後在那裡跟你們碰面。別驚慌!」
「沒有人會變成孤兒的。」那是瑪麗兒說的話。但是我們從來沒有討論過,如果不是我們三人之中有人發生這樣的事,而是她們三人之中有人發生這樣的事,要怎麼做。
「他媽的!」珍大聲罵,然而沒有人在意旁邊有小孩子聽到這樣的髒話。「她們在哪裡啊?」
「每天都這樣。」珍說。她是我們身邊最講究環境保護的人,瑪麗兒和我曾經見證了她許多靈魂探索的旅程與實踐環保議題的行動,直到她終於替自己買了一輛工作用的轎車。在那之前,她一直拖著自己的設備到處走,搭公車到每一位顧客家。此刻的我,興致盎然地注視她抬起頭來看著天空,彷彿確信一定會有某些邪惡的煙霧躲藏在雲層背後,但是天空清而藍,空氣清新,是最適合學校辦夏日遠足的天氣。
「我要打電話給奧利佛。」我必須想上好一會兒才記起公司的電話號碼。從我上次打電話到公司找他,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等我終於找到他的助理凡妮莎,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在珍和瑪麗兒面前講話,我荒謬地覺得不自然。當艾瑪可能受傷躺在路上的時候,為什麼我還在意別人如何看待我們的關係?繼續做該做的事情吧!我的聲音揚了起來:「跟他說他一定要來學校,他一定要到學校來,事情很緊急。」
今天,我們來到學校時,高年級班已經下課了,一排及胸高、由皇家藍和金色交織而成的隊伍走了出來。瑪麗兒並不喜歡那樣的皇家藍,她說令她想起保守黨的會議,不過我喜歡,因為它呈現出艾瑪眼睛的顏色。艾瑪出生的時候,眼睛呈海軍藍,原本慢慢轉成棕色,後來棕色微微褪去,變成了皇家藍。這個程序令我想起油畫顏料變乾的情景,一或兩種色調會變得比剛從油畫顏料管中擠出的顏色淡。因為那樣漂亮的藍,加上她那千嬌百媚的長睫毛,她的綽號叫「孔雀」,然後隔一陣子,老是孔雀孔雀的叫煩了,我們乾脆叫她「雀雀」。
「如果他們撞到另外一輛車,不可能很快就離開現場。」他掛掉電話,我們三人坐著等了一會兒紅燈,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我並沒有立即回答。我感受到的是什麼感覺?某種低沉的警告聲,甚至在韋克絲女士出現在我的視線之前。那不是「知道」和*圖*書吧?在我上半身感覺到、逐漸產生的那種詭異的麻木感,又是怎麼一回事?珍用一陣神經質回應,可是我的回應似乎是關閉了。「沒有,」我說,語氣儘可能堅定:「我也沒有感覺到。」
「我不會退後的!」珍大聲喊:「我們的女兒搭了那輛巴士。我們要衝過去找人!她們在哪裡?告訴我們啊!」
「感謝老天,學期快結束了。」瑪麗兒邊說邊調整傑克頭頂上方的陽傘,傑克坐在嬰兒車裡,直挺挺的往前,和往常一樣著迷地看著那些較大的孩子。「她們在哪裡啊?」
我們來到了交通大亂的那個點,前面的路段封閉了,正由交通警察負責指揮車輛轉向。在這樣的季節穿著厚厚的黑夾克,實在是穿太多了,他們在太陽下走動,綠色的螢光鑲板閃爍著。珍說得對,我們很近,近到從這個入口就可以進去。遊樂場清新的空氣變成了一團團排出的廢氣、汽車喇叭聲和音樂聲,我們四周的駕駛人打開窗戶和汽車頂,習慣性地等著另一個塞車的星期五。
「人家說,」我們的車開離路邊時,珍對著汽車的擋風玻璃說:「在你的骨子裡,可怕的事情發生時,你會知道的。可是我沒有那種感覺,妳們呢?」
是珍發出那種她們預期會聽到我發出的動物叫聲,可是我還是瞪著眼睛看,瞪著眼睛看,直到她們鼓起勇氣,互望了一眼。喉頭哽住了。
我們首先看見那輛巴士:側躺著,如擱淺般毫無生命氣息,車頭突出的部分被壓扁了,像漫畫中呈現的模樣,擋風玻璃不見了,不過周邊插著鋸齒狀的玻璃塊。巴士顯然跟一輛轎車相撞,轎車此時車頂朝下躺在不遠的地方,那是掀背式汽車,紅色的車體,黑色的底盤,像隻四腳朝天的瓢蟲,而且從所有劃開的金屬和毀壞的石塊可以判斷出,兩輛汽車中,至少有一輛碰到了中央分隔欄。更遠處停著一排救護車和警車,穿制服的人急匆匆地穿梭在車輛間。
韋克絲女士遲疑了一下。「我們還不確定。」
「瑞秋也是這麼說,」珍大聲喊回去,同時突然煞車。「天哪!這交通實在可怕!」
「那麼這是好徵兆。」
「大家這個週未要做什麼?」
走向警車的途中,我想著奧利佛,還在跟那些日本人開他的三點鐘會議,警告凡妮莎無論如何別打斷他。即使是天災降臨,只要開市,他就工作。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天下午天空的藍,在那擠成一團的車輛和翻覆的巴士以及所有模糊而無言的緊急之舞上方。可能是加了濾光器吧!那麼的完美無瑕,那麼的持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