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我說。「妳要去剪頭髮?」
「誰想要大聲地念出來?」
快要下課的時候,茉芮小姐給了我們回家作業,就是讀《湖濱散記》的前三十頁,然後在下週一前,寫一篇兩百字的文章敘述我們去反思自己人生的地方。
「妳能幫我剪頭髮嗎?」她問道。
我發現我不知道該拿剪下來的頭髮怎麼辦。「等一下唷。」我說,然後從垃圾桶裡拿出一些報紙,在椅子周圍鋪平。我讓那一綹頭髮無聲無息地落下,再伸手去抓下一撮。
在我註冊、的那個暑假,我爸爸在奧特寄來的林林總總信件中,看到這個價錢時,他說只要能付他一半的價錢,他就要拋下我媽和我弟,光憑著一塊洗衣板和一塊肥皂,跟我一起搬到麻薩諸塞州,幫奧特所有的小孩洗衣服。
「我會假裝我沒聽到剛剛那句話。」她說,接著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她停頓了一下。「我覺得妳幫別人剪頭髮,尤其是剪男生的頭髮,是因為這個方法可以和他們接觸,但又不用真的很靠近。」
她穿了件T恤,一件紅色的針織毛衣,上頭是小小的、星星形狀的珍珠色鈕釦,腿上是內褲,沒穿外褲。她長長的金髮濕濕地貼著頭皮,上頭有她把頭髮往後梳的一道道痕跡。她對我扮了個鬼臉,有點像是半開玩笑、半道歉式的表情,然後快速跑到房間的角落,轉小收音機的音量,讓我一覽無遺地看到了她的黃金臀部,纖細、光滑的大腿,還有那兩球渾圓的雙胞胎屁股包覆在——若隱若現的,我著實地嚇了一大跳,但我馬上就想到這完全合理,她的選擇既古典又性感——白色的棉質內褲裡。
我低頭看著我的文章,是我昨晚用瑪莎的電腦打的。「反思自己的生活是作出決定和瞭解自己價值觀的重要過程。」我開始念,我知道我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很多人,例如亨利.梭羅,都有個特別的地方,既安靜又平靜,可以供他們反思。對我來說,我反思生活的地方就是在我爸爸的——」念到這裡,我的聲音愈來愈小,漸不可聞,我停了下來。突然之間,我明白了為什麼我之前會那麼遲疑了。「我念不下去了。」
「對。」我說,「從南彎市。」
在十年級的英語課上、每當發呆的時候,我都會盯著茉芮小姐的胸針瞧,思索不知道她是怎麼得來的。
然後我開始放空。在奧特,我一向都很少參與課堂上的討論——總是會有別人說出我的想法,而且通常都是用比我聰明的方法表達,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愈少開口,似乎就愈來愈沒有開口的必要。
「太棒了。」他露出微笑,我心想要是知道他會微笑,我早在他還沒問完第一個問題前就答應他了。
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隨著沉默不斷延展,我覺得自己離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愈來愈遠。也許我可以完全換一個話題,直接答覆一個完全不同的話題——我可以說:這就是為什麼鸚鵡真的是很棒的寵物,或是因為我一直都很想去新墨西哥州。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情況似乎變得有一點荒謬,有一點無厘頭,這居然是我們的對話內容。跟茉芮小姐吵架感覺好沉悶。
「妳最喜歡的是哪一本書?」我話都還沒來得及說完,她又大聲咆哮,對我丟出了另一個問題。
「為什麼你們想知道呢?」茉芮小姐的語調(如果這有可能的話)有點賣弄風情的意味——語調愉快但又賣了個關子。
他站了起來,把椅子放回桌邊,我捲起撒滿頭髮的報紙,扔進垃圾桶裡。我感覺得出來,他差不多下一秒就要走了。直到這一刻之前,我都一直希望沒人會回到宿舍,因為我不想解釋這是什麼情況。如果有人表示懷疑的話,圖里斯可能會在中途改變心意。此外,我覺得圖里斯和我正在發展某種和諧的關係(是很低調的,我知道,不是我們現在就會變成朋友的那種),而我不希望這種關係被打斷。我可以想像,我們宿舍的其中一個女生走過來,也許擋在我面前,尖叫著:「圖里斯,我真不敢相信你讓她剪那麼多!圖里斯,你發瘋了!」
有幾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一開始,我一次剪的長度還不到半吋,先把後面全部剪齊了,然後再往上剪半吋。但是他想要把馬尾全部剪掉,他說的,而且他的馬尾長得很可怕,我現行的方法並不是太有效率,所以我一刀下去,剪掉了四吋,這麼做的同時,我感到了那種無可挽回的滿心愉悅。我發現圖里斯非常專注地看著電視節目,節目的內容是關於尋找消失的亞特蘭提斯島。又過了幾分鐘,他現在只剩下今天早上起床時的部分頭髮了。
我的毛巾是我自己洗的,我都拿去地下室用洗衣機洗,但是瑪莎跟大部分的學生一樣,她有洗衣服務。每個星期二早上去做禮拜前,把你用過的毛巾跟其他髒衣服一起放在印了你姓氏的黃色束口袋裡,然後擺在寢室外的門階上。等到你做完禮拜回來,就會有個新袋子放在那裡,裡頭裝了全新的毛巾和上星期穿過的衣服,不過現在是乾淨的。這項神奇轉變的代價是每年三千美元。
「這樣妳身上會沾到頭髮。」我說:「也許妳需要脫下毛衣。」
當然是這樣。我是個白痴。
「謝了,寶貝。」達登說。他退後一步,雅絲貝和蒂德則重新調整位置,兩人分立達登的兩邊,勾著他的手臂,抬頭仰視他,撫摸著他的肩膀和額頭。「我的小姑娘,妳們知道今晚為什麼我們在這裡。」達登說,「爹地可能要走了。但是妳們知道我永遠都會注意和關心妳們的。真的很不容易,當謝爾比主人——」
「謝了,洋娃娃。」他用和之前一樣的聲音說話。
我關掉爐子上煮湯的火,匆匆上樓,從寢室裡拿了一條還包著塑膠套的毛巾(瑪莎不會介意我借用的,而且反正她也不會在一週內用光她所有的毛巾),再從我書桌的抽屜裡拿了剪刀,還有我衣櫃的頂端拿了梳子。另外,趁著還在上面的時候,我也穿了件胸罩。我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換襯衫,但我想圖里斯可能會注意到,然後覺得我是想給他留下好印象。他可能會覺得我真是夠笨的了,居然會以為只要換一件不一樣的衣服,事情就會有所不同。走回交誼廳的時候,我一次跳兩格階梯。
蒂德手沒有放下。等她念完後,茉芮小姐說:「誰贊成卡夫卡的話?」
茉芮小姐嘆了口氣,好像我剛剛是靠著猶豫不決來耗掉全班的時間——好像她並沒有要讓大聲讀出文章看起來像是可以選擇的。「每個人都念了。」她說,「如果妳不念的話,這樣不公平。」
在想到更多的評語之則,我把紙條傳回給蒂德。
「我當然知道。」我說。
「當然不是。」她露出大大的微笑。「大家都太忙著在注意自己了。」
「要選出我最喜歡的一本書實在很難,」茉芮小姐繼續說著,「但我大概會說是《我的安東尼亞》。」
我們並不是在吵架。說真的,很難想像和瑪莎吵架的樣子,因為她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不會生氣的。即使在這一刻,如果有什麼的話,她看起來也只是難過而已。不過我仍然感到我們之間前所未有的緊張。
「把你的便便切成一片片。」雅絲貝說,然後他們兩個人都笑了。接著她說:「不是這樣念的嗎?『奶奶、奶奶、要便便,把你的便便切成一片片。』」這一次,他們一起念了出來——異口同聲的話,就像眨眼一樣,總是會讓我雞皮疙瘩掉滿地——然後我得努力壓抑自己從地下室衝出去的欲望。
瑪莎說的是對的,在回寢室的路上我心裡想著。我受夠了,這是最後一次:我要從剪髮業退休。
她假笑著說:「是那個克羅斯.舒格曼嗎?那個有名的克羅斯.舒格曼嗎?是怎樣,妳暗戀他嗎?」
「薇拉.凱瑟是不是有寫《啊,拓荒者!》?」終於,珍妮:卡特開口了。「我姊姊在普林斯頓好像要讀這本書。」
「閉嘴啦。」雅絲貝說。
「我叫達登.匹塔德。」
我對克羅斯說:「雅絲貝的意思是,她想要所有的頭髮長度一樣,但是整體來說比現在短一點。」
「我只是想把這些分叉弄掉。」艾蜜莉說。
我停止咀嚼。「沒有。」
「是呀,好吧。」她咧開了嘴笑,「提醒我永遠不要走進間諜這一行。」
克羅斯繞了過來,站在我身邊。「哇靠!」他說。「哦,老天!妳要變成光頭了啦,雅絲貝。」
我突然想到,因為差異實在太大了,別的學生可能會評論他的頭髮,然後他可能會提到是我做的。黎.費歐若?他們會這麼說。怎麼會這樣?或者只是,她是哪位?這個消息甚至還可能傳到克羅斯.舒格曼的耳朵裡。
我吞了口口水。「好吧。」
我把作文從腿上拿到桌上。「反思自己的生活是做出決定和瞭解自己價值觀的重要過程。很多人,例如亨利.梭羅,都有個特別的地方,既安靜又平靜,可以供他們反思。對我來說,我反思生活的地方就是在我爸爸的店裡。我爸爸的店叫作『床墊大本營』,位在印第安那州的南彎市。我以前還住在家裡的時候,工作日我不會去店裡,因為我要上課。不過我會在週末的時候過去。在店的後面有間小辦公室,小辦公室的後面是擺了許多床墊的儲藏室。我就是在這個房間裡反思生活的,因為這裡既安靜又舒適,我可以躺在所有的床墊上,其中有些床墊疊在一起,堆得幾乎要碰到天花板那麼高呢。這間房間最棒的地方就是在這裡我可以聽到其他人說話,尤其是我爸,因為他是個大嗓門。我可以聽著我爸爸和其他客戶或銷售人員聊天,然後我就知道我並不孤單,而且我還不需要加入他們的對話。我在這裡思考許多事情,例如將來我想要做哪一行、大學、還有政治的事。我相信反思生活對一個人的發展,還有釐清生活中事情的優先順序,是非常重要的。」
「趕緊把這件事弄弄吧。」雅絲貝說。「我快餓死了。」事實上我也是——食物的香味充滿了整間交誼廳,和為雅絲貝剪頭髮相比起來,我還寧可抓一包薯條,衝了出去,躲在某個地方自己吃起來。只不過克羅斯剛剛現身了,我想和克羅斯待在同一個地方的強烈意願勝過了一切。
她發出了嗤之以鼻的笑聲。「律師是有立場的,他們有所確信,至少好的律師是這樣。」她又把雙手交叉在胸前。「我不知道該拿妳怎麼辦,黎。我不瞭解妳,妳是個讓我破解不了的花押字。妳來上這堂課有學到任何東西嗎?」
我很少希望自己沒參與到某一條八卦,但此刻我突然覺得,我真的不用知道茉芮小姐不是奧特的第一選擇。
「要剪幾吋?」我問道。
她轉了過來,「怎樣?妳不喜歡他還是怎麼樣嗎?」
「嘿,妳猜怎麼著?」圖里斯說。「妳介不介意幫我脖子後面修毛呢?這樣會不會太噁心呀?」
「好的。」她說。「現在我們來看看——」
當我和雅絲貝走進去時,十二年級的麥可.杜安(他是個壯壯的足球隊員)立刻站了起來,走向我們。「有什麼吩咐?」他問道,然後將雅絲貝拉向他,抱個滿懷。
在我自己腦袋裡飄來飄去的知識有,舉例來說:一個知名演員寵物西施狗的名字(牠叫喇叭花),或是為什麼有個名模最近被送去復健中心(因為厭食症,還有據傳她有在嗑古柯鹼)。
「哦,老天,」我直搖頭,「當然不用。」這個念頭光用想的就夠尷尬、夠彆扭了,就像是幫隔壁房間的室友吸地板還收錢。
「黎,我們該去哪裡?」雅絲貝問。
我看到蒂德在筆記本裡寫下《我的安東尼亞》。「這是誰的作品?」她暗問。
「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妳不想念嗎?」
在過去的那些午後,我曾經不斷地盯著她的胸針看,不論是別在她有領釦的襯衫,或是她的套頭毛衣上。當她坐在長桌的主位或是站在黑板邊,我想遍了她取得這個胸針的所有可能性,但就是她自己買的這種可能從來沒有出現在我的腦海過。這麼一想似乎會勾出難以承受的沮喪,感覺好可悲(當然,這是我自己青春時期的痕跡,那個時候我覺得那麼努力地過活感覺好悲哀,好像這個世界上悲傷的事情還不夠多),可能也會引發我發自內心並持續的同情,而不是只有斷斷續續的厭惡。
「黎,」我說,「黎.費歐若。」
他們三個人連走帶滑地扭過黑板,直到到達長桌子最遠的那一頭和窗戶之間,才停了下來。達登身子前傾,把臉頰往下湊過去給珍妮.卡特。「給老爸爸湯姆一點愛吧,甜心。」
