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家長參觀日

「她家還有個男生。」
「媽,誰在乎呀!」
我越過肩膀瞪了他一眼。「注意一下你是怎麼跟我說話的。」
「這些都不是我畫的啦。」我說。「我這學期沒有修美術課。」(我爸媽不是那種——像康琦塔.麥斯威的媽媽一樣——知道我修的每一堂課、我打發時間每一種方式的父母。)
「他們好快樂呀,他們的表情就像是在說:『親愛的,你有沒有看到黎在二十號的面前跳起來?我真是以黎為榮。』」
「妳需要放鬆一下。」爸的語調不再歡樂了。他轉向我媽,一副我不在場的樣子,說道:「他是個正直的傢伙,不會假惺惺。」
我們都安靜了下來,這是寧靜的、不會尷尬難受的沉默,午餐和球賽都被拋到了腦後,感覺上一切好像郁會沒事的。
「一點兒也不錯。」魯菲娜說。「而且小孩還比他們的爸媽糟糕呢。」
我在繼續說話前已經深深吸了一口氣,但是當我看著他,我高張的氣焰突然流失,有股力量把我從我們僵持不下的這一刻裡拉了出來。他滿臉期待地看著我,手裡拿的餅乾離咖啡杯只有幾吋的距離。餅乾底下三分之一的部分被咖啡沾成了較深的咖啡色,已經開始要崩散了,隨時可能落到底下的液體之中。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卻渾然不覺,這好讓人心碎,讓人難以承受。他喜歡小甜餅乾泡咖啡的味道,好像這是件天大的樂事似的,這讓人覺得很心碎。我們給自己的一點點小甜頭——我想也許沒有比這個更讓人難過的事了。
下午,我跟我爸媽一起開車去汽車旅館。我們的比賽以七比二輸了,我突然想到,比賽快結束時,袁丁隊的敎練告訴隊員,叫她們不要再得分了。在所有家長都在觀賽的情況下,這麼做是非常舉措合宜和非常有寄宿學校風格的。
當然,現在我很納悶,不知道我這種想法是從哪兒來的:我以為要參加聚會,一定要其他的人非常、非常想要你參加,而如果他們在任何一點上缺乏激烈的熱情,這就代表了你很惹人厭。不知道我為什麼覺得惹人厭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現在有時候回想起那些我沒有把握的機會——去城裡修指甲、去別的宿舍看電視、去外頭打雪仗——還有想起拒絕人家是如何漸漸變成我的習慣,以至於我覺得要是我真的參加的話,反而會引起人家的側目。十年級時有一次午餐時間,我坐在學生餐廳的桌邊,蒂德正在號召一群人,要在正式舞會前先去一家餐廳吃飯。她沿著桌子一一數人頭,當她點到我時,她說:「好吧,不找妳,因為妳從來不去舞會的。」
「住在哪裡?」我爸說。
我離開桌子時,魯菲娜大聲地說:「跟妳爸媽好好玩吧。」
「『——但是要不了多久,妳就會開始穿著運動褲上床睡覺,他也會在妳的面前修剪鼻毛。面對現實吧——』」
「要是我知道你要上去騷擾他,我就不會這麼做。」
「有人要給我一點提示,現在是什麼情況嗎?」我爸說。
「我們有一點溝通不良啦,」媽說道。「我以為他想去那裡買飯回家吃,結果原來他想待在那裡用餐。說真的,我沒有別的選擇,只好陪他一起吃,然後他又堅持要我點菜——」
「他們明天要過來。」一說出口,我馬上感覺到焦慮急速膨脹,我怕有人會問起他們為什麼晚到——畢竟,校長的歡迎茶會今天下午已經舉辦過了——而我並不想承認他們沒有坐飛機,是從南彎開車過來的。(「一路開過來?」也許有人會這麼問。「那要多久?十二個小時嗎?」這樣的話,我就必須透露,其實是十八個小時。)
