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三十五章

我忍不住回了她一個微笑。「黛西呢?她希望專研哪些學科?」
「不是,只有我。」
「哦,」她那張臉垮了下來。對十六歲的小孩來說,當時的情況和時機是很糟糕的藉口。我試圖想些別的理由,真正的理由,可是我不認為拿恐懼和悲觀當藉口會更好,「妳終究會回來吧?」她邊問邊抓住她的香菸,熟練地輕拍菸盒,拍出一根菸來「我的意思是,回倫敦,回來住。」
「喔,是啊!我在TopShop被人家發現,是TopShop的倫敦店,實在酷,店裡有個女人說她是星探,她替我拍了照,而且要我答應到經紀公司去,可是媽並不熱衷,她說我太年輕,而且模特兒很空洞,發展受限。不管怎樣,等我跟我朋友黛西去到經紀公司,他們對我的疤有點兒不滿,所以我想,他媽的挑東挑西,我轉頭就走。」
我停頓了一下。「妳的確嚇了我一大跳。我很想知道怎麼是妳來找我,而不是黛西本人。」
聽了這番話,她很開心。她看著我們包裝照片並將照片小心放入有藍字和提帶提繩的紙袋裡,我可以感受到她愈來愈興奮。「哇,太謝謝了!」
「不啦!嗯,不完全是這樣。我猜她只是說那可能是妳一直沒有回來的原因,而且妳對奧利叔叔那麼冷漠,我想可能是這樣吧!」
「嗨,妳好,妳是我的瑞秋姨嗎?」
「不過,說正經的,妳有沒有考慮過當模特兒?」
我無法容許自己再這樣竊聽下去,於是開始沿階梯而下,誇張地發出噹啷的聲音。「所以,小姐,妳有沒有打電話給妳媽?要她到蓋特威克(Gatwick)機場接妳?」
「喔?」
「他可能不想大聲嚷嚷,」我說:「我知道他不會那麼做。可是事情就是這樣,而且他跟珍都有自由找尋自己喜歡的人。」
「聽我說,」我打斷她的話,此刻的我顯得有點兒不耐煩。「黛西她媽不是那樣的。如果妳認為她被收買,那妳就錯了。她認識奧利佛好長一段時間了,從妳們全都是嬰兒開始——」
凱特給了我一個古怪的表情,不過那表情一下子就不見了。也許,她讓自己做好心理準備,面對這類老女人的怪癖。「不管怎樣,媽說,妳是唯一能夠釐清這件事的人,如果妳願意的話。」媽沒說這樣的話,我看得出來,至少不是直接對她說。不過,也許是講給托比聽的個人評論,被凱特無意中聽到或逮到了,硬塞進這樁大型反叛活動裡。
我很想笑。這番不合邏輯的爭論,口出惡言的激|情,這正是瑪麗兒、珍和我曾經期盼並害怕的青少年戲劇化行為。我們常談到,在青春期會如何「失去」這些小女生,當然,每個人都私下盼望自己的女兒例外。「他們會變成妖怪,」瑪麗兒以前常說:「而且,女孩子更糟,大家都這麼說。不過我們會把她們找回來,等她們變成明智的大人時,我們會把她們找回來。」珍接著回答道:「那就更有理由要有個影子媽媽在一旁協助,一旦我們之中有一個人不在了,另外兩個就可以介入。」
她往前踏了一或兩步,然後注意到最靠近她的那張照片。「這間店很酷,是妳的嗎?」
只要做得到,我還是會走去阿米尼。我會坐在那間希臘傳統小餐館的餐桌前,觀察那些瘦得皮包骨的貓咪家族圍繞著用餐人,喵喵叫地要求少許食物,直到約格斯拿一只拖鞋跑出來,噓噓地趕牠們走。往往,用餐人畏懼的是約格斯的喊聲,反倒不怕那些貓,不過用餐人會再回來,都是因為乘船遊覽的那些票(約格斯的兒子還是船長)。
「我是來看妳的,當然。」她微微一笑,是托比的笑,揉合了淘氣和善意。
我試圖恢復鎮定,因為這次碰面,她顯然期望由我主導。她做到了她自己的那一小部分:把自己帶到這裡來。「凱特,瑪麗兒……妳媽知道妳在這裡嗎?」
「真的是妳嗎?」我低聲說。
「當然沒有,嗯,有一點。別擔心,她沒有生妳的氣。」
聽到這句話,我大笑。
「妳媽說我有嗎?」
「哦?」我笑了起來,試著不要屏住氣息。
