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

.標的甲和標的乙由標的乙的父親陪同,一起走到學校……
安德魯.拉克利謹上
第一個忌日,好個沒有靈魂的紀念日,就像第一個生日永遠是充滿喜悅。一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但是我知道時間不會治癒我,我永遠不會有被治癒的一天。我了解這點。我不再整天在床上懊惱、哭泣——悲痛與艾瑪之間那樣強烈的情感無法永遠持續下去,對任何人來說都一樣:如果這樣的情感沒有被扼殺掉,它會過去,而它已經經過我身邊了——可是我還是一直想著她。沒有艾瑪塑造出來的我,就跟擁有她塑造出來的我一模一樣:那就是一切。
「你的意思是薑『餅』人?」

「我的媽咪」、「傻媽咪」、「好媽咪」「我需要抱抱,媽咪」、「我膝蓋受傷了,媽咪」……那是我體驗過唯一一份我的身分在每一個句子末尾不斷重複的關係。這樣的關係難道比其他關係更神奇嗎?
英格麗和我是那裡唯一沒有抬起頭來瞻仰的人,不過我還是可以看見那片橘和粉紅映照在英格麗臉龐的膚色上,映照在我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肌膚上。

我停住了,頗為震驚。然後我翻過信來,看看是誰寄來的。啊!
就艾瑪這一生而言,我完全接受凱特和黛西是爹地的女孩,而艾瑪不是。甚至在她會開口說「我要媽咪」之前,她就用其他方式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偏好。在奧利佛試著安慰她的時候,抽抽嘻噎變成了嚎啕大哭;奧利佛唸故事書給她聽,她就在奧利佛的懷裡蠕動,視線移向故事書上方,找尋我。開始學走路的時候,她搖搖晃晃地從奧利佛那邊走到我這裡來。
「我可以跟妳一起坐嗎?」
「跟媽咪做薑人。」
「是的,我『說』藍人。而和*圖*書且是熱騰騰的十字形小圓包包。」
她看著我,一臉疑惑,見我沒有詳細說下去,她舉起杯子,噹地一聲碰撞我的杯子。「好吧!敬琳恩和蘿絲瑪麗!還有完美的時機,太陽剛好下山,敬這片著名的夕陽美景……就是現在!」四周突然掌聲響起,她轉轉眼珠子。「妳相信嗎?他們竟然會這樣做?」她壓低聲音說:「真瘋狂,好像他們期待什麼不一樣的事情發生!」
等我回到彭登工作,我想我可以理解像奧利佛這類父親何以喜愛和家人保持此等距離(更確切地說,是「平衡」)。不過,儘管我試著全神貫注在工作上,卻還是不斷地想著艾瑪。我會傳真給布宜諾斯艾利斯和日內瓦或東京的博物館館長、處理支票申請單、搜尋參考書閱覽室的目錄卡片,同時沉浸在漸增的興奮中,知道不久即將回家,再見到她。我們之間是那種名副其實心會砰砰跳的愛戀關係:短暫的分離只會讓彼此再次相聚時更為愉快。
我抬起頭來,發現周圍的桌子旁都擠滿了觀光客。英格麗站在咖啡店門前排隊的隊伍裡,跟其他人一樣,皮膚曬成棕褐色,穿著啪嗒啪嗒響的夾腳拖鞋,不過她眼神裡有關懷。
「當然可以。坐這兒,點一杯飲料吧!」
她在我對面坐好,自己點好飲料,而我把那張照片塞進袋子裡。「看起來妳已經在這裡坐了好一陣子。我們要舉杯祝賀誰呢?」
我想說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我知道這沒有什麼意義,可是無論如何,我都必須說出來。我不認識你們的女兒,我自己本身也不是為人父母者,所以我沒有辦法說我知道你們現在的感覺或任何那樣的話。我知道你們永遠不會原諒我。不管我的父母親說什麼。他們一直沒有原諒我,而且老實說。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我只是想要你們知道,我很抱歉。如果我可以改變去年七月發生的事,我會那麼做,請相信我。hetubook.com•com
奧利佛似乎沒有被任何這樣的舉動傷害到;他當然愛女兒,不過他很滿意將他和女兒的接觸侷限於偶爾在週末把《時代雜誌》換成女兒。他會把雜誌的兩面合起來(誇張的用心舉動令我想起摺床單),接著發現艾瑪的小臉臉在後面等著令他大吃一驚。「爹地!」
很奇特,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托比和巴布參與女兒日常生活的活動會與奧利佛參與艾瑪日常生活的活動呈現出如此鮮明的對比。我想不起來奧利佛何時帶過女兒上當地的圖書館或開車載她到學校。想到他(而不是我)在公共更衣室脫得光溜溜的,然後帶艾瑪下水游泳,似乎極為荒謬。