上了大學之後,我自己的房間裡有一支電話,我爸爸常常打來——我想奧特的公用電話系統只讓他覺得真的爛爆了——有時候他甚至不會認真留話,只是對著電話答錄機說一句荒謬搞笑的句子或笑話。(像是:怎麼讓可麗舒面紙跳舞?或是萬聖節時:黎,為什麼女巫不能生小孩?)當然,我的室友覺得他很好笑。後來我從大學畢業之後,他買了支手機,之後他就天天打電話給我。我都會跟他說話,即使是在上班的時候,即使我很忙碌,而且我都會讓他說完要說的話後,自己結束我們的對話。
「這也是媽的車。」
當爸從參議員那兒轉身離開,他幾乎要撞上了我。他的表情是出神地滿臉喜悅,我在想難道見見這個人,對他來說真的意義非凡?難道他這麼做不只是試著要激怒我,或是讓我難堪?他用大拇指比了比肩膀後面,說道:「是個好人。」
「托納里先生因為有青光眼,現在都不開車了。他問我可不可以載他去『四川庭園』買晚飯,就這樣。」
兩年過去了,現在魯菲娜幾乎不化任何的妝,也不像以前把頭髮往後、梳成油油亮亮的長馬尾,而是鬆鬆地放下來。她常常說話,而且說話時並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即使在尼克這種男生的面前也不例外。
瑪莎搖搖頭。「我打草地曲棍球。」
「他堅持唷,」爸重複,「妳看,她的丈夫和兒子在家為她準備好了晚餐,但是當托納里先生堅持——」
我們挨挨蹭蹭擠過人群,在教學大樓裡穿梭,彼此都沒再多說些什麼——走過了有一排排書桌的大禮堂、幾間教室、供客座講者高談闊論的演講廳。(馬丁.路德.金恩曾經來奧特演講過一次,這是校園導覽員應該要告訴可能來念奧特的學生的事。他們不應該說的事情是:在金恩來演說的那個時候,還不曾有半個黑人學生在這間學校就讀。)
當我爬了進去,車裡聞起來有長途旅程的味道,通風不良又好像有食物壞掉。座位上躺了一個空空的漢堡王紙袋,有幾個汽水罐在地上打滾。我不由自主地把這個場面和瑪莎的父母從佛蒙特州一路往北開車過來時,車上所帶的食物加以比較:裝在保溫瓶裡的蔬菜湯、高纖全麥麵包、切好的水果,吃的時候還配上他們從家裡帶來的真正銀製餐具。堆在後座的是我爸媽的行李箱,兩個大大的、淺藍色、假皮革的正方形。我突然想起來,我跟約瑟夫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們會用這些行李箱作窩,在行李箱裡鋪了毛毯,然後爬進去,把箱子的另一邊拉過來,用頭撐著,當作屋頂。
沒有人說話,我媽抽出一張面紙,開始擤鼻涕。有時候我媽哭的時候,我會去接她的眼淚,但我現在非常沒有心情玩這個遊戲。
我突然想起還是新生的時候,有一次我們去客場比賽,巴士回程途中,我坐魯菲娜的隔壁。那時候是十一月初,冷冷陰陰的一天,天空中的雲灰濛濛的,因為比數很接近——從下半場開始,奧特就只落後一分——所以整場比賽下來,教練都讓我們兩個坐在球員席上準備。一開始我們聊了一下天,幫隊友加油,有時候會站起來走走,伸伸懶腰,保持柔軟度,免得待會兒要替補上場。但是天氣實在太冷了,不一會兒,我們就只是坐在那兒——板凳上還坐了瑪莉亞,和另外幾個女孩——默默無言地擠在一起。