「那就好。」我並沒有想到她會生氣。我想我很清楚,在這樣的情境下,瑪麗兒會有什麼樣的感覺。狂怒五秒鐘,然後務實。沒錯,凱特應該在朋友家複習功課,不過她並沒有危險,有可靠的人妥善照管。
那天晚上看見她,長大了,有自信,我知道我沒有什麼好替她害怕的,而且永遠不會有。我面前這名年輕女子已經準備好要面對這個她已經開始踏進去的世界。
「已經打過了。」她指指擺在餐桌上麵包盤旁邊的手機。
這時,我聽見英格麗大笑,凱特跟著笑,是托比的笑聲。「和*圖*書我一直想要有個姊妹,傑克會把我氣死,他實在是個怪胎。」
「所以,」她邊說邊抬起下巴吐煙:「我一定真的嚇了妳一大跳,像這樣突然出現?」
倒水的時候,我的雙手微微發抖,不過凱特似乎沒有注意到。等我們各自拿著馬克杯在老舊的凳子上坐定,她誇張地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正經百八地說:「我到這裡來是因為奧利叔叔和珍阿姨有外遇。」
「妳來這裡幹嘛?」我在櫃臺下方的雙腿顫抖,那一刻,我不敢冒險站起來。
我的胸口猛然一糾,彷彿一拳將我的氣息揍了出來。「請妳再說一遍?」
「歡迎妳來跟我一起住,不過我的房子非常小,甚至沒有獨立的臥房。這樣好了,我替妳找一家旅館,找個好地方?給我一分鐘,打幾通電話。」
「那麼,妳……真的記得我囉?」
凱特同意我的建議,點了兩杯開胃酒外加一瓶白酒,她喝得很快,一副老練的樣子,用餐期間,只要休息,就抽起菸來。一副三十五歲的模樣。
「大學?還是比工作賺錢好。那時候,你是真正獨立。」
「他沒有啊!」我糾正她。「我想,每個人都會做一點兒實驗。我的意思是這個,我可能會等到上大學才嘗試那種事情。那是嘗試新東西的時候。」
「哦,不會是我。」凱特說:「藝術我不行。其實,大部分的東西都不行。」
最後一間船塢永遠關閉了,已經幾年了。上次我聽說,狄瑪斯已經在巴西德斯接了某些新別墅的建造工作。他還是偶爾替我們製作框架,先是用克里斯托斯的工地切割下來的軟木頭,後來則改用菲拉一名商人進口的木材。不過大多時候,我們大量購買現成的框架,然後自己染色或塗色。如此比較符合經濟效益。
不過今天,出現異象。就在天空顏色轉深,呈現最適合拍照的色澤,一雙穿著有圖案褲|襪的修長雙腿沿著店裡的階梯而下,一名年輕女子出現在門口。她穿了一件看起來異常熟悉的條紋裙,搭配一件扯裂的旅遊T恤,還有一條長長薄薄的黑圍巾,繞著脖子圍一圈,剩下的往下垂到臀部。她有濃厚的深色頭髮,大眼睛不停地眨,好適應室內的聚光照明。適應了室內光線之後,她舉起手,手掌向前,一副打招呼的手勢。
她打斷我的話:「這不一樣。」
帕諾梅芮亞就像伊亞大部分的觀光商店一樣,在復活節這樣的好時光,重新開張,一天營業十二個小時。英格麗稱之為「做苦工」,剛開張的那幾個星期,「的確」有些超過體力負荷的極限,疲累程度甚至超過復活節旺季近尾聲時,大部分商店員工雙腳呈現半死的疲憊狀態,這情況至少延續到九月。我們已經習慣了,適應了,站著、微笑、閒聊,也因此,四月中旬的一個傍晚,我一個人在店裡,下背部好酸,好想喝個飲料,那渴望大過生理需求。但我的體力只夠力抗蜷縮在桌底下打個盹的那份誘惑。其實打個小盹也可以,只要睡眠時間與太陽下山完全同步,白天時間裡,每天必定有一小時,馬爾馬拉大理石道會空蕩如鬼鎮,大家都聚集在高拉斯古堡或坐在面朝西的咖啡廳露臺。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一件事。
我又試著說道:「妳們許多朋友的爸媽一定都離過婚,新家庭——」
「唔,他們不應該這樣,那是病態。」
「一切都變了,」她說,嘴巴還是任性,不過卻是哀求的眼光。「她們現在跟他『住』一起。黛絲討厭這樣,就是『怪』!可是我們想,唔,妳跟奧利叔叔還是結婚的……」
「我不相信上帝,」她立刻說:「所以這件事對我沒什麼影響。」
