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不管在哪裡,我只要一轉身,就見到眼前有幅圖畫。
艾莉.蘇搖卓格勞-賽芮達里
Elli Souyioultzoglou-Seraidari
(人稱「妮莉」〔Nelly's〕,攝影家)
一九二〇年代以聖托里尼為題

第十六章

不過英格麗跟伊蓮妮一樣,需要安撫。「我知道妳的意思,」我這麼對她說,人潮多的午餐時間過後,我才去找她「想像那些照片,塞滿拿著相機的其他人。想到這樣的照片,實在是非常的後現代風格。我比較喜歡舊照片,在這以前拍的,那種黑白照。」我想到伊蓮妮給我看的那本書中的圖像,在那次地震把這個村落變成瓦礫之前的景象。
「我有沒有跟妳說過?現在有家商店販賣僅以幾分錢在中國等地方製作的伊亞照片。而店家以好幾千德拉克馬出售這些照片!這些工廠的工人不過是複製一張照片罷了!瑞秋,我會帶妳去看,然後妳會發現照片中的花是蘭花,不是天竺葵!」
「妳說什麼?」
「他們才是跳蚤呢!我當然沒這麼說,只有對我老公才這麼說。感謝老天,他們明天要離開了。只有抱怨,從早唸到晚。」
我微微一笑。「我想,開店之前,我們最好先看看有沒東西可賣。」
她的話頗有道理。盛夏時節的白天,要很努力才能在一大群人中找到一個當地臉孔,等你找到了——等公車的神職人員、包方頭巾坐在教堂外長椅上的老婦人——難免會認為是市長將他安置在那個地方,替觀光客製造拍照的機會。在某種程度上,就連度假的遊客也是人工造作的版本:女人將頭髮綁成少女般的馬尾,這在她們的家鄉生活中可是荒謬可笑的:男人則穿著別人替他們挑選的印花棉布衣,上面印著度假圖案,襯衫袖子仍舊和剛到此地時一樣有摺痕。伊蓮妮說這是一種入侵,她雖然坦承這對她和她家人而言有利可圖,不過儘管如此,仍舊是入侵。
聽到這樣隨便的生意提議,奧利佛會心臟病發。(「澳洲人嗎?瑞秋?她就像個打零工的!」)沒錯,連在遊戲場裡和*圖*書交換彈珠的小朋友可能都比我更為謹慎。可是感覺對了,感覺上這裡一直都是這樣做生意的,至少在遊輪來到這裡以前,在那些從不花心思踏進來看的外來投資客把房子粉飾得五顏六色以前。我有把握伊蓮妮會贊同這樣的做法,而那位住在賽薩隆尼奇的先生也會同意這樣的方式。
「他們聽起來很可怕!」我贊同,然而並不怎麼熱衷這樣的話題。不過儘管觀光客抱怨連連,最近我有時候會覺得這些觀光客挺奇妙的,他們大步朝阿慕迪走去的方式,懷著某種意圖、某種決心,為了達到心中的目的地。而且每當他們之中有一個人令我微笑,我就感受到自己的熱情瞬間往上揚。伊亞在變,我也在變。
「我這星期帶的那幾對夫妻問我,那些狗的身上是不是有跳蚤!」
「可是我沒有。」她把手伸進口袋裡,骯髒的手掌托著早上客人給的小費,根本是伊亞的「奧利佛手法」。
「住在那裡的人怎麼了?」我問伊蓮妮:「他們在那次地震中去世了嗎?」
伊蓮妮抱怨說,有些翻新工程實際上就跟地窖一樣,貪婪的投資客沒有事先見過就買下了潮濕、不適人居的房屋,期望把屋子以比紐約的公寓租金還貴的價格租出去。其他地方因為仍舊堆滿四十年前那次地震所產生的碎石,於是變成了丟棄壞掉傢俱和空油漆罐的傾倒區。
「那太可怕了!」我說。我知道這樣發展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情:不道德的決定,將當地海灘重新命名為「天堂樂園」。傳統原味有什麼不對?希臘留在伊亞的東西哪裡去了?
