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人真好。」我感到自己因喜悅而全身發熱,因為想著戴維斯是為我這麼做,為了讓我的生活好過些。「妳父親一定會很高興,」我又說。
「嗯,顯然是這樣。總之,戴維斯說他暑假會幫我做課外輔導,讓我能趕上她。」
我當然知道,因為之前就已詳細討論過,我感到胃一陣翻攪,為蘿西與她這一代的激烈競爭憂慮,那是學校、父母及社會強加在她與所有孩子身上的競爭。戴維斯曾稱他們為「壓力世代」,但我卻覺得這世代的成員格外厲害,全盤吸收。他們一個個在十七歲所具備的資格證明與經歷,足以在大學入學申請書上附加滿滿十幾頁。雖然我完全不清楚有關熟食店這樣的選擇,但無論如何,我能保證在不久的將來,這會是一些修四門高級教育課程還想拿高分的女孩競相奪取的選項。然後,到了大學入學面試,這經歷會被重塑形象,就像地方沒落產業的成功復興、採行豆類公平貿易機制,還有在瓜地馬拉的鄉村開設學校。光是想像這些就讓人筋疲力竭。
「為什麼?」
他輕蔑地吐了口氣。「真是謝謝妳提供的協商祕訣,但我認為妳可能高估了這條大魚的誘惑。麥特或許還行得通,但蘿西不行。如果我不准她去做SPA,或許會有用吧?」
「什麼懂了?」
她大口喝下可樂。「當然要啊。我已經好久沒好好看看麥特了。」
「真是他媽的瘋了。妳知道嗎,如果她想要這種僕人工作所賺的錢,那我直接給她就好了!」我皺起眉頭。「我不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我們不該獎勵她把別人耍得團團轉。」
我後悔自己出言譏諷。亞歷士德對這種對話很難抗拒,他從一開始就有信心獲勝。他很快就發火,總是帶頭把談論擴大成爭吵,準備好把所有可能沾上邊的話題扯進來。我強迫自己暫時停下來重整思緒。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突發的怒火必須撲滅,而非火上加油。這也是我跟他可以和睦地共同扶養子女的唯一方法(但前提是把和睦定義成合理讓步),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亞歷士德,我們處理的通常都是住屋或貸款問題,但這不是重點。我們回到蘿西的事好嗎?你確定她要放棄嗎?」
「我想是沒有,」我小心翼翼接下那本書——泛黃的內頁快要從書背上脫落——並看了書名:《潮騷》。
「她不『完全』確定。」蘿西露齒而笑,她很喜歡這個共享的玩笑,我們都會取笑塔蒔很不可靠。那跟麥特和我最近開始用在蘿西身上的笑容一樣,不過她的情況不是不可靠,而是難以預料。麥特叫她女神,女神蘿西。
「戴維斯說克利夫頓商事有個駐巴黎的辦公室,我應該問他們在實習期間能否到那裡看看。如果我真的要念現代語言,就算只是一天,也會幫我的申請書加分。」
「妳要去?」我感覺自己的嘴唇往兩旁延伸,形成露齒的笑容。距離我上次這樣笑已經很久一段時間了,我真的有感覺到兩頰的肌肉僵硬。「那真的是很棒的消息,親愛的!」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冷漠的笑聲。「噢,我懂了。」
我重讀眼前螢幕上的那行字:「畢克奈爾先生因為去年個人二次信貸的事,已接到財務公司的最終警告,他也問過申請破產的相關意見……」是要繼續背負他永遠沒希望償還的貸款重擔,還是要貼上一張會讓未來雇主或房東的腦袋裡響起警鈴的標籤,使自己寸步難行?那才叫真正的兩難困境。我這種只不過是任性的蠢事。我下定決心,不把自己的憂慮告訴任何人,就連艾比也不會說。光是想像自己對她開口,就讓我了解那多麼像是小女孩才會做的事,就像跟喜歡的對象告白一樣,好天真,好幼稚。
