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二十二章

「我也這麼覺得。」她的模樣跟平時沒什麼不同,穿著手染的寬鬆直筒連衣裙、冬天的棕褐色編織涼鞋搭配色彩完美的腳趾頭,但是對我來說,她似乎轉變了,不折不扣地變成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曾經夢想的僑居海外藝術家。她往後靠,背倚著那張書桌。「妳知道什麼嗎?我覺得我們必須做成一筆『名副其實』的買賣,我才會真正相信。而且要賣給『真正』的觀光客才算。」
我們在一九九七年五月開張營業,當時正逢旅遊旺季,包機開始往返載送北歐遊客,遊輪開始載送美國遊客。我自己買下了第一幅作品,掛在我的餐桌上方,讓它變成餐桌的焦點(我曾經對「焦點」這樣的東西相當著迷。奧利佛說過,政府應該在他的報稅單上加個方框,當作焦點提示)。雖然我享有現場自由挑選並更換最愛照片的權力,然而在我們拉開門、掛出「營業」標牌時,我卻還沒有決定要選擇哪一張照片。我緩緩地走著,巡視整個店,輪流看著每一張照片。它們穿著海洋浸透的木框架和堅韌的玻璃面板站在大理石桌面上,多麼結實牢固啊!然而又多麼的脆弱:不必花多大力氣便可將它們損壞掉。
「這可是地震的大好時機。」我對英格麗說:「看看有這麼多的大理石和玻璃!」
「嘿!別觸霉頭。」
我想到那些善行,付出了那樣的好意,但是從來不說。我想到我付給克里斯托斯的低價房租,以及阿納托的表弟同意的合理到令人訝異的房價,還有我一週又一週,幾乎沒有離開我的露臺,卻出現在門階上的那些食品雜貨。在我的雙腳下方,儲藏室的書桌上,放著帕莫寄給我的最新報告。他每個月還是加上「教母專案」這個標題,彷彿這是非常善良且仁慈的事,我的地位跟hetubook.com•com童話故事中的人物幾乎只差一個等級,揮揮手中的魔杖,南瓜就變成了馬車。
「是啊!感謝來自法蘭克福的弗蘿.石麗兒,是真的。」
「什麼事?」
「如果這家店會大受歡迎的話,唔……」
「再見!」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哦?」
我大笑。「我認為妳可以先讓自己相信,然後這樣的事情就會發生。」
「妳覺得怎樣?」英格麗問:「可別說改變心意,想要退貨。」
不過這一次,訊息並不是出現在短箋上,而是出現在信封上。因為瑪麗兒的這封信並沒有透過奧利佛轉交,這表示她有我的住址,或者,更精確的說法是,她在向我表明她有我的住址。她的信等於正通知我,她要來找我。
「我覺得很自豪,」我說:「非常自豪,為我們兩個人,還有伊蓮妮。我認為我們的表現非常好。」
我們準備著「帕諾梅芮亞」的開張事宜,話傳到原本不知道有新事業要開張的當地人耳朵裡,每天都有陌生人帶著照片進店裡來,包括他們不記得在哪裡拍攝的風景照,家族裡沒有人認得出是誰的人物照。我鑑定照片的功力只有業餘水準,僅能憑直覺,不過靠這樣的方式運作感覺卻很自然。
「謝謝妳,伊蓮妮。」我邊說邊拉住她的手臂,讓她把我抱得更緊些。
想念妳,像以前一樣。
「就像在咖啡屋裡老是搞得妳發瘋的那些人?」
「我只是在想,我剛來到這裡的時候,才搬進卡麗多拉屋的時候,直有人在我的露臺上擺花,」她似乎頗訝異我突然轉變話題,接著很快望向仍舊忙著招呼朋友的英格麗。「我想,也許是為了歡迎妳?」
不對,如果有人得到了仙女教母的庇護,那個人就和-圖-書是我。
狄瑪斯捐了一大塊面積為一半門大小的回收木板,英格麗在木板上漆了材料和照片出處的相關資訊,然後把木板掛在外面的牆上。
「再見!」她說。
「『若伊賽薩斯』?那是什麼意思?」
「伊蓮妮,」因為酒和陽光而全身溫暖的我說:「我們要妳知道,妳是帕諾梅芮亞的第三位創辦人。」
雖然她是在開玩笑,不過我看得出她期望一個真正的答案。
伊蓮妮聳聳肩,放下這一切,不過我們看得出,她很開心。一群剛到店裡的人圍著英格麗,都是英格麗從前在咖啡屋的同事,這時,我看見伊蓮妮把我們從前門拿到樓上來的那面標牌擺正,她先往後退,彷彿第一次看著標牌上的字。店裡的所有照片都是原作或限量版的正片。今天早上,她替我們送來了最令人讚歎的花束。伊亞境內沒有花商,這裡的人送的花都是從自家花園裡摘下來的,所以這些花一定是她想辦法從菲拉訂來的。
「現在是真的囉?」我問英格麗。
開張營業的第一個星期六,我們在露臺上舉行酒會,是英格麗出的點子(我已經開始注意到,好點子通常都是出自英格麗),我們的鄰居走出自己的店門和旅館的櫃臺,過來一起慶祝,認識或不認識的僑民過來自我介紹,用英語聊上一整夜,而伊蓮妮等晚上該住進旅館的遊客全數到齊後才過來同歡。她告訴我們,阿納托選的那張照片目前掛在她的接待櫃臺上方,已經有兩名房客針對那張照片發表意見。英格麗提議讓住在伊里亞斯飯店的所有房客享有折扣。
「賜給你的生命,賜給你家人的生命。當你失去你摯愛的某人時,我們就會說這句話。」她一隻手臂滑到我的腰旁,緊抱著。「也許他們看得出妳失去了某人。和圖書在伊亞這樣的地方,在這整座島上,沒有一個人不知道這種感覺。」