我選擇的題目(現在題目的上面有個紅色的F,外頭圈了一個紅色的圈圈)是:「公立學校不適合強制學生禱告」。我在題目旁邊畫了一個星號,然後在第一頁底下的星號旁邊我寫道:「這並不是我真正關心的議題,但我相信這應該可以滿足這份作業的要求。」
此外,我對男生的朦朧渴望已經縮小為對克羅斯.舒格曼這個人特定的渴望。而他會出現在舞會上。就算我在地上痛苦地打滾、哀號、叫嚷著他的名字,他還是會在舞會上。
「你能不能真的閉上嘴?」接著雅絲貝似乎在重新考慮什麼事——顯然是我——因為她說:「好吧,黎,這件事妳一定不能告訴別人。就是茉芮小姐是最後一秒才被選入教職員的。他們本來要請另一個女人來當英文課實習老師的。她超級聰明、在耶魯讀書、是黑人,還有一切一切,所以他們已經準備好要請她了,但到了最後一刻,八月的時候,她住在倫敦的未婚夫得了睪丸癌,所以她就飛過去陪他。他們完全亂了手腳,手忙腳亂地要找替代品,然後茉芮小姐出現了,非常巧合的,她想教書,但是都還找不到任何工作。所以他們就雇用了她。大概,兩天後吧,她就從南達科他州開車過來。」
「那妳能幫我剪嗎?」坐在主位的尼克.沙非說。
我沒有看她或是看我的同學,雖然我能感覺到他們都在看我。
我沒有跟一切撇得一乾二淨,我也沒有不感興趣,雅絲貝絕對不想跟我交朋友,而且我是我認識的人裡面最不酷的——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看著其他的學生,對他們感到好奇,對他們的樂天開朗驚羨不已,然後被我們之間無法跨越的巨大鴻溝、我的超級缺乏自在、我的無法一派輕鬆給反覆折磨。
下課後我一如往常地慢慢遊蕩。在樓梯間,雅絲貝往後瞄了一下——她和蒂德大約在我前面十二呎左右——然後我們的眼神交會了。「妳給胸針下的評語還真不錯呀,黎。」她說。她已經停下了腳步,所以蒂德也得跟著停下來,我趕上了她們。「就像是,她是從誰的奶奶那兒偷來的呀?」雅絲貝說著。「從現在起,飾品也自己另闢一欄。」
是查理.梭可,另一個我從來沒說過話的十二年級生。我瞄了一下他的眼睛,發現他沒有在看我,我把目光看著地上。等我們走近彼此,我讓背包從一個肩膀滑落,落到了在我的前面,我拉開一個外面口袋的拉鍊,假裝在裡頭翻來翻去找東西。用這種方式,查理和我擦身而過時,我避掉了打招呼的需要。
十一月初的某個星期六下午,瑪莎和我在我們的房間裡看書。她坐在她的書桌前,我則仰躺在下舖的床上,手裡拿著我的西歐史課本,直到我的雙手麻了,然後我閉上眼睛,把打開的課本放在我的臉上,讓書頁壓著我的臉頰,一面等待麻木的刺痛感消退。隨著午後時光流逝,我看書的時段愈來愈短,而我眼睛閉上的時段則愈來愈長。在某一段眼睛閉上的時間,我聽到瑪莎站了起來,聽起來像是穿了件外套。我把書從臉上拿起。
「聽起來可以呀。」瑪莎說。「是沒有很棒,因為這不是妳真的很有興趣的題目,但是聽起來已經夠好了。」
確實,自從這個學年開始以來,每次我們在英語課碰面時,蒂德都禮貌得不得了,有時甚至還有點友善。然而,我還是忍不住享受看著她胸中怒火節節升起的樣子。「他叫我幫他剪的。」我說。
我把肥皂水倒進排水管,把馬克杯放進水槽。我的手裡還拿著那把剃刀。我可以想像把它保存下來的樣子,不是要拿來用的,也沒有要拿來做什麼,只是把它放在我床底下的硬紙板箱裡,跟我舊的筆記本、考試卷、還有學校表演的流程表放在一起。但要是我不把剃刀扔掉的話,圖里斯可能會注意到,而且這樣看起來好怪,可能會很奧黛麗.弗拉荷第。我把剃刀扔進了垃圾桶。
這點我倒是沒想到,但是她的建議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讓她待在我房間讓我覺得很不自在。
「紅色還真適合你。」雅絲貝說。
瑪莎精心打扮,扣上手環,塗上唇膏,我則坐在我的書桌前面跟她說話。她沒有試著說服我一起去,讓我稍稍覺得有一丁點失望,但絕大部分是鬆了一口氣,感覺我終於在奧特交到一個瞭解我的朋友了。
「妳也參與了皮條客那件事嗎?」克羅斯問。
我擺好我的書,繼續留在座位上,我的背包已經拉上拉鍊,就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拿著作文,放在大腿上,準備交給茉芮小姐。畢竟,她怎麼想的並不重要——我相信老師就像醫生一樣,是和他們的判斷抽離的。
「啊哈,」茉芮小姐說,「要回報呀。」
「所以我是變態嘍?」
我正攪拌雞湯,這時候我聽到一個男生的聲音:「嘿,妳好。」當我轉過身去,圖里斯就站在交誼廳的入口。
我在六點零三分敲了她的房門。其實我在五點五十五就抵達了,等到了六點整,然後因為覺得六點整到可能比早到一點還糟糕,所以又多等了幾分鐘。在門外,我能聽到裡頭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我得重複敲好幾次門,直到雅絲貝應門。
根據蒂德為英文課寫的作文,她反思自己人生的地方,是她家人在斯卡斯代爾的房子裡,一、二樓之間的樓梯平台上,某個窗沿下的座位。達登說他在搭2/3號線地鐵時反省自己。雅絲貝則說夏天時,每當她搭著她祖父的小帆船在長島海峽徜徉,她就會反思自己的人生。(我相信雅絲貝的夏天是在長島度過的,我也相信她的祖父有一艘船,我甚至相信她搭了船出海,只是我不相信她是自己一個人出去的——這是我的觀察,漂亮又受歡迎的人很少會自己一個人獨處的。)馬汀.韋爾說他自己在蹲馬桶時反思,大家都笑了出來。接著傑夫.歐提司讀出一樣的內容時,就沒有那麼多人笑了,因為他沒有馬汀那麼酷,還有因為他是第二個說的。
雅絲貝消失了m.hetubook.com.com,門啪一聲關了起來。一分鐘過後,達登敞開教室的門,大步走進來,雅絲貝跟在他的後頭,抓著他的腰部,蒂德則在雅絲貝的後面,三人排成一行,像是要跳非洲的康加舞似的。
「我很寂寞,我渴望一個像妳一樣辣的女孩填補我寂寞的心靈。」他的手臂還環抱著雅絲貝的肩膀,然後他開始撫摸起她的背。我才不想要麥可.杜安這樣摸我,他笨拙的蠻力、紅紅的皮膚,加上濃密的鬍碴,有種說不出的可怕。
有不少人跟我談起他們對圖里斯髮型的看法,一天午餐的時候,雅絲貝和蒂德討論起這件事時,我剛好坐下。我等著她們讚賞我在裡頭扮演的角色,但她們倆連提都沒提起。
雅絲貝把頭伸進了教室。「我們得告訴妳一件事。」她說,「我們做的是現代版的詮釋。沒問題吧,對不對?」
我看著她,突然覺得,累到了極點。
沒有人說話。我有點分不出來究竟她是在問我們所有的人,還是問他們三個;而且我也分不出來,究竟她是想要聽真的解釋——,不知道她是不是跟我一樣沒搞懂——還是她是要個合理的解釋。
她嘆了口氣,仍然背著她的背包,在她的書桌前坐下。她帶著抱歉的口吻,說道:「我有嗎?」
最後我說:「打開眼睛,我想已經剪好了。」
「如果我想要的話,這學期我可以當掉妳。」她說。「妳不尊重我是老師,也不尊重全班——我真是驚訝到無言以對,黎。我不知道,我不確定我們能不能繼續下去。」
「不需要。」站在她身後,我告訴自己頭髮就只是頭髮,我可以假裝她是別人。
奧立佛點點頭。
我在想不知道我們會聽到雅絲貝多早之前的睡覺時間表,這時候克羅斯再度出現了。他扛了把有金屬椅腳的木頭椅,手抓著椅背,讓椅腳朝天,椅座靠在他的肩膀上。這個姿勢特別有男孩的稚氣,是種很可愛的拿椅子方式。他把椅子放在販賣機的前面,雅絲貝坐了下來。
我知道我應該是要說:「好!」——真的大叫出來——但是我沒有。並不是因為我不願意遷就她,比較是因為我不願意說謊。難道她真的認為,要是我朝氣蓬勃地大叫出來,就能代表一切嗎?她的年紀應該不至於相信一個人能在十分鐘之內,徹頭徹尾改變她的觀點吧?
我幫茉芮小姐剪頭髮時,她的心裡在想些什麼?那個時候她才二十二歲——我是在這一年發現的,因為三月的時候,她帶了杯子蛋糕來請我們吃,慶祝她二十三歲的生日——那個時候,她的心是我無法理解的城。
「瑪莎,為什麼妳——」我開口,同一時間她說:「我要去剪頭髮。」接著她說:「妳剛剛要問什麼?」
達登、雅絲貝和蒂德不發一語地望著她。他們的姿勢已經和之前不一樣了——雅絲貝雙手交叉在胸前,完全沒有觸碰達登——他們都沒有人在微笑。
「不過蘑菇從來不是人家的首選,對吧?」克羅斯說。
「是呀,我想也是。」我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一場舞會,我根本就無從知道起,但看起來我最好同意。「好啦,」我說,「滿短的。」
她照著我的話做——所以即使是面對雅絲貝,我也有某種奇異的權威在——把毛衣交給了克羅斯。「真漂亮呀。」克羅斯用尖尖的、女生的聲音說話,然後把毛衣的袖子綁在他的肩膀上。這個動作把我嚇壞了。
平時在沒有學院晚餐的晚上,我和瑪莎會在六點整(餐廳開門的時間)去學生餐廳,而通常在五點十五之後,我就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我們會跟一群早到的十年級生坐在一起。他們大部分是有點土氣的男生,有時候我也會慢慢開始參與對話,而不是只呆坐在那裡,直到有人問了需要我回答的問題才開口。但儘管如此——這是雅絲貝耶。
這首歌結束了,觀眾席爆發出歡呼聲,從那些歡呼聲的音高聽來,顯然都是女性。圖里斯站了起來,點了個頭,接著在持續不散的歡呼聲中揮了揮手,走下舞台。在我的前面,艾葳.蘭德絲轉過去對凱瑟琳.龐德說:「我從來都沒想到圖里斯這麼性感。」
我聳聳肩。
我本來躬荖身子,然後我轉過頭去,往上看著他。他臉上的表情漫不經心的。有幾秒鐘的時間,我什麼也沒說,接著我感覺他看到、並且接收到了我的表情,他的笑容變僵了,我感覺到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也是人,我不是不存在,我不是在這裡當讓你們針鋒相對開玩笑的背景的——但這種事你怎麼能確定呢?也許他只是以為我想不到什麼話可以說而已。
「他看起來比以前好十倍。」雅絲貝這麼說著。
「但是我會很高興能幫妳剪頭髮耶。」我說。
我也還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容。「是我的榮幸。」
他們走出了教室。在我們等待的同時,教室裡彌漫著一種巨大、愉悅的能量——之前我們已經一直從座位站起來,操著濃厚的南方口音聊天,在每一組表演完畢後為彼此鼓掌。其中一次鼓掌時,我想到我們製造的噪音,聽起來就像那種走廊盡頭的班級一樣吵——那種通常在數學考試時,就會聽見的別班的吵鬧——喧鬧的叫聲和笑聲好像他們是在開派對似的。「我必須說,我沒想到這一班裡有那麼多有演戲天分的同學。」茉芮小姐說。
茉芮小姐猶豫了一下。在此之前,她似乎才只是在暖身而已,但這是一個相對簡單的解決方案。「好吧。」她最後這麼說,「但是我還要再提一點。就是你們表現的,不只在種族上的刻板印象讓人很反感,我還對裡頭的性別歧視非常非常感冒。不對,身為女人,並不代表妳們就能把自己物化。我們的文化教導女人,我們最主要的價值是我們的外表,但我們不一定要接受這個想法。我們可以賣弄炫耀我們的身體,或者我們也可以選擇擁有完整的人格和自尊。」
「妳說的是身體上的接觸,還是只是來往上的接觸?」
「對,可是我後來改變心意了。」
她為什麼會選上我?我心想,我的行為舉止裡是哪裡惹到她了?
睿尼.歐思古是木工老師,大約三十初頭,他也是從奧特畢業的,在奧特的所有教職員中,他是唯一一個後來沒有繼續取得大學學歷的人。他的帥氣時不時就會在學生報裡被提及,而且據說幾年前,他曾經和一個十二年級的女生有過一段情,雖然從來沒有人知道那個女生的名字。不論如何,他確實和現在的一些學生有著超凡的「友誼」,而雅絲貝就是其中的一位。
「妳說過妳是從印第安那州來的,對吧?」
我看著達登,他又在看地上了。他深深吸了口氣,鼓起雙頰,吐氣,然後搖了搖頭。我不覺得他是在自我憎恨,而且我絕對不希望他是這個樣子的——我才是自我憎恨,這樣還不夠嗎?需要有那麼多人和我一樣嗎?
