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喬納
艾伯特

「白天我還沒回家的時候,蕾塔都會跟瑪莉琳見面。」我跟姊夫說:「所以我想,如果我要找你的話,最好過來一趟。」
「你聽說那些梗犬的事了嗎?」我問我的姊夫比爾.克拉克。
這下我就懂了。我覺得很丟臉,我竟然還偷偷羨慕他能買鋼琴。「你讓大家賒帳賒了多少?」
他買了一台小鋼琴給他女兒彈。雖然我沒有什麼流行的眼光,但我知道瑪莉琳的洋裝至少比蕾塔的流行一點,這點蕾塔從來沒說。我買不起鋼琴,話說回來,我的女兒也不是很愛音樂,所以我也不會因此失眠。他的家產有很多,但他也不會愛現。老天,那個有錢的華特在傑斯珀市蓋了一棟價值兩萬塊的房子;這麼大一筆錢,我看他都可以和上帝打個工程契約,請老天來幫忙鋪設黃金街道、珍珠大門了吧。
「至少現在比較好了。」我們把手中的貨物放下,回頭去搬其他的東西。
「要是你有七十二隻老鼠堆成一堆,你想你會怎麼做?」他笑著問我,露出牙齒。
我根本就不用回答,「情況有多糟?」
他巨大的手掌上滿是皺紋,他伸手摸摸頭,「他們沒付錢。」
比爾塊頭很大,比我還高一個頭,但他一笑就能讓你忘記他壯碩的身材,那笑容有點像是小孩準備蹺課、或是要把貓咪尾巴綁在一起那種惡作劇的笑容。我覺得他的生意能這麼好,部分也是因為他的笑容(他另外還開了一間傢俱店)。他的買賣做得很好,價格公道,他也是個誠hetubook.com•com實的人,但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愛他。如果這堆雜誌或漂亮的蛋糕不能讓你駐足,聽到比爾大聲喝道:「還好嗎?」也會吸引你。
我很少從那個角度想這件事情,「你覺得有人想要對水動手腳嗎?」
比爾突然停止動作,依然背對著我,最後垂下頭嘆了一大口氣,「照這樣下去,沒辦法再多撐一年,得關門了。」
「蕾塔是來我這裡嗎?」
「她一定很難過。瑪莉琳跟我說,她還甩不太掉那些惡夢。」
「誰說的!要是一個人瘋了,還需要什麼原因?」
我們在雜貨店裡後面,孩子們則在前頭四處亂跑,他們不管來幾次都不會嫌累,女兒親親比爾姨丈的臉頰,然後就跑去盯著商品架看。左邊牆上都是鞋子,旁邊是一桿一桿的衣服;往後頭走,是一排長長的貨架,幾乎等於兩個男人身高打橫了那麼長,而且上面放的全都是餅乾,有裹著巧克力的、有黃色、紅色、綠色糖衣,上面灑上椰子粉的、有整塊的糖、也有灑著糖粉的。維琪一定會待在那裡,泰絲會站在一桶蘇打餅乾旁邊,一副想要跳進去的樣子,而傑克會看著刀子。
「我記得女兒們做惡夢時,瑪莉琳總是會搓搓她們的耳朵,說這樣能讓她們鎮定下來。」
「想不到什麼方法可以幫你。」他講的那些數字對我來說簡直大到不可思議,我所能給的幫助也不過就是給孩子們買糖果的錢。
他聳聳肩,「喔,還不致於讓m.hetubook.com.com餐桌上沒東西吃,我們的生活還是比大部分人好,我打算下個月把傢俱店關了,或者再撐久一點。這間雜貨店可能可以開到春天。」
他的舌頭滑過牙齒。
「那我就準備放貓出來了。」我說。
「七十五雙,」他說,「應該還有七十五雙黑的。」
「而都已經一個月了,難道附近的人都沒注意有個瘋女人走來走去,想找她的孩子嗎?」
「蕾塔也有啊,還拿溫牛奶給她喝,總之一定有某個東西發揮了作用,最近都沒聽她大叫或哀號了。」
「看起來生意不錯。」
「比爾,你真是生來就愛折磨人。我從來沒看過誰喜歡故事只講一半,然後就等著人家苦苦哀求你。」
比爾總是在前面口袋放一本筆記簿,夾一支藍色的墨水筆,經常漏水。常常都看見他穿一件雪白的襯衫,燙平烫得好像一張紙,胸口卻滲出一道藍色墨水漬。我和他每人各自搬來三個箱子之後,我退後讓他把箱子割開,開始抓出一把又一把的白襪子。他拿出一雙又一雙襪子的時候,口中念念有詞,然後翻開筆記簿。
我覺得我的孩子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孩子了。有時候我坐下來吃晚餐(蕾塔常笑我吃得就像有人隨時會來把我的盤子搶走一樣),我常會忘記要吃飯,而只是盯著孩子們看。我會突然想到泰絲的頭髮顏色比以前更深了,傑克以前鼻子上沒有這麼多雀斑,或者是維琪把食物含在嘴裡咀嚼的樣子,讓我想起我媽。你會以為m.hetubook.com•com經過這麼多年,我應該已經很瞭解自己的孩子,但我總會在他們身上發現一些新的東西。唯有在餐桌上的這段時光,我才能夠看到他們全部聚在一起,乖乖坐好。