夏天,遊艇喜歡停泊在阿米尼,而古怪的一或兩艘會提早出現,甚至在復活節以前。船員們會現身吃頓吵吵鬧鬧的午餐,餐具的撞擊聲和瓶塞的爆裂聲會穿過水面,傳到我們這裡來。這時游泳還有點冷,不過船板上總會有一對情侶願意勇敢嘗試,他們一開始會尖叫,不過溫暖的肌膚不久就覺得舒服自在,頭顱在閃亮的水中一起擺動。
「終究是一段很長的時間,」我笑了起來。
她注視著一張尼可斯的照片,最初的帕諾梅芮亞收藏中僅存的兩張之一。「那地方叫佩利莎,在這座島嶼的另一側,現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樣,妳一定認不出來。告訴我,傑克怎樣?」
「妳來了,真好,」我站在門口說:「真的很好。凱特,妳已經變成那麼美麗的女生。」
她不耐煩地轉轉眼珠子。「我想我講過了。」
「沒有?一直都沒有嗎?媽說……」她突然住口,一臉尷尬。
「我的意思就是這樣啊!就是這樣才令人覺得噁心!像亂|倫!」
我微微m•hetubook.com•com一笑。「聽好喔!凱特,我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打烊,要等太陽下山以後。我們要不要在這裡喝杯咖啡,妳可以告訴怎麼一回事?」
我停頓了一下。這不一樣。「黛西怎麼處理這一切?」
她微微一笑,很高興,就在那一刻,在她記得隱藏住自己的高興以前,我又瞥見了我好熟悉的那個十六歲女孩。「我期望一切會順利。媽說我是吉人天相。」
「他是吐舌頭的那一個。了解我的意思吧?」
這句話碰上一臉防衛的表情,接著是睜大眼睛賣弄風情。「呃,她可能以為我跟我朋友拉拉一起待在拉拉爸媽在薩賽克斯(Sussex)的家。那裡很靜,可以複習功課。哎呦!」
「我是凱特,凱特.喬婁納。」
「還有那些小孩照片。媽有好幾本滿滿的相簿。」她看起來有點兒遲疑,接著才說:「我記得艾瑪,我們一起畫復活節彩蛋。我現在才想到這件事,還有室外的那些復活節裝飾。噢,提到艾瑪可以嗎?」
我大笑。她如此的有魅力。我很清楚地看到她們一直在忙些什麼。召喚我氣呼呼地衝回倫敦,將奧利佛和珍捉姦在床,結束這段恰好冒犯了她們的感覺的奸|情,卻不管任何當事人的感覺。我非常清楚地憶起自己青春期的陰謀和情節,那些都歷歷在目,跟成年後發生的事情一樣真實。在這個年紀,完全沒有察覺到其他人不是演員,不可能照著腳本演,不可能被命令,很不幸,他們打算照著自己的方式反應。
我眨眨眼睛,罪惡感油然升起。「黛西會跟她媽和好的,我相信。她爸會沒事。他自己有一段新戀情,不是嗎?」
她大口喝掉杯中的咖啡,彷彿等不急要怒氣沖沖地走開(如果有可能拿著熱騰騰的咖啡斷然離去的話),我等她喝完才問:「妳要住在哪裡?寶貝?」
「我們相信妳幫得上忙,不過黛絲說,我們打擾妳是不對的。她說對妳來說,這麼做是極端荒謬。她有時候講話很誇張。」
「沒有原因,我想,只是當時的情況。是時機問題。」
「是啊!就像學校終究會結束吧?然後結果呢?他們把我們搞得亂七八糟,為的是什麼呢?更多的學校。」
「那麼,她也不知道妳在這裡囉?」
我抬起頭來,大吃一驚。「沒有。」
「我相信這不是實話。」我還是盯著她看。她高大而優雅,或者說幾近優雅,因為她移動的方式還是有些許的不自然,彷彿她正在模仿如何當成年人,對她來說,這概念挺新的,夠她好好想想別人可能會注意些什麼。那樣厭煩的語調,我了解,不過是老於世故的小朋友(也就是大小孩)假裝倦怠。艾瑪也會這麼做,不是嗎?就是像這個樣子。別想這個了,我嚴厲地警告自己,別突然哭了起來,叫凱特不知所措。不過她那麼的美,那麼的有生氣!她的活力幾乎是超現實的,她的身體那麼近,近到我可以感覺到她身體的暖意,看見她前額上汗水的光澤。我似乎可以感覺到在她內心裡,安全和冒險呈現拉距戰。顯然,冒險的拉力較大。