「好呀,」雅絲貝說:「全部剪光好啦,讓我變光頭。」
奇怪的是,下週剛開始的時候,我的確和他在收發室裡擦身而過,那時候非常安靜,我本來可以毫不注意自己的表現,跟他談點他的表演的,但我沒有這麼做,反而什麼也沒說,什麼感覺也沒有。
我遲疑了一下。「要我現在剪嗎?」
「黎剪過一卡車的人的頭髮。」雅絲貝說,「圖里斯的頭髮就是她剪的。」
來自科羅拉多州的諾薇.克里菡(她是個白白瘦瘦的女孩,有著塌塌扁扁的棕色長髮和一副輕柔的聲音。)說道:「別管牠啦,達登,牠又沒有惹到誰。」
「我們想表現的是奴隸的社群意識、湯姆叔叔是怎麼成為他們的領袖,及當他們知道湯姆叔叔要離開時,是怎麼聚在一起支持他的。」
麥可.杜安又強抱了雅絲貝一下,然後我們倆跟著克羅斯走出了交誼廳。在地下室裡,我們走進一個大大的房間,裡頭鋪了水泥地,有日光燈,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著窄窄的水平窗戶。房問裡空盪盪的,只有一台發出嗡嗡聲的飲料販賣機,兩台洗衣機,和兩台乾衣機。
雅絲貝站了起來,兩手貼在頭的兩側,讓指頭溜過髮間。發現自己剛剛那麼小心翼翼,我覺得稍稍有點失望——雖然椅子底下的地板上撒滿了頭髮,幾乎沒有頭髮撒到雅絲貝的上衣上。她轉向克羅斯問道:「我看起來怎麼樣?」
我對一些事情沒有意見(比如說中美關係)並不代表我對事情沒有感受。至於我究竟是不是個破解不了的花押字,這點我就比較不確定了,因為我並不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但等我回寢室之後,我一定會在字典裡查清楚。
「睿尼跟我說的。」
「湯姆叔叔代表的是基督的形象。」茉芮小姐說,「他是個英雄人物。」
「對了,黎。」雅絲貝說,「我有事情想問妳。」
「我知道。」她站在門邊,一手拿著她的腳踏車鑰匙。「謝謝妳。」
有時候,我甚至不是剪人家要我剪的髮型,而是剪我覺得看起來好看的樣子——比如說多剪個幾吋之類的——當事人可能會看起來有點迷惑(不是生氣,從來沒有人生氣,只是迷惑而已),但其他所有的人總是喜愛得不得了。我還學會了使用電動剃刀,不同的號碼對應不同的長度。而雖然電動剃刀是男生可以自己操作的工具,有些人還是希望我來為他們操刀。奧立佛.埃穆森說:「我信任妳比我信任自己還多。」
我開始梳頭。茉芮小姐的頭髮很濃密,比外表上看起來還濃,這代表剪起來要花更多的時間。但是我會很仔細,不會匆匆忙忙的,這種場面需要不厭其詳的仔細——我有能力把事情做好的事實,讓把事情做好變成一項義務。
茉芮小姐的語調愈說愈高,她聽起來有點太激昂了。我看到雅絲貝對蒂德翻了個白眼。茉芮小姐不該用女人這個字眼的,我心裡想。在這間教室裡,除了茉芮小姐她本人之外,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女孩。
「也許我是有點太小題大作了。」瑪莎說。
「諾薇.克里菡?」
「不要!」她說,然後桌邊的每個人都笑了。
「我就是不太想念。」
「這裡很好。」圖里斯說,「妳有剪刀嗎?」
「我只是覺得很奇怪。」她說,「我是說,為什麼妳要幫別人剪頭髮?」
我澴沒來得及回答,蒂德就說:「妳瘋了嗎?男生跟女生的頭髮是完全不一樣的!」
「那妳為什麼不選別的題目?」
「有什麼問題嗎?」茉芮小姐看看雅絲貝,再看看我,然後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這裡的頭幾年還有去,但是每週每週下來,都大同小異。」
「我想哪裡都行吧。」回答的不是剪頭髮的我,而是平常的我——那個語帶顫抖又心虛的我。「也可以待在這裡就好。」
是她先看了別的地方的。等她把目光移開後,我伸手去拿作文。
「不行。」我說。
我猶豫了一下,在她的問題裡尋找挖苦和惡意的痕跡。「很好呀。」我慢慢地說,「妳的暑假呢?」
她這麼做的時候,我感覺到了自己的卑微和渺小——我是個她可以在我面前穿著內褲、昂首闊步的人,她可以在我面前套上醒目的髒衣服,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們很親近,而是因為她根本不在乎我會怎麼想。相對之下,我則一直在心裡演練著要說的話——妳相信天氣變得那麼冷了嗎?——在我認為這句話太做作、太無聊,或者將它視為那種暗戀她的男生試著聊天時會說的話,而將這句話否定掉之前。
「你要不要坐在這裡?」我從小廚房裡拉了一把木椅到電視前面,這樣他就可以在我剪頭髮的時候看節目。他坐了下來,我從後面把毛巾鋪在他的肩膀上,繞了過去和他面對面,然後拉拉毛巾的兩個角,讓它們互相重疊,使毛巾和脖子之間沒有任何縫隙。「拆開馬尾吧。」我說。
「妳確定嗎?」通常我都喜歡剪愈多愈好,我喜歡徹底的感覺。但是雅絲貝的頭髮那麼亮眼,剪得太多我覺得自己好像會損害到整個奧特生活圈一樣。「我們先剪個三吋,看看妳覺得怎麼樣吧。」
我坐在諾薇旁邊的空座位,然後我看到了,是隻蜜蜂——所有亂烘烘的來由。
看著克羅斯調情有點讓人反胃,感覺太私人了,就像看著他從牙縫裡剔出食物的殘渣一樣。
「說真的,」茉芮小姐說,「我很好奇——我很想知道是什麼部分,居然讓你們三個覺得把湯姆叔叔扮成拉皮條的,把其他的奴隸演成妓|女是恰當的。」
恐懼在我心中油然升起。也許她會說:妳親過男生嗎?或者是:妳爸媽開的是哪種車?
目送她離開時,我的心緒突然往前,飛到了未來我們不再同住一個房間的時刻,到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沒有文集的時刻。這麼一想讓我覺得我好像被人壓在水中。接著我想:太荒謬了,妳們差不多還有三年的時間能在一起,然後我才又能呼吸。但是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就像我大半的時間都不快樂一樣,這種想法並沒有讓我比較好過。相反的,這似乎是所有事情裡最糟的部分——我們在奧特的生活僅僅只是暫時的,永遠不能永遠。
「我知道。我——我聽懂了。」她要的答案不只是這樣,她想要我跟她一樣滔滔不絕地吐露心聲。但是我沒有什麼要說的話。我並不是她認為那樣的人,除了這一刻、跟她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她創造出了另一個我。「妳要我重寫這篇作文嗎?」我問道。
「不是啦,我知道你是誰。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知道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想告訴你,去年你在才藝表演演奏吉他時,我覺得你表演得真的很棒。」
「不是啦!哦,不是啦,黎,這完全不是我的意思。想要跟別人親近是完全正常的。」瑪莎的目標是當個古典文學的教授,但有時候我覺得她是個心理治療師或小學校長的樣子,還更容易想像。「可是感覺上像是妳幫了人家的忙,但妳得到了什麼回報?從來沒有人幫妳清理善後。這不是項公平的交易,我只是覺得妳值得受到更好的對待。」
這兩句話周圍寫滿了一大團亂七八糟的紅色字體,我瞄了一眼,雖然不是所有的字都寫得恨清楚,還是看得出來一些:
我們眼神交會,她點了個頭,好像在把資料歸檔似的:那個令人不快的女孩名字叫作黎.費雅絲貝悄聲地說:「舉手呀,黎。」
有幾個人舉起了手,不包括我。
在她名字隔壁的格子裡,雅絲貝在衣服那欄寫了:「3.4」,鞋子她寫的是:「6.0」,化妝那欄她則寫了:「0.8」。然後她的補充意見全都擠在這一格裡:「拜託有沒有人要去告訴這個女的,防水眼線筆老早就過時了?!」蒂德給的分數則是衣服2.8,鞋子6.2,化妝1。在雅絲貝的評論下,蒂德寫道:「同意!」這可能在是她們兩人的關係中,我所能想到最貼切、最言簡意賅的一句話了。
在克羅斯宿舍的交誼廳裡,一票男生坐在沙發上,吃著漢堡薯條,喝著超大塗蠟紙杯裡的飲料——一定有人說服某個老師開車載他去麥當勞,點了全宿舍份量的餐點。通常我進男生的交誼廳時,我都會站在門口,等著人家注意到我,問我要不要幫忙。
「別跟我說像奧特這樣一間菁英學校的學生,會不知道誰是薇拉.凱瑟。我還以為你們應該是最棒和最聰明的呢。」茉芮小姐又笑了。
「妳剛剛做得很好。」茉芮小姐說。
「有什麼事是妳想跟我們其他人一起分享的嗎?」
「這正是矛盾之所在」,這是在奧特大家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去年進學校後大家開始使用的流行口號。我第一次聽到我的一個同學湯姆.維瑟這麼說時,我覺得裡頭有種心知肚明的不自在、捏造的新意,讓人尷尬不已,就好像是他去隆鼻但又假裝不是一樣。但是這個說法實在太流行了,到後來我幾乎都不再注意了,而且有一次——不是在奧特,是夏天在家的時候,當我們發現家裡沒有蛋了,我媽問我打算怎麼做完巧克力脆片餅乾麵糰時——我甚至也聽到我自己這麼說。(當然,這實在談不上有什麼好矛盾的,我走過兩間房子,去歐希米茲家借雞蛋就解決了。)另一個曾經流行一時的話語(在我的同學間,不是在全校)就是「薄膜」這個詞。它是在我西洋上古史的課堂上開始發跡的,本來指的是在銅或青銅上生成的薄薄綠膜,後來則有了別的、隱隱帶著骯髒意思的用法——男孩會擠眉弄眼或是舔著嘴唇說(當然,不是對我,是對別的女孩):「妳的薄膜好美。」但是「薄膜」終究還是沒有「這正是矛盾之所在」歷久不衰的魔力。
我突然迸出一句:「事實上——」他又轉了個身過來,然後說道:「哦,對不起,我是圖里斯——」
我們還需要一條毛巾來圍在雅絲貝的肩膀上,還要報紙來鋪在地上,但他已經不見人影了。
因為現在我好像非讀不可,我發現我就是讀不出來,我就是沒辦法。我知道我發出來的聲音會抖個不停,而且喘不過氣。而意識到這一點只會讓整個情況惡化,直到最後焦躁不安的情緒讓我的身體似乎無法再多忍耐一秒。感覺上好像這一刻會直接把自己往內捲起來似的,雖然我並不確定一個片刻把自己往內捲會需要什麼條件——也許是自燃吧,或者也許地板會開始捲曲,然後我們會像希臘沙威瑪裡頭的食材一起被捲起來。
「我喜歡,呃,《自我之歌》。」
「很接近了。但這種叫作押頭韻,也就是子音相同。押母韻指的是母音的重複,像是達登.匹塔德。總而言之,匹塔德先生,你走到哪兒都帶著詩意到處跑。」
「妳有在聽我說話嗎?」茉芮小姐問。
我又點了點頭。
有人笑了。
星期六晚上自己一個人過其實還不壞。真的,其實全都是期待的問題,而到了我在奧特的第二年,我就知道不要期待太多。還是新生的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如果我的悲傷夠強烈的話,悲傷會幫我吸引來一個帥氣的男生到我房間安慰我。而當我自己孤單一人的時候,這一直被我當成一個倒地不起並且珠淚暗彈的動機。但是我的費力勞心並沒有為我帶來任何人。而我最後終於明白,如果手上有點事做,例如看看電視或是讀讀雜誌的話,時間會過得比較快。
「絕對要的啦。」蒂德說。
「我真是不敢相信。」蒂德說。
「叫小舒滾到這裡來。」雅絲貝說。
「茉芮小姐?」
我倒沒有想到這點——為什麼我會沒想到呢?但是要是我在這個節骨眼叫他去弄濕頭和*圖*書髮,感覺上好像會減損我的可靠度。「不用,沒事的。」我說,「我可以這樣剪。」
「我想讓妳剪我的頭髮,」她說,「然後我會給妳一個分數。這就是妳補救妳的作文的方法,我給妳剪的髮型的成績會取代原本的F。」
他把手伸到後面,大拇指和食指扣在一起,好像要抓他的馬尾似的,但他的手指圈住的只有空氣。「哇靠。」
她轉了過來。
「那是什麼?」茉芮小姐問。
「哇。」他說,然後我的心揪了一下,不過接著他咧開嘴笑了。他一隻手往後穿過髮間。「嘿,不錯嘛。」他說,「謝謝嘍。」
每次在男生宿舍現身前,我都會確認自己看起來很不錯才去,也許還會借用瑪莎的香水,但是等到了那邊,我又會覺得自己完全不重要,甚至更糟,我會覺得自己像個不受歡迎的入侵者。女孩總是很喜歡有男生在場,但我常常覺得,男生似乎比較喜歡跟同性在一起就好了。我猜這是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可以大肆飢渴地談著女性,這樣比有個真正的女生在場得到的滿足感還多。
顯然他懂得什麼是悲傷,因為不懂什麼是悲傷的人怎麼會選擇表演〈火和雨〉?
「嗨。」我說。
上完了《湯姆叔叔的小屋》之後的第二天,馬上就是小組呈現。我們的作業是從這本書裡的任何段落摘取一個重要的場景,說明它為什麼重要,然後把它演出來。跟我同組的有諾薇.克里菡和珍妮.卡特,我們要演的部分是女奴凱希及艾莫琳躲在閣樓裡裝鬼要嚇跑賽門.萊格利的那段。我演的是萊格利。
我抬起頭。「我說我不關心不是表示我真的完全不關心,我只是說我沒有那麼關心這個題目。」
當我在九月踏進茉芮小姐的教室時,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克羅斯.舒格曼(那個整個夏天我天天朝思暮想的人)並不在我們班上。因為英文課是我那一天的最後一堂課,還有到目前為止,克羅斯並沒有在我其他任何課程的班上出現,他的缺席更加重了我的恐懼,我怕我這一年都見不著他了,我們八成說不上話,而他也絕對不會和我墜入愛河了。
「我就是不懂,為什麼妳之前不想讀出來。」她說。
「妳是說妳姊姊非讀不可吧。」茉芮小姐說,「凱瑟是本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你們都應該特別去看看她的書,至少一本。」她比了比我這一側後面的黑板,卡夫卡那句話的印刷字體還在上面。我突然想到,她一定是上課之前就進來教室,把話寫好,然後再離開的。「你們走進來的時候,有多少人注意到了這句話?」她問道。
「可以、可以,很棒。」他用指尖在他的髮際線和脖子相接的地方摩擦了幾次。「完全就是我想要的樣子,跟原本很不一樣。」
通常,我當然覺得保持低調、不招人目光最好,但是這個動作有某種難以抗拒的戲劇效果,而且是無可迴避地難以抗拒。有時候你可以感覺到其他人想從你身上看到什麼,然後你就犧牲自己,冒著可能看起來很怪、或是讓人反感的風險,只為了博君一笑。
「出席。」諾薇用她輕柔的聲音回答。
她盯著我瞧——沒有之前那麼多的敵意,但仍然盯著我不放——我把目光移開,看看黑板,看看窗戶,往下看看桌子。當我再看回她,她的目光並沒有移開。
七個月後在交誼廳裡見到他,我還是沒有感覺,或者幾乎沒有感覺——我確實是希望我穿了胸罩啦。我很高興我正在做雞湯麵,這件事很無害。我有個印象:食物愈多汁多肉,愈能讓女孩子看起來好像犯了錯——例如說牛排起司加洋蔥的潛艇三明治,就是星期天下午有人要從宿舍跟雷蒙披薩店外訂時,我可以買,但從來不會、也不曾買過的一樣食物,它會讓你臉都丟光了。「妳知道怎麼剪頭髮嗎?」圖里斯問。
「嗯,好吧。」
就像是情境喜劇裡的觀眾一樣,全班同學倒吸了一口氣,然後咯咯笑了起來。
「可以今天晚上晚飯後弄嗎?」尼克說。「我去妳宿舍找妳。」
「用力打就是了。」雅絲貝.蒙哥馬利說,然後我九年級的室友蒂德說:「但是你會把牠逼瘋。」雅絲貝說:「誰管牠呀?到時候牠早就死了。」
「我殺了一隻蜜蜂。」
「要我也幫妳剪頭髮嗎?」
「沒問題。」
「我是來教十年級的英文的。」她繼續說著,「所以如果你來這裡,不是要選十年級英文的話,那麼我建議你利用這個機會趕快逃跑。」
「當然有。」
「有,不過不是那種特別剪頭髮的剪刀。」
「那我是要贊成還是反對?」
「這沒什麼問題。」我說。事實上這會比我幫圖里斯弄的頭髮來得容易很多。「我也可以今晚幫妳弄。」
「現在就開始,念吧。」她的聲音裡洋溢著更濃厚的熱忱。不會吧,我心想,我們還在之前的那一個片刻呀?