「我有點錢。」我說,然後她抬起頭來,眼神極為認真。
「我們應該弄到一些那樣的舊照片,拿來賣。」英格麗說:「然後至少我們知道這些可憐的王八蛋和-圖-書拿些真的東西回家。妳懂照片,對不對?瑞秋?從妳的另一個人生?」
同樣的,我想我用不同的角度理解這一切。對這些醉心拍照的遊客來說,伊亞不過是另外一個經歷過的漂亮地方,只要別把伊亞的音唸錯就好了。照片只不過是保證永遠不會把這地方忘掉。從現在開始十年內,照片可能會激起一份感覺,像黑暗中激起一絲火花,然後有那麼片刻,照片的擁有人可能會感受到當初置身當地的感覺。人們會說,關於那段回憶,我已經忘光了,不過這照片立即把我帶回那一刻。照片是一種恢復記憶的神奇良藥,我想到我那些艾瑪的照片,那麼珍貴,因為它們從我的記憶中引出許多其他的影像,且每張引出的都不一樣,就像鏈條上的小飾物,因此更顯珍貴。
「如今,大不相同了。」伊蓮妮說了這句話,接著將書翻到阿米尼(Armeni)的圖片,這是伊亞的舊站,乘客以前都在這裡上岸。我忘了她曾告訴我輪船的汽笛聲嘟嘟地響了多少次,就是這嘟嘟響剎那間轉變了整個社區的氣氛。村民聚集在階梯的頂端,懷著興奮、懷著期望,同時小船將他們心愛的人運送到下方的岸上。騾子會率先出現,使勁地拉著沉重的行李,然後因旅途疲累而哭喪著臉且氣喘吁吁的旅客,則由家人和朋友擁入懷中。那是真正的長途旅行帶來的浪漫氣氛,伊蓮妮稱之為「舊伊亞」的方式。
我的另一個人生,這是英格麗提到我的過去所採用的說法,那些細節,我一直沒對她說。「另一個」人生,這是一種微妙的變形,源自於她描述自己的歷史所採用的「以前」,這也是一個敏銳的詞彙,因為倫敦「的確」以平行的方式跟我一起繼續存活著,而這樣的方式並不同於墨爾本之m.hetubook.com.com於她。有時候,我挺嫉妒她那樣簡單、那樣切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想我們需要錢。」她喃喃自語。
伊亞在變,我見到這一切發生在我眼前,廢棄的洞窟和毀壞的宅第被人們修復了,磨得光亮亮,迎接觀光客:從我到來的那個夏天開始,觀光客的人數激增,大批的工人縱橫在那些坍塌捷徑上的懸崖峭壁(度假的遊客不敢在此出沒),婦女們拿著水桶和拖把緊隨在後。轉變的特徵沒什麼特別不一樣:平滑的外牆滾上了經過陽光洗滌的柔和淡色彩,或者在某些點上設置石頭;階梯的踏板漆上了平滑的消光灰,襯著白色的背景,造成極為醒目的視覺效果,但是第一陣雨打來,就暴露出虛有其表;有些人們巧妙開鑿岩石、好讓水天連成一氣的池子也一樣虛有其表,這些池子被稱作「無盡池」,不過只有真正潛人水中,才能享受到「無盡」的效果。從上面看下去,池子比較像著白色的水坑,好像一塊塊的水彩鑲嵌在岩石裡。
英格麗跟伊蓮妮一樣,生計要靠觀光客,同時卻經常被觀光客氣得發瘋。英格麗尤其瞧不起她在咖啡廳裡服務的那些顧客,瞧不起他們點希臘沙拉總是不要加橄欖或刺山柑或羊乳酩。「希臘沙拉,就要有希臘的風格!他們幹嘛不待在明尼蘇達州自己的家裡好了?」當她應該進廚房將牛奶發泡或應該結帳時,人家總是請她在美景前拍些快樂情侶照。經常有新型相機,因此延誤她的工作,而且有一次,一臺相機無法順利運轉,相機主人甚至暗指英格麗搞壞了那樣東西。「那些照片!他們只關心那些他媽的照片!幹嘛不拿開那個貼在臉上的塑膠盒,好好享受風景!」