伊里亞斯客滿了,一大群住四夜的德國人延長成住五夜,而「群燕套房」比較安靜。我關上門,停業半小時,陪她往上走到佩里芙洛斯,替她辦了住房手續,一再向她保證她不必付費,然後把她留在那裡沐浴兼休息。在這樣豪華的環境裡,像她這樣的打扮極其不搭調,她把萬寶路菸盒像寶物一樣揣在身上,而她看起來像在兩次拍攝期間休息的時裝模特兒。我決定不提那些香菸的事。
我急忙走上前,將兩張照片從牆上的掛鉤上取下來。「不是啦!這兩張剛好是我們的最愛。妳的品味真好。而我實在想不出誰更適合擁有這兩張照片。」
「我想,法文吧!至少那是我擅長的科目,自從媽執行那次法文小監禁以後。」
她安靜不說話,知道我也談到艾瑪,小心翼翼地拿捏接下來該怎麼說。「媽和爸說我們會在休假時來看妳,不過一直沒發生。他們老是說廢話,然後卻沒有實現。」
「當然,我認為,就像姊妹一樣。」
隔天早上,我要跟銀行碰面,無法重新安排時間,等我來到店裡,凱特已經在那裡了。她跟英格麗談話的片段從階梯往上傳,傳到我耳朵裡。
她的兩眼繼續盯著照片上的圖像,同時伸出手,用手指去觸碰。「我可以把這張照片拿下來嗎?這裡不是博物館,對吧?對不起,傑克嗎?討厭的跟屁蟲。等一下,我有一張生日派對時拍的照片喔!我可以讓妳看看他現在實在醜得跟屁股一樣!」那張照片在她的手機螢幕上,而她所炫耀的機型是銀色的,比英格麗和我的手機貴不少。等影m.hetubook.com.com像呈現出來,從那些有陰影且擠在一起的臉孔中,我幾乎認不出哪一張是傑克的臉。不過照片中大部分是男孩子,想到她是女校的學生,還挺有意思的。
「黛絲說她媽這輩子花太多時間擔心錢,她愛死了像現在要什麼有什麼——」
「希望我們會再見到妳,」英格麗說:「既然妳已經看過聖托里尼的美食。」
我頗訝異她語氣中的野蠻氣息。我腦中出現了兩個想法:其一,兩個小女生的不滿直接針對珍;其二,凱特和黛西非常親密,親密到凱特可以感覺到她朋友的憤怒,彷彿那是她自己的:儘管我認為第一個想法是大大的誤導,不過對於第二個想法,卻不由得感到高興。
「妳有新伴侶了嗎?」她突然問:「在這裡的某人?」
「凱特,我愛那件裙子。天哪!妳的腰多小啊?一定是二十吋左右。我結婚那天可以跟妳借腰嗎?」
「我的意思是,跟她說妳真正在什麼地方。」
凱特大笑。「哦,最可能是,所有學科。她非常聰明。」
「當然好,他是不錯啦!可是他不是黛絲的爹地,對吧?他是她的叔叔。」
我們喝著咖啡,在巴士終點站旁等計程車,我嘗試做最後一次的道德指引。「妳知道嗎?我受不了無意中聽到妳抽菸,不只是香菸……」
「他跟妳借CD嗎?」
英格麗發出陰謀者的聲音,不過我可以從接下來的沉默中分辨出她頗為震驚。她也有過這樣作亂的時候,不過她現在長大了,在籌辦婚禮,考慮未來擁有自己的家庭。
「哦,那一定是跟瑞秋的女兒艾瑪在一起囉?」
我動了一下嘴,做出關心的「哦?」不過,當然,我已經知道這件事一陣子了。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用詞敏銳,似是而非,天真的「叔叔/阿姨」對照性|愛政治老手慢條斯理的「有外遇」。
她點點頭。「有點兒印象。當然,我看過妳的照片,每天都看。妳在我們家的牆壁上,媽和爸的結婚照。」
我笑她協商的速度之快。「我保證,會替妳祈求考試順利。妳認為妳哪一科可以拿到優等?」
「是啊!當然。我是伴娘。」
「酷啊!謝謝!我很樂意。」她直接走向最後剩下的那兩張尼可斯照片。「我最喜歡這兩張。」