「我不——」我不由自主地發出了哽咽的聲音。我不是要哭,但聽起來好像是。茉芮小姐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我不知道,」我說,「文字吧。」
茉芮小姐又嘆了口氣,但是這一次是個新的嘆息,和之前那種不耐煩的不一樣。「妳今天可以不念。」她說。「但是以後,請準備好在班上讀出寫下的東西,不論那是什麼。這句話是對你們每個人說的,沒有例外。諾薇,該妳了。」
「這樣算不錯了啦。好了,改天見嘍。」距離門口只有幾呎了,然後他轉了過來。「真的很抱歉,這真的很糟糕。但是妳叫——妳的名字是不是——」
圖里斯在想些什麼?我暗自納悶。不知道我的手指讓他有什麼感覺?但是我不覺得男生會這樣看我啦,只有,和克羅斯在計程車裡時,我才得到了一點證據,也是可能有人會這樣看我的。
「誰要來告訴我……」茉芮小姐掃了一下出席名單,「蒂德,《我的安東尼亞》是誰寫的?」
「妳可以跟別人交朋友,像是尼克.沙非這樣的人。」瑪莎說,「我是說,如果妳想的話。我個人是不認為尼克有什麼大不了的啦,但是妳能做的最好的事應該不只是幫他剪頭髮。」我相信瑪莎相信她說的話,不過尼克.沙非到底吃不吃這一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可以拿零分。」我說。這絕對是最佳的選擇——到了這一刻,我已經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到這篇文章上,而她可能會問我問題,她可能不會抽離。本來我的作文可以看起來很中性的,但是我小題大作了。
「嘿,」我說。「要是我討論學校裡的禱告怎麼樣?我可以比較公立學校和私立學校的不同,然後寫一些像是在奧特這麼個地方要大家禱告還沒關係,因為來這裡的人都是自己決定要來念的,但是在公立學校這樣就真的不是很公平,因為要是你信猶太教或佛敎怎麼辦呢?」
「黎,我不知道妳是這麼的——」克羅斯停頓了一下,我們的眼神交會。根據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我本來以為一閃而過的可能是另一個克羅斯,我覺得我喜歡的那一個。「憤怒。」他說。那個克羅斯沒有出現。
我們四目相會——我可以從茉芮小姐的表情看出她正在判定,我是一個和她第一眼看來感覺很不一樣的人,我是班上的開心果、或是麻煩製造者——正當我們彼此對望,上課鐘聲響了。
「我想讓你們知道彼此的心裡在想什麼。」她說,「諾薇,妳要不要先開始?」
茉芮小姐當然從來沒有打草地曲棍球的經驗——在中西部根本沒有人在打草地曲棍球。我突然看到一幅畫面;九月時,她發現自己被奧特錄用了,匆忙打包所有的家當,往東而來。我想像她自己一個人開著車,廣播有雜音的時候就轉到別的電台。晚上待在汽車旅館裡,站在房門口,就能看到沒有盡頭的大豆田綿延,中間只有反墮胎的廣告看板或是水塔將大豆田擋住。她從愛荷華州(不是南達科他州)大概是走180高速公路到田納西州的克利夫蘭市,然後改走90高速公路——這也是我爸爸送我到奧特,開始我的新生生涯時,走的那一條路。
然後珍妮噘起嘴唇,親了達登一下。
茉芮小姐歪著腦袋。「好吧,聰明的傢伙。你是第一個我想知道名字的人。」
「我們才不是種族主義者。」雅絲貝說。她的聲音裡完全不帶有蒂德迫不及待解釋清楚的焦慮,也沒有蒂德解決問題的熱切渴望。雅絲貝知道她是對的,唯一的問題是,究竟值不值得和茉芮小姐這種不夠聰明的人說清楚。「我們怎麼可能會是?」雅絲貝說。「達登是黑人。」
我環顧四周。雖然去年雅絲貝和我曾經住在同一棟宿舍,我從來都沒有進過她的房間。雅絲貝今年的室友是密西西比州比洛克西市來的女孩荷頓.金納莉——蒂德一直很渴望在十年級時變成雅絲貝的室友,而且她甚至相信她能夠,但我不認為除了她之外還有誰這麼相信——在兩張沒有疊被子的床上擺著套了繡花被套的羽絨被(一如往常,繡花被套總是讓我想起小小.華盛頓)。白色的耶誕燈飾現在已經打開了,被高高地用膠帶黏在所有的牆面上,而在北邊的牆上,掛了一張巨幅的橘色、綠色壁氈。其中一張書桌上方有一大堆的明信片和一張西藏的地圖,另一張書桌上則有條接近藍色的橫幅,上頭用白色的字體寫著:「老姑娘」。在第三面、和第四面的牆上有幾張巨型的黑白海報——一張是爵士樂手約翰.柯川,另一張則是瘦瘦的、沒穿上衣的搖滾歌手吉姆.莫里森(大部分女孩的房裡掛的是從波士頓美術館拿來的靜物海報)——以及所有奧特女孩房間裡都不可或缺的照片拼貼:妳和朋友戴著羊毛帽划雪的照片,或是在海灘上穿了泳裝的照片;妳和朋友在舞會前穿了正式服裝的照片;妳和朋友穿著奧特的校隊隊服、贏得比賽後、手臂掛在彼此脖子上的照片。兩張書桌上都有電腦,有兩台立體音響,兩張桌面上都擺滿了筆記本、課本、商品型錄,還有大大小小、瓶瓶罐罐,從便宜到昂貴的各式化妝用品:一個裝了護手霜的高高白色塑膠罐、一些爽身粉、幾支金色管子的唇膏、漱口水、一瓶香奈兒(我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看過香奈兒)、一箱沒有商標的OK繃。在大門剛進來的地上則放了一件有著緞面內襯的灰色雙排釦海軍式羊毛短大衣,在我們離開房間時,雅絲貝就這樣踩了上去——穿著鞋子踩了上去。
「有創意些——」正當她說到一半的時候,鈴聲響了。「哎唷!」她說。「他們覺得我們有聽力障礙嗎?像我之前說的,請在作業上徹底發揮你們的創造力。如果你們沒有特別去什麼地方,自己編一個。懂吧?」
「妳聽起來不是很確定。」
「我只是要去辦點雜事而已。」
「完全正確,」雅絲貝說,「看吧,小舒,黎聽得懂。」
從長桌的各處傳來哼哼幾聲冷笑,然後有人——也許是奧立佛——大叫:「可不是嘛,老哥!」像是要回應他的參與,雅絲貝和蒂德高高抬起下巴,搖晃著腦袋,眼睫毛吧嗒吧嗒地眨。
「好了。」我對雅絲貝說。「全都剪好了。」
我抬起眼睛。「念完了。」
「我會去幾個小時。」瑪莎說。「等我一起回來吃晚飯,好嗎?」
「我還需要收尾一下,再把肩膀放回來吧。」
「有人要解釋這是怎麼一回事嗎?」茉芮小姐問。
「就醬子?天哪,雅絲貝,妳真的應該考慮要不要當律師的。接下來是不是要說:『奶奶、奶奶、要便便』了?」
在這種情形下,我總是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幾乎很少開口回話。但是到了真正剪頭髮的時候,我又感覺到了自從來到奧特後、我不曾在其他任何場合體驗過的自信。
「我自己。我只是有點——」他聳聳肩,然後把手伸到後面,拉了一下馬尾。「厭倦這個了。」
「嘟!嘟!」達登大叫。他把拳頭高舉到空中,往前轉動了幾次,然後朝著雅絲貝和蒂德的方向,把頭往後傾。「這可不是你們看過最漂亮的小姑娘火車嘛?」
茉芮小姐張開嘴,好像要說話,接著閉上嘴,然後又開口。「我要妳讀妳的作品給我聽,」她說,「我不會給妳別的選項。」
她說:「怎樣?」沒有轉過來看我。
我沒理她。我的手,現在感覺熱熱的還有癢癢的,還閤在一起,靠在桌子底下我的大腿。
我什麼也沒說。
她走向樓梯間,克羅斯跟在她身後。我無法判斷我是不是應該要跟上去,但是這裡還有清理的工作要做。
「我想問的是妳來上這堂課到底有沒有學到任何東西。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
「這個嘛。」她想了一下。「我想兩種都有吧。」
這是真的嗎?
有幾個人點點頭。
艾蜜莉.菲利浦說:「那妳也可以幫我剪嗎?」
當茉芮小姐叫到我的名字時,我說:「這裡。」
「沒有。」我說。
在此之前,她的評論感覺上像是對我的誤解,可是即使它們並不準確,也都和我的人生有關;但是她現在的表演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表現得像個足球教練,或是激勵演講家。我以前就有過這個想法,但從來沒有這麼清晰,而且從來都是帶著輕蔑,而不是此刻的悲傷。我看著她激動、充滿希望的臉龐,心想:妳沒那麼聰明。
「我跳過。」我說,「可以這樣,對吧?」
「我有把你的名字念對嗎?」
下課鈴聲響起,茉芮小姐說:「我們明天再從這裡繼續往下念。達登跟馬汀,明天上課記得帶你們的作業。黎,請留下來,其他人可以解散。」
圖里斯是個十二年級生,他在去年冬天的才藝表演上,用吉他演奏了〈火和雨〉。坐在觀眾群裡(我會去參加才藝表演是因為,在那裡我可以被動地觀察,看著其他人熱情洋溢地表現,而我自己不用——不像在舞會或是啦啦隊表演上——擠出我的任何熱情),我發現到自己對圖里斯——這個我之前從沒注意過的男生——愈來愈有感覺。一開始,他在舞台上放了把小凳子,然後消失,接著又帶著吉他重新出現,他掛在肩上的吉他背帶是藍色和黃色的。他走過舞台的時候,有個男生大叫:「對我唱小夜曲吧,哈思科。」而圖里斯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臉上的表情嚴肅又有點虛弱,好像他是剛剛從夢中被叫醒似的。他的五官看起來若有所思,有一把馬尾,大約六呎長,這點對奧特的男生來說很不尋常。
下課後,茉芮小姐說:「黎,離開前請來跟我談談。」
「地板上還有好多頭髮。」
我從來不跟絶對的事情爭論的。「好吧。」我說。然後我看到她很訝異。「現在直接開始嗎?」
「我想不認識。」我把我的作文推到桌子的另一邊,站了起來,拿起我的背包。
「或者是我去你宿舍找你。」我從來不曾踏進男生宿舍的交誼廳,但是我聽得出來,我的語氣很輕鬆自在,而這是因為蒂德在看的緣故,因為違逆她的期待具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要是我和她四目相接,我一定會笑場,證明我這一切只是裝出來的。我非常努力地集中精神,咬下一大口鮪魚起司三明治。
「感激不盡嘍,黎。」雅絲貝說道,然後他們兩個人都消失了。
「太棒了。我——哎唷!把牠弄走!把牠弄走!」蜜蜂剛剛從蒂德的右耳邊嗡嗡掃過,只見她在腦袋附近的空氣到處亂拍。蜜蜂飛到了她的後頭,她大叫:「在哪裡?牠飛到哪兒了?」
我什麼也沒說。
「什麼?」
「為什麼我要幫別人剪頭髮?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問我這個?」
這比較像我記得的克羅斯,他可以用一種完全正常的說話方式和女生調情——事實上,他調情的味道正是在於他平靜、誠懇的語調和他說的事情不太可能發生的本質,二者之間的巨大差異。
「妳可能會覺得自己在這堂課一開始就諸事不順。」她說,「但是我想讓妳知道,我不會有成見的。任何在我班上的同學,只要表現出願意學習,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除此之外,」她補充了一句。然後讓我很害怕的是,她確確實實地對我眨了一下眼睛。這間教室裡只有我們兩個人耶!那我應該要怎麼回應她?難道她不知道這不是電影裡的寄宿學校,裡頭的學生和老師會突然湧現融洽的歡樂時光,接著就切換到下一個場景,像是學生在上足球課,或是老師騎著腳踏車、回到她位在校園邊邊的小屋子?不是耶,我們還待在同一間教室裡,在她的眨眼餘波下,我們倆都還得繼續呼吸和說話。「我得承認我對中西部的同鄉特別喜歡。」她說著,「在奧特我們的人似乎並不太多嘛。」
你能感覺到她營造的形象攻陷了整間教室,我們所有的人都用同樣一種眼光看她:她好酷!我們這麼想。我們英文課有個很酷的實習老師!她不算真的很漂亮——她有個往上翹、有點像小豬的鼻子,因為她長度到下巴的頭髮是金色的,所以咖啡色的眉毛看起來甚至比原本更濃更黑——但她把自己整理得精神奕奕的,打扮得隨興但很亮眼。她穿了件短袖的牛津襯衫,一件丹寧的一片裙,沒有絲|襪,加上木底鞋。她的小腿曬成棕色的,有很多肌肉,看起來像是那種在達特茅斯玩草地曲棍球的人會有的腿。每年秋天,奧特都會有三到四位新的實習老師,他們都是最近畢業的大學生,來奧特一年教書或當教練。
「我來念好了,」她說,「除非妳選擇不要交上來,讓這個作業得零分。」
又一次,我試著微笑,但是我不確定我的笑容有多少說服力。穿越空盪盪的教學大樓,回到寢室,我想著奧特真是累人,那些你不可不做的表情和喋喋絮語:全神貫注!保持好奇!我讓我的臉垮了下來。但接著我看到前面十碼左右的地方,有人從天井冒了出來。
我從大約半小時前離開房間時就一直拎著的塑膠袋裡,拿出了剪刀和梳子(不是我自己的梳子——在剪完圖里斯的頭髮不久後,我就買了一把公家用的,這把我從來沒清洗過,也沒有人問過我有沒有洗過)。我站在雅絲貝的後面,梳著她還有點濕濕的頭髮。她的洗髮精有堅果的味道和花香,我再次明白男生為什麼會喜歡她這種女孩。
「我想這些應該可以吧。我們要轉移陣地到浴室嗎?」
