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學會去當傳壞消息的先鋒,那相當簡單。事實上,首先你要先警告和你說話的人,你說:「我有壞消息。」,再很快的陳述它好像醫生給予病人注射液一樣,然後最好別聽電話另一頭:震驚的沉默和眼淚。
在葬禮之後,每個送葬者要吃一顆水煮蛋,這顆蛋隱喩世界仍在轉動,它教我們這個世界仍然會繼續運轉。
「妳先。」他說,做了個把小丘上的泥土挖入墓穴中的手勢。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第一次要說很多遍,有關這句話。我無需看他的屍體,這種景象在我腦中已足夠,它折磨我就像關在閣樓裡的醜婦,對卡洛琳幾百哩外的答錄機,我開始哭泣。
「葬禮明天在監督醫院舉行,醫院在新澤西州山頂。」我說。
八個男人抬起棺木放入墓穴中,在棺木底端有個洞,以至於爸爸的屍體將儘可能很快的分解,那要花多長時間?要花多長的時間才能塵歸塵?
「我剛聽到!」他說:「我記得當我父親死了,而它是如此……」
「來這裡,寶貝。」她說,並伸出她的手臂,「我的小露西,全穿黑色的。」
有很多的細節,如宗教上專門的事務和禮俗,我很驚訝自己會知道,沒有理由讓我得到這訊息;可能在多年前,當媽媽懷孕睡著時,爸在媽的肚子上低喃,然後進入我的意識,像個高爾夫球似的進入我頭蓋骨。
我害怕觸摸她,她看來像是由耶路撒冷收集來的華麗玻璃品般脆弱。假如我觸摸她,她可能變成塵土。
在正宗猶太的喪禮中沒有音樂,那裡也沒有花,沒有染色玻璃,這房間裡沒有一樣東西是美麗和_圖_書的,每樣東西全是黑色或白色。
「我們將做什麼?」她低喃。
「一個可怕的意外!」帶有濃厚德國的女人說。
我看到卡洛琳走進來,她獨自站在大廳入口處正審視屋內,而我從來沒看到她看來如此可愛,她的頭髮梳到後面,並摘下一頂海軍藍的帽子,她戴著銀耳環穿了黑色絲質套裝,高跟鞋和一條珍珠項鍊,一件駱駝毛的大衣披在肩上。
突然有一個提高的對話,使得全場幾乎都聽到。
「葛林貝格小姐,今天儘可能留在妳媽媽身旁。」他說,指導我進入候診室說:「她是一個病得很重的女人。」
她不對任何人微笑,男人看著她,女人也看她,但她心中只有隨身體中傳來的音樂,亞瑟.魯賓史汀正在彈蕭邦B小調戲謔曲,這音樂對她而言是熟悉的,她在很久以前就聽過。
我沉默著,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心居然沒翻覆,它已心碎了。
屍體要,清洗然後再穿上一件白色壽衣。
反而,我只說我該做的。我低聲說:「再見!」然後便掛了電話。
我揮手請他們讓開路。
我在這群宣稱愛我的人中是孤單的,媽媽正躺在她的病房裡,離這裡有一小時遠,而爸爸將永遠躺在這裡。
「誰開車?」她的同伴問。
或妳只是想製造困擾。
她對我做手勢,舉起一隻帶手套的手,在空中搖了一下,然後放下,她不知道該做什麼。
送葬者參加葬禮要將車頭燈開著,表示不會再失去另一個人。
「喝下它!」他說。
無論是哪一個,妳和我都知道那是無關緊要,只有一條路會顯現,卡洛琳,並且在我夢中——是的,我仍然在做夢——那裡只有鬼魂。
在下午稍晚,電話鈴在媽媽的房裡響,而我衝過去接電話,整天我衝來衝去,一本黃色記事簿放在我手邊,我必須打給和_圖_書世界上每一個認識爸爸的人,打給股市交易人、牧師、大學同學和他曾住過的附近鄰居。