某一刻,我發現這情況開始發生。是復原?還是接納?不管用什麼樣的和圖書詞彙形容,應該都是要表達失落不再難以忍受,就是要重新開始。我曾經一直沿著懸崖頂往前走,經過佩里芙洛斯,在英格麗的住處停了一下,不過當時她不在家,然後某樣東西使我繼續往上走,走到越過山丘的那座教堂。這教堂人稱「聖瓦西里」,地點絕佳,從這裡,可以往回看見下方的伊亞及更遠的地方,包括火山、整個聖托里尼,朝向更遠方浮現在無盡大海中的島嶼。
那時候是下午,天空好美,雲朵聚集在一起,濃的疊上淡的,長長一串,自有結構。不過,我凝視的並不是天空,而是大海;在這裡,重點總是在海。而我看著無數的光點,看得愈久,愈覺得這些島嶼不過是偶爾迸出的奇蹟,緊緊依靠著死亡,這死亡來自大海,或者島嶼地底的某個地方。等我了解了這點,也就了解到艾瑪已經走了,了解她和我和奧利佛,我們三個人,畢竟永遠不再有機會。我們毫無防備,卻也幸運,能夠觸及深淵的這一面,要碰多久就碰多久。
「是啊!也可以是一種藝廊。」我很訝異,我心裡已經完全出現了藝廊室內的圖像:通風的空間,畫架上展出黑白照片,唯一的色彩來自於玻璃牆外變化的大海色度。
「妳是說真的,是嗎?」英格麗喊道,「太好了!我們自己的店吔!」
我自己的露臺,邊緣有些粗糙,而且不管怎麼說,有一、兩層太靠近斜坡下方,帶隊的導遊乾脆省略這條路線,不過閒聊聲還是常常傳到我這邊來,包括:義大利語、法語、德語、以及各式各樣的英國口音。即使只聽到片段也能知道他們口中的俏皮話在表達什麼:「把頭移開,好嗎?尼克?哇,真叫人肅然起敬!」或者「噁!我的手臂上有東西hetubook.com.com!」還有「媽的,芭芭拉,太陽的位置不對啊!」
她搖搖頭。「沒有吔!在伊亞,只有住在『船長居宅』或下方濱水區的這些人受傷。地震的時候,岩鑿居是最安全的地方。妳看……」她在桌墊上畫了一份草圖,顯示岩鑿居的圓拱形和當地的灰泥(用藤蔓細枝和其他東西製作)共同起作用,像有彈力的獸籠,保護裡頭的一切。然後她從接待桌後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書,找到一張那次地震剛過後的照片。到處都是落石,道路不通。一棟建築物的半個正面像剝掉了的面具一樣,你可以直接看到裡面,天花板上仍舊吊掛著枝形吊燈。我想到我阿姨費娜:因為我只知道她可能就死在那樣的建築物裡。我媽所有的警告都提到翻滾的海水和奔竄的巨石,她從來沒有向我描述過事件的順序、費娜姨去世時的現場情況。那次地震是清晨開始的,我搜集到的資料就這麼一點。媽還在床上睡覺,家中準備逃難的其他人都沒有受傷。
「如今,大不相同了。這麼一個神祕的地方,那時候,是個特別的地方,不像現在人工造作。」照片中的房屋真的是由泥土掩蔽起來,建在看不見的地點,不似腦中旅遊手冊的設計,總是呈現色彩鮮明的對比。
英格麗低頭看著身上的圍裙,拾起黏在圍裙上的一塊綠色纖維。「喔!天哪!我不敢相信我可以不必再聞菠菜的味道了!」
一九九六年,一年後
我衝著她笑。「那沒關係。妳知道嗎?我想這實在是個好主意。就像妳說的,沒有人在賣舊照片,所以我們何不來賣賣看?生意對半分,怎麼樣?如果真的有賺,我再把我投資的那一半拿回來。這比向當地的銀行貸款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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