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想到蘿西。雖然她小心不讓我知道她對我的看法,但是每當有人說了她認為對我可能是種侮辱的話時,她會用一種特別的表情看我,她會開始仔細注意我,甚至感到愉悅,因我的不安而獲得樂趣,並知道自己不會因此受責備。「也許吧。不過,我認為他們希望別人注意到他們的叛逆。他們想占盡便宜。他們不但想破壞規矩,還想因此得到讚譽。」
他用力眨眼,幾乎帶著睡意,又是個有點不經意的特別舉動,就像他用手指纏繞頭髮一樣,而且,奇怪的是,像輕聲細語一樣有催眠效果。「很多父母都對我那樣說過。他們『寧願知情』。我有時會懷疑那樣的做法是否正確。」
「聽起來很棒,」戴維斯說。「真是場冒險旅程。」
我介意,主要是在意這對蘿西的含意——曾經有一次她發現我抽菸,實際上不過是跟艾比一起抽了一、兩口而已,她就為此抱怨了好幾個星期——但是我覺得,如果我說不行,會破壞此刻我們之間愉快輕鬆的氣氛,而他就會急忙回到他的住所。「不,一點也不。只要讓我把窗戶開大一些……」我身子往前傾,伸手去碰窗框,這時我發現胸前的鈕釦之間開了個大洞。等我再回去坐好時,我把衣服拉平整,手指在桌面下方,不會被看見,但幸好戴維斯只忙著點菸,沒注意到。由於現在窗戶敞開,我們不自覺轉頭望向窗外,雖因夜晚降臨而使景致蒙上一層黑布,但在遠處公寓室內光線的映照下,還是呈現出一幅美麗的黑綠色幽暗風景。我們的公寓大樓靠近街道的中段,形成長方形街區較短的兩邊不在視線範圍內,所以看起來像是在眺望河的對岸。在我對面的戴維斯就算是身在一九五〇年代法國左岸的咖啡館中,也不會格格不入,他瞇著眼把煙吐進夜裡。
「是啊,」蘿西露齒而笑,「想到那些給小孩找家教的父母是在幫我繳學費,就覺得很好笑。」我沒有當場指出這話嚴格說起來並不正確,因為在幫她繳學費的是亞歷士德的客戶,而不是戴維斯的。不管有沒有最近多出的租金收入,我都無法供她上威路比女子中學。不過,無論如何,戴維斯靠自己一個人處理得很完美。他不需要我保護。
當戴維斯八點來敲我們的門時,我感到一陣緊張,我很清楚這感覺跟我們兩人都完全沒有關聯,也確定與麥特無關。是蘿西,一定是她。她已經洗好澡出來,心情陰鬱,我擔心她可能會對我的努力進行破壞,我努力想呈現出我們一家三口是經常一起用餐的快樂家庭,過得非常美滿,不需要擔心——即使男主人正坐在好幾哩遠外較昂貴的沙發上,深情撫摸他第二任妻子懷孕的肚子。
「呃,就是,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到這裡自己租房子住……?」
「是因為離婚的關係,對嗎?」我說,突然恍然大悟。
他又喝酒,這次喝了很大一口。「沒有,沒有。我太太跟我都不喜歡。」我企圖找出線索,但他把臉別過去,以致於我只看到側面。那是張很美的側臉——就我的眼光來說——鼻子的線條筆直俐落,在鼻孔處稍稍下彎,下巴剛毅方正。
「噢!你是在寫小說嗎?真令人興奮!」
「是的。我們已經分開很多年了。」
「妳媽告訴我,妳念的是威路比女子中學。妳的高級教育程度課程修的是哪些科目?」
「他們才不會在乎。」我微笑。「我說『他們』,但我不是指麥特。他還小。」他還屬於我。我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因為這是第一次我對自己承認,蘿西可能已不再屬於我。那她屬於誰?她父親?她朋友?她自己?