一個樸素的松木柩是必須的,遺體擺放不需太緊密,動作要快,以便於分解過程。
「只問你一個問題。」我打斷他。「什麼?」
在一九八六年二月廿三日,史密斯大學仍在第二學期期中,我想像卡洛琳.王由一間教室走到另一間,書本輕鬆地夾在她手臂上,她的臉因新英格蘭的冬天而泛著粉紅。
我們一起進入媽媽的房間,她正平躺在床上,穿了一件爸爸的絲袍,那件袍子是由爸爸房裡送來的。
「妳準備好了嗎?」我問她,那裡已有隨侍的人站著把她舉到擔架上。
她咬了一下嘴唇,當我傾身吻她,她的皮膚是冰涼的。
「因為上面如此記錄。」
所以我抓住纖維末端並用手快速地拉下,這就是喪禮中最大的聲音,妳一定能聽到它響徹半個房間,妳一定聽到它響徹半個世界。直到今天我仍能聽到它在耳邊響起。我想繼續撕破我的衣服並且不想停下來,直到周圍每樣東西都變成碎片為止。
我覺得我快要昏厥,我開始搖晃,醫生遞給我一罐橘子汁。
在意外之後的那天,她給我她的結婚戒子,那是為了安全起見。直到現在,我仍戴著它用鍊子掛在頸上,當我們走進電梯,我把它拿下來放在她手上。
她用她巨大而深沉的眼睛看著我。
或許這是我人生中的某一刻,我將永遠也不會了解。妳試著幫助我嗎,當妳拿起話筒撥去倫敦?我幾乎能由妳美麗且複雜的腦袋中得知任何事。
大廳上已擠滿了送喪者,這個巨穴似的房間並不適合做喪禮用。牆上盡是一些得金牌的榮譽醫生,爸爸的柩木停在講臺的中央,到今天為止,這裡只用做醫院晚會和頌德、襃揚人的午宴。當媽媽的擔架和圖書
推到房間時,人們向我們屈身。
卡洛琳看到亨利.惠勒坐在最後一排,然後她就穿過擁擠的房間走向他,她把帽子放在後面的椅子上,然後以人們在葬禮中傷痛的微笑中說,諸如:「你好嗎?」和「這不是個悲劇嗎?」當她坐在他身旁,他向前傾吻了她一下。
「為什麼?」我問。
在爸爸葬禮上,我聽到一個最大的聲音。首先,牧師剪下我黑色絲質夾克上一條垂直面行徑的線,然後安靜地做手勢要我模倣以下動作。
「握住我的手,露西。」她用振作起的尊嚴說:「握住我的手,並且別走開。」
泥土是出乎意料的厚重,我讓它由鏟子滴流下來,而它似乎要永遠黏在上面,直到它擊到六吋下的松木棺材。我想在泥巴之後跳下去,但我畢竟沒做,我控制自己狂亂的尖叫,像個蘇俄農婦般用拳頭敲打冰凍的地面,也像在另一個時代我的祖先一般,代替我鏟地面鄰近土堆上的泥土,每一次都能聽到稀薄空氣中最後的砰然一聲。
他看著我直到我喝光,我看到他擺了一個最和善的態度,死亡是這個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屍體要和聖經一起埋葬。
那是生命結束之聲,卡洛琳,那是心被撕裂的聲音。
媽媽被極度謹慎地抬上擔架,她的腿仍支撐著牽引力,我們小心地把她推到大廳,像個易碎物,也像卡通上寫著:「靠邊。」
「謝謝你打電話來。」我維持音調,試著不去打擾我媽媽,她正平躺在床上,注視著我。
在我整個人生,但我現在穿的衣服是有差異的,同樣黑色打摺裙,同樣絲質夾克載著我的悲傷,好像它們自己能走開且毫無疑問,它們僅屬於自己。
在爸爸葬禮的早晨,天氣是不合時宜的溫暖。多年沒看到的人正由醫院的玻璃門進出,他們穿著黑色羊毛套裝,毛皮外套披在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臂上,表情都很憂鬱且不舒適。
