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睛朝下看。「是啊!」
「瑪麗兒寫過信給我,可是我沒有回。如果她們放棄我,我不會責怪她們的。我在倫敦的時候,就是去聘請你的那一次,我想我在埋葬艾瑪的墓園旁邊看見了珍的車。而且我知道她們曉得我上次回倫敦,因為出境的時候,我在機場碰見瑪麗兒的先生,可是我就是沒辦法見她們,還有那兩個小女生,在我們所有人相處過的老地方……」我突然住口,沒有繼續這一小段古怪的表白,我的氣息變得微弱而淺短。
「妳做生意?」她忍住了咯咯笑聲。「聽起來很好玩,是哪一種生意啊?」
我們講完話,陷入沉默後許久,我感覺到他還在看我,看得很專心,彷彿還有話要說似的。他完全不動,如果沒看見他的眼睛,可能會以為他在打盹,睡著了。對我來說,似乎他的工作常要求他不得透露身分,要求他顯得平凡,於是他的每個姿勢、每個聲明都在淨化自己,直到精煉至只透過眼睛表達自己的境界。此刻,他的眼睛包含某種介於憐憫和渴望之間的東西,而且是種親密的交融顯然,那是某種在我們之間移動的東西:我那麼自在地跟他談著話,而且那是一種解脫,分享我某些私密的解脫。我將臀部微微朝他的方向移動,我們的衣服在微風中飄揚,我有股想觸碰他的衝動,想感謝他相信我,甚至可能想親吻他。那是一種可笑的、少女似的衝動。我注意到小卵石間有些許繩索,拾起其中兩、三截,發現只是繩結,兩端被切斷了或磨損掉了。
察覺是帕莫的工作,我不由得納悶在堪塔羅斯的那個下午,他察覺到我什麼東西了。住在這裡的這段時間,我只是偶爾瞥見鏡中的自己,除了檢查有沒有染上壞血症,我根本對自己漠不關心。無論如何,卡麗多拉屋並沒有全身長的鏡子,只有浴室內有面小鏡子,但是在酒吧和商店裡有時候卻不可避免,因此我知道自己的身體變瘦了,頭髮蓬亂。我並不在意;我已經放棄了社交方面的所有自豪,所以幾乎不在意別人對我的外貌有何看法。
「她叫什麼名字?」
「喔!天哪!這段時間。這就像人家說的,失去了臂膀嗎?」
「『勞瓦』(louva)的意思是痲瘋,」我說。我努力學習著原本所知甚少的希臘語,一直慚愧自己對洽談生意如此無知,還有儘管英格麗和我兩個人住在聖托里尼的時間相當,然而英格麗卻變得相當能幹。「而『卡塔羅斯』(katharos)的意思是乾淨。麻瘋病患被帶到這裡來洗淨的。」
「無條件的愛,」英格麗說著話,同時仍舊盯著艾瑪的臉。「我聽過那樣的話,可是我猜我永遠不會真正了解那句話的意思。」
我只是搖頭,咬著雙唇,想辦法不讓眼淚掉下來。她循著我淚濕和-圖-書的目光往前看,望向提拉西亞島,望向我們兩人都沒有想過要去造訪的那座崖頂村落,彷彿伊亞如此遙遠,遠到我們其中一人有必要去走一遭。
「那麼是妳以前提過的另外一個傢伙,賽門囉?」
「可憐的傢伙,」帕莫說。他站起身來,一隻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另一隻手替兩眼遮陽,然後環顧這地方。他轉身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腰變瘦了。那樣的苗條使他看起來更敏捷、更強壯。
「艾瑪,」我低聲說:「艾瑪.珍。」我原本要取艾瑪.蘿拉,但是奧利佛笑說:「E、L、F,那麼她姓名的英文字首縮寫就變成了Elf,『小精靈』囉!」那麼叫蜜雪兒?「不,EMF,會變成『歐洲貨幣基金』的縮寫。」我們也討論了艾瑪的祖母和外婆的名字,可是我們倆都下定決心,要讓我們的女兒清清淨淨地展開她的人生:蘿絲瑪麗和艾莉莎一直都不是最幸運的人。
英格麗把照片拿得高高的,向著陽光,彷彿那是張幻燈片。
「好吧!」我們原本在樓下房間,現在正拿著冷飲上屋頂休息,坐在椅子上,椅上鋪了磨損的燈心草座,是前一位屋主棄置的。傍晚的陽光照耀著,天空呈現純粹的天藍色。我最後的隱私即將揭露,這令我覺得既荒謬又可恥,那麼久以來,我都沒有把待在這裡的真正理由告訴我的朋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帕莫是個私家偵探。」