蘿西再度咯咯笑,臉有點紅。我想到艾比說的那句話:她肯定知道所有事。那她那副只專注於自我的模樣是在演戲囉?身為一位經常被鼓勵拓展課外成就的學生(各位同學,想想妳們在大學入學申請書上的自傳要怎麼寫!),她絕對有可能做過很大量的https://m.hetubook.com.com「觀察」。
當我們用餐時,戴維斯轉而對麥特施展笑容,很快便得知他最近熱愛吉他,並告訴他倫敦西部有一所教電吉他的學校,專門培養搖滾巨星。麥特的熱情滿溢,詳細述說他在學校寫的一則短篇故事,內容是關於一個被困在地下牢獄的吉他手冒險家。「爸爸今年夏天會帶我們去南非。我們會去羅本島和桌山,還有狩獵體驗。我們會住在帳蓬裡,早餐吃駝鳥蛋。」
「有部分是。」他頓了一下。「希望妳別介意,我不想透露太多。那樣會使原本的感覺開始走樣,妳懂我的意思吧?」
「有第三者介入,」他終於說,並別開目光。接著他把打火機塞進他那包菸裡,彷彿是暗示這話題已結束。
餐後我送麥特上床睡覺,蘿西則是自行離開,留戴維斯與我隔著餐桌面對面坐著。我又開了瓶酒,他嘆口氣時我抬起頭來,那口氣裡有香菸的味道。
「或許吧。」因為實在太丟臉,所以我無法向她坦承,在亞歷士德對我做了那一切之後,他依舊是那位出現在我憧憬裡的人,我憧憬生活倒回十年前那時,我們一起醒來趕在蘿西衝進房裡前,偷個只屬於我倆的一、兩分鐘時間。我把那個人想作是「以前的亞歷士德」或「我的亞歷士德」,猶如他的身體曾被奪走,在送回來後的體內卻是另一個人。就某種方面來說,那也可以說是事實。
蘿西聽到「女人」後,很快就開心笑了(她和瑪莉安覺得用「女孩」是瞧不起人)。但不管是女孩還是女人,她竟然能一次應付四科高級教育課程,使我個人覺得很了不起。我記得自己以前好像光三科就很吃力了。
看見我後,麥特心甘情願爬出來(情不情願通常要看他當時在遊戲裡的表現情況而定)。
「事實上,我太太跟我從沒有一起買過房子。我們住在她父親名下的一間公寓裡,這讓她幻想自己是租房子,這是她渴望的幻想。」
「妳的孩子都很優秀。他們為妳增光。」我感覺到他這些話也是認真的,而非只是在盡客人的義務。
戴維斯點點頭。「啊,對,是丹尼爾.笛福的小說《蘿珊娜》。她是個很有魅力的人物,但我能了解妳為何會有反感。不過,還是好過想了半天到最後給妳取名為奈兒,對吧?」
「沒有,」麥特滿嘴是沙反駁著:「我動了。我現在在天堂。」
他和我四目相交。他的眼眸在燭光下看起來很黑。「雖然我顯然是沒資格說什麼,但我好像記得青春期就是注重祕密。在父母知情的情況下所呈現出的挑戰就大大不同,不是嗎?」
他好奇地看著我。「所以妳認為那都是一種天真無邪的表現囉?甚至他們違反教條也是另有用意嗎?他們在內心深處只是渴盼被加深正確的道德規範嗎?」
蘿西對此揚起眉毛,讓我再度想起瑪莉安,她習慣在別人並非別有用意的話中找雙關語,而且一有諷刺挖苦的跡象出現時,還總是假裝無辜。那是在跟大人玩遊戲,就是這麼一回事,她們兩人就像小貓用玩具老鼠來練習撲抓獵物。(而且很難不注意到,遊戲對象是成年男性比成年女性來得有意思許多——不管他是不是老師都一樣。)
「或許吧,」她聳聳肩。「我還沒決定。」
「喔,是語言學家啊。是個與我喜好相投的女人。」
「妳不能完全封閉起來,」艾比對我說。「這樣不合常理,就連修女都會為此掙扎了,妳一定還有所渴望,還有所憧憬。」
我帶戴維斯到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給他一杯紅酒,這時蘿西出現了,她光著腳丫,頭髮滴水,但至少已穿好衣服。她挑了一件印有藍色與黃色玉米花圖案的短洋裝——那晚天氣也是又溼又熱——她的簡單打扮散發出青春自然的耀眼光芒,令我有些引以為傲。
「我不知道。」我等待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完全被他吸引住,紅酒讓我感覺自己有一種實際上並不存在的重要性。我像是個朝聖者,經過好幾天的路途,越過環境險惡的地帶,只為了那一生僅有一次的五分鐘時間,與山洞裡的聖賢相見。
魯本駁回這句話。「這裡沒有天堂。」
「為什麼我們都會離婚?」他說,而且又做出催眠的眨眼動作。
「噢。」這時感覺不適合開口問,與那不知名的「第三者」有關係的是她?還是他?