他又發出怒吼。「那妳說到底要怎麼辦?」
他發出怒吼,彷彿是說他早料到了,我最終會對我的女兒完全失去控制,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扯到麻煩時,蘿西就一定是我的,而不是我和-圖-書們的)。我能聽見交通嘈雜的背景聲音,他顯然是邊開車邊打電話。我想像他對其他駕駛板起臉孔,渴望來打一架,挑釁他人對他出手。
我知道自己在否認受戴維斯吸引,但承認自己否認,也就承認自己受他吸引。這就是抗拒事實的經典事例。有幾次在工作中打委託人個案的處理記錄時,我會允許自己的心思轉到他身上,然後又提醒自己那條已突然消失光芒的黃金法則。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我已準備好再談戀愛了嗎——如艾比所說,我實際上是無法永遠封閉自己——或者,我是因戴維斯具有某種特質而有所回應嗎?而自從亞歷士德離開後,我見過的其他男人身上都沒有那種特質嗎?究竟是適逢時機出現的意外,還是真正值得發展的關係,這對我來說,似乎是關鍵的區別。
她噘起嘴,彷彿「為什麼不行?」就是最好的回答,然後說:「我只是認為,已經有很多其他計畫了,再加上實習會忙到不行。」
「妳要一起吃晚餐嗎?」我問,等著一樣的否定答案。
我能看見他身後那兩扇窗因陽光而閃耀,壁爐台上有張裱框相片,是某種螺旋狀圖案,就像蝸牛殼一般。還有一張波斯地毯,很大一張,覆蓋了大部分地板,雖然整張都褪色磨損了,卻只是更添花紋的美麗。這裡曾是這間公寓裡我最喜歡的房間,但我已記不得這裡沒有那張相片及那張地毯的模樣。
「『不久』?她沒說確切的時間嗎?」
「這跟爸爸無關,」蘿西毫不在乎說。「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必須等到晚上十點鐘才有機會跟蘿西交談。暑期戲劇公演已開始彩排,今年演的是音樂劇《龍蛇小霸王》。這在高中個人簡歷上又添一筆。瑪莉安飾演女主角塔露拉,蘿西則被選為出任警探斯莫爾斯基隊長一角。她原本希望能演塔露拉身旁的歌舞|女郎,也就是希望所有彩排都跟瑪莉安一起,但像她這樣的女孩(即身材高䠷、平胸窄臀的女生)在女校裡需要飾演男性,而斯莫爾斯基隊長正是這樣的角色。
「是嗎?」我皺起眉頭。「妳會有空嗎?」
「噢……」我停下來嘆口氣。「只是家庭瑣事。蘿西的事。」
她在書桌前轉過頭來,在她前方的筆電開著。「消息傳得真快。」
「妳最好讓我來試試,」他不耐煩地說,彷彿在打發一個小職員,他從一開始就不曾相信他能完成任務。「妳叫她來聽電話。」
我心裡一驚。「妳是說大街上的那家艾利熟食店?」
「對。所以我應該要犧牲與她共度的假期,犧牲我與女兒一整年之中唯一的優質相處時間。得了吧,凱特,那真是他媽的糟透了,而且妳很清楚這點!」
「我能肯定蘿西還是很感激維多莉亞給她這個機會……」
「拜託,這可是排名前五的法律事務所耶!更不用提會帶給維多莉亞麻煩。為了讓蘿西進去,她當時得對人事部門施加很大的壓力,而現在她懷孕了,這下好啦,他們就理所當然地製造一些愚蠢的麻煩,如我們所料。」
我忍住不笑。「好吧。我很高興妳發現跟戴維斯聊聊很有收穫。他是個好人,對吧?」
「那麼是真的囉?」
聽到她毫不在乎的語氣,我倒吸一口氣。就我記憶所及,她(與亞歷士德)一直都計畫要進劍橋大學法律系。我一定是搞錯了,她怎麼會因一時的念頭改變主意,這可是個嚴重的大轉變。「妳何不先去實習再做決定呢?還沒真正體驗過是無法確定的。」
