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儘管如此,每次家中舉行那種聚會時,葛瑞絲依舊深感不安,那種不安正如葛瑞絲此刻的感覺。
「還不是因為那件醜聞,人人都害怕與罪惡有牽連。」
她望了望四周的人,自覺無立足之地,就如同母親在父親的宗敎聚會中從無一席之地。
接著,女皇威風凜凜地舉起耀眼的權杖下達命令。
其實安根本不必要求什麼,珍愛卡莉及葛瑞絲如同自己的親生女兒,她自己因為在六〇年代時的一次非法墮胎手術而失去生育能力,因此她把全部的母愛都獻給這對姊妹花,希望能帶給她們一些歡笑,這份愛使她和姊妹花親密如親生母女。
珍從豪華汽車的駕駛座上跳出來,一陣風似地衝進北棕櫚灘療養院,特大號的雷朋太陽眼鏡搖搖欲墜地掛在她的顴骨上,發亮的紅髮在身後飄揚著。
小鬍子叫做維特,他正在拉扯絲巾上的結,「妳真的相信上帝的存在!?而且每一個人都有靈魂!?」他無法置信地喊著。
「儘量常來看我,珍阿姨,還有,謝謝妳。」
她一踏入陰暗的醫院大廳就引起一陣騷動,她一身黑色的打扮,從下到上是義大利軟靴、緊身皮褲、迷你絲綢背心裙裝,還掛著一個卡爾鐵的豹型飾物,她輕快地跨著大步走向詢問處,手中甩呀甩地拎著銀灰色的人造皮上衣,渾身的活力及裝扮都和四周的氣氛格格不入。不等詢問處的接待員說完話,珍已迫不及待地領著一位狼狽不堪的司機——正吃力地搬著大大小小的一堆行李——走向電梯,珍語無倫次地指示他到三樓與她會合,然後就一溜煙地跑上三樓,穿過長廊到達葛瑞絲的病房。
「母親有沒有要妳帶東西給我?」葛瑞絲才回過氣來就趕緊問道。
「噢,就算是吧,但是我從不當它是一回事,」維特頂了回去,「妳知道如果我們真的相信,那麼我們絕不可能過著目前的生活方式。」
葛瑞絲滿心同情地看著他,「或許,如果你能用無知之於啟發的想法取代你的罪惡之於贖罪論,你會活得快樂些。」
維特打斷了她的沉思,他已經開始感到不耐了。
「怎麼樣,妳過得好嗎?」珍輕快地問道,一面把東西塞回她的箱子裡。
每個人都盯著葛瑞絲,只有妮可露出了笑容。
珍停在房門口,檢視一下自己,再深吸一口氣,換下她長久以來在公共場合所扮演的角色,然後輕輕地在門上打著她與葛瑞絲之間的暗號,可是屋內沒有任何反應,於是她脫下靴子,小心翼翼地轉動門把,此時她的司機抱著堆積如山的行李;氣喘如牛地出現在走廊的盡頭,她急忙用手示意他不可作聲,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進病房。
而這個病懨懨的男人依舊不肯住口。「試想,如果靈魂永遠不死,那麼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靈魂要擔負多少恐怖的記憶!?這簡直是最可怕的煉獄!」維特不禁發抖。
她交給葛瑞絲一個淺藍色的蒂芬妮毛氈珠寶袋,裡面裝著兩個銀相框,每個相框的玻璃下都壓著一束金色長髮,底下還鏤刻著卡莉及葛瑞絲的名字。
葛瑞絲想要衝過去為他辯護,但是卻身不由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景象。
「為什麼呢?」
一切都陷入死寂與漆黑。
他一本正經地堅持他必須遵守公司的規定及相關法律條文,但是,這位女士一再向他保證自己的駕駛技術,說她不但會開卡車及牽引機,而且還有紅十字會的救護車駕照,然後還保證她會「迅速而確實」地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就這樣,他只好一路在後座正襟危坐,堅決婉拒她慫恿他品嘗飲料及花生米,一面還在心裡不停地祈禱他的老闆永遠不會發現這回事。
「當然非她莫屬了,親愛的。」珍肯定地說。
「好吧!」葛瑞絲起身下床,無精打采地穿過走廊來到圖書館,輕輕地打開大門,悄悄地加入坐在地上交談的一群人。
突然間,葛瑞絲發現眾人都在注視著一個受傷昏厥的男人,他的身上繫著沉重的鐵鍊,跪在王座的底下,他的頭正擱在一個斷頭台上。