他看著我,手裡拿著小刀,「我可沒這麼說,也不是那個意思。我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其他意義,不就是某個女人瘋了罷了。」
就算是他告訴我他晚上會變成負鼠倒掛在樹上,我可能還不會這麼驚訝。「不可能啊,不用十分鐘就有人拿著東西來收銀台結帳。」
「當然,要是我不做她會掐死我,你有看過她拒絕想買東西的人嗎?」
「不是全部都知道。」
那天早上的報紙有篇故事,提到有兩隻捕鼠梗殺了七十二隻老鼠和幾隻田鼠,鼠屍堆積如山,農夫都懶得去算最後的總數了。真的是很多老鼠呀。
「你家人知道嗎?」
「我想有十幾個人,各欠我兩、三百塊,加起來有幾千塊了。」
「現在還不是說出來的時候。」他終於開口。嗯,說出之後,他心情比較好了。這完全就是比爾.克拉克的作風,引導你然後引誘你,就像拿塊方糖逗弄馬兒一樣,他想要我逼他說出他心裡的話。我才不想照做。
「你知道我一句話都不會跟別人說的。」我說。
我對他搖搖頭,然後走過去站到他分類存貨的桌子後面,他對著另一頭幾個中型紙箱揮揮手,我們都彎下腰來,膝蓋發出踩碎落葉時的啪啦聲,然後各拿起一個箱子。
吃下一湯匙濃濃稠稠的豆子,咬一口甜洋和*圖*書蔥,這滋味非常奇妙,冷熱交融,既軟又脆。蕾塔的廚藝很好,是我知道所有女人當中最棒的,但真正的謎團是她怎麼會知道什麼菜搭配起來會好吃,怎麼混合食物才會煮出好味道。豆子和洋蔥、櫛瓜和番茄,加在一起就是不一樣的味道,感覺上根本不應該用叉子叉起來一起吃掉,跟舌頭記憶中的味道完全不同。
我把孩子們從蘇打餅乾、便士糖,還有整排整排的鈕扣前拖走,帶他們一起走回家。一路上大部分時間他們走在我前方不遠處,我很喜歡跟著他們在地上的小小腳印前進。
「我會幫你們禱告的,希望事情能好轉。」當然,若他的情況能好轉,那表示鎮上所有人的情況都會好轉,所以就算沒有我的禱告,也會有其他很多人正在努力祈禱相同的事。
「即使如此也沒有。」下一個箱子裡裝滿了鈕扣,看起來好像一道彩虹被敲成碎片依樣。
「我沒逼你,我只是等著你幫我整理這些箱子。」他對著一疊箱子點點頭,三個箱子靠著牆疊得老高。
「在家裡。」
我一走進家門就聞到晚餐的味道。蕾塔一定聽到了紗門嘎茲響的聲音,因為我雙腳一踏進門,她就出聲叫我。熱騰騰的麵包捲、切成厚片的番茄、大塊的甜洋蔥、一鍋白豆,還有一些煎櫛瓜。今天她可是大展身手了。
「泰絲還好嗎?」他問,襯衫緊緊貼在背上。
他大笑著,笑聲低沉又緩慢,不是那種急忙表現出歡樂的感覺。他手裡輕輕握著小刀,面前有幾個箱子還沒打開。m.hetubook.com.com「艾伯特,很高興看到你,已經一個多禮拜不見了吧。」
「會沒事的,」他說,「我還有其他辦法應付未來。」他收起笑容,開店以來他的雙手第一次忙碌起來。我知道他想要我問他,他還有什麼其他辦法。他又割開幾個箱子,頭也不抬起來一下。
「看他們需要多少。我才不會四處去跟人說,因為礦坑關閉了,某人就沒辦法養活自己的孩子。」
他打開下一個箱子,刀子劃開箱子後,用粗壯的手指翻開蓋子。「人或許會少吃點麵包,少喝點咖啡,甚至少買雙鞋,但總是得買些新襪子。」他說,把黑襪子堆在白襪子隔壁,「你知道你算幸運的,那口井裡的水是流動的,所以不會變壞,現在可沒時間再挖一口新井。」
「你覺得你讓人家欠了多少錢?」
「不用,我也不會請你幫忙,我甚至不應該提起這件事的。只是最近這件事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可以大聲說出來感覺挺好的。」
我離開桌子,去雜貨店前頭找孩子,他還在仔細研究那些彩虹碎片。我離開比爾身邊,去把孩子們集合起來。這短短幾步路當中我在想,這個情況還真有趣:他對於拼湊這個謎團的線索,似乎沒幫上什麼忙,因為他身為一個生意人,受的教育比我多,錢賺得比我多,所以也不太關心這件事有何神祕之處。
「瑪莉琳知道你這麼做嗎?」我說,心裡清楚她當然知道。
「他們會選我們家,肯定是有原因的。」我再問一次,我不介意多聽一句值得參考的話。
「應該比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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