一、兩天之後,他留了張謝卡給我,那是一張印有威尼斯街景的明信片,他在上面寫下美麗的文https://www.hetubook•com.com字表達謝意。我把它釘在廚房軟木板上,就在蘿西的那份警察局資料旁,並讚賞他選照片的眼光。然而,我不禁感到失望,他沒找到時間親自過來。我們這種性質的工作,意謂著我們兩人都比倫敦一般勞工花更多時間待在家裡,他一天之中總有空閒的片刻,在那些片刻裡,他或許會考慮從他的書桌走個十幾步到我家前門。隨著時間一天天溜走,我懷疑他事實上可能是在躲避我。
「是的,蘿西,我真的很樂意。」
「可以利用駕駛課。」
「妳想要我扮黑臉。妳都還沒試過,對不對?妳就只是討好她,而現在妳要把棘手的留給我。」
一小時後,我從他家出來,覺得比較不想大叫了,反而比較想唱歌。這世界終究還沒有停止轉動。戴維斯給我的,正是我希望從亞歷士德那裡獲得卻極少得到的:同情我每天在前線作戰、提供能停止戰火的有效建議、制定未來所需的和平協議,或至少能運用在可預見的未來裡。他會親自與蘿西談談。他有個學生獲准進入牛津大學攻讀現代語言,就在明天,他就會把蘿西介紹給她認識。他們會一起解釋,為什麼即將到來的暑假可能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
我在相片上尋找。「噢,有,好聰明啊,用那樣的方式來呈現出實際大小的比例。那座塔一定很高。」
「她是這麼說啊。她想找有薪水的工作,正跟一家熟食店應徵職缺。熟食店!」他用厭惡的語氣說那三個字,像是快吐了。
「好,好。」她是真的有興趣,我看得出來,那天晚餐時,她就喜歡戴維斯這個人了。以深具魅力的外表與連續不斷的輕鬆幽默談笑,他已成功攻進蘿西的雷達範圍。
「對。」
我覺得她當時給我的表情是說她很明白,她知道我在尋求她認同戴維斯已幫過頭了,認同他的幫忙不僅是出於善意,而是有更大的意義。「對了,」她終於開口,「塔蒔阿姨有打電話過來。是麥特接的,她說她不久會來這裡。她說會再帶他去坐『倫敦眼』摩天輪。我希望他們這次會記得下來。」
她隔天早上沒吃早餐就出門了,又是個新習慣,我送麥特去上學後,在走路回家的途中,亞歷士德就已經在電話上。我講述前一晚的對話內容,等他脾氣爆發。就這一次,他沒發飆。
她的臥房門微開,我敲了門才把它推得敞開。我決定不拐彎抹角。「蘿西,妳父親告訴我,妳決定不去克利夫頓商事實習了。」
至於私人生活,他則交給上天處理。
「我相信三流大學的入學審查小組聽到這番話一定會很高興。」
「書裡有一幕很美的場景,是一對戀人在爐火前褪去衣物,」他用幾近喃喃自語的方式說。
我繼續盯著那本書,感覺紅暈從我的鼻尖如漣漪般緩緩擴散。我無法得知戴維斯是否還看著我,但我聽見他在笑。「那場景是在一座燈塔裡,所以才會讓我想到那一幕。」
「可是,如果妳忙到沒時間去實習,不就也沒時間花在那裡嗎?這實在沒道理,親愛的。」
「如果妳樂意的話。」
「好吧,」我開朗地說。「就算妳不想念法律,那依舊會是個很棒的經驗。也許能使妳對其他職業有一些想法。」
她繼續打字,顯然還精神奕奕,這時我只能放棄,回房就寢。這已不是第一次我希望亞歷士德與她都到某個遙遠的地方,使我能不再當他們之間的溝通媒介。維持和睦,撲熄怒火——這是份全職的工作。
她又聳聳肩。「哪會無法確定?學校裡一堆女生都想念法律,而且都很確定。或許我應該把克利夫頓商事的機會讓給其中一人吧?反正每個人都知道我是透過關說才能進去。」
「她是該給我好好感激,候補名單可是大排長龍。去年的那兩個還拿到牛津和劍橋大學的入學資格,妳知道嗎?」
我聽到第二聲吐氣,然後就斷線了。我已走到大樓的階梯,接著把鑰匙https://m•hetubook•com.com插|進鎖孔裡。門在我身後大力關上,我靠著門想降低關門聲響,任由它的重量把我帶進一片寂靜。我真的很想大叫。或許,如果我把臉壓進信箱格子裡,就會完全把聲音蓋住,沒人會聽見。我忍住了(我總是在忍),但當我上到五樓,打開外面的大門,我才發覺自己喘得太大聲,幾乎到了呻|吟的地步,這種反應遠超過爬樓梯所帶來的影響。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聽我說,我會再試試看,如果還是不行,那就換你來。但我們可能還是得接受她不肯去的事實。她的生涯規劃終究還是該由她自己選擇。」