熟睡中的葛瑞絲滿臉安詳,令珍想起安在失去女兒的監護權之前也慣有這種表情,然而,戴克斯特一步一步地奪去安所珍視的一切,使安逐漸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而當安最後的希望也變成泡影後,這副軀殼更形空虛及扭曲,在珍看來,從那時起,安那張細緻的臉就此隱藏在痛苦的面具之後了。
「妳生活在一個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世界裡,妮可,」一個身穿白衣,非常瘦弱的小鬍子正在說話,「而且妳相信一些我完全無法了解的事物。」
妮可.舍巴辛是個身材圓滾、褐髮棕膚、天真無邪的女孩,葛瑞絲第一次見到她時,妮可還是個活潑有朝氣的女孩,但是她逐漸在療養院的氣氛下俯首認命。一年半以前,邪惡的舍巴辛太太把妮可送到這裡來,那個專橫獨斷、頤指氣使的女人因為自己的父親將一千萬的遺產全部留給他十八歲的孫女妮可而怒不可遏,為了繼續享受自己那種揮霍無度的生活,她必須除去妮可這個眼中釘,於是她四處造謠,說可憐的妮可因祖父的去世而發瘋。維特說話的神情,令妮可聯想到她所憎惡的母親。
葛瑞絲在床上輾轉反側,朦朧中她夢到許多金色的大門,她打開其中一扇門,走了進去。張目四顧,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巨大的黃金宮殿中,宮殿裡站滿了奴隸、隨從及武士,他們守護著一個高高在上的王座,王座中坐了一個戴著皇和_圖_書冠,蒙著面紗的女人,她的右手握著一根金光閃閃的權杖,權杖上鑲滿了燦爛奪目的寶石。
奴隸們抬起受刑者的屍體和頭顱,葛瑞絲這才看到他的臉——
葛瑞絲堅信上帝就是慈祥、愛及正義的化身,她絕不相信上帝創造愛是為了讓愛死亡,上帝絕不可能這樣虛擲愛的力量,善惡到頭均有報是不滅的真理,葛瑞絲陷入沉思。
在那次集會之後,卡莉和她連著做了好幾個禮拜的惡夢,而好幾個月裡,她們都必須點著一盞小燈才能安然入睡。
猛然地,有人粗魯地拉扯她的手臂,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拿下耳機才聽到護士長正在對她說話:「……在圖書館的團體治療已經開始了。」
妮可鼓起餘勇加入這場舌戰:「沒有人能夠了解我們。」替自己和葛瑞絲下了結論。
葛瑞絲醒了過來,慢慢地眨著眼睛,然後臉上漸漸浮起一個愉快的笑容,「嗨,珍阿姨,」她帶著睡意,口齒不清地說。
「但是,還有那些美妙而愉快的記憶呢?」葛瑞絲插嘴了。
「母親的話一定有她的道理,」葛瑞絲喃喃自語,「我希望我能完全了解她的意思。」
維特冷峻嘲諷的雙眼斜視著妮可,使她一時間竟啞口無語。
「聽我說,親愛的,妳母親以往是個不受傳統束縛的人,她勇於做她自己,過她自己所要過的生活,」珍驕傲地解釋著,「凡夫俗子絕對沒有資格與她相提並論。」
「當然有,」珍笑嘻嘻地說著,一面跳到門口,叫司機把行李拿進來,「我不記得東西是怎麼收拾的,不過,我們可以邊聊邊找。」於是珍坐下來,在大小箱子中東翻西找,葛瑞絲看到各種千奇百怪,她見所未見的東西散落一地,有書本、圖畫、草藥、緬甸絲座墊、俄羅斯銅壺、古董音樂盒、第戎芥茉營、槌子、鑿刀、琥珀念珠、石英、水晶、明朝的蟾蜍、杜松子、羚羊皮小鼓、狗用維他命、古董陶器等等,屋裡的怪東西愈堆愈多,葛瑞絲不禁懷疑她敎母的行李中是否從不擺些平凡如衣物之類的東西!?她靠在枕頭上啞然失笑,「我猜妳已經聽說這一回的故事了吧!?」
肯恩醫生宣布結束這次的討論會,葛瑞絲不禁鬆了一口氣。
「我要回房去了。」維特斷然地說。
葛瑞絲憎惡地看著那個女人揭去臉上的面紗——
「後來我又參加了一次團體討論,題目是宗敎信仰,自始至終只有我和另外兩個人在說話,不過,在我回房的途中,有一個女孩子把我拉到角落,偷偷告訴我昨天的題目是自|慰,內容可比今天有趣多了。」