而我一次也沒動搖過。有極少數幾次碰上男性似乎要將話題轉到危險地帶時,他們連喝酒或吃飯的邀約都還來不及開口,就會先被我打斷。有一次,一起工作的另一位志工一再堅持,使我不得不解釋得更清楚:「對不起,我真的不行。不是針對你個人,任何人都一樣。」他給我的表情在說:「我聽得出來那是藉口,」於是我回敬他一個表情說:「那不是藉口,是事實。」
「噢。」一如以往,麥特順從魯本的領導。魯本是這一群裡頭最年長的,是個嚴厲的獨裁者。然而,他應付長輩也如同管教晚輩般輕鬆自如,而且對大人非常有禮,一點也不馬虎。現在他用一個親切的微笑向我打招呼,並立刻向麥特點頭示意。「你媽來了。」
蘿西微笑,但那對冷酷空洞的眼睛告訴我,我正因為驕傲自豪而犯下多嘴與令她難堪的雙重罪過。
食物已提早準備好,餐具擺好了,酒杯也擦亮了,所以現在只剩把麥特帶回來洗澡,然後我才能在客廳做最後的清理收拾(但願蘿西在我回來時就洗好了——我可不想因為此事而吵起架來)。我從廚房門溜出去,走下逃生梯到花園裡。蘿西的交友圈完全侷限於學校同學,她那些朋友居住的地點,分布在以我們倫敦北部為頂點往兩邊延伸出去的扇形社區裡,而麥特卻在「富蘭康花園」裡結交了一群玩伴:魯本、傑克和艾佛特是來自住在對面的家庭,偶爾還有來自我們隔壁棟的一對兄弟,大衛和蓋瑞。這群孩子經常在傍晚時一起玩耍,花園的每個角落都充分利用,他們最後通常在沙場玩一種自創的暴力遊戲作為結束。
「我們?」我說,並大笑出來,盡快想避免被以為我們兩人曾一起推斷過。蘿西只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把視線移回戴維斯身上。
沒人聽見我的聲音,我在那裡站一會兒,看著他們玩遊戲。就如同別人一看就知道蘿西像我一樣,一看到麥特就知道他像父親:同樣是身高在同儕中占有優勢,拱形眉下方的直視眼神也一樣,還有我一直希望他能遺傳到的那叢黃棕色頭髮。我讓他頭髮長到過耳,這點亞歷士德非常不贊同,每當他在父親家過夜後回來時,我都預期會看見一個不同的男孩走進來。但亞歷士德從沒那麼做,從沒像我擔心那樣,帶兒子去剪頭髮。那頭髮已成了我取得決定性勝利的象徵。此外,亞歷士德跟我都一樣清楚,如果麥特進我們希望他就讀的升學中學,未來可就得嚴謹些。他或許得為了面談而需要把頭髮剪了,也就是說,他大概還剩下十八個月的時間能繼續頭髮鬆垮的可愛童年。只有艾佛特同樣留著這樣長而鬆散的髮型。他父母是瑞典人,他父親強恩曾告訴我:「我們瑞典文裡有個字叫slitvargar,意思是傷痕累累的狼,讓孩子像狼一樣。」
「那妳對理科沒興趣囉?」戴維斯問,並啜飲一口酒。他空著的那隻手的手指,像在打鍵盤那樣敲自己的大腿。
「蘿西有抽菸,」我說,看著一縷灰煙飄離他的雙唇。「而且很可能抽得比我想像中還凶。」
「麥特!」我大喊,並三步併兩步跑上遊樂場台階,往他們發出叫嚷聲的地方過去。「回家的時間到了!」
當你看見他們像現在這樣玩耍時,會覺得那是個不錯的比喻。那遊戲名叫「開山刀地獄」,目標就如同其他大部分遊戲一樣,要把其他人摔倒在地,把www.hetubook.com.com他們的脖子砍斷。
「當然,我完全懂。」既然現在已知道我的木製拼花地板不會被作畫用的松節油給毀了,我發現自己想到有部神祕傑作即將在那屋裡誕生,就莫名其妙地感動。我想像在那些「零散文字」之中出現一位新人物,一位不太可靠的新繆思女神。(直到事後我才察覺這和他前妻很相似,我只是在複製她的幻想,而他才剛剛對此嘲笑過。)