「妳為什麼用姓氏稱呼妳的朋友?」她問。「我不知道。別人都這樣叫。反正,他不算是朋友。」
「我可以看照片,可以嗎?」英格麗問,「我的意思是,妳不必,如果……」
「說來話長。」
「在那些英格麗和伊蓮妮之間。」他說。
「知道嗎?」帕莫說:「如果我們就在勞瓦利卡下方,那麼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一定也是那些痲瘋病患看到的景象。」
「不是沒有意義,」他正經地說:「其實,我想的剛好跟妳說的相反。尤其在這下方,整個感覺好『沉重』。」
我看得出她不會就此罷休,而且我感受到一股內心的困惑要釋放出來的感覺;我才剛向帕莫吐露了真心話,或許也該是對英格麗坦白的時候了。天知道,她已經等得夠久了。「事情是,英格麗,嗯,帕莫和我有生意往來。」
「我『知道』,我以為跟妳老公有關。可是這……喔!天哪!妳一直都沒說……」
我注視著一艘渡輪航行穿過聖托里尼和提拉西亞之間的水道,這一段水道非常神聖,島民甚至賜給它饜於它自己的守護神,我心想,是不是這條水道帶著帕莫離開這裡的。
「很抱歉沒辦法早點兒告訴妳,」我說:「要說出這件事讓我覺得很可怕。把話留在心和_圖_書
裡愈久,就愈說不出口。不過我想,這幫了我不少忙,這裡的人都不知道。這裡的情境讓這件事變得比較可以忍受。不過現在,我希望妳知道。」我明白從這段話裡,她會憑直覺知道我希望她把事情的始末說給伊蓮妮聽。不曉得我們倆的朋友會怎麼說,她是不是又會說:「我早就知道了。」
「不,不是啦!他只是在密切注意我以前在倫敦認識的兩個孩子。」
我關心地看著她。「妳沒有做錯事啊!英格麗。妳批評她是對的。是她的愛應該要無條件,不是妳的愛。相信我。」
「我知道。」我試著用開玩笑的語氣說話:「首先,我是半個希臘人,現在我是個隱藏的母親……妳一定以為我還藏著別的祕密。」可是我們兩人都擠不出一絲笑容。
他點點頭。
我們靜默地坐了好幾分鐘。英格麗把那張照片貼在自己的腹部,彷彿那麼做可以吸收更多艾瑪的氣息。然後我們身後開始響起拖著腳走路的聲音,嘖嘖的說話聲和低沉的抱怨聲,因為遊客開始沿著馬爾馬拉大理石道朝高拉斯古堡走去,再一次進行著那場日落儀式。一個小時後,天空會布滿粉紅和橘色,而一對對情侶彼此凝望著,呈現出夢幻般的剪影。他們會注意到我們已經找好地方坐著,嫉妒我們的私人露臺座位,可以好好欣賞眼前的美景。
「不,這樣很好。在這裡。」我從袋子裡拿出照片來,把照片交給她,我自己不敢看。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清楚那張照片的每一個細節:艾瑪坐在瑪麗兒家花園的鞦韆上,兩隻手臂伸得直直的,身子朝後拱起,雙腳向前踢,彷彿瞄準相機似的。塞在她屁股和鞦韆鏈條之間的是她的洋娃娃露西,用力搖擺鞦韆的動作使她的臀部離開了座位,幾乎掉落下來,下一張照片露西就不在鞦韆椅上了。
「那麼,妳們還是沒有聯絡囉?」
「哦,英格麗,這很複雜。我不知道妳想不想知道,要講的很多……」
我率先朝海灘的方向走去,這是一片火山石構成的弧形海灘,閃亮亮的,好美,後方是被風吹打成千萬座小山峰的浮石峭壁。你可以聽見海水打在岩石上的嘎吱聲,然後等海水退去,可以看見地面的斜度有多陡峭,遠比你所期望的陡峭許多。雖然還沒有到復活節,天氣卻已經溫暖到可以做日光浴,於是我們把攜帶的物品放在水邊,看著一群人選了一個更遠的地點才攤開他們帶來的毛巾。你可以感覺到,他們覺得來到世界的盡頭探險實在大膽,令人緊張興奮。
「妳的意思是沒有人會天生就那麼沮喪?」
「伊蓮妮嗎?是啊!我也是這麼想。不過我不想探究下去,我會覺得好像背著我媽在進行什麼似的」我衝著他笑了和圖書一下。「我想,你只要想到我對瑪麗兒和珍做的事,這話聽起來就有點兒虛偽。」