我想說,請來這裡;我想說,我需要妳;我想告訴她,我想和她在一起,假如我能把頭枕在她多骨的肩上,感覺她冰冷的手滑過我臉頰,我就能感到全世界的舒適。
「卡洛琳。」他說:「她打電話到倫敦給我,我正在做一次商務旅行,而……」
一個接一個,我的親戚加入我,蒼白的男人和女人兇猛地鏟著土,好像他們是戰爭的工具。「永恆」的定義似乎真的被寫在棺木中,很快地隱沒在爸爸的眼瞼上,當其他人也加入我們行列,同時我們也將埋葬我們自己。
我拿起話筒。
在整個秋天和冬天習慣看她穿標準的病人睡衣,片刻間,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緊緊靠近妳媽媽身旁。」醫生曾說:「妳媽媽是一個病得很重的女人。」
「我認為是他女兒。」她說,並指著我說:「妳看,她全身沒有瘀傷。」
「全部喝完,妳需要使妳的血糖上昇。」
牧師遞給我一把鏟子。
「請別再打電話來。」我說完,放回聽筒,斷絕我們之間的關係。
爸爸被埋葬在家族墓園,在他父親的腳下——最偉大的學者傑克伯.葛林貝格腳下,在溫暖的二月天,我的腳踩在墓園堅硬的土地上。
「卡洛琳,是我。」我對她的答錄機說,我沒多花時間介紹我自己,「卡洛琳,我爸爸死了。」
穿著黑色衣服有長長鬍子和戴帽子的男子,環繞那蓋著黑布的松木柩,他們繞行它,低喃著希伯萊文並前後搖晃,聲音有如潮汐般上昇又下降,祈禱書在他們手中僅為了舒適些,他們對那些字早已銘記在心。
這牧https://www.hetubook.com.com師相當面善,我注視他直到由家族照片中想起,他替爸媽證婚,替傑克伯祖父舉行葬禮,而現在他正在替傑克伯的兒子舉行葬禮。我懷疑他是如何平衡:有更多有趣的機會,更多婚禮,成年祝典和新生兒祝典?或者他花一生的時間在這房間像這樣,參加不怕難為情的哭號,有白手帕的濃厚死亡氣息的葬禮。
我們將媽媽的擔架移到第一排,她眼睛看著她丈夫的棺木並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棺木關著,她將不能再見他。我父母都受到損毀的。在他們之間的距離,在媽媽握住我溫熱的手的幾哩間——她瘀傷的臉,無用的腿,其他人輸血給她充滿整個靜脈的血管以及躺在松柩中爸爸的屍體,更讓我看清生與死的界線。
我認為她看起來比我更像女演員。
我不能走到她旁邊,我發誓不會離開媽媽的手。
她沒聽到她宿舍房裡的電話鈴響,她沒聽到我在答錄機上的聲音,而只聽到我的音樂浮盪在她兩耳之間,她注視一棵櫻花支幹,上面覆著雪,她折下一支,以鮮豔的手套握著。
我的眼睛看著棺木,很少注視戴高帽、蒼白臉孔和向後搖晃的陌生人,這個宗教儀式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如此生疏且具有異國風格的,好像它是一堆葬禮時用的柴堆。這將是他想要的,我自己想,這是他曾經想要的死亡,我一次又一次地說服我自己。
「哈囉?」
「妳必須割破妳的衣服。」他對我說。
「我在這裡,媽。」我彎下腰在她耳邊低語。
我喝了一口。
「你如何知道的?」我問。
「親愛的!」我聽到另一邊說。
當我避開他們走向媽媽的房裡,醫生在我進去前阻止了我。
掘墓者挖開了正確的墓穴位置,他們仍記得兩年前的事情,假如不記得,在家庭墓園的泥土仍記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