珍知道葛瑞絲從未真正明瞭她自己對戴克斯特的感覺,老天,就以他對她,對她的人hetubook•com•com及對愛她的人的一切所作所為,又怎能讓葛瑞絲不感到困惑呢!?一時間,珍只想把摯友的女兒擁在懷中,向她保證她從此儘可以無憂無慮,但是,珍卻深知只要葛瑞絲仍在戴克斯特的掌握之中,自己就無法做出這種承諾。
珍輕手輕腳地在床沿坐下來,戴著隨身聽的葛瑞絲正在打盹,珍一眼看到安的舊椅子,不禁有些哽咽,這些年來,她一直信守著對摯友的承諾,時時和安的孩子們保持密切的聯繫。
只見刀鋒的光芒在空中一閃,致命的一擊迅速地落下來,葛瑞絲在恐懼中轉過身去,但卻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了回來,她看到受難者的屍體、喧嘩鼓噪的群眾和女皇。
她自己的形象定定地看著她。
「我們下星期四同樣的時間再聚。」肯恩宣布。
有一次,卡莉和她無意中聽到父親向他那群新朋友說:「安思想不守正道,我擔心她稍有不慎,就會落入邪門歪道。」
「換了我也會比較喜歡前一天的討論會,」珍笑著說,「下次再有這種好事,別忘了通知我,我蒐集有世界各地各種不同技巧及方法的資料,保證會讓妳的肯恩醫生大開眼界。」葛瑞絲非常崇拜珍,她是個頗有名氣的雕塑家,雖然年近半百,看上去卻不到四十歲,她結過三次婚,第一任丈夫在離婚時企圖向珍敲榨數百萬元的錢財,但珍可不吃他那一套,她不會有任何把柄落在他手中,於是他只好低聲下氣求她施捨,她丟給他一張兩萬五千元的支票,並且叫他滾蛋大吉;第二任丈夫比珍更富有,但是一來他比珍年長三十歲,二來他還有清晨五點起床吸地毯的怪癖;第三任丈夫雖然沒有吸地毯的怪癖,但是卻對其他的男人有與趄。
葛瑞絲轉頭望著窗外。
這種爭執不下的情形,在維特及葛瑞絲之間早就屢見不鮮了,他們之間似乎永遠沒有共識可言。
那是她的父親,戴克斯特。
因此珍目前又是孤家寡人一個,由於她迷人的風采對男士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因此她從不擔心棕櫚灘的年輕女郎會對她造成任何威脅,而事實上,她的風頭往往艷冠群芳。
葛瑞絲猛然從床上坐起來,全身冷汗涔涔,窗外雷電交加,一場暴風雨正在咆哮施虐。葛瑞絲伸手去拿床邊那張已成追憶的全家福照片,然後在黑夜裡低聲啜泣。
然後,蒙面的女人站了起來。
「妳該休息一下了。」珍的聲音喑啞,她親吻葛瑞絲的前額,再把她的被子拉好。
「還有,這個是我送給妳的,為妳的收藏錦上添花,」珍交給她一個手工精緻、鑲著金箔及琺瑯的復活節蛋,「想到戴克斯特在最後一刻改變主意,破壞了我們春季度假的計畫,我真恨不得勒死他,妳不能去亞斯本真是太可惜了!」https://m•hetubook.com•com珍忿忿地甩著頭,紅髮漫天飛舞。
「顯然我的看法引不起妳的興趣,柏爾蒂諾小姐,」維特繼續說著,「顯然妳的思維屬於一種我永遠無法到達的境界。」
「哦,真抱歉,葛瑞絲,我的意思只是指這些都是許久前的往事了。」珍伸手握住葛瑞絲的手。
「我真搞不懂為什麼她其他的朋友從不要求她做孩子的敎母!?」
「謝謝妳這麼寵我,珍阿姨。」葛瑞絲起身感激地親吻珍。
「妳知道嗎,珍阿姨,」葛瑞絲熱切地說,「每當母親和我們談到父親時,她的語氣從來沒有一絲怒氣或恨意,好像她只是在說故事給我們聽,她還經常告訴我們要愛父親,而我卻覺得徬徨而不知所措,對父親,我的感覺似乎不是愛,而是一種陰暗的感情。」
「說實話,親愛的,妳母親以為安瑞亞會請做倩絲的敎母,但是,結果她甚至沒有邀請妳母親去敎堂觀禮。」
「是的,我聽說了,卡莉一到棕櫚灘就打電話到倫敦給我,明天我要和她一起吃午飯,」珍跪在地板上,一面在一張織錦畫下摸索著,「好久沒見到她了,我簡直等不及地要看看她,很不幸的是,恐怕我還是不喜歡見到妳父親。」
「哈囉,親愛的,」珍,猛然地撲向葛瑞絲,緊緊地擁抱她,使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每一個人都被這番話給嚇呆了,於是當安走進來時,大家都用奇異的眼光瞪著她,葛瑞絲記得安仍舊以她一貫的親切態度招呼戴克斯特的朋友,但是,他們回報她的卻是令人心寒的敵意。後來,有關安的謠言四起,說她濫用藥物、紅杏出牆、精神崩潰等等,那些自命為虔誠敎徒的人,不僅輕信所有關於人類劣根性的謊言,而且以上帝自居定她母親的罪。