看到這間船塢工作坊的門扉緊閉實在很難過。我想到十九世紀在這裡建造的所有大帆船,當時那七間船塢興旺發達,春天時,港口水深,停著雙桅縱帆船。然後伊亞人的生活嚴格遵照如此維修和航行、離港與返航的循環,年復一年,如潮水般規律:因此,這裡曾經被譽為「船長村」(Captains' Village)。不過,當年的傑出已隨著二十世紀每一個新年的到來被侵蝕掉了。當地震祭出致命的一擊時,這地方才剛剛跟它的沒落狀態達成協議。此刻我才看到,伊亞再度興起實在是個奇蹟,像阿納托和伊蓮妮這樣的人是如何一點一滴地將這地方從死神的手裡搶救回來。難怪伊蓮妮與觀光客的關係苦樂參半。對她來說,這地方像長子一樣寶貝,沒有一個地方的表現像它那麼好。
「我是該用功,我跟妳說過了。可是我們一直在討論奧利叔叔的問題,天哪!情況會一直這樣,永遠這樣,所以不採取行動是很荒謬的。」
「我不知道。」她指著留在階梯頂端靠牆處的一只背包。
「妳們兩個女生跟他處得不好嗎?」
「凱特嗎?」那片刻,我只是盯著她看,突然嚇到了,眼花瞭亂。她就像畫像中的人物,突然間踏進三度空間,因為我上次看見活生生的她,是在她六歲的時候,艾瑪去世的那天上午。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她在那裡,直接盯著我看,撥弄著她手提包的帶子,絕對有血有肉。
「聽好喔!凱特,不曉得妳想不想從這間店裡挑樣東西?一件紀念品,一件我送的禮物,妳十六歲的生日禮物。然後也替黛西挑一件,她可以提早拿到她的生日禮物。」
「她很不錯。」我說:「妳們兩個都很不錯。我替妳們感到驕傲。」
「我沒那麼瘦啦!妳應該看看我班上的一些女孩子。」
「妳還好嗎?」她問,顯然覺得挺有意思。
「當然可以。」我說:「我也記得那些復活節彩蛋,現在妳談到的這件事,它們好漂亮,妳們其中一人贏得了路底那家咖啡廳舉辦的競賽獎。」我記得,是艾瑪贏的,一九九四年的復活節,對凱特來說是一輩子以前,對我而言卻是記憶猶新。
「妳知道我會要妳一定要打電話給妳媽,知道吧?」
凱特看著我,兩眼像探照燈似的。「那麼,妳不在乎囉?」她臉上有不悅之色。「笨問題。如果妳在乎,妳早就回來了。」
「哦,謝謝妳,瑞秋姨。」和圖書突如其來的一段話,她似乎更不自然且更察覺到我的感受。「抱歉之前有點無禮。希望妳想聽到這些事!我只是,妳知道的,有點失望。」
凱特不理會「也」這個字,接著說:「她當然知道,還有拉拉。沒有幫兇,不可能在保釋期間逃跑,妳知道的。」
「答對了,」英格麗大笑。「我們喜歡來這裡的客人能平靜、溫和一些。」
「她長得怎麼樣?」
「肉好像不太多吔!」凱特邊說邊笑。
我一手放在她前臂上,輕輕的,彷彿怕觸電。「我們在辦離婚,凱特。很抱歉,我真的要離婚。我幾個星期前跟奧利佛見過面,談這件事。離婚判決令下個月應該會傳來。」
「拚了啦!」她把聲調拖得老長,同時點燃那根菸。
我揚起眉毛。「聽起來好像妳讓妳媽和妳爸擔了不少的心。」
如果是這樣,別人永遠猜不到。他們不了解的。
「反正,中學六年級了。」
而艾瑪呢?我心想,不曉得她的興趣會落在哪裡。在藝術方面,像我一樣,還是財務金融,像她爸爸?還是她可能遠離世俗,跟某個男生一起住在蘇美島的某間海灘小屋裡;在康瓦耳幫人倒咖啡;在聖托里尼摘葡萄……我多希望可以送一則訊息給不放心青春期子女的父母親,孩子在哪方面得到優等成績,或者結果上了哪所大學,或甚至是否去了哪裡,都不重要,只要你儘可能多站在屬於他們的陽光裡。
通往阿慕迪的那條路整個冬天都封閉,因為懸崖邊開始崩裂了,待維修。雖然「卡拉弗拉德斯」(karavolades)小道仍舊開放,但是濱海的餐廳也歇業了,於是我超過十年的水濱行也跟著結束。即使在最忙碌的旺季,英格麗和我在店裡忙進忙出,我每週還是至少會安排一趟那樣的水濱行,獨自喝杯酒或吃頓飯;在某種程度上,這是我跟剛到伊亞的那個我保持的最後一絲連結。回想那時候,我每天一定要不開心地爬上爬下;額外踏上或踏下那條懸崖小徑的每一步,都有助於延緩艾瑪不在的傷痛,讓那樣內在的切割往後延。如今,儘管那條路重新開放,又升起了烤肉的煙火,然而我卻發現自己不再有那樣的習慣。