「妳確定嗎?妳似乎有些沮喪。」
「沒錯,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兩百五十層階梯。我有個朋友就住在燈塔旁邊。」他給我一杯咖啡,然後繼續往書架的方向走,在那裡停下來,抽出一本薄薄的平裝書。他過來跟我一起站在壁爐旁,把那本書交給我。「妳讀過三島由紀夫的作品嗎?」
「怎麼了?」我開口要問,但他立即打斷我,連讓我說完那三個字的耐性都沒有。「蘿西是在搞什麼?」
「如果我通過下個月的駕駛考試就有。」她預定在這學期最後一天考試,而且似乎完全沒有我自己經歷過的那份恐懼。「我們說好是每星期四晚上,也許週末也要。而且別擔心,看在是鄰居的份上,他自願放棄酬勞。」
「是啊,有劇團的暑期課程——如果我有入選的話——還有那些志願性工作,還要加強法語。理查德森老師說,我需要額外的對話練習。她要推薦我去上一門暑期課程。」她以一副相當缺乏熱情的模樣,繼續例舉出更多無關緊要的事務,都還沒聽她說到最後,我就覺得更加擔憂了。「還有可能在艾利熟食店工作……」
「我才沒料想任何事,」我厲聲說。看吧,不到兩分鐘,我就已氣得發怒。維多莉亞仍是我的致命傷,而且很可能永遠都是。我可是拋棄了所有尊嚴——一股早已消耗殆盡的能量——歡喜接受她為蘿西爭取到夢寐以求的實習機會。「抱歉,恐怕你得原諒我不會對她所受的待遇感到難過。」亞歷士德嗤之以鼻。「妳應該難過的。性別歧視這種事不就是妳每天在處理的嗎?妳應該要幫弱勢的傢伙謀福利,不是嗎?抱歉,說錯了,是弱勢的『女人』。」
「我晚點再打給你,」我決斷地說。「亞歷士德,這件事我們希望的都一樣,就先這樣好嗎?」掛完電話後,我開始把麥特和我早餐用過的餐具放進洗碗機(蘿西在上學前跟朋友一起去喝杯卡布奇諾——我懷疑她是否就是在那裡打給她父親的,或許在打給他的幾分鐘前才剛想到那主意)。我們希望的都一樣嗎?亞歷士德和我對女兒的希望?我所想的就只是希望她能快樂(又是身為父母強調的老套思想!),然而最近她似乎只跟瑪莉安.舒特一起去什麼演唱會或派對或音樂祭才會快樂,她顯然有在喝酒和抽菸,而且天知道她還做了什麼別的事,但那並不是我所希望的。亞歷士德對孩子至少有具體的抱負:優秀的教育,用他的錢能買到的最好教育:頂尖大學,最好是牛津與劍橋,但就算不是這兩間,那也一定是排名前五(他什麼都可以說出前五名,那是種執著,第六名就免談):起薪是國內平均的三倍:最後是事業成功。只有當伊士頓子女以其特殊才能為標題出現在《時代雜誌》上,他們的父親才會善罷甘休。
「凱特,是我。現在方便嗎?」
「那是燈塔的內部,」戴維斯說:「是從底下往上拍的螺旋階梯。如果妳近一點看,就能看見一隻手握在欄杆上……」
我喉嚨裡再度有沒說出的抗議在嗡嗡作響。不是我選擇要你沒時間跟她相處,你這個自私的渾蛋,不是我選擇要你離開她,離開我……而且,他到底是以為我跟她有什麼優質的相處時間啊?絕對不是到南非的兩星期奢華度假之旅!「不是那個意思,亞歷和*圖*書士德,你明明知道不是那樣。意思是要你威脅取消旅行,她完成實習後還是可以去度假。這樣不就皆大歡喜。這就叫做協商。」
在此同時,戴維斯在沙發上坐好,把糖攪拌均勻溶入咖啡裡。接著他拿湯匙敲擊杯子的邊緣,像法官要求現場安靜似的。「好了,告訴我妳女兒怎麼了?」
那麼說不公平,也不符合她那選工作有錢勝過沒錢的論點,但我再度抗拒誘惑。「好吧,如果妳已經改變主意不念法律了,那妳大學想念什麼?」我想起她跟戴維斯的對話。她說,我什麼都沒興趣,雖然聽起來像裝腔作勢,但卻感覺她是認真的。我很同情她,是真的同情她。她被要求這麼早做選擇,連如何航行都還沒學會,就要計畫好行程了。