英格麗看見我跟一個她不認得的男人「一搭一唱」(這是她的形容詞),於是直接問我他是不是我老公。
「反正,」我邊說邊回頭看著海水,「不重要,對不對?事情發生時,你怎麼做,或年紀多輕,都不重要?不管是生病、或溺斃、或年紀大……不管你是誰,在哪裡,全都沒有意義。」我大笑,對自己的表現覺得尷尬。「對不起,我的話聽起來像不成熟的存在主義者,是吧?」
「哦,她很美,看起來像妳,對吧?」曾經,這樣的說法會使我心底湧出一股愚蠢的希望,現在,這樣的話像一小株彩色的幼芽,是炎熱黑沙地裡的一種花,當地人稱之為「海水仙」。
我點點頭。「我想那可能就是我要表達的。這一切,跟某種比我們大許多的東西有關。我知道,當我往上走,經過佩里芙洛斯的時候,也有同樣的感覺。你可以看見鋪展在眼前的一切,那些火山和提拉西亞島,跟大海比起來,土地少之又少。就像我們緊握著珍貴的生命不放。」
此刻我往前靠,好好打量著自己。我臉上出現了好多以前沒見過的皺紋,而且不是那種讓人精神立即振作起來的笑紋,而是把人悶壞了的那種向下的哭紋。這是一個人的圖案,爸曾經這麼告訴我,當時我問為什麼祖父母的臉上有「畫痕」。「等你活久了些,你的圖案就會變得更深,因為你學到的更多。」唔,我的圖案現在是無法復原了。
「講講看啊!」她溫和地說。
「我哪裡也不去,」她說,又揶揄地加了一句:「妳可能已經猜到了。」
我瞇著眼,抬頭看他。「你的意思是,置身在那些痲瘋病患和死去的水手之間?」
「為什麼不會來?」
「是嗎?」他說話的方式讓我懷疑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令我懷疑以前到底有沒有跟他提過。
英格麗搖搖頭,氣她自己。「可惡,很抱歉我說了那些我媽的事。我不敢相信我的感覺竟然那麼遲鈍,妳一定這樣想過,天哪!我不知道怎麼……」
太陽曬得我的頭好疼,搞得我兩眼昏昏欲睡。我閉上眼睛,有一會兒,我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
她揚起一眉,顯然是好奇加不解。「哦,是嗎?那麼他到底是誰呀?」
「怎麼了?」
雖然我沒有預期要跟他談到這一段,不過還是告訴他了,先是說到第一次有家人去世之後,媽搬到了倫敦,然後是我爸得了癌症,媽很早就守寡。整個感覺非常不幸,讓人覺得沒有喜悅的空間。「這一切聽起來很悲慘,對吧?不過那些年有許多快樂時光,跟爸在一起,當然,還有跟艾瑪在一起。失去老公又失去孫女對我媽來說是很難捱的。」
她把座下的椅子拉到我的座椅旁和-圖-書,我們肩並肩地坐著,就像照片中一起看落日的戀人。「有,瑞秋,妳內在有東西的,當然有。妳還關心別人,這點很明顯。」
「我還是認為我們都相當重要,各有自己重要的理由。」他轉過頭來對我說。
接下來我檢查自己的眉毛。原本整齊的小弧線,如今變濃密了些,是珍所謂的不守規矩。這令我想起她跟巴布和我一起坐在他們家的客廳裡,她從袋子裡拿出一把拔毛鉗,從巴布鼻子的末端拔出一根毛來,那麼迅速而精確,令我一時懷疑起自己的眼睛見到的景象。我等著巴布發飆,但是他沒那麼做,反倒是大笑起來。「這房子裡沒空間擺梳妝臺。」巴布這麼說,然後那天剩下的時間,這句話一直盤旋在我的腦海裡。
我又想著,跟帕莫在一起很自在,有某種勝過熟悉或甚至吸引力的東西,是十分投契的感覺。想要把這樣的感覺說出來是不成熟的想法,他似乎就是「了解」我。
我帶他到菲尼基亞,那是往內陸走幾分鐘就到達的隔壁村落,在這裡,名為「波塔莫斯」(potamos,希臘語意為「河」)的中央大街往下斜,變成狹窄的巷弄,而教堂則風化成可愛的橙紅色。然後我帶他去看一片我新發現的海灘,坐落在過了阿慕迪之後的堪塔羅斯,從前是痲瘋病患的聚集地。這個名為「勞瓦利卡」(louviarika)的地點如今空蕩蕩,矗立在海平面上方,顯得風大而空洞。