我也有著和她一樣的困惑,我真的不知道達登、雅絲貝和蒂德在做什麼,在他們怪異的服裝、動作,和達登難懂的語言背後究竟有什麼統一的宗旨,但我感覺和-圖-書到我大部分的同學的確都瞭解。
「妳知道嗎,我以前跟一個在那裡長大的人約會過。」她說,「亞文.安德生。妳不認識吧?」她自貶地笑了一下,好像是要表示她知道這有多不可能。
胸針對四十幾歲的女人還可以,也許三十多歲的也還行,但是在那之前,女人似乎應該只戴耳環和項鍊就好了。
奧立佛舉起了手。
「不會,我很謝謝妳說出妳的想法。」我吞了口口水。「真的。」
「妳覺得怎麼樣?」
在桌子對面、座位上把自己整個身體扭過去看達登的蒂德,越過肩膀回頭看了一下,然後我們四目相交。「嗨,黎。」她說。「暑假過得怎麼樣呀?」
「為什麼你不等到星期一再進城裡剪頭髮?」我問他。
「嘿,雅絲貝。」我叫她。
我搬了把椅子到浴室,把椅子放在淋浴間和整排水槽中間的磁磚地板上。茉芮小姐坐了下來,我站在她身後,手裡拿著一條瑪莎的毛巾。不論是把毛巾放到她身上、拍拍她肩膀、或是碰到她的喉嚨,感覺都會很怪的。我走到她的面前,把毛巾交給她。「給妳。」我說:「這樣就不會全身都是頭髮。」
她說這句話的樣子,顯然覺得這種事是絕不可能的,但其實這個主意還不賴。通常我的恐懼主要都來自假設,而真正具體的結果(不論結果為何)幾乎都沒有那些我覺得有需要抵抗的事情來得嚴重,不管是哪些烏七八糟的鳥事。在我學期總成績裡大約占了百分之五的一篇作文零分,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
事實上,他的要求讓我心花怒放。
「很好。」茉芮小姐說。我們其他人壓根兒就沒想到戲服的事。
收音機裡放的音樂是滾石樂團,我突然想到,搖滾歌曲裡寫的就是雅絲貝這種女孩。蒂德怎麼能夠忍受待在她身邊?即使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都覺得自己好像是陪小姐出門的奶媽。
又一次全班鴉雀無聲。
蒂德瞇起眼睛。「妳知道怎麼剪頭髮嗎?」我看得出來她在想,要是在我們同住的那一年之中,我對她隱瞞了這項能力,不知道我還對她隱瞞了什麼?我是馬戲團裡的空中飛人,我想這麼說。我會說非洲的斯瓦希里語。
「沒關係。另外我們可能要弄條毛巾來,要我去拿毛巾嗎?我就住在瓦歷宿舍。」所以這是為什麼他會晃晃悠悠走進這間交誼廳的原因——因為我們的宿舍是離他住的地方最近的女生宿舍。我突然想到,剪頭髮也許是所有男生以為所有女生都會做的其中一件事,就像是烤巧克力脆片餅乾或抱嬰兒一樣。如果他真的這麼想,那很可愛——我不想當那個告訴他他弄錯了的人。
「妳要是剃光頭一定很好看。」克羅斯說。
「然後前天晚上我熬夜到凌晨兩點。」
這時候所有人都盯著她瞧,連達登和雅絲貝也不例外。種族歧視在奧特並不存在。或者說,它是存在的,它當然存在,但不是這個樣子的。這裡的小孩來自各種文化背景,他們的爸媽可能是從巴基斯坦、泰國、哥倫比亞移民過來的,而有些小孩的家人還住在很遠的地方——單單在我的宿舍裡,就有從拉脫維亞和辛巴威來的女孩。但從來沒有人中傷誹謗過別人,也不是如果你不是白人就會被排擠。對我來說,種族歧視就像是從我爸媽那個世代沿襲下來的陰影,還沒完全消失,但已經退流行了,就像是束腹,或者是烤肉餅。
「但你們根本就不認識。」
「我拿我的就好了,小事一樁。」我從樓上我的化妝桶裡拿回來一把粉紅色的塑膠剃刀,再把從廚房水槽裡拿來的馬克杯裝滿水,然後把馬克杯和一塊肥皂放在電視上頭。圖里斯又坐回椅子上,不過他轉了過去,跨坐在椅子上,背朝電視。我用手指沾了點水,抹了抹肥皂,再把泡沫抹到他的脖子上。因為他背對著我,我的手指一碰到他的皮膚,我覺得想像自己迷上了他,似乎又再度變得不無可能。我抹上泡泡,把剃刀擺到他脖子上,小刀下滑,把刀浸到杯子裡的水,再把刀放回脖子上。這段期間,我們完全沒有說話,「亞特蘭提斯島就是愛琴海的錫拉島,這樣的論點——」電視裡的旁白說著,「西元前一五〇〇年在錫拉島火山爆發的證據可以支持,這次的爆發讓此島的絕大部分沉入海底。」
「這就是妳的辯解?」茉芮小姐說。「就是達登是——」連茉芮小姐似乎都無法說出達登是黑人,這更證明了雅絲貝的力量。但接著她似乎又恢復了控制。「聽著。」她說,「內化的種族歧視還是種族歧視,自我憎恨並不能當作理由。」
「非常棒。請上場吧。」
我再也忍耐不了了。我半蹲半站著,雙手還閤在一起,說道:「對不起,請問我可以去洗手間嗎?」
「讓我告訴你們一些事情。」茉芮小姐說。「而這會是所有人寶貴的一課,等到不久的某一天,你們發現自己進入真正的世界後。下一次你們要表現創意、下一次你們要找樂子時,也許你們會想先停下來,想想你們的行為在別人的眼中是什麼樣子。因為我告訴你們,這場鬧劇在我看來只不過是種族歧視的表現。」
「嘿,雅絲貝,為什麼妳每次來這裡都是來找小舒的?」麥可說:「為什麼妳不來找我?」
「好吧,」茉芮小姐說,「至於你們剩下的人——」
她露出微笑。「我跟妳保證,要是我去買除痔膏,我一定會讓妳第一個知道。」她拉起背包的拉鍊。
她好像忘記把我的作文還給我了,我舉起了手,但是她沒有叫我,所以我又把手放下。我沒有要打斷她的意思,最好還是等到輪到我的時候再說。
「我要去城裡。」她說。「要我幫妳買點什麼嗎?」
「妳沒有對任何事情有強烈的感受?妳身在這裡,上了這間一流的學校,享受所有的好處,但是妳想不出任何事情對妳來說是重要的。妳對自己的計畫是什麼?」她等我接話,然後我才明白這是一個我應該要回答的問題。
茉芮小姐對我那麼好——好得有點令人同情——代表儘管她之前對我有錯誤的印象,她現在已經弄明白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了:我不是自以為聰明的臭屁學生,完全不是。
「妳也可以寫社會福利或是墮胎。」
但是我怎麼能不參加?她們已經遞出了邀請函,要是我拒絕的話,肯定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出現。在這一刻,傑夫.歐提司開始大聲地念起艾蜜莉.狄金生的詩,第一句是:「我所曾見曾識最喜悅的鳥/今天飛上了樹梢。」
「既然今天晚上沒有學院晚餐,那我們六點鐘來弄吧。」雅絲貝說:「這樣在餐廳關門前,還有時間去吃晚飯。」
「我有個押母韻的名字。」達登說,「我喜歡耶,老兄。」
「我要妳大聲地念出妳的作品。」她說,「現在,請念給我聽。我能理解在課堂上不願意開口的心情,但是這是妳必須克服的事。」
我點點頭,蒂徳說:「妳?」
我把筆尖落在小紙條上,在等著我下筆評分的三個空白格子上,寫道:「在胸針面前全都黯然失色——這才叫『光彩奪目』!」
克羅斯笑了——是正常的、男生的笑法,感謝老天。「如果全部都一樣長,要怎麼變短一點?」
第二天,我們在等待上課鐘聲響起時,茉芮小姐說:「誰準備好要來學習了?」接著她假裝自己是個啦啦隊員,在空中揮舞著手臂,一面大叫:「E-N-G-L-I-S-H——拼出來是什麼?英文!」
在所有人離開之後,她從她的評分表底下拿出了某樣東西——我的作文——朝我扔在桌上。文章滑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我還拿不到。我在整個身子往前靠、拿作業前瞄了茉芮小姐一眼,她的表情裡有某種東西讓我全身結凍。
「我會這麼問是因為——哦,我不知道。」
我盯著他看。我本來想他應該會要我去樓上找其他人,而且雖然我很確定整棟宿舍都空無一人了,但基於禮貌,我已經準備好要上樓去看看了。「你要剪頭髮嗎?」我問,「還是別人?」
「那麼弄吧,請便。這樣還滿酷的。」
站在洗手間水槽上掛的鏡子前面,我覺得,在第一堂課就把老師惹毛的焦躁不安的情緒之下,有一種模糊又意想不到的快樂。我試著想出原因。我回溯剛剛發生的一連串事件,然後我記起來了——在我殺了蜜蜂之後,達登.匹塔德用了我的姓氏叫我。他說的是:「好樣的,費歐若。」這樣感覺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好像我跟其他的女孩一樣,是個男生可以輕鬆交朋友的人。這是我會偷偷珍藏的類讚美典型。
「如果妳想的話,妳可以再從頭開始念。」茉芮小姐說,她的聲音裡包含著一種從前沒有的友善。
「有。」
「有。」
達登看著地上,雅絲貝則看著教室的另一頭,她的臉上一片漠然,雙手交叉在胸前。看著雅絲貝被罵感覺好奇怪,而且並不如我之前想像的那麼愉快。事實上我本來是會為她感到難過的,只不過她似乎對茉芮小姐的評論不為所動,她似乎只覺得非常無聊。
「這裡味道太重了。」克羅斯說:「我們去地下室吧。」
「哦,對。」克羅斯走了回來,再次把椅子抬到肩膀上,這一次,這個動作似乎一點魅力也沒有了。
那天稍晚的時候——在課堂上發生了什麼事的消息傳得很快,甚至連瑪莎都逼問我細節——我在更衣室裡,又聽到雅絲貝再度提起了這件事。「啦,啦,啦,」她說,「大家把胸罩燒了吧。」
「黎和茉芮小姐互相討厭。」雅絲貝說。「她們大鬥法過幾次。」
「閉嘴啦。」雅絲貝說。
也許她也喜歡他。去年經由蒂德傳到我耳裡的官方說法是,克羅斯和雅絲貝是「好朋友」,而事實上,還是新生的時候,他們倆是都有在和別的人約會,但那些感情也都結束了。克羅斯和蘇菲.索樂在去年十月分手了。
「我們只是在——」達登開口了。
我繼續剪著,每一次我退開幾步檢查我的進度,我都會想,還不賴,也許我真的能剪頭髮呢。
「我沒有生氣。」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是為什麼妳要表現得這麼怪?」
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甚至停下修剪雅絲貝的頭髮——接著克羅斯說:「蛋蛋上的癌症,哎唷。」
但我不能這麼說。這實在太怪異了,她會以為我腦袋有問題,比她已經覺得有的問題還大。
走在校園裡,大家突然更常和我說話了,尤其是老師和男生。圖里斯總是會溫暖地和我打招呼,並且叫我的名字。有一次,我匆匆忙忙穿過體育館要去足球場時,男生的畢業班領袖生雷諾.可飛對著我大叫:「唷,黎,妳的剪刀呢?」另外一次,學院晚餐結束後,我正要離開餐廳,學校的教牧歐克牧師(他的頭已經完全光了)把手搭在我的手臂上,對我說:「根據我耳聞的一切,費歐若小姐,不能享受妳的服務真是我重大的損失。」
蒂德起了手。「是不是像紅花、氣球這種呢?」
「問題不在於這篇作文。沒錯,這篇文章是把我的火都點了起來,但是這是——我知道聽起來有點戲劇化,但是這件事關係重大,這是關於妳的人生,這是關於妳從妳的人生裡得到了什麼。我希望妳能記住我們的談話。」
「這附近有鏡子嗎?」
「是什麼?」
另外,她讓燈繼續開著(耶誕燈飾還有其他的燈),音樂也還在繼續播放。我跟著她走在走廊上——在剪頭髮之前,我們還要去接某個人,但要不是我沒聽清楚是誰、就是她壓根兒沒說——我覺得有點被惹惱了,開始隱隱發怒。
我的心發狂似地怦怦跳。
「那這個場景有什麼重要性呢?」茉芮小姐問。
茉芮小姐回到長桌邊,我讓那張紙條落在我大腿上,碰也沒碰,就像條餐巾一樣。但事實上,小紙條讓我覺得坐立難安。沒錯,茉芮小姐是有些部分讓我不喜歡,但這些事都跟她穿的衣服半點關係也沒有。而且除此之外,難道雅絲貝和蒂德不知道寫下來的文字會讓你插翅難飛嗎?一張小紙片可能會從筆記本裡溜出來,飄出窗外,被人從垃圾堆裡拾起,撫平縐摺。相較之下,在對話中指控別人有罪的言論則是不著痕跡且無影無蹤的,而且可以在日後加以否認。
「她在這裡比其他人糟糕多了。」雅絲貝說,「不只是當老師,當教練也是——看得出來她是個不錯的運動員,但是她完全沒有打草地曲棍球的經驗。她甚至不知道比賽的術語。」
「我必須說,我完全不懂妳之前是在害羞什麼。這就是我要你們寫的東西呀,而且念給我聽感覺也沒那麼糟,對吧?」
他們三人之中,只有蒂德一直看著茉芮小姐。「我們是在表現創意。」蒂德說。
「不要生氣。我覺得妳是個很棒的理髮師,我真的這麼認為。」
「我在想大概四吋或五吋。」
但是因為現在頭髮剪完了,而他差不多要動身離開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失望:居然沒有人看到這件事發生。我還滿喜歡我自己的這個形象的,我明白,而我並不介意有個觀眾在旁欣賞。這就像是當我比較小的弟弟提姆出生時,只要我待在我們這條街上,我媽就會讓我抱他出去,用推車推他。然後我常常在想——那時候我十一歲——要是我們班上的男生,那幾個真的住在我家附近的,可以看到我的話,他們肯定會全部馬上愛上我,因為我這個樣子好酷,好像大人。我是說,照顧我的嬰兒小弟弟耶?全靠我一個人帶他出去唷?