奧利佛的下一封信感覺比平時沉重,我發現除了他寫的信以外,信封裡還有另外一封信,是一只硬挺、看來頗為正式的淺藍色信封,已經有人拆過這信封,信封蓋口整整齊齊地塞回信封裡。有人用黑筆將我們兩人的名字一起寫在信封上,我想這樣的筆跡平時不會太整齊,不過為了配合這樣的場合,卻寫得漂亮工整。住址的各字間距也整整齊齊,令我想起學童寫字,下方墊了有橫格線的紙。
你已經做出最糟糕的事,你說過你很抱歉。現在,請離開我們,讓我們自己活下去。
「熱騰騰的十字形『小圓麵包』,爹地,我說的是這個。」
「看看那個!」附近有個女人對她的同伴喊道:「顯然是這星期最美的一次。妳運氣好,選了今天晚上來!」
.標的甲由父親帶到「瑞士小屋區」的游泳池,上一星期一次的游泳課……
在我真實的生活裡,我繼續走到學校大門口,在我的小圈圈裡,幾乎沒什麼人談到孩子。伊蓮妮的兩個孩子都快二十歲了,在希臘本土唸書,而英格麗自己還沒有長大。度假遊客帶來的孩子也少之又少。(當m.hetubook.com.com然,在艾瑪去世後、我離家前那段思緒混亂的過程中,我一定是憑直覺就知道這情況。如果我曾經想到八百呎高的懸崖加上及膝高度的圍牆不適合我的小孩來此度假,那麼其他父母親也一定這樣想過。)如果運氣好,我會連續幾星期都看不到小孩子。只有在我閉上眼睛的時間裡,眼前盡是孩子。
摩斯.哈姆雷特的下一個學期來了又走了。今年夏天沒有校外教學,而且在艾瑪第一個忌日來臨時,帕莫傳給我一份給家長的信影本,鼓勵家長們去墳前悼念。「花些時間,用有意義但無壓力的方式告訴你們的兒子和女兒為什麼有這樣的活動。」帕莫記錄了巴尼斯和喬婁納兩家人到墳前悼念的情況,在某次的活動中,奧利佛也在場。
我仍舊折磨著自己,回想著我沒有把媽媽的角色扮演好。早晨,她慢條斯理地穿衣服,我總是不耐煩;她想看某個電視節目,可是我認為她年紀太小不適台,於是刻意不給她看;她還是嬰兒的時候,我曾經突然放聲大哭,整個人趴到床上,一副精疲力竭、沮喪挫敗的樣子,她會躺在我身邊,非常安靜,聆聽媽媽發出那種她不熟悉的啜泣聲。然後,等我停下來,她會醒過來似的,重新哭起來,再度確信事情依照大自然的順序進行著。
我來聖托里尼差不多一年了。懸崖沒有拿我當祭品,大海沒有吞噬我。我走著,我呼吸著,我活著。
.標的甲整個上午跟父親耗在圖書館裡。
「其實,我一直在想英國的兩個女人。她們叫做琳恩和蘿絲瑪麗。」
安德魯.拉克利,倖存的那名青少年,他朋友達倫.莫里斯突然轉向,把迷你巴士撞進中央分隔欄的時候,他就坐在乘客座上。那時候,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莫里斯身上(他跟艾瑪都被送到同一家醫院,珍和我差點在停屍間碰到莫里斯的母親)https://m.hetubook.com.com,那天在他的血液裡驗出非法物質,不過我也記得一些拉克利的情況。他跟他那個運氣較差的同伴不一樣,他來自倫敦北區富有的家庭。我記得,是他經常提供大麻和古柯鹼給開車的莫里斯。奧利佛和我母親都認為,就這件事而言,呈現的是一種古怪的社會型逆轉,因為在一般人的認知裡,應該是兩者中相對遭社會剝削的那一個提供毒品給有錢的那一個才對。(「他媽的紈褲子弟」,奧利佛這麼叫他,而媽點頭,儘管不該罵髒話。)不過,比較有意義的是,在那趟致命的行程裡,只有拉克利一人記得繫安全帶,也許是多年來習慣搭他母親的BMW上下學的關係。唔,他講對了:他的懺悔沒有什麼意義。我不可能站在他的立場,也不可能站在他父母親的立場,我沒有質疑過他們承受了什麼樣的痛苦。我不確定這樣的情況是不是有可能出現。