「昨晚,我覺得母親就站在我的床頭,我看到她站在那裡有兩、三分鐘之久,然後慢慢地像一道彩虹消失在雲端那樣隱去。」葛瑞絲的聲音帶著睡意。
葛瑞絲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滿室陽光中葛瑞絲正躺在床上聽卡莉早上帶來的錄音帶,她喜愛布萊恩.斐利的音樂,葛瑞絲認為音樂是一種獨特的語言,它有一種直通靈犀的力量,她把耳機的音量又調高了些,她覺得音樂能夠緩和自己緊張的情緒,淨化她心中那種陰暗曖昧的感覺,她真希望能夠躲進音樂的內在和諧中,一探其中蘊藏的生命寶藏。
葛瑞絲聽見自己在心中狂喊著:「不!不!請不要!」淚水隨即模糊了她的雙眼。
葛瑞絲閉上眼睛,再度憶起小時候的往事,許多個晚上,她躺在床上,傾聽海浪的聲音,雖然卡莉擁抱著她,她卻依然感到孤單無依,今晚,同樣冷冰冰的寂寞似乎又在等著她,徘徊在門外,等著要將她吞沒,它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它到了……
https://www.hetubook•com•com啊,我找到了。」珍從地板上一躍而起,得意洋洋地高聲宣布:「這是妳母親送給妳的,親愛的,還有她所有的愛。」
「當然,」他接著以嘲諷的口氣說,「我也不希望提昇自己的境界,我只願庸碌一生,然後歸於一坏黃土。」
她的司機呆若木雞地站住腳,行李散落一地,真是個怪異的女人,他想著,簡直是一匹野牝馬和一個特大號愛爾蘭樹妖的綜合體,兩小時前,他到邁阿密機場去接她,她可不像一般經過越洋飛行的旅客那樣坐在後座休息或喝飲料,她說她寧可自己開車,叫他不妨換換方式,好好地享受坐在後座休息的滋味。
維特在這裡已經待了十年之久,他自認是住院精神醫生及這個小團的「王」,他的故事發生在十多年前一個寒冷的十一月黃昏,他撞見自己的同性戀情人與另一個男人在一起,於是他意圖當場閹割那兩個男人。醫生診斷他為暫時性精神錯亂——狗屎!他想著,他最喜歡在腦中反覆地重溫當時的情景——手中握著刀子,瞪著那兩張嚇得半死的臉,然後把那兩個傢伙都閹了——這才是使我堅強活下去的理由,他皮笑肉不笑地想著。
「我和肯恩醫生談過一次,情況糟糕透頂。」
「好可愛的禮物!」葛瑞絲語帶哽咽地說。
「還是老樣子嘛!」珍露齒微笑。
葛瑞絲在妮可的身邊坐了下來。
「好吧,既然妳如此博學多聞,」他嘲諷著,「又具備如此真誠的信仰,妳為何不用妳那法力無邊的神秘哲學好好地啟發我們一番呢?」他氣急敗壞地說,「或許,妳的第一步驟應該是替我們這些可憐蟲祈禱,好救贖我們迷失的靈魂!?」
「呃,難道你上敎堂時,他們不是這樣告訴你的嗎?」妮可結結巴巴地說,她盤腿而坐,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請不要用過去式的語氣說這些事好嗎,珍阿姨?」
真是敎母的最佳人選,葛瑞絲心想,我確定卡莉和我一樣地愛她。「如果妳有小孩,珍阿姨,妳會不會選擇我母親做他們的敎母?」
葛瑞絲抬頭望著維特那一臉尖酸的表情,她想他是需要一些神力來幫助他消化早餐。
斷頭台邊站著一個黑奴,身上穿著大紅大紫的衣服,頭上戴著黑色的頭罩。
後來,她和卡莉問安父親的那番話到底有什麼含義,安溫柔地笑著回答:「如果心中充滿著愛,任何惡魔都無法侵犯妳,」她接著解釋說,「有時候,在不同領域的人們之間會有一些誤會,但是我們不必太過擔心,不停的學習會使這些誤會迎刃而解。」
「那是不可能的事,」維特答道,「凡人都會犯錯,而依照他們的說法,我們都背負著與生俱來的原罪,我們必須為此贖罪。」維特又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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