「是這樣的。」我能感覺到她全身釋放著能量——她有了個點子,決定了某件事,然後在涼涼的空氣中輕快地穿越校園,一路走到了這裡——相較於我的懶懶散散,歪七扭八的姿勢,掉到襯衫前面的餅乾屑,真是天差地遠。我坐挺了一點。
「妳之前應該要在這裡的——」麥可開口,接著我聽到克羅斯說:「嘿,雅絲貝。」他對我點了個頭。「黎。」
「我只是想洗手而已。」我說。
我們把作業交上去時,茉芮小姐沒有要任何人大聲讀出來,這讓我著實鬆了一口氣。文章最少要八百字,而加上我的名字、日期、「十年級英文,茉芮小姐」,還有題目,我的作文有八百零二個字。我想像她沒有讓我們在課堂上讀出來是因為文章太長了,但是下一週把作業還給我們的時候,她還是想要我們念出來。
上完《自我之歌》的作業就是寫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事,表達自己的立場。然後在作業到期之前的那段日子裡,我都想不出任何東西好寫。「死刑吧。」在我們去學院晚餐的路上,瑪莎這麼建議。
幾秒鐘後,達登說:「哇,費歐若,好樣的。」
「我也喜歡惠特曼。」她說。「這是我指定要讀他的作品的原因。」
珍妮臉上的表情好像嚇到了、但又覺得很好玩,她的目光跳到茉芮小姐身上,我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茉芮小姐瞇起了眼睛,似乎很困惑。
十年級.秋
「黎,沒有人在批評妳。妳得習慣大聲念出妳的作品,因為今年妳會需要常常這麼做。」
我們沒有說話。我猜她應該想說,但我沒有鼓勵她。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我能感覺到她冷靜了下來,安頓在她自己的平靜之中。我剪了後面、右邊、左邊,然後到了前面,確定頭髮看起來是齊的。我再梳了一次,看看還有沒有任何凸出來的髮絲。時間是九點四十五分、接著是九點五十分。我可以聽到大家為了趕十點的門禁點名、陸陸續續回到宿舍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常常都在想,為什麼在理髮院裡,他們都會叫你去打濕頭髮。就是,這有什麼功能嗎?」
「懂。」停頓一下之後,我補了一句:「也不是我的。」
「我主修文學。」她說,「我也是美國大學優等生的榮譽學會會員——你知道,只是老王賣瓜一下。」她笑了,但是沒有人跟著她一起笑。在奧特,沒有人會自吹自擂的,而且你也不會認為承認自己正在老王賣瓜,就會讓這件事變得可以接受。
他照做了,然後我看著他的臉好幾秒鐘。他的臉頰和鼻子上有些雀斑橫掃過,但是從遠一點的地方是看不到的。在他右邊的下巴,有個快要痊癒的小膿疱,從樣子看來,應該是三、四天前被他擠破的。另外也是在他的下巴,尖端的附近有一些金色鬍碴,他的嘴巴上面也有一些。我覺得對他有一種溫柔、幾乎是想要保護他的感覺,這讓我自己吃了一驚。想起我曾經以為自己迷上他了,感覺好奇怪,雖然我也知道這種迷戀(一種假的迷戀,如果迷戀在定義上不全都是假的話)只要有足夠的距離,就可能會再度升起。但是在這裡,我們兩個人位置這麼靠近,他讓我想起了我自己。他實在太像我了,像到我無法愛上他。
「我特別喜歡妳能聽到妳爸爸說話的那段。」
我回想我的經歷:幼稚園的時候,我剪過一個洋娃娃的頭髮,然後發覺這麼做讓我非常滿足,雖然那個洋娃娃後來看起來很可怕,而且我媽很不高興。還有,在九歲的時候,我媽不讓「簡單剪」的小姐幫我剪層次,因為她說這樣看起來太成熟,結果我一回到家,就馬上溜進浴室,然後幫我自己剪層次,這一次結果看起來也不是特別漂亮。但是幫圖里斯剪頭髮嘛——這個狀況的奇特成分吸引了我。
沒有人回答。
「我在愛荷華州杜布克市長大,在滿北邊的。我上愛荷華大學——鷹眼隊,加油。」她舉起一隻手,有幾個男生笑了。所以她不是在達特茅斯打草地曲棍球的,我心想。知道她是從愛荷華來的之後,我從她身上認出了一些中西部的味道。是她的衣服,尤其是那條丹寧裙,另外她的動作也透露了玄機。我發現她不是完全放鬆的,而且當我一想到這點,我就想:她當然不是嘍。這不僅僅是她在奧特上的第一堂課,這還是她第一天教書呢。我就是在這個時候注意到她的胸針的,她把胸針戴在襯衫的右邊,就在鎖骨的正下方。
我試著判定他可不可愛,他繼續彈奏著,我想:也許他滿可愛的。不一會兒,我想:他超級可愛的。到了第二段歌詞時,我在腦海中刻劃著我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事情:
「好了,鈴已經響了。」茉芮小姐說。「請坐下。還有你們剩下的人,請記得在上課前清空你們的膀胱。」
雅絲貝走得好快,我大概落後她兩、三步。她說了,但我想我一定是聽錯了,所以我又說:「誰?」
「另外還有——」茉芮小姐說著,但是達登打斷了她。
當我回到教室,蒂德正在說著:「——我最喜歡的書是《馬喬里.莫寧斯塔》,和*圖*書因為我覺得這本書很能引起共鳴。哦,還有我是從威徹斯特郡來的。」而雅絲貝說著她最喜歡的書是什麼,還有她是從哪兒來的時候,我努力想著輪到我的時候,我要說什麼。
「我不確定耶。」克羅斯說。「妳對黎的手藝太信任了,但是黎,妳的證書呢?」
「沒關係的。」我說。
我看著自己貼著床墊的大腿。
「舞會?」
「我是說,妳聽懂我在說什麼了嗎?」
在她身旁,雅絲貝笑得歇斯底里、樂不可支。
他照著我的指示做,我繼續修剪。我最不確定該怎麼處理的部位就是接近他頭頂位置的頭髮——這裡的頭髮該留多長?我又走到他的面前,身體擋在他和電視之間,然後把落在他兩邊太陽穴的頭髮往後推。「你要劉海嗎?要吧,對不對?」
現在我不會想見她,我也不會想跟她道歉或是道謝,我不認為她像最好的老師應該做的那樣,對我的人生有任何長遠的影響。但是關於她的有些事,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不去:也許是她夾雜了一股傻勁蠻幹的誠懇,也許是她接下來何去何從的謎團(就我所知,在她離開奧特後,沒有人和她保持聯絡),也許只是她犯的錯誤,因為她犯了很多。
我感覺到我的嘴角在抽動。在這個時候笑出來,會是我能做的事情裡最糟糕的一件,我會把她激怒。但是她實在是錯到底了。她每件事都錯到底了,但是她犯的錯一方面相當荒謬,一方面也捧了我一下。
她走向長桌的主位,從淺藍色的麂皮絨手提包裡拿出一個檔案夾。「我是茉芮小姐。」她說。「別想叫我茉芮太太,想都不要想,因為那是我媽。」
雖然我並不怎麼喜歡她,但我為她感到很丟臉。她又走錯一步了,她不應該用雜誌裡文章的口吻來談論奧特,不應該用小鎮上的人(在雜貨店或理髮店的人)談論奧特時會用的口吻。
我看著地上的頭髮,再看看樓梯。也許這是雅絲貝的頭髮沒錯,但是就這樣留在這裡還是滿噁心的。最後,我上樓回到了交誼廳,借了掃把和畚箕,把頭髮掃了起來,倒到垃圾桶裡——我這麼做的時候,我幻想自己帶著頭髮橫越校園,把頭髮倒在雅絲貝的床上,可惜這樣可能會違反校規,而且即使沒有,這個行為還是超級奧黛麗.弗拉荷第的——接著再把掃把放回宿舍的櫃子裡。
同一時間,老師也從門口走了進來。
「妳會反對死刑是因為死刑歧視少數族群和窮人。絕大多數被處死刑的人都是沒有受過教育的黑人,而且很多被判死刑的人最後都被發現是無辜的。」瑪莎知道這類型的事,因為她爸爸是律師,還有因為她通常是個比我更正經、知識更豐富的人。
事實上,這就是我之前一直在擔心的事——我擔心她會馬上知道為什麼我不想讀。她不知道,這讓我既鬆了一口氣,卻又有點看輕她。
「其實我明天有法文考試,星期三晚上怎麼樣?」
「茉芮小姐?」雅絲貝說。「對不起,但在我們繼續之前,妳能不能告訴我們妳是從哪裡來的,還有妳最喜歡的書是什麼呢?」
「妤吧,很好,腳趾頭擦指甲油——贊成或反對?」
我和瑪莎共用的房間感覺好安靜、好平淡,我們的生活也感覺好安靜、好平淡。我在想不知道雅絲貝是一生下來就這麼酷了,還是有別人教她的,像是某個姊姊或表姊?
地板上的頭髮多到都可以做一頂假髮了。
茉芮小姐站在黑板前,教我們怎麼把一首詩裡的一個句子分成有重音和沒有重音的音節,這時候我感覺到蒂德輕輕頂了我大腿一下。我轉了過去,但是她正在目視前方。
「你們至少要有人要把椅子放回去吧?」我說。
我剪下來的頭髮甚至連三吋都不到,但是克羅斯想揶揄她。總之他對我沒有任何意思。
要是克羅斯和雅絲貝喜歡彼此,我心想,他們真的應該直接出去約會。這會是個令人震驚、但毫不意外的發展。
當我剪完頭髮後,茉芮小姐在鏡子前轉來轉去地看。她說:「很棒耶,黎,我終於明白大家在大驚小怪什麼了。」在她離開前,我們在浴室外的走廊上,面對面地站著,她說:「真的,我非常感謝妳。」
「閉上眼睛。」
「妳怎麼知道的?」我問雅絲貝。
我坐在珍妮旁邊。當她念完她的文章後,茉芮小姐說:「傑夫,可以念了。」
「我們都告訴妳了。」雅絲貝說。
他們是沒用的人!他們是比我還嚴重的土包子!當然,指控他們的小秘訣是在點名時,遠遠地看著他們似乎酷到無懈可擊的樣子,然後回想眼前這幅場景。
「沒問題。」我說,「我來幫你剪頭髮。」
「你要在這裡剪嗎?」我指了指交誼廳,這裡有一個壁爐、一台電視、兩張起毛球的橘色沙發、五、六張起毛球的藍色椅子、幾個嵌在牆上的書架,另外,在小廚房的旁邊是一張圚桌和幾把木椅。
茉芮小姐點點頭。「當然。」
我點點頭。「就算妳本來沒跟我說,我還是會看出來的。即使妳偷溜了出去,等妳回來之後我還是會知道的。」
「哇。」我說。但是我大部分的注意力和焦慮的情緒都被克羅斯吸了過去,以至於我幾乎沒剩下多少心思放在雅絲貝身上,這一小段他不在、到他帶著椅子回來之間的時間。
至於新髮型嘛,就像我知道她會做的一樣,她給了我一個A。
「我可以上樓拿毛巾。」我說。
「妳可以跟一切撇得一乾二淨走完妳的一生。」她說。「妳可以當一個永遠說不的人,對什麼也不感興趣,都提不起熱情,永遠酷得沒辦法融入任何東西。或者,在某些時刻,妳也可以說好。妳可以發展興趣,表達妳的立場,伸出手去接觸人群。別人是想跟妳做朋友的,蒂德和雅絲貝就想跟妳做朋友,有些時候,我希望妳能給她們這個機會。」
不!我心想。不!接著突然之間,我想:好吧,好吧,圖里斯。跟別的女生出去好了,不要跟我。我可以照顧你,我可以讓你高興,但是要是你不相信我,那我也說服不了你。
茉芮小姐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妳不必覺得是我在幫妳的忙,我的頭髮非常需要大剪特剪。」
不過不是朋友或男朋友送的,這點我幾乎敢肯定——茉芮小姐要來奧特一年,當實習老師,當時她才二十二歲,對我來說感覺並沒有多年輕啦,因為那時候我才十五歲,但是她絕對還不到會從同輩手中,收到這麼老氣的配件當禮物的那個年紀。
然後他照辦了。我們的臉大概只有兩呎的距離,我的臉比他的臉稍微高一些。和男孩子這麼靠近通常都會讓我尷尬不已一我想像自己的毛孔看起來超巨大的,我的皮膚上有好多斑點——但是在這個情境下,我不是主角,站在圖里斯的面前,我覺得自己不帶私人情緒,幾乎完全專業。「你想要保持原本的樣子,但是剪短一點?還是想要比較接近一般男生的髮型,就是全部的頭髮都不要太長?」
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指尖底下,我覺得別人的頭摸起來又溫暖又脆弱,而且我有種感覺,覺得可以閉起眼睛、只靠觸摸為他們剪頭髮。我從來都不緊張,事實上,我體驗到了所有在意別人目光的自覺都暫時休止的感覺。我幾乎總是會和他們小聊一下,幾乎沒有從頭到尾聊不停的,而我從來也不擔心我會話說得太多,或是我們之間的沉默會讓我手足無措。之後,等理髮的人離開,只剩我一個人、用吸塵器或掃把清理地上的頭髮時,成就感會油然而生。我對自己的能力很驕傲,雖然通常任何形式的驕傲都會讓我很反感,但是這種的沒關係,因為剪頭髮是一項中性的行為,沒什麼好吹噓的,就像是很會解開繩結,或是很會看地圖一樣。
他伸手往後摸了摸脖子。「謝了。」他說。「本來我應該要自己試試的,但我很可能會先割到自己,差不多十次左右。」
「蒂德會做墮胎這個題目。」
茉芮小姐不怎麼高興地微笑,「哪裡有創意?」
雅絲貝對著他吐舌頭,但即使在這一刻,她還是跟醜搭不上邊。她看著她的手錶。「去你的。」她說。「晚餐再十五分鐘就沒了。」
「不是蓋的吧。」克羅斯又繞了過去,再度站在雅絲貝的前面。
在奧特我們沒有啦啦隊員,而她如此這般地表示原諒我們,只是在讓自己出醜。她似乎並不明白,她並沒有被原諒。
「我可以去拿我的剃刀。」他加了一句。
「哦,」我說,「當然。」她的問題如此溫和,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以至於直到我答應之後,我才記起了我和瑪莎的對話。並不是我們的談話已經有了定論,但是它讓我猶豫了一下。
沒有人說話,我明白他們全都在等我開口。我說:「這個嘛,這個。」我舉起雙手,打開手掌,露出裡面一團爛爛的黑色凝結液體、幾片翅膀,還有幾簇黑色和黃色的細毛,我左手手掌被叮的地方腫起一塊紅紅的。
她不敢置信地揚起眉毛,但是我盯著她看不放。只要我看得愈久,我心想,我愈有可能說服她我真的不知道。
蒂德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就像她每次大惑不解或是火冒三丈時的樣子。尼克.沙非長得並不可愛,但是大家都知道他特別有錢。而顯然蒂德很懷疑在無人監控的情況下,我是否有與他互動的能力。
「我們是想深入瞭解妳的個性。」達登說。
「黎!」
「我不太確定妳想問的到底是什麼。」
「現在就去,」茉芮小姐說,「快點。」