「藝術家?你是說你會畫畫嗎?」他搬來時,我不記得有看到任何美術用品,但之後我順道過去拜訪時,他就幾乎都沒再開箱整理東西了,後來我就再也沒進過那裡。我擔心地想,滴著顏料的帆布堆在我的家具上,接著又立刻對自己缺乏藝術家放浪不羈的性格感到羞恥。「你是畫什麼樣的畫?」他捻熄香菸。「不是畫畫,是寫作。」
我咬著牙微笑。亞歷士德總是會安排炫耀華麗的夏日度假,雖然我建議他今年帶孩子去法國,以增進蘿西的法語口說能力——據說那是她最弱的一環——但是他卻想出這種安排,既需要注射預防針,又令我擔心不已。蘿西是沒關係,她有非常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但他一定知道我會替麥特感到不安,想到他在大平原中央,那張可愛的臉龐跟那群猛獸之間只隔著一塊帆布,怎叫人不擔心?「就連蘿西也要去,」麥特對戴維斯說,彷彿一定要是非常特別的旅行,才會讓她願意屈就參加。她聽了之後只是翻了個白眼,然後伸手拿酒來喝。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已大到不能再大,最近更是沒什麼交集。或許,說到底,我應該多感激亞歷士德安排的那些假日家庭聚會,還有其他所有的活動。要不是有那些固定要跟父親一起過的週末,他們大概完全不會有一起行動的時候。
「別動,倒下別動!」魯本對麥特大吼。「你已經死了,我剛剛把你的頭砍下來了!」
「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和歷史。」
真是了不起,一個人可以執著到完全不受浪漫愛情干擾。我將自己奉獻給孩子,盡量給他們一個平和穩固的家,讓自己對孩子的心情不受我和他們以外的感情影響。我全心投入我的新工作,得到來自各方的讚美與肯定。雖然我繼續竭盡所能用我那段婚姻裡的回憶折磨自己,並努力對付艾比和其他人不時的戲弄,但我從沒有迷上別的男人,從沒有差點就打破我的法則。
「沙人來了,」我說,並拍掉他手臂上的沙粒。那是我們之間的玩笑話,我每次去沙場接他時都這麼說。那也是他小時候睡前最喜歡聽的一首兒歌。
蘿西聳聳肩。「噢,你是說公寓嗎?這沒什麼大不了。我們需要那筆錢,對不對啊,媽?」
「奈兒.格溫嗎?說得對。」蘿西瞇起眼睛,彷彿做出重大讓步。(就沒人制得了這些女孩嗎?)「我們只是喜歡那名字,沒有別的意思,」我說,但兩人似乎都沒聽見。
他點點頭。「他們都是這樣。他們以為抽菸會看起來像大人,但他們不了解的是,只有他們在抽。所有大人都戒掉了。不過,像我這種無可救藥的特例除外。」
「零散文字?像是詩嗎?」
我對自己的回答感到失望,聽起來多愁善感又明顯缺乏機智,但戴維斯因感到同情而表情變得柔和。「當然,妳也一直都有自己的情緒與變化。」
「沒關係,請繼續。」他微笑鼓勵我。「妳女兒就一定會問。」
某人告訴我——很可能是雪琳——亞歷士德在致詞時引用作家山謬.約翰生的名言,就是著名的那句再婚是希望勝過經驗。我覺得那很傷人。
「我懂了。很好,如果是我的話,我剛好與妳有同感。可是大學校方會認同嗎?和圖書
「戴維斯,這位是我女兒,蘿西,」我爽朗地說。「蘿西,這位是我們的新鄰居,戴維斯。」
我微笑。「當然,她一開始是偷偷摸摸,但我告訴她沒必要那樣。我寧願知情。」
「當然。」在我們回去途中,我伸手勾住他的手臂,他沒有拒絕,因為他的哥兒們已確定在視線之外。「我需要你幫我招待我們的新鄰居。」