在情境喜劇或是電影裡,對爸媽一時的厭惡是很正常的——男人害怕回家過耶誕節、女人為了婚禮的安排和她們的媽媽拌嘴——但是這些場面和我的真實經驗完全沒有關係。我太瞭解我的爸媽了,他們對我來說太真實了:他們把車開進私人車道的聲音、我媽漱口水的味道、大紅色的浴袍、她用的農家乳酪的牌子,我爸一邊打嗝一邊背字母表,還有一手抓住一個弟弟、同時把他們抱上樓的樣子。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覺得他發神經了。但只要我還有衝動說服他,他表現得就像發神經似的,難道我們彼此的角色不是更加令人安心地穩固嗎?最糟的情況就是把他視為有某些美德、某些侄癖的三十九歲男人,正在用他的方式,努力不懈地要往上爬。
好吧,我讓步了。
鲁菲娜看著我、我爸、我媽,然後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你們——你們要住在喜來登飯店,對吧?」
「哦,真是夠了,泰瑞。」媽說。
「有時喜歡,有時不喜歡。」瑪莉亞說,「看妳是哪一天問我。」
「應該會吧。」
這和我期待的場面大不相同。首先,我沒想到她的聲音會那麼冷靜,而且我本來也以為她會說得更清楚一點,到底她為了什麼事煩心,像是:我好想念我男朋友(我聽說過魯菲娜還在聖地牙哥時,和一個年紀比較大、在當兵的傢伙約會。)或是我真不敢相信貝芮特小姐居然不讓我們上場。
「哦,真是夠了你。」媽說。
「去哪裡?」
「老兄,」尼克說,「我真高興我爸媽沒有要過來。我弟弟去念奧弗菲,那裡也是家長參觀日。」
要是我們的父母不在這裡的話,南西和我兩個人肯定都不會吐出半個字。並不是這種荒謬冒犯了我的思想,只是我知道這可能會讓我爸媽覺得很奇怪,而知道這件事讓我驚惶失措。(但是說真的,誰在乎我爸媽覺得什麼東西奇怪?我又需要說服他們相信什麼?我真正想說服的是奧特人。)
我爸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媽說:「爹地知道啦,因為我們就是走那裡過來。」
這段回憶讓我感到一種古怪的、未發生先感覺的全身無力——關於我爸媽的每個細節,即使是他們的行李,都讓我想起了某些事,或是給我帶來某種感覺。
「你們可以看看我們吃飯的地方。」我說。「往這邊走。」
「幫你的罪行禱告的地方。」我說。「我不犯罪的。」
媽一臉困惑。
我能對她說的話說些什麼?我要不是壓根兒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就是完全明白,在這兩個選項中,我比較希望後者成真,但要是我再問一個問題,那就沒辦法了。如果我讓她再多解釋一下,即使只是一點點,也會透露出我根本就一點兒都沒聽懂。
但是我爸跟我媽兩個人都一動也不動。「跟我們杯子上的一樣。」我媽指著校長桌後頭的那堵牆。
「我跟瑪莎借了泳衣。」
「我們真的很高興見到妳。」我媽說。
「為什麼不喜歡?」媽問。
接著在我身旁,我感覺到一陣顫抖。我轉了過去,看到魯菲娜正在非常安靜地哭泣。她看著窗戶外面,我只看得到她左側臉的一部分,她脹紅著臉,臉頰上還有被眼淚化開的一條條妝痕。那個時候,魯菲娜才剛剛來到奧特時,她總是頂著一臉的大濃妝,即使在球賽時也不例外——睫毛膏加上黑色或紫色的眼線。她緊緊握著右拳,擋在嘴巴前面,胸口微微地上下起伏。她已經哭了多久了?我應該要說些什麼嗎?還是假裝我沒看到?