「其實對這件事,我一無所知,我的意思是,她到底怎麼死的。我想,是被落石砸到吧!我查過當時的所有書籍,不過親眼目睹的描述並不多,至少,英文的記載並不多。」
「其實也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如果你算出好幾世紀以來在這裡英年早逝的人數……那嘩水手、痲瘋病患、死於地震的,跟這裡的人口數相比較,一定有點不成比例。我的意思是,現在還有哪個地方像這樣?」
「不是,不是,那不是奧利佛。」
「帕莫?好奇怪的名字。」
「可是我們以前是家人啊!我們三個。」我很訝異自己聲音中蘊藏的那份熱情。「不管怎樣,當時的感覺是那樣。我比誰都更親近她們。」
我用手指頭梳過髮際線,把捲曲的頭髮往下壓,壓成幾近從前的短髮。這時我注意到,灰髮沿著髮線一路冒出來。最明顯的灰髮已經長出來很久了,而我的頭髮金到足以掩蓋掉那些灰色,不過如果不是色素沉澱的關係,我的頭髮質地其實很粗糙。有趣的是,人天生討厭自己變灰,那感覺好像發現土壤裡全是蟲子。人的本能會先退縮,然後才突然向前,搜尋更糟糕的情況。
帕莫這一次來訪所帶來的正式消息少之又少,我並沒有抗議。他提議要延長一日遊時間,在伊里亞斯多待個一或兩夜,我也沒有表達https://m.hetubook.com.com
關懷之意。結果,我發現自己期望著兩人的見面,而且會把新發現的地方當作私房景點,好帶他去看。這些地方要不是我在散步途中發現的,就是伊蓮妮或其他當地人跟我說過的。
「他們常看見最好的景色,」我淡淡地說:「那樣的方式跟他們看待自己的景象不一樣。」他笑了起來。「不過不好受喔!面對像這樣的大海。我猜他們大多數人一定是水手。」
「以前是?為什麼現在不是?」
人家是這麼說,可是孩子不是臂膀。她曾經是我的全部,事實上,她使我感受到不僅止於我,感受到多過我有權利感受到的。父母親耗費那麼多精力,想把孩子塑造成自己心中期望的模樣,結果卻很驚訝地發現是孩子在成就父母親。「不只是那樣,我不知道,是空洞。所以我對事情沒有辦法像正常人那樣興奮。我的內在什麼都不剩了,一無所有。這是我唯一能夠描述的方式。」
「不過一定還是有人逃過那一劫活下來,那事才過沒多久。難道不能問問妳的朋友,幫妳把答案找出來?問我住的那間旅館的那位女士啊?」
「妳做得很好,妳知道的,」我聽他說:「妳來對了地方。」
「呸!妳惹上了什麼麻煩?」
「是啊!去看我媽。她不會來這裡的。」
英格麗皺起眉頭。「我不明白。」
「我阿姨死在這裡,在一九五六年的那次大地震。」
「珍貴的生命,是啊!」他順著我的眼神往前看,點點頭,彷彿同意的是我們所見到的一切,而不是從我們嘴裡說出來的任何言語、陽光比平時朦朧,使得海水裡反射出更多的金屬顏色。我心想,我沒做錯,這裡有慰藉,在海水和天空裡,以及海水和天空如何交織成巨大而平靜的庇蔭,那麼接近我要找尋的慰藉。
我眼睛朝上看了一下。「賽門?我說過嗎?不是,不是他。其實,帕莫跟他們兩個都沒有關係。」
「失去妳爸和妳女兒對妳來說很難捱吧!」
「不會吧!」她用兩手握住我的一隻手。她手指上的肌膚乾燥而溫暖,我可以感覺到肌膚裡的陽光。「喔!瑞秋!我就知道一定有什麼事。」
「是啊!我沒想到這點。多殘酷啊!」我沉默不語。
「妳回過倫敦?」帕莫語帶訝異地問道:「我的意思是,第二次?」
他稍微瞇起眼睛。「家人是不一樣的。」
我停頓了一下。「我自己有個小女兒,在倫敦。跟那兩個小女生同年紀。」我移開視線,但是可以感覺到她屏住氣息,祈禱我不會說出我要說的話。「她在一次車禍中去世,就在我來到這裡以前。那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我沒辦法待在家裡,我沒辦法在沒有她的情況下住在那裡。」
「那是他的姓。」
「一位是我的教女,而我是另外一位的監護人。我以前和她們的媽媽是非常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