我心想,那是個聰明的主意,令人佩服。「妳有見到他的學生嗎,就是要去念牛津的那位?」
「這我知道。」這時一陣沉默。顯然他現在處於較平靜的階段,我聽得出來,他因為衡量出自己仍舊掌握優勢而冷靜下來。「我想應該還要再過幾個星期才會開始。我們還有時間。」
「小蘿,答應我妳會好好聽他說話。他可不是隨便說說。」
「是的,蘿西。我們親愛的女兒。她剛剛打電話來說要放棄暑期實習機會。妳瘋了嗎?我以為我們一致認為,那對她來說是天大的機會?」
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在我身上。她撇開電子郵件不管,與我四目相對,臉上的表情在說,那真的是妳所能想到的最佳辦法嗎?然後她把頭轉回去,開始打鍵盤。「無所謂。」(無所謂。我已試圖對這個詞語頒布禁令,但它一直偷溜出來,就像我自己的「親愛的」與「愛」。)「很晚了,」我說,很確定她是在虛張聲勢。「我們明早再談,好嗎?」
「啊。是瑣事而不是蠢事。」雖然我受他吸引,但我沒心情聽他的文字遊戲,所以只對他笑了一下,然後往我家前門走。然而,當我經過他家門時,他把門敞開,示意要我進去。「進來吧,我欠妳一杯咖啡。讓我看看自己是否能幫上忙,好嗎?」
「亞歷士德,現在是星期三早上九點半。她在學校,手機會關機。我見到她會要她盡快打給你。」我頓了一下。「我在想,當你真的跟她說上話時,如果你威脅不帶她去南非,她或許比較有可能會讓步。」
「法文?可是那……」我阻止自己說出口,據說這是她最弱的科目。畢竟那是相較之下的結果,是拿到B,而不是A。我又想到我原本希望的法國之旅,被南非行程所取代,這讓我想到一個主意。
「噢,這樣。」我假裝研究封底的文案。「一則精緻細膩的初戀故事……」我剛剛到底是以為他指的是什麼(希望他意有所指)?有個愚蠢的瞬間,我想衝出這房間,趕在我臉紅的模樣出賣我之前,離開他的視線,但那有什麼用處?那只會引人注意到我的愚昧。
「熟食店?」我複述。「好奇怪。」
「妳沒事吧?」
「她回來後,我會盡快跟她談一談,並說服她改變心意。在這期間,維多莉亞上班時什麼都別提。」
「對,我星期六要去那裡面試。」
「那是她用自己的零用錢付的。」我在心裡又說,就是因為你不停增加零用錢。有些時候我覺得,蘿西跟她的朋友根本就是有薪階級。「總之,那對她算不上是少了好處,對吧?」
當我告訴蘿西這個計畫時,她只是聳聳肩答應。她從早到晚被一些意見轟炸,如今被硬逼在吃完早餐上學前到鄰居公寓裡,去聽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對她生涯規劃的看法,她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聽見亞歷士德高分貝的聲音,我馬上挺直背脊。將他從公寓驅逐出去這麼多年後,他還是可以僅用一通電話就再度入侵。我總是能感覺到是他,他打來的電話鈴聲會比較響亮,而且不管我把話筒壓得靠耳朵再近,也無法抵擋他的活力滲進我周圍的空氣裡。今和*圖*書天早上,他是處於攻擊狀態,這點無庸置疑,一定是又要減少瞻養費了。至於那傲慢的「是我」——真是令我忿恨,都已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他還認定沒有其他人可能已取代他那個「我」。
「蘿西嗎?」我記得她早上的心情很不錯,至少蘿西.伊士頓晴雨表上顯示的是晴天。
「有,叫露西什麼的。她很酷。不過,她的法文比我好太多了,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別忘了她高妳一年級。」