「我不知道啦。」這也是一個謊言。她會這樣覺得是因為蒂德的爸爸是醫生。
「也許吧。」瑪莉亞說。
他們跟我進了學生餐廳。餐廳裡的窗戶高得幾乎要碰到天花板——差不多有五十呎——陽光穿透了房間東面所有的玻璃,灑了進來。在房間南邊,有個兩級階梯高的講台,上面擺了張特別長的桌子——這是學院晚餐時校長坐的地方,還有其他時間十二年級生坐的位置——桌子的後面掛了一幅有一艘小船那麼大的校徽。剩下的牆面上大多貼了白色的大理石板,上頭刻著一八八二年以來所有畢業班領袖生的名字。在教學大樓的大禮堂裡,也有上頭寫了所有班級裡、所有人名字的木板,但是這裡的石板更特別,這裡的名字比較少,而且名字是刻在石板上,再漆成金色的。房間裡所有桌子的餐具都擺好了,為即將展開的午餐作準備,此時廚房的工作人員正在擺放一串串摺得像扇子的餐巾。
「我們去了拜登先生家的歡迎茶會。」瑪莉亞解釋。
通常我是會笑的——一般說來,我爸爸很會逗我笑的——但是我沒有笑,猶豫了一下說道:「謝謝你們過來,還有開了那麼久的車。」
「妳問她呀。」
「只要確認他們是在我們比賽結束之後再過來就好。」魯菲娜說。「那可是任何家長都不應該看到的畫面。」
「費歐若先生,」瑪莎說,「不要這樣嘛。」所以她真的已經決定她喜歡我爸了——我們得馬上離開這間房間,愈快愈好。
「黎?」爸的語調冷冷的,怒氣未消,但是在他的冷淡底下——我太瞭解我爸了——藏了一絲的興奮。這就是我爸的毛病,他不會看地方或看場合妥協。在這裡跟我發飆?大庭廣眾之下?這麼多人面前?當然沒問題。
「可絕對不只是這樣呢。」爸還是笑得好燦爛。
「真是有趣。」魯菲娜說。「我要把這個詞記下來。」
「發音是一樣,但是寫法不同。」
「你在開玩笑嗎?」我說。
這時候只有爸和我——媽在吃完我盤內的通心粉後,大喊她已經飽到吃不消了——要是不讓我爸開開眼界,感覺會好像我故意對他不好似的。這會是本週末我對他做出的讓步,證明我終究不是一個壞到底的女兒。
「妳聽說最近的消息了嗎?」爸說道。
「魯菲娜需要我們載她去飯店。」我說。「沒事的,我們可以帶妳去。」
「哦,快看。」我媽敲了敲她那邊的窗戶,她的窗戶是關起來的。「牠們是不是很漂亮呢?」在離我們二十呎遠的一間小倉房上,坐了兩隻知更鳥,正在左顧右盼。「牠們看起來好像在舉辦派對,在等別人的到來。」
「黎,妳看起來好極了。」媽這麼說。爸咧開嘴,笑著說:「我看也沒多好。」接著媽說:「哦,泰瑞。」
「黎,我吃了一道非常好吃的豆豉炒蝦。」媽說道。「妳知道我一向都沒那麼喜歡吃海鮮,但是托納里先生建議我點這道菜,而味道實在是太美味了。」
「繼承一大筆錢最會讓人自以為,你一定真的有那麼了不起。」我爸說。
「泰瑞,最後一塊鬆餅不是我吃的。」媽說道。
到了學校的車道,我爸把車熄火,但是讓車燈亮著。時間已經接近十一點鐘了,是星期六的門禁點名時間,不過今晚只有一小撮學生會留在宿舍裡睡覺。
「我說了,滾出我的車。」
「實貝,我們很樂意來的。」我們一邊下車,媽一邊說著:「別理妳爸。現在我先需要一間廁所,接著我們希望妳把這裡的一切秀給我們看。」
瑪莉亞下了車,但魯菲娜還留在座位上。「晚餐實在很棒。」她說,然後拍拍她平坦的小腹。
十一年級.秋
「袁丁隊。」
「我倒不介意這個週末來會會參議員。」
說時遲那時快,我爸放下了杯子和茶托,大步走向桌子尾端。他很快脫離被我扯著外套、抓得回來的和-圖-書範圍了,雖然我八成也不會這麼做。「哦,老天。」我說。
「哦!」我媽大叫。「你們兩個很噁心耶!」托納里先生大約八十出頭,住在我爸媽家的後面。他的妻子在幾年前過世了,但即使在她仍然在世的時候,我們都深信他愛著我媽。