在過去的幾個月內,我幾乎跑遍所有男生宿舍的交誼廳。大部分的交誼廳都有股怪味,滿地散落著披薩盒,而且愈多男生在場,他們就愈討人厭。他們會彎腰駝背地把手放在褲子裡,大聲地談笑,話題多半(但不是絕對)和性脫不了關係,然後瞄著我,希望我聽懂了、或是沒聽懂他們加了密碼的評論,然後希望我被他們的話語惹毛、或是沒有被惹毛。不然就是他們就會玩些遊戲,像是在交誼廳裡傳籃球,所以籃球會在我的腦袋四周飛來飛去,有時候剪到一半,我只好從被剪頭髮的人身邊跌跌撞撞地彈開。有時他們玩的遊戲甚至像是臨時編的,比如說踢披薩盒不落地的比賽,只見披薩盒破洞愈來愈多,漸漸不堪負荷。電視總是開著的,而且總是轉到某些特別刺耳嘈雜、或是真的很無聊的節目,或者像是星期天我幫馬汀.韋爾剪頭髮時,他看的大腳卡車爬土堆表演秀——又刺耳又無聊。
「透過,像是,我們——總之,這是個現代版的詮譯——我們只是覺得這樣會很好玩。」
我不確定我是否曾經聽過,大人試圖用公不公平來支持他的主張,但是如果我再次挑戰茉芮小姐,我可以判斷事情(不論是什麼事情啦)會變得很絕對,一翻兩瞪眼。這會變成一個狀況,一件大家在這堂課結束後還會討論的事情。
「你知道有時候你腦袋裡會突然有個想法,然後你就覺得:『為什麼要等呢?』該是時候了。我就是這個感覺。」
「妳覺得我的頭髮不用打濕,是嗎?」他問道。
「沒問題。」
「給我停下來。」茉芮小姐說。她的聲音又大又尖。突然聽到一個正常的聲音感覺好怪。「夠了。請你們三個坐下,不過先去換掉那身衣服。」
「快點啦,」雅絲貝說,「讓我們看看。」
「說吧。」我說,「不論妳本來想說什麼,說出來就是了。」
「這樣可以嗎?」
我拿起一撮頭髮,咔嚓剪了下去,然後環顧房間,和我之前期待的一樣,沒看到垃圾桶。我讓頭髮直接落在地上。
她越過肩膀回頭瞄了一樣。「沒那麼多嘛。」
「再一分鐘就好。」
碰巧我星期四也有西班牙文的考試。不過這也不是真的那麼重要——我做任何事從來就沒做得那麼好過,所以把時間用來剪頭髮而不是讀書,應該是比較好的利用。
「妳之前為什麼沒去呢?」
雖然聽起來她好像並不想要我一起去,我還是不能想像事情真的是這樣。瑪莎給我的感覺是(這種感覺我不曾從別人身上獲得過,除了有時候從我爸媽那兒之外)我是一個超棒的同伴,她讓我覺得幾乎只要我在,加了我辛辣的觀察和令人捧腹的機智,所有的場合都會變得更愉快。「瑪莎,難道妳不知道買除痔軟膏並不是什麼丟臉的事嗎?」我說。
「妳不用念。」她說。「而且為什麼,妳自己心知肚明。」她的臉都脹紅了。我能感覺到其他的學生在看我,我轉向傑夫,像是給他我的祝福讓他往下念,像是我真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似的。我唯一想得出來的原因,就是這八成和開學第二週時,我拒絕在課堂上念我的文章有點關係吧。
「為什麼妳想跳過?」茉芮小姐問。
「妳也上蘑菇小姐的課?」克羅斯問。
「我以為大家都知道。」
我站在他身後,試著壓抑住聲音裡的笑意。「這只是每個人的喜好不同。」我說。「有些人覺得這樣剪起來比較容易,但是事實上,」我膽子漸漸大了起來,補了一句,「這樣可能會把人搞混,因為頭髮在濕的時候看起來比較長,所以可能會剪掉比原本想剪的頭髮還要多。」事實上,這句話倒是真的,只是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從哪兒看來的——八成是某本雜誌吧。
達登歪歪斜斜地戴了頂呢帽,一付過大的太陽眼鏡,幾條金項鍊、銀項鍊和珍珠項鍊,還有一件長長的閃亮紅雨衣,在肩膀附近繃得緊緊的。我認出這件雨衣的主人是蒂德。他的右手拿了根手杖。蒂德則穿了件奶油色的及膝絲質櫬衣,而雅絲貝的上身穿的是件條紋比基尼(粉紅色、薄荷綠和淺藍色的條紋),下身則配了網球裙。兩個女孩的腳上都踩了高跟鞋。
「我應該付妳錢或是怎麼樣?」
「我想你應該不會想要超級短的那種,」因為,我心裡暗暗想著,但沒有說出口,因為我不知道那要怎麼剪。「所以我會有點照著你的頭形剪。」我再次走到他的身後,開始梳他的頭髮。他的頭髮是淺棕色的,有些更淺的髮絲,不像女孩子的頭髮那麼軟,但髮質還是很好。我伸出手臂,越過他的右肩,指尖在他的下巴正下方輕輕地點了一下。「把頭擺正。」他馬上把頭抬高,挺起胸膛。我舉起剪刀,咔嚓剪了一小撮頭髮下來。這個動作裡帶著某種肢體上的愉悅,頭髮碰觸金屬,那一刀的聲音和感覺都很好。
「沒有,但是她們另外有幾次衝突。」雅絲貝說。
「沒有。」我說:「我只是不——妳說的是克羅斯嗎?克羅斯.舒格曼的克羅斯?」
那個時候我感覺到的不是我要哭了,而是我可能會哭。大哭的可能性就這麼蹦了出來,我想還是最好愈少開口愈好。
她也站著,然後她把胸口挺了起來,兩手握拳,彎起手肘,然後把她的拳頭往前推。「信心!」她說。
「在浴室裡。」我指著電話亭隔壁的門,等他走了過去,我跟在他身後,然後站在他旁邊。
她瞇起眼睛看我。「可是妳做了作業了。」
不久的某天我們會在收發室擦身而過,我會害羞地稱讚他表演得很棒(在我想像這幅場景時,他還沒到表演到一半),然後他會害羞地謝謝我,我們就開始聊天,沒多久,無可避免的,我們就成了一對。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接下來我們會時時刻刻黏在一起,而奧特的其他部分會似乎離我們好遠好遠。我們會一起坐在小禮拜堂裡,晚上在音樂教室裡親熱,我會去他家人的家過感恩節——我隱隱約約有印象他是緬因州人——下午吃過很晚的午飯後,我們會去起起伏伏的岩岸散步,俯瞰海水潮起潮落,我會穿著他死去祖父的狩獵外套,我們倆手牽著手,然後他第一次告訴我,他愛我……
我們演完後,最後剩下的一組就是達登、雅絲貝和蒂德了。「我們得先去穿戲服。」蒂德宣布。
「好吧。謝謝妳了,黎。」他露出大大的微笑,我又再次覺得他真的擁有全世界最棒的笑容。另外,我也覺得,我給了他一個一流的髮型。至於我是怎麼辦到的,那可就考倒我了。
「我想不到其他的。」
那妳為什麼要那麼費事寫作業?!難道妳不明白……油腔滑調,完全不尊重……因為這份作業的真正目的是……
「那你們得救了,明天見。」
交誼廳已經沒有人了,還有幾根薯條淒涼地被扔在沙發前的桌上。我考慮把它們吃掉,畢竟我已經錯過晚餐了,但是這樣也滿奧黛麗.弗拉荷第的。
「要嗎?」
「你們知道吧,啊?」
奇怪的是,在我男性同學鬧烘烘、不友善、漠然以對的巢穴裡,儘管我總覺得那麼格格不入,但我從來沒有真的想要離開過。有時候我會特別仔細剪某一撮頭髮,假裝要把頭髮剪齊,來延長剪髮的時間(一旦剪完頭髮,我實在難以想像自己留下來、只是閒晃的畫面,也許其他的女孩可以這麼做,但我需要個理由)。我想我會想留下來,是因為男孩子行事的方式:他們的直率不拐彎抹角,他們在肢體動作(像是摔角或是打嗝中)得到的樂趣,在他們的世界裡,所有的東西都吵鬧、沒秩序到你不曾覺得自己笨拙的地步——這些似乎都比女孩的行事方式來得更真實、更有活力、也更教人喜歡。至少似乎比我的行事方式來得讓人喜歡,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漂亮,試著讓自己看起來聰明,而事實上我不正和任何男孩一樣,充滿了噁心的渴望嗎?
「瑪莎。」她踏進走廊的時候被我叫住。
「沒有打擾到妳吧,啊?」她說。
我並不是一直這麼相信的,但是有些時候——比如說在兩堂課之中的空檔,我們在樓梯間裡幾乎要撞上了,然後我們會就這樣站在樓梯平台好幾秒中,面對面,一動也不動,再分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要是一切都很正常,難道他不會開口說點什麼,像是:嗨?反倒他什麼都沒說,不就可能是一個大有希望的徵兆?
雅絲貝抬起頭,也許是潛意識地,和克羅斯四目相望。我本來是可以把她的頭往下按回去,但我沒有這麼做。我在讓她,事實上,我感到自己有種叛逆的欲望,故意要撮合他們的結合。我幾乎不介意雅絲貝假裝她和我是一國的,表現出我們對抗克羅斯、女孩對抗男孩的樣子。「然後圖里斯的髮型棒呆了,」她這麼說著,「就醬子。」
等瑪莎離開了之後,我就聽著宿舍裡的聲音——水流聲、錄音機的聲音,還有其他女孩說話的聲音——變得愈來愈小,然後漸漸完全停止。接著我換上了淺藍色的棉質睡褲和一件舊T恤,下樓到交誼廳裡,打開電視,把雞湯罐頭的內容物倒進燉鍋。
我坐m.hetubook.com•com了起來。「也許我可以一起去。」
幾秒過後,我覺得像是被捏了一下。我低頭一看,看到她在試著傳一張紙給我。在紙張的上頭,我認出了雅絲貝的筆跡,寫著「十一月八號評分表」,底下有一個表格,一排寫著:衣服、鞋子,然後是化妝,另一排寫著雅絲貝、蒂德,然後是黎。
他離開的時候揮了揮手,就像他那天唱完〈火和雨〉後,離開舞台時揮手的樣子。
《簡愛》吧,也許,夏天在南彎的時候,我在短短二十四個小時之內就把它看完了。除了我喜歡這本書外,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我很無聊,無事可做。不過看起來雅絲貝是最後一個分享的人。要不是茉芮小姐忘了我,就是她不想讓我說話。
我等著看她還有沒有沒說完的話,等到幾乎完全確定她沒有話要說了,我很快地說:「對不起,但我不太確定妳在說什麼。」
「太棒了,」我說,「妳真是個天才。」我們經過小禮拜堂時,兩個人都沒說話。因為現在我和瑪莎住冋一個房間,我孤單的感覺比以前少得多,事情對我來說也都好得多了。
她把脖子往前彎。我看到就在她的髮際線正下方有一顆痣,一個小小的咖啡色豆豆,我覺得一陣反感。我可以聞到她頭髮的味道,是明顯的人的味道,不是雅絲貝洗髮精的那種香味。她頭頂附近的頭髮結成了濕濕的、深色的一塊塊東西,把頭髮黏在了一起。要不是因為她最近沒洗頭,就是她的頭髮出油得很快——公平點說,也許是頭髮油得很快吧,因為她的臉也總是油油的。
在接下來的幾週裡,我剪了愈來愈多人的頭髮,到十月底的時候也許有二十五人了。我對圖里斯做的某些事變成了慣例——像是我從不叫他們先打濕頭髮,我站在他們面前的時候,總是讓他們閉上眼睛,還有當然,我不收費。
「我想要全部都保持一樣長,但是要短一點。」雅絲貝說。
我離開的時候,她說了一聲:「嘿,黎?」
「黎,」坐在我旁邊的艾蜜莉.菲利浦說道,「他的頭髮不是妳剪的嗎?」
「要不要有死刑是一個很好的題目,」我說。「但也許不適合我。」
當然,這樣違背了我不再剪頭髮的誓言。但她是我的老師,我沒得選擇。不過即使換了別人,別的學生,我還是不會拒絕,而且我一直到接下來的幾個月都還在剪頭髮。有好一陣子,我不斷地說好,答應人家,接著我會說:再過幾天怎麼樣?但之後我就沒消沒息的。有些時候我會說:你知道嗎,你的頭髮看起來有點複雜,我不想把它搞砸。不過,我的剪髮事業仍然一直持續到了十一年級已經過了好一會兒了,我才算剪了最後一個髮型。
「我跟他說我要剪頭髮,他就一副『我非看看不可』的樣子。所以我說我們會轉去他寢室一下,去接他。」
她還說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強烈的感受?我對所有的事情都有強烈的感受——不只是我和別人的互動、他們的姿勢、他們語調的改變,還有我們周遭的世界:風的味道、數學教室裡天花板上的燈光、我在浴室刷牙時收音機精確的音量(如果有在播放的話)。對這個世界裡的一切我都有喜歡或不喜歡,想要更多或更少,想要結束或繼續。
當我很確定我把他脖子上的毛都刮除之後,我用手指摸過他的皮膚,感覺非常光滑。「好啦,」我說,而且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平常。「全都好了。」
「我喜歡閱讀的部分。」我說,「我覺得很有趣。」
「毫無道理可言。」
「不好意思,但是我很快就會回來了,而且現在上課鈴也還沒響。」我整個站了起來。我洗手的欲望、消滅證據的渴望,感覺就像難以抗拒的生理需求。
「對,對。」他點點頭,「妳知道,奧特那麼小,可是等到你十二年級了——」
「我抓到了。」達登說。但是當他往前跨步,蜜蜂火速避過了他,往我這兒衝來。有團模糊的黑點逼近我的臉龐,我什麼也沒有多想,兩掌一閤,在我鼻子前方停下,等我感覺到掌心一陣刺痛,接著是一股黏呼呼的感覺,我就知道我抓到了,只是我並不確定我究竟是不是有意的。整個房間一片寂靜。
那是個銀色的胸針,形狀像一本打開的精裝書,堆得厚厚的書頁活像落在分線兩邊的波浪鬈髮。她一星期會戴這個胸針三到四天,我在想不知道她戴的時間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我可以想像這個胸針是她爸媽送的禮物——尤其是媽媽——或者也許是教授或高中老師送的,在她跨進辛苦、值得尊敬的這一行時,希望祝她好運。也或者是個老鄰居送的,或是親戚。
這番話感覺既冒失,而且也許並不適合說出口——達登的膚色,在我們後種族主義的環境下,並不是件應該被評論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真的從來沒有,被任何奧特的男生抱過。
「我猜應該是反對。」
我感覺到一種迫切的渴望,希望他馬上脫掉毛衣,還有不要再那樣說話。他的行為並不好笑,而他想營造的那種好笑是那麼普通,甚至是爛到沒有說服力。而且我知道只有我的話,克羅斯是不會表現出這一面的,他的表演完全是為了雅絲貝。稍早之前,我還暗暗希望他想要看剪頭髮,不是為了她,而是因為我。和相信克羅斯對我的感覺及我對他的感覺完全一樣相較起來,至少這個還比較容易相信。
看著他上台,我心想,不知道他的同學喜不喜歡他,當我這麼一想,我就覺得對他有一種認同感,就像我對所有不值得一看的局外人的相同感覺——不是對那些十足笨到或醜到無可救藥的小孩啦(這些人在奧特是很少的),而是對那些在我看來本來可以在受歡迎或不受歡迎二者之中選邊站,最後卻落得在邊緣游蕩的那些人。(自願?他們會是自己選擇的嗎?)