「沒關係,」戴維斯說,對蘿西和我微笑。「我們每個人都免不了要設法賺錢。很高興我的錢是貢獻在令人快樂的用途上。」
直到我丈夫為他那套正式的西裝禮服除去灰塵,並真的娶了另一個女人,我才終於放棄我們復合的希望。蘿西無須任何人慫恿就拒絕參加婚禮。「我恨維多莉亞,」她說。
「市場經濟就是這麼運作的,」他對她說。他的手指已停止敲打的動作,現在正捲著他項背的頭髮。真是迷人的組合,帶諷刺的聲調配上輕鬆的肢體動作。「我們必須讓錢一直流通。不過,話說回來,妳已經說過只對文科有興趣。」
結果她咯咯笑,我感到自己鬆了口氣。事情會進行順利的。戴維斯顯然清楚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年紀的孩子,他展現令他們喜愛的那份關懷,彷彿不管他們說什麼都令他特別感興趣。難怪他的私人家教課這麼忙,那在這附近是很競爭的生意,他必須要教出效果才行。
「她今年夏天要到倫敦一家律師事務所實習,」我又說。「她在應徵時表現得很出色,這真的是很棒的機會。」
「你們為什麼會離婚?」我忍不住問了。我也忍不住向前傾,想清楚聽見他的答案。
廚房裡的烤箱定時器發出「叮」的一聲,我打手勢指向廚房門。「我們往廚房移動好嗎?晚餐已經好了。我去抓麥特出來……」
麥特那時三歲,才剛開始學習大小便自理,被我婆婆(前婆婆)一起帶去參加婚禮,而且我後來才知道,他代表我出席表現得很稱職,因為他為了避免尿溼在奶奶腿上而大吵大鬧要求上廁所。
這時突然一陣靜默,就在音響的音樂消失時,浴室抽風扇的呼呼聲也緩緩停下來——蘿西上床睡覺了。我想站起來去放另一片CD,但這片靜默使我變得較勇敢,於是我留在原位。「我很好奇,」我說,但看見他揚起眉毛後,我改變心意,低聲說:「不,抱歉,我不應該問。」
「噢,蘿西,妳不可以那樣說!」但我的反駁太軟弱無力。雖然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我卻津津有味品嘗她聲音裡那份童稚的惡毒。
他一臉調皮看著我。「妳是指以我現在的年紀來說吧?怎麼我這個男人會沒有房產?那不是這城市所有居民唯一的目標與抱負嗎?」
蘿西在餐桌上幫自己倒了紅酒,我決定不為隔天要上課還喝酒這件事大驚小怪。我請她在我上菜時幫忙點蠟燭,她從杯子裡喝了好大一口之後才開始動作。美麗的燭光搖曳,而我如往常注意到,這房間裡多了一個人讓氣氛感覺多麼圓滿,多麼適切。
「妳可以說她是為了我將就簡樸生活。她當我是身無分文的藝術家,自己則扮演繆思女神。」
「什麼意思?」
戴維斯站起來,她轉身,眼神充滿期待,想聽他的評語。
「什麼意思?」
「是瑪莉安和我。我們有天看見你在花園裡看書。我們當時立刻就猜你應該是單身。」
「你離婚了,對吧?」蘿西直截了當問。
「不,是蘿珊娜。」她正如我料想的又說:「我父母用一個十八世紀妓|女的名字為我命名。取得很不錯,對吧?」
為戴維斯.卡爾德準備的晚餐已一切就緒。我在幾個小時前就完成換裝,挑了一件條紋短洋裝,並把平時穿的麂皮便鞋換成亮片夾腳涼鞋,那雙鞋是我妹妹送我的聖誕禮物(塔蒔送的禮物不一定會配合時節)。我臉上的妝盡量畫得能避免成為蘿西的笑柄,她最近老愛調侃人。她才剛結束駕駛課回來,正在洗澡——還沒有機會得知她的心情如何。面對蘿西,就好像在祈禱晴天出現似的和-圖-書
「沒中!」艾佛特大喊,使勁推了蓋瑞的胸部,把他壓倒在地。我嚇了一跳,沙場不過才幾吋深而已。
「謝謝。不過,有時真的很辛苦。」我立刻後悔這麼說,我已警告過自己別把話題往那方向帶,以免導致他擔心我以戀愛對象在衡量他。