「而且我們本來真的很期待這個週末的到來,我很遺憾結果會變成這樣。」
她們一陣哄堂大笑,我則看著窗外。他幹嘛這麼努力?沒有人對家長期待這麼多。
我們靜靜地站在人聲鼎沸的會場裡,盯著圖尼芙參議員,然後我能感覺到我對我爸爸的愛。這就是關於家人最棒的一部分,短短幾個字,就能瞭解彼此的心意。
他沉默了幾秒,然後(這一次比較平靜)說:「沒什麼,是呀,我想也沒什麼。」
「去哪裡,媽?」
「妳踢得太棒了。」我媽說。
媽露出了超大微笑,把頭手伸出窗外,我往前一步,彎下腰來。擁抱的時候,我覺得一陣尷尬閃過,我們的臉撞到了一塊兒,我的臉頰擠歪了她大大的塑膠眼鏡,然後我才想起來,這是我的家人,而平常那些所有尷尬的規則並不適用。
這句話真的把她逗樂了。讓瑪莎喜歡我爸媽,好像比讓她不喜歡他們還來得糟糕。如果她喜歡他們的話,接下來的整個週末,每次我們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會一直在等待她的好印象破滅。我不是說應該要破滅啦,我不是覺得我爸媽很糟啦,只是要是我有同學喜歡他們,即使是瑪莎,那八成是因為(現在看著她和他們說話的樣子,我就看得出來)他們似乎「很新奇」,或者也許是「很忠於自我」,特別是因為他們看起來不加修飾的、因為我爸的鮮明辭彙、因為他們是從印第安那州一路開車過來的。
我等了一下,看看我們兩個是不是還有人會說點別的什麼。她還在看著窗外,我也跟著她的目光往外瞧,外頭開始下雪了。
達利一家人笑了,或者至少,南西的爸媽笑了,南西則給了個收斂的笑容。
會有這種焦慮,代表我大半的時間都花在躲躲藏藏上。通常是在和另一個人的愉快對話之後,躲在我房間裡。而且這種焦慮也有規則,一致到近乎像是數學公式:妳和相遇的人愈不熟,第二次見面要很特別、很愉快的壓力愈大。要是妳覺得你們的第一次見面很特別、很愉快的話,重點是要再強化這種感覺。此外,從你們第一次碰面到第二次碰面之間經過的時間愈短,壓力就愈大,因此就產生了那個餐後演講到圖書館的煩惱。最後,初次互動的感覺愈好,壓力就愈大。通常,在第一次愉快地碰面還沒結束前,我的焦慮就會進駐了——我只是希望趁著我們都還喜歡彼此的時候,就此落幕,在事情變調之前。
我吸了一口氣。「不會的。」我說。「我想不會。」
「那妳就是個不知感恩的小賤人。」他一腳踹上了後座的車門,滑進前座——在他的車門關上之前,我聽到我媽說話,但聽不清楚她說了些什麼——然後發動引擎。接著他們就離開了。
「我也是。」我說。
「我們是從印第安那州南彆市來的。」爸說道。「差不多才剛到這裡一小時左右。能來這裡,我們真是他媽的高興。」
「謝謝。」瑪莎說。
一位站在我身旁的媽媽轉過來看我,我們四目相會,但她什麼也沒說。我也跟了上去,然後在我爸身後幾呎的地方停了下來。
雖然我們都十一年級了,但魯菲娜、瑪莉亞和我都還只是足球校隊的二軍。
當我走進學生餐廳,裡頭就像是星期天早上一樣,一片寂靜又空盪盪的,儘管事實上這是個星期五的晚上,而且才剛過六點而已。在十一年級學生坐的區域裡,只有一張桌子有人坐,而且這張桌子甚至只坐滿了一半。我把我的餐盤放在杏君和尼克.沙非的中間。
傑夫跟我不怎麼熟,十年級時,我們曾經一起在茉芮小姐的英文課上,但也就僅止於此了。而且在這件事之後,我們從來沒有說過話。在我還在奧特剩下的日子裡,一想到他,我都只覺得他是那個看到我爸打我耳光的人。要是我今天在舊金山或是紐約的街頭遇到他——他也許結婚了、有小孩、是一位天文物理學家或是會計師——他對我的意義也就僅止於:那個看到我被我爸打耳光的人。當我們還在奧特時,在學生餐廳或是體育館擦身而過,我們都沒有說話或是跟彼此打招呼,但是我都能感覺到一絲心照不宣在我們之間一閃而過。他知道的。