「噢,別傻了!我當然試過了。只是此刻我的影響力比不上你。我能跟她說什麼?去實習,不然我就不洗妳的床單嗎?我不覺得那會有什麼效果,不是嗎?」
我因為要工作,所以直到那天傍晚我們在廚房碰到才見到她,但不管戴維斯說了什麼,很顯然已達到目的。
「很多其他計畫?」
她在滑鼠墊上移動滑鼠,點一下開啟電子郵件,在瀏覽新信件的同時,她往身後拋了這些話:「或許,我想念現代語言。法文。」
「妳一定很高興知道我要去實習,」她宣布,接著開了一罐健怡可樂,眼睛的視線越過罐子頂端看著我。
「妳也知道,如果妳放棄法律的實習機會,妳爸會非常失望。他可能會取消狩獵體驗。」
她做了個鬼臉。「妳是說其他賺大錢的方法吧?媽,那或許對妳跟爸很重要,但我才不在乎錢的事。」
我轉身去拿櫥櫃裡的麵條,發現自己的眼眶泛滿淚水。危機解除了,現在,這個晚上,我們可以再度成為一個幸福的家庭。我明天再打電話給亞歷士德,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就讓他自食惡果,獨自煩惱一晚吧。
「我們的確看法一致,那機會也確實很棒。」我不理會他無緣無故在話裡冒出針對我的指控,習慣地採取工作時冷靜平穩的語氣。「亞歷士德,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是真的,我保證。你說她剛打給你是什麼意思?她應該在上課啊。」
我不至於笨到開始辯論贊不贊成關說。她又想岔開話題了。她還真擅長這種對話,實在是很狡猾。不同於亞歷士德的火爆衝動,她是設陷引誘。雖然他們起爭執的時候我都不在場(至少算是個離婚的好處),但我僅能想見她肯定是較沉著冷靜的一方。至於我是如何判斷的……呢,我並沒有做什麼判斷,因為事情就是這麼簡單。雖然我無法確切指出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技巧已勝過我,但確實是超越我了。有時覺得時間過得真快,不久前她還只有三、四歲,一目了然的挑戰舉動令人感到可愛,只是招惹大人生氣就會高興。我記得自己感到很驚訝,她甚至都還不懂該如何把實際情況表達清楚,就那麼急切想要開始與人較勁。不行,就像面對亞歷士德那樣,我只要依其個性來應付就好——唯一的問題是,面對蘿西,我從來無法確定自己在應付的,是否跟前一天是同一個人。
「親愛的」顯然令她感到如針扎般刺痛。我不自覺這麼叫她,因為麥特還允許我表達愛意,讓我忘了對她就要避免。這感覺真糟,竟然必須克制自己不表示愛意,不過那正是我現在需要做的。「這很有道理。他們增加女服務生輪班的時段,而且就在那條路上而已。如果我得幫一群雅痞泡咖啡,我寧願選有小費賺的。」她頓了一下。「而且,瑪莉安會去參加愛丁堡藝術節,但我不會去。」我聽得出她是想扯開話題。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她以瑪莉安擁有較大自由為藉口來轉移話題。「但這次機會真的是千載難逢啊,蘿西。那時候,當妳知道自己得到時,似乎非常開心。」她聳聳肩。「那是因為我當時還以為自己大學想念法律。現在我知道自己並不想念。」
「好吧。」我乖乖跟著他進去。現在這裡有不一樣的味道,味道裡摻雜著舊書和咖啡豆,還有菸草的淡淡麝香。當他在摸弄熱水壺時,我仔細看那張在壁爐上的相片。標題寫著:「巴萊納燈塔」。
我抬頭看,是戴維斯.卡爾德,既冷靜又親切。「我沒事,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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