「伊蓮妮?」

「也許吧!我覺得好奇怪,把花放在那裡,就這樣。不敲門,也不留張紙條或什麼的。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裡面總是有羅勒。那是聖托里尼的東西嗎?」
愛妳的.瑪麗兒
「可能會有裂開的缺口。」英格麗邊說邊調整木板的高度,方便站在街上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木板上的文字。她有個圖標畫家的朋友,在高拉斯古堡附近有間工作室,那人在作畫時立了一面「請勿打擾屋內藝術家」的標牌。那面標牌不見了,於是他又立了第二面標牌,上面寫著:請勿偷竊標牌。第二面標牌也不見了,他只好把工作室的門鎖起來。
最後,我選了一張卡馬利海灘的風景照,整片乳白色的天空和鐵灰色的海洋。住到這裡以後,我去過一次卡馬利,如今的卡馬利有一排排的日光浴浴床,跟這張照片的風貌全然不同。照片中的這個地方有種荒蕪感,影像小小的,卻顯得無邊無際,彷彿這一切被依照比例縮小到只剩下氣氛。我看著英格麗包裝這張照片,在收據上蓋章,把細目寫進我們的售貨本。感覺上像跟艾瑪玩商店購物遊戲,她的微型收銀機,裝玩具蔬菜的塑膠購物籃。(「總共是兩千英鎊三十六便士。」「那麼貴?才買幾根胡蘿蔔?」「是啊!要曉得這是一家非常特別的商店。」)
表面上看來,這短箋跟幾年來奧利佛轉送過來的其他幾張沒有什麼不同。語氣溫馨,但不是多愁善感:兩個女孩子的消息是由簡短而愉快的細節所構成,不是什麼重大事件,雖然文中沒有直接提到艾瑪,然而艾瑪卻遍布在每一個句子裡。
https://m.hetubook.com.com「我們送羅勒有慰問之意,『若伊賽薩斯』(Zoi se sas)。」
珍問候妳。目前她跟巴布的情況不太好。恐怕有些夢一直沒變。
德國藝術家曼弗雷的畫作在中央廣場附近的一家精品店銷售,英格麗安排他到店裡來,給我們看一些他的照片。他以前從來沒有出價賣過這些照片,一直把這些照片當作私人收藏。這些都是黑白照,可能源自任何時間,沒有特定的感覺或風格:摘葡萄的人彎腰拿背籃;一排排漁夫,拱起背脊,面朝海水;村裡未修復的房屋細部,一具窗框,褪色了,灰灰的;粗糙的階梯,磨壞了;一口鐘,暗淡而生繡,襯著色調更深的天空。我擔心會壞了只存放「舊」聖托里尼照片的規矩,於是把伊蓮妮叫進屋裡做最後的決定。她讚揚曼弗雷欣賞傳統影像的眼光,因此我們立刻下了訂單。
妳會很高興知道凱特和黛西對藝術真的愈來愈有興趣。她們學校新成立了一個課後社團。安排參觀國家肖像館和泰德現代美術館.學校也可能帶他們到巴黎旅行。
接下來購買的人是阿納托,他選的照片是一座伊亞的鐘塔,遠方交織著提拉西亞的暗色輪廓。然後英格麗的朋友亞歷山卓斯替他目前仍舊居住在下方水濱區的祖父母挑了一張阿慕迪的風景照。曼弗雷買了一張他注意許久的尼可斯作品,而英格麗開玩笑說,她要去找小尼可斯來買一張「尼可斯」的作品。然後有一位我們不認識的女子走進來,四處瀏覽,拿起一張曼弗雷拍的婦女們採收葡萄的小型照,把照片帶到書桌前。她在她的手提包內搜尋錢包,然後交給我們她的信用卡。她的名字叫石麗兒。她在我們的顧客本上簽名,我們因此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她住在法蘭克福。
親愛的瑞秋:
「哎呀!」她傷心地垂下眼簾。「在希臘,羅勒在我們的宗教裡非常重要。你會見到用它來裝飾教堂內的聖像。我們相信它是從基督第一次流下的血滴裡長出來的。」
「完全正確。一個穿T恤的人,T恤上寫著『我愛聖托里尼』加一個驚歎號。一個寧可從懸崖上往下跳也不願吃一顆橄欖的人。」
我們在屋內的牆上漆了妮莉的一段話,那是七十年前她造訪這座島嶼時說過的:「不管在哪裡,我只要一轉身,就見到眼前有幅圖畫。」比較有野心的時候,我喜歡把帕諾梅芮亞想成一個連結,居中連結像妮莉這樣的先驅和在山頂上拍照卻老把太陽擺錯地方的拍照人。
「對極了,」英格麗贊同:「沒有妳,根本不可能有帕諾梅芮亞,對吧!我們恐怕還會把一疊疊的好照片存放在瑞秋的房間裡!」
狄瑪斯的木框跟我期望的一樣美,而且每一個都不一樣。有些上了漆的木材經過磨光和平滑處理,有些仍舊保留剝落狀態,有一層層橘色和藍色的塗漆將灰色顆粒飾上斑點。我愛這種海水和海風的顏色,這是在桃紅色及柔和的淡色彩出現以前真正的聖托里尼色彩。我們安排由騾子把貨運來,擺進現場最後裝設好的架子裡。騾子噹啷噹啷地沿馬爾馬拉大理石道而下,遊客拍著照,而站在伊里亞斯飯店外的伊蓮妮滿意地微笑著。
希望妳安好。奧利佛告訴我們妳要在聖托里尼經營某種攝影藝廊,這真是難以置信的好消息。那不是妳說過想做的事,不過妳有這樣的構想,感覺極好。恭喜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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