「是啊!我和一個朋友的。」我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見她正盯著一張照片,是兩個小孩坐在皮爾戈斯的牆上,雙腿懸空,太陽底下的兩張臉皺了起來。我想像過許多次,這兩個小朋友是誰,拍下那張照片的時候,他們倆的生活是什麼模樣,後來他們又變成了什麼模樣;我想像過許多次,這張照片代表一份真正的連結,連結我與這個未知的過去嗎?可是現在,在我面前,證據顯示,照片是不一樣的,永遠不可能一樣。帕莫替凱特拍的那些照片,不斷地月復一月,沒有一張激起過像她現在出現在我面前僅僅兩分鐘所激起的澎湃情緒。那一剎那,帕諾梅芮亞的一切投資對我而言意義全失。那不過是兩個女人對「藝術」的幻想,是空洞、浮誇。我突然想起一句可怕的短語,人們用它來形容足以填補個人缺口的觀念或作品:「這是我的寶貝。」
「不是,對不起。有人,我喜歡某個人,可是……」我停頓了一下。「可是沒有什麼結果。」
那片刻,我擔心她是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逃家,然後我想起她從一月起,已經十六歲了。我寄了一張卡片。她的生日最先到,然後是黛西,四個月後,艾瑪是最後,她是六月寶寶。十六歲。她可能沒有經過爸媽同意就出門旅遊,她可能做許多事都沒有經過爸媽的同意。
「就像我以前認識妳們那樣。妳們像姊妹一樣爭吵打架,可是妳們對對方也非常忠誠。其他小朋友想探頭看一下都很難,妳們會說:『對不起,只有三個人的空間。』」
「嗯,嚴格來說不是。血緣上不是。」
「嗯嗯,不管怎樣。」
凱特眨眨眼。「為什麼沒有結果?」
「我了解,別擔心。晚點兒我們再好好談談。」
她的確講過了,我看得出來。奧利佛怎麼說的?她的本性好。「嗯,我想妳相當勇敢,一個人大老遠跑來,代表別人。妳們一定是非常好的朋友。」
「酷吔!」
她那張臉垮了下來。「什麼?奧利叔叔一直他媽的沉默。我就知道我應該在期中假的時候來一趟,我跟黛絲說過。天哪!他們幹嘛對所有事情都他媽的那麼神祕!」
「哦,她不跟她媽講話。她好久不跟她媽說話了,從她們搬進去以後。她現在花比較多時間在她爸爸那裡。她不想被收買。」
她笑了起來。「爸說這是上帝賜給我的權利,我能說什麼呢?」
她看著我,全然不屑的表情,我覺得自己像她的曾祖母。「妳是說,大麻菸嗎?」她說和_圖_書:「又來了,媽怎麼說大麻菸的?毒品。不對,是大麻。五十步笑百步,我是這麼對媽說的。爸告訴我你們在大學都做些什麼。難道奧利叔叔沒有,譬如,注射毒品或什麼的?」
「他更喜歡跟我借大麻菸。」
離開時,我必須在克里斯托斯的深色雙人椅上待上片刻,拭掉臉上的眼淚,讓自己恢復鎮定。我帶她去「黑珍珠」吃頓遲來的晚餐。我忍不住想像她是我的,這個特別的女孩。她化了過濃的妝出現在那樣的場合,兩眼用深灰色的眼影畫得大大的,不過還是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肌膚多麼光亮,眼白多年輕、多清澈。她好純潔,無論從她嘴裡吐出什麼樣的話,無論奧利佛暗示過她那些荒唐的行為。而且我好訝異,了解跟她在一起感受到的那份驕傲,恐怕不是瑪麗兒感受到的最小一部分。那次,瑪麗兒是怎麼說的?她說,當你注視著某人,而對方甚至不知道你在那裡,你知道你對那人會有什麼感覺嗎?當她注視著凱特,她這個幾乎長大成人的女兒,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如果我覺得艾瑪的缺席像飢餓之吼,她是否覺得凱特的存在像肚子飽脹,溫暖、安全、持久?