在台上,圖里斯的眼神一直朝下看,當他唱到「甜美的夢和飛行機器,散成碎片落了滿地」,他莊嚴地抬起眼,我感覺到觀眾群中一陣騷動。我先瞄了一邊,然後再瞄另外一邊,然後我看到我這排的所有女生,還有我看得到的所有其他女生,全都是一臉著迷、幸福洋溢的樣子。我開始著急了。如果我們兩個人都是獨行俠,那是一回事,但要是有一整群的女生爭奇鬥豔要博取他的注意,那我就沒希望了。我能譜出什麼樣的序曲,既能讓我脫穎而出,又不會顯得陰陽怪氣的呢?我沒辦法,這是不可能的。
我穿著睡衣,站在爐子前,熱著雞湯麵,這時候圖里斯.哈思科出現在交誼廳。那天是星期六晚上,剛過了九點,全宿舍其他的人——事實上,差不多是整個學校除了我們之外的每一個人——都去了這個學年的第一場舞會。
克羅斯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他八成一直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要演的是謝爾比家的奴隸,在湯姆叔叔和科蘿葉阿姨的小屋裡聚會。」雅絲貝還是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可以被看見,「這個時候謝爾比先生正在大屋子裡簽約,把湯姆叔叔和哈利轉賣給海利。」
「這筆交易怎麼樣?」她問道。
「沒有。」我連忙否認。但是我記得,反應愈激烈,我在說謊的樣子就會愈明顯。「我根本不怎麼認識他。」我補了一句。
她的不悅讓我吃了一驚,我本來以為只要她知道了問題是什麼,我們倆之間就會雨過天青了。
「如果可以就太好了。我帶了工具。」她把手伸進她的包包裡,拿出了一把梳子和一把剪刀——在所有我剪過頭髮的人之中,她是唯一一個自己帶了工具的——然後把它們舉了起來。
她發出了一個聲音,過了好幾秒我才弄明白那是個不悅的嘆息。「好吧,」她說,「去洗手吧,洗完再回來。」
我是最後一批離開敎室的學生。等我走到走廊上,達登、雅絲貝和蒂德正走在前方離我幾呎的地方。我放慢腳步,讓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大。他們一面笑著,一面消失在樓梯間裡。我一直等到他們身後的門完全關上之後,才再去把門拉開。
我們全都站了起來,拿起包包。我看了看我椅子附近的地上,確認我沒有漏掉任何東西。我很害怕自己會不自覺漏掉一張小紙條,上面寫滿了我所有心底深處的欲望和屈辱。事實上並沒有這張小紙條的存在,而且我甚至不寫日記或寫信——除了寫給我家人那些平平淡淡、一頭熱、假裝歡樂的信之外(我們足球輸給聖法蘭西了,但我相信我們會贏得星期六的比賽的。我們美術課時在畫自畫像,我覺得我最難畫的部分是鼻子。)——卻從來不曾稍減我的恐懼。
她掃過全班的名單。「找到你了。這是個非常押母韻的名字。有人知道母韻是什麼嗎?」
「我才沒有。」這一刻我可能聽起來有點憤怒了,但我不在乎。
圖里斯坐了下來,撥弄了幾下吉他的琴弦,然後沒有多說什麼,直接開始演奏。他還沒張嘴唱之前,我就認出了那首歌,而我稍早對他的認同感開始膨脹,漸漸遠離同情,朝愛慕偏了過去。
雅絲貝一面調著音量,一面說:「給我兩分鐘。我本來希望我的牛仔褲乾了,但我想應該還沒——」說到這兒,她掐了掐一條掛在書桌椅上的牛仔褲的好幾個地方,「所以我得穿別條了。」她從洗衣籃裡最上面拉出另外一條牛仔褲,兩腿踩了進去,然後拉起褲子,扣上在她平坦小腹上的鈕釦。
克利司的文章是關於學校裡運動的重要性,雅絲貝寫的是旅遊怎麼能開拓你的視野,蒂德寫的是她是怎麼變成贊成墮胎應該是個選項的(打從蒂德傳給我評分表的那天起,我都刻意不坐在她旁邊,但我有在注意她和雅絲貝有沒有再做這麼做,而她們的確有,她們每天都在評分。我坐得太遠,看不到她們在紙上寫了什麼,但是在茉芮小姐穿了蘇格蘭裙、加上一個超大的安全別針的那一天,我知道她們會把她批得體無完膚——蘇格蘭裙是只有外面的人才會覺得寄宿學校裡會穿的衣服)。珍妮寫的是她二年級最好的朋友是怎麼死於血癌的,這看起來似乎並不完全像是她所擁有的強烈信念,但實在是太悲傷了,所以不論如何,我覺得她應該可以拿個A。
「她很幸運,」雅絲貝說,「她是個爛透了的老師,不過奧特沒辦法。」
但是在她被錄用的時候,她並不是一個很爛的老師。她以前從來沒教過書。而且雅絲貝有什麼資格說她很爛?她根本沒有經驗。
「在活動中心辦的那一個。」
他們很快走過我們身邊,回到了走廊。他們不在的這段期間,我們剩下的人面面相覷,看著遠方,再看回來。克利司.葛弗甚至把頭趴在桌上。達登、雅絲貝和蒂德回來後,他們坐了下來,一句話都沒說。
但後來我就明白了。我看得出來,當時她正處在她的生命中,一個非常容易辨視的階段。她是個隻身搬到異鄉的年輕女性,她一定對這些因素全都心知肚明、一清二楚——她很年輕、她是女性、她自己一個人。她的快樂,如果她快樂的話(我完全不知道茉芮小姐快不快樂)一定很微薄。這就是為什麼,回首過去,我幾乎完全確定那個銀色的書本胸針是她買給自己的。會做這種事的人,一定是非常努力過活的人。
我的同學嗤嗤偷笑,茉芮小姐的目光掃過全班。有幾秒鐘的時間,她看起來似乎很困惑,但接著她突然露出果決的表情。「妳可以等我點完名再去。」她又回去看她的那張紙。「好,那麼奧立佛——」
雅絲貝打了個呵欠。「我真是累斃了,我昨天晚上到了凌晨三點才倒下。」
他笑了。「我知道舞會在哪裡舉辦,只是這真的不是我的作風,妳懂吧?」
我在想,不知道和達登建立起和諧的關係,是不是茉芮小姐的策略——達登是十年級班上最受歡迎的學生之一。大家都真的喜歡他,而且除此之外,大家也喜歡自己真的喜歡一個來自紐約布朗克斯區的黑人大個子這件事。
「但是頭髮長的時候,很容易纏在一起。也許妳應該直接幫我剃光頭。」
我真希望我是他的朋友,這樣我就可以在下課後告訴他,他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而且這樣的話,感覺就不會只像是我想討他歡心而已。
「我剛剛想到,」克羅斯說,「妳可能會用到椅子,對不對?」他轉身跑出去,爬上樓梯,一會兒就消失無蹤。
瑪莎再次站了起來。「我只是覺得,也許我去城裡剪頭髮會比較好。妳不用為我做任何事。」
教室淨空後,茉芮小姐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她穿了一件淺紫色高領上衣和黑色外套——現在天氣已經變涼了——而那個書本的胸針就別在她外套的左邊衣領上。她的左胸下方有一道白粉筆劃過的短橫線,大約有三吋長,我敢說她一定沒注意到。另外,她的皮膚也出油得很厲害,尤其是鼻翼兩側。
「六點沒問題。」我說。
「哦,」她說:「非常體貼,真是絕佳的客戶服務,費歐若小姐。我要把頭髮弄濕嗎?」
「好了。」茉芮小姐說。「奧立佛.埃穆森,你在哪裡?」
我試著微笑。
沒有人比瑪莎更會讓我安心——在考試前,她跟我保證我會考過;學院晚餐前,她跟我保證我穿的衣服看起來沒問題;在我回家過耶誕節和暑假之前,她跟我保證我的班機不會墜機;走出小禮拜堂時我絆了一下,她跟我保證沒有人注意到;她跟我保證我在大學會很快樂;在我把麥根沙士灑到她的摺疊沙發上,她跟我保證沒關係;她跟我保證我沒有口臭,要是我懷疑,她就會把臉湊過來然後說:「好吧,對我吹氣。快點,我不怕的。」有時候我還是會想:我曾經回報過妳什麼?
「大家都是這麼看我的嗎?覺得我剪頭髮是因為——」我想說的是:即使我這麼沒用,我還是可以靠這個跟男生說話。但是瑪莎討厭我貶低自己。
「妳是指工作嗎?也許——」我想到我可能會想當老師,但這個答案似乎一定會讓她懷疑。「也許當律師吧。」我說。
「我們犯了個錯。」他說。「不如在這裡就此打住怎麼樣?」他仰著頭,正在看著茉芮小姐,嘴巴抿得緊緊的。在這一刻,他對我來說就像是個大人——他低沉的聲音、他的體形,還有他的合情合理,看起來與證明自己無罪相較,他似乎更想為這個局面解套。
然後全班開始大笑。我不覺得他們是在笑我,不完全是,我不覺得他們是想讓我難堪,但我能感受到尷尬的氣氛懸浮在空氣之中。徒手用肉掌殺死一隻蜜蜂是可能會被我的同學認為噁心或是古怪的——就像是在學生餐廳把奶油乳酪塗到煎餅上,或是一整天帶著妳用過的衛生棉在教室裡東跑西跑,等到晚上回自己的寢室再把它們扔掉——據說這兩件事都是一個叫作奧黛麗.弗拉荷第(一個拉大提琴的十一年級生)會做的事。我可不想變成我們班上的奧黛麗。
「再次謝謝啦。」圖里斯說。
「我希望今天是妳決定說好的那一天。」她的手掌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這是熱情洋溢的一掌——她的憤怒已經不見了——這讓我想起了雅絲貝。要是雅絲貝親眼目睹這個場面的話,這個動作裡的一片赤忱會是她日後模仿的動作。雖然我不知道原因為何,我還是很高興茉芮小姐選中了我來發飆,我只會告訴瑪莎一個人,我不會把這件事傳得全校盡知。「今天會是那一天嗎?」她問道。
茉芮小姐問有沒有人想大聲念出他們的文章時,沒有人自願,所以她就點了蒂德,接著坐在蒂德隔壁的達登說他願意念,然後就繞著桌子這一圈、一路念了下來。隨著念文章的人輪到我,我的心跳得愈來愈快,我的臉都燙了起來。我為我寫的文章感到有點焦慮——我覺得自己寫得並不特別好,而且絕對不好笑——但是除此之外,我感覺到了看著和聽著我讀文章的人,有著並不快樂的期待。
「妳喜歡它什麼部分?」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那你怎麼沒有去舞會?」
我看得出來她在考慮要不要抱我,但是我用念力叫她不要這麼做。
達登站了起來,更多人笑了。他又坐了下來。
「所以我們要去找誰?」我問道。
他還在微笑。我愛男孩,我心想,所有的男孩。
雅絲貝笑了。「你很寂寞嗎?」
「頭髮。」圖里斯說。他把食指和中指伸到旁邊,往他的身體前面一張一閤地比著。
「雅絲貝。」他們還在笑個不停,我試著想出另一個不同的話題。「妳覺得茉芮小姐明天還會穿那隻靴子嗎?」
「我只是實話實說。」
進入教室後我注意到的第二件事是,黑板上用粉筆寫著印刷體的:「文學是劈開我們心裡凍洋的巨斧。」——法朗茨.卡夫卡。我注意到的第三件事是,在教室的後面,靠近打開的、沒有紗窗的那幾扇帕拉第奧窗,有某種混亂的氣氛正在擾動著。達登.匹塔德正高高舉起一隻運動鞋,而其他坐在矩形長桌邊邊的學生,則大聲地七嘴八舌給建議。
那天晚上茉芮小姐來到了我的寢室。她在九點鐘左右敲了房門。瑪莎在圖書館,我正在吃全麥餅乾,讀著《魅力》雜誌。她沒有等我開門,就自己轉開了門把,走了進來。看著她站在門口感覺既訝異又非常自然——打從我離開她的教室以來,我的腦袋裡大部分的時間都不停嗡嗡響著我們對話的片段,而她的出現感覺上就像是我的想像的具體呈現。
「我去叫他。」另一個男生連跑帶爬地衝到走廊。
他走向水槽,我們面對面站著。他伸出了手,我們握了一下。「看起來妳有大好的前程呢,」他說。「例如橫跨全國的美髮沙龍,還有名人客戶。」
那天晚上門禁點名的時候,大家還在談論著他。有人說:「伊莎貝爾真幸運。」我突然想起,就像我想起圖里斯是從緬因州來的一樣,圖里斯正在和一個叫作伊莎貝爾.伯頓的漂亮矮個子女孩約會。那時候,雖然才過了幾個小時,但我方才高漲的情緒似乎變得非常可笑。感覺上好像是我在機場看到了一個陌生人,然後誤把他営成了某個親戚,過去擁抱他——圖里斯絕對不是我會愛上、或是會回應我的愛意的人。拜託,我們甚至連話都沒有說過!
我的同學咯咯地笑——老師居然用了膀胱這個字眼——而我覺得一股怒氣衝上腦門。
「好醜。」他說。
我翻了個白眼。「還真算是善加利用我在奧特受的教育呀。」
「我覺得沒有的話,看起來可能會有點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