我嚥了口口水。這一刻我可以說的話有很多,但我選擇的是:「我又沒叫你來。」
她們似乎既不覺得自己受了奧特的恩惠——她們倆都有領獎學金,而獎學金在本質上,不就算是種恩惠嗎?——也不會對奧特的傳統充滿敬意。但是她們有兩個人,而我只有一個,而你是不能自己一個人蔑視一切的,真的不太行。此外,她們的種族確定了她們身為局外人的地位不可動搖,而在這點上我是還可以過關的。
「你發神經了。」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地說出。
媽在握南西爸媽的手,「我是琳達.費歐若。」我聽到她說,然後南西的媽媽說:「我是波蒂.達利。」
「我不知道決定什麼事跟我有關,哪時候變成妳的責任了。」我爸說。
一開始我坐在教學大樓的外面、建築北邊入口的石灰石台階上,因為我爸媽會從五十碼外的大門開車進來。他們說他們會在大約九點鐘時抵達。清晨六點,我還窩在被窩裡,交誼廳裡的公共電話響了。我像一道閃電一樣、三步併兩步衝下樓去接,因為我知道沒有人的爸媽會這麼早打電話來。我媽說他們剛經過紐約州的匹茲費得市,我爸去買咖啡了,他們恨不得能立刻見到我。
我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他是認真的嗎?我可是在這樣的家庭長大的——我爸會對著樓上我六歲和十三歲的弟弟大喊:「不要再打手槍了!下樓吃晚飯!」可是艾略特問的時候,我還真的臉紅了,好像生理反應也成了我舉止合宜謊言的共犯似的。
爸瞪著我看。「妳說什麼?」
「好。」我說。我走了出去,雙手叉在胸前,和他面對面這麼站著。「你可以跟我說我有多糟糕,但也許你也應該想想自己表現得怎麼樣。你覺得讓我難堪,還有在我朋友面前說一些不三不四的話這樣很好玩,然後等我生氣的時候,你又假裝一副什麼也沒做的樣子。」
「我一點兒也沒有在開玩笑。」他沒有看我們兩個。
在車裡,我媽問起她們是從哪裡來的,還有她們喜不喜歡奧特。
這一刻,我痛恨所有人,我討厭冷漠的學生和教職人員,討厭不顧別人的家長,還有討厭我自己的家人,討厭他們居然想仰賴沒有人會提供的好意。
魯菲娜點點頭。她當然是要跟尼克住在同一個房間裡。
「是哥哥還是弟弟?」
「真棒呀,」瑪莉亞說,「可以離開學校。」
「我們得走了。」我大聲地說。「回頭見。」我沒有看南西,而我希望從我的迴避眼神,她會知道,我把這次的交流視為純屬意外,而且絕對不會試著再跟她攀談——為了彌補我的擅闖領空,我甚至可能會繞遠路,只為了不和她說話。
尼克?我心想。尼克.沙非?然後,因為在真正驚訝的片刻,我總是會竭盡所能地假裝一派輕鬆,於是我說:「我們可以載妳過去呀。我爸媽不是住在那裡啦,但沒有問題。」
她搖了搖頭。
「妳要面紙嗎?」我從腳邊的背包裡抽出來的其實是條餐巾紙,在坐車去比賽的路上、我吃火雞三明治時就用過了,現在上面沾了一些糊糊的屑屑和芥末醬汙點。
根據我媽的版本,一切都要追溯到黎在看她喜歡的那些三流雜誌,爸爸就調侃她,然後你知道兩個硬脾氣的人拗起來會怎樣。另外,我媽每次都會問起魯菲娜和瑪莉亞,不論是在她的信中或是對話裡,她會稱她們為「西班牙女孩」、或是「那個有男友的女孩和另一個女孩」。
我的爸媽都扭了過來看著我們,我爸的右手手肘掛在座位上。瑪莉亞已經消失在黑暗之中。
「嘿,妳看,」瑪莉亞說,「他們在跟妳揮手。」