「她還沒滿十六歲,我十六歲了,比較容易成功。還有,她要用功。」
「不,是真的,妳知道的。我不是開玩笑,可是我就是注意到,當事情全不對勁的時候,某件事會很順利,我通常會得到另外一個機會。黛西也一樣。實在有點兒詭異……」她話沒說完,注意力被新來的服務生吸引去了,是一個眼睫毛很長的漂亮年輕人,是英格麗以前會為他來吃早餐的那一類型。那個男生注意到她在看他,她故意裝作不在意地轉移視線,而我,允許自己喘口氣。她那樣的運氣會降臨到我身上嗎?降臨到帕莫和我的身上嗎?
英格麗一定面帶疑問,因為凱特繼續說:「妳看,在我腿上,在這裡。看起來很詭異,銀銀的……我小時候出了一次意外,整個被撕開。」
「當然是。別那樣看著我,妳讓我覺得自己很畸型!」她的聲音慢條斯理、善於辭令,完全不是她母親的清亮圓滑,而是某種新的聲音,出奇的憤世嫉俗,彷彿世界上沒有東西會令她感到意外。
「可是幾乎十年了,我的寶貝。」我的寶貝,我以前都是這樣叫艾瑪的,這話那麼自然就出現在我唇邊。
「很好,她沒太生氣吧?」
我微微一笑。「我也打算去看他們,在我回去看我媽的時候。可是我想,我從來沒有抽出時間做這件事。」我停頓了一下。「凱特,很抱歉沒有抽空去看妳,在妳成長的時候。我一直不是個很好的教母,對吧?」
「妳到聖托里尼來幹嘛?」我問:「妳跟爸爸媽媽一起到這裡來度假嗎?」
「我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但願我記得。媽說,我們是一起玩的那種朋友。有一次因為她逗我笑,害我尿濕了體操墊,我們把那張體操墊翻過來,這樣別人就不會注意到,可是莫芮西老師親眼看到整件事。我不得不換上一件從醴育櫥櫃裡拿出來的發臭舊褲子。我記得那件事。」
「當然上啊!現在是復活節假期。還有,對了,妳還沒有開口問,我就已經把我的複習筆記本帶來了。哦,這是哪裡啊?」
「上課呢?」
她一定是看到我跟英格麗彼此對看了一眼,因為她馬上說道:「呸!這兩張,是不是真的很貴或怎麼的?上面沒有標價。」
「那是什麼啊?」
「是啊!沒錯。她去世了。我諮商了好長一段時間,真可怕。」
「妳不是也該用功嗎?」
「哦,凱特,我在乎,我真的在乎。我只是知道這些事情會自己理出頭緒來。」沒有人死去,一切都是可以解決的。瑪麗兒以前怎麼說男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的?「迷你型反抗」。這一切也是一樣;最後,每個人都會開開心心。
她眉開眼笑地看著我。「有。」
她告訴我那則相當有意思的故事,說到一年前,她如何跟那個型「不對」的男友開始約會。男生十九歲,她十五歲,而她很快染上那個男生流連酒吧和學生泡酒館的習慣,喝酒,抽菸,「諸如此類」(這是她說的)。不過,瑪麗兒立即採取行動,請了一段時間的假,突然把凱特和傑克帶到法國過一整個夏天。這招確實奏效了,因為不可能以愛之名偷偷回倫敦(「我不可能花時間想這事,何況,媽給我的錢只夠吃飯」),也不可能刻意挑釁,重新結交當地的不良少年。等秋季回到學校,發現她的舊情人已經移情別戀了(「雜種!」),而凱特的法文已經進步到老師可以給她「優等」的成績。「就像他們說的,結尾好就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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