「哦,我當然運氣好。」
我寫著這封信,希望你們會讀我的信,不會把信扔掉(你們有權利這麼做)。我知道。你們一定瞧不起我。
「哈囉,雀雀,妳在忙什麼?」
七月十二日下午三點三十分。手指頭因為高溫而麻木、腫脹,暴露在太陽下的裸|露肌膚,因為一絲絲陽光惡意的鞭打而刺紅。距離艾瑪去世的那個時刻整整一年,我自己一個人在一家俯瞰阿慕迪的觀光酒吧裡喝酒。
我把在她墓地拍攝的那張照片擺在眼前的桌子上。偶爾,我會把視線從艾瑪的臉上移到威尼斯古堡的殘破堡壘上。那是太陽下山的儀式。即使現在,只剩下幾個小時,遊客還是會找個特別的地點體驗那份魔力。我看到女服務生正看著我,示意要幫我把酒斟滿。空腹喝茴香烈酒,我不禁想起琳恩和蘿絲瑪麗。嫁給單傳的弗里曼,然後婚姻破碎,算來我是第三代。我記得在我們的婚禮上,男儐相講了一則笑話,大意是說:新郎叫弗里曼沒問題,不過他可愛的新婚妻子就不再是自由人了我們的賓客舉起酒杯,開心地大笑。和-圖-書
現在只要保持距離,我急切地朝空中低語,彷彿這話會穿越我們之間的距離,傳到他的耳朵裡。不要靠近凱特和黛西。在未來的時空裡,請不要再出現,不要出現在其他環境裡,變成同事或鄰居,或者地鐵上的陌生人,拾起她們倆其中一人掉落在地上的圍巾,開始聊起天氣來。
而那天,最後那天,當莫里斯和拉克利兩個男生還賴在床上的時候,我在學校門口和她道別時的擁抱缺了平時的那份肯定嗎?在我稍晚回來接她時,是不是只想著那些待辦的瑣事?是否我晚上因為天熱睡不好,於是一路上以早晨乖戾的情緒打壓她的熱情?是否有一個徵兆?一段哭訴?一次咳嗽?某樣我錯過了卻可能讓我可以在那天保她回家、保她活命的東西?
「唔,一定要替我留一個喔!」他不需要再加一句「那麼,跑過去吧!」因為艾瑪通常已經這麼做了,而他那幾乎沒有中斷的思緒則又回到那些商業文章上。
情況比較好的時候,心中覺得寬慰,因為知道我從不曾將她視為理所當然,從來不曾,即使在發現她是我唯一的孩子之前,我也不曾這樣認定。從早期開始,只要她雙臂環抱著我的脖子,整個身體壓在我身上,雙腿箍著我的腰,我會試著用我所有的感官偷走那個時刻,保存它當時的模樣,如此等她年紀稍長,不那麼容易親熱擁抱時,我才能夠一再取得快取記憶體上珍貴、愉悅的記憶。而現在,幾乎每個清醒的時刻,我都汲取著這樣的記憶。
「熱騰騰的十字形什麼?」
親愛的弗里曼先生和太太:
「瑞秋,我一直在找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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