我試著想像我爸媽想從這一個週末裡得到些什麼。我計畫帶他們在校園裡逛逛,還有我知道我媽會想見見瑪莎。我爸則比較難以捉摸,我覺得要進入他的世界似乎比讓他進入我的世界容易得多——我可以去他的店裡閒晃、黃昏時幫他耙鬆院子的土壤、在他看球賽的時候為他從冰箱帶一瓶啤洒過去(多年以來,我和我弟約瑟夫都會為了誰來開酒瓶而大打出手)。上了奧特之後,不論是電話或信件上,我和我爸都沒有密切的往來。在學校期間,他總共只寫過一次信給我(如果把全家都簽名的復活節卡片也算上,那是三次),而我媽大概每兩個星期左右就會給我來一次信。她的信裡總是在話家常,有很多新的消息但是又很沉悶——上週末在大賣場遇到了尼爾生太太和布麗,她們問起妳的消息。布麗說她有個叫作波多斯基(還是波多斯普?)的數學老師,他真的很嚴,我說我想妳以前沒上過他的課。通常在信箱裡發現她的信封後,我都不會馬上拆開來看,有時候我甚至會在我已經背著走來走去三、四天的背包裡,突然挖出一封她的來信。但是等打開信後,我會仔細地讀每一個字,並把所有的信收好。把一張有我媽字跡的紙扔到垃圾堆裡感覺好像太過分了,而且讓我覺得很難過。
「我先去拿我的咖啡,還有幫妳媽拿一塊布朗尼,好嗎?」
我第一次想到也許他對她有興趣。當然,他是不會想當魯菲娜的男朋友的——奧特的男生幾乎從來不跟少數族裔女生約會,如果有的話,也都是那些書呆子跟某些亞洲或印度女孩配成對,從來都不是城市來的黑人或拉丁裔的女孩,而且出去約會的對象也絕對不會是那些銀行男孩。不過也許尼克覺得魯菲娜很漂亮,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他會在這裡。因為事實上,尼克.沙非會跟我們這樣一群女孩一起遊蕩是還滿怪的。即使他的爸媽沒有要來找他,他似乎也應該跟朋友的爸媽待在紅穀倉餐館才對。
她沖了馬桶——跟她說話需要大量的注意力,以至於我到現在都還沒開始上廁所——然後我自己才上了。我聽到她洗手的聲音,接著她嚷嚷著:「寶貝,我去找妳老爸了。」也許她也不放心讓他自己一個人待在外頭。
十年級時,瑪莎邀請我去紅穀倉餐館和她的爸媽用晚飯,我去了。但是今年她又再度邀請我時,我拒絕了,而且直到我拒絕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一直以來我有多厭惡這一切。
我們吃甜點時,學生餐廳的人潮漸漸散去。爸把一片小甜餅乾掰成兩半,然後把一半浸到咖啡裡。「跟妳媽說說我的新朋友。」
「黎,爹地跟我都好興奮能來看看奧特。」她說。
「黎!」媽的聲音痛苦不已。
我從他的方向轉回面向我爸。「你是個大混蛋。」我說,這個時候我已經嗚嗚咽咽了起來。
我的爸媽——我都已經忘了他們了。我走到廚房去放盤子和餐具,覺得我的胃好像打了個結。自從我爸媽決定要過來,我就常常在想像他們到這裡的情景,我要帶他們去看學校裡的什麼地方。但是因為現在他們幾乎就要抵達這裡了,他們步步進逼的現身似乎變成是一種打擾,甚至是一種不便。並不是我不喜歡花時間和我爸媽在一起,只不過難道我不是好不容易才在奧特變得自在的嗎?像剛剛那樣的晚飯,不就是我對學校歸屬感漸漸增加的證據嗎?我剛剛是自己一個人進學生餐廳的,而且那時候,即使尼克在那裡,我還是參與了對話,吃了義大利細麵——我在奧特的第一年,整整一年,我都不敢在公開場合吃麵——難道這些不是進步的徵兆嗎?
「繼續往下走吧,如果你們還想看完整個學校的話。」我說。
「媽,我不知道,就是一間新罕布夏州學校的名字而已。」她沒有回應,我覺得自己有點過分,補了一句:「這可能只是某個人的姓氏啦。」
我們在找地方坐的時候,沒有看見瑪莎或她的爸媽,這倒讓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然後我看見有一桌坐了兩個戴眼鏡的瘦巴巴九年級男生