「蘿西考慮大學要念法律系,」我告訴戴維斯。「她甚至在小時候就立志要當律師。」
他搖頭。「應該說是一些零散文字。」
「跟我們想的一樣。」
當婚禮結束而新婚夫婦坐在前往馬爾地夫的商務艙裡時,我對自己承諾:我再也不結婚。不僅如此,我再也不戀愛。我再也不要把孩子捲進這個大漩渦裡,我也不要再把自己捲進去。我就是認為自己無法承受第二次。
「嗨。」她往他身後看,大概是在找電視遙控器,而他禮數周到地問候她。「蘿西,很榮幸認識妳。妳的全名是蘿珊妮嗎?」
「不是那樣,」我笑著說。「妳爸和我都沒看過書就選這名字了。」
戴維斯低聲輕笑。「觀察力好強,真令我佩服。是有什麼線索嗎?或許是一副極為悲慘的模樣,還是極為輕鬆?」
他配合地點點頭,毫無疑問接受我如一般父母大發牢騷。只有天知道他在日常工作中,私下得知了什麼樣的家庭緊張關係。他拍了下褲子口袋。「妳介意我抽菸嗎?」
我很納悶是什麼耽擱了麥特,他洗完澡後在房裡穿衣服。會一起來吃晚餐的客人實在少之又少,讓他很珍惜能表現他各種才華的機會。艾比與賽伯曾不只一次被邀請來欣賞他的魔術及模仿表演。「你有小孩嗎?」我問戴維斯。
他笑了,是亞歷士德的笑容。「我也要一起吧,對不對?一起吃晚餐?」
她打趣地看著他,我以前從沒看過她這模樣,只在瑪莉安身上看過。「我就老老實實說了,我對學校教的都沒『興趣』。一切都那麼保守,令人難以置信。」
「蘿西!」我大喊,並感到羞愧。在她近來出現的許多行為舉止變化中,發展出一種冷淡嘲諷的說話方式,專門用在與財務困難相關的話題上。這種發展真令人失望,因為我本來一直相信,不管有沒有受過私校的嚴格教育,她從小就被教導要為享有特權心存感激,畢竟那是別人沒有的,而且要懂得金錢的價值——身為父母喜歡強調的老套思想之一。儘管過去我試圖不讓她發現我的焦慮,尤其在開始工作有固定收入以前,可是她對家裡的情況一直都很敏感,有時碰上花費高的課外活動,我知道她想參加,但她會顧及我的面子而不積極爭取。我很感激她,也以她為榮。不過,這都是過去了。她現在經常提出要求,來找我時的態度像是在說,我不過是被拒絕一次,如果我選擇反抗,總是可以在其他地方設法取得商品。一如往常,我很容易就怪罪瑪莉安,以及她高額的置裝費,但事實上有好幾個人都可能在這方面對蘿西造成影響,他們可能使她有不良的態度與期待。亞歷士德與維多莉亞很明顯犯了這樣的罪過,他們的生活方式比我們奢侈得多,而當蘿西跟他們在一起時,她有權可以分享。雖然亞歷士德跟我說好,只有在生日、聖誕節及獎勵他們的特殊成就時,才能送孩子昂貴的禮物,但那樣並沒有解決最根本的問題,就是他積極培養他們的優越感。如果他們不相信自己是精英中的精英,還能怎麼去贏得大學的入學資格與實習機會?
我盯著他,不知該如何回應。我想不出我認識的人之中,還有誰會用「渴盼」和「違反教條」這樣的詞彙。這讓我想起大學上導師的個別指導課時,我每次都一個人撐得很辛苦。「我不認為自己真的那樣想,以理性思考來說並非那樣。我只是盡量不使自己變得過於兇猛好鬥,妥善處理所有情緒與變化。當我有所獲得,便會有所感激。」
彷彿是感覺到自己還不夠自在,也還不口渴,戴維斯繼續討她歡心。「真感謝你們邀我共進晚餐,更感謝你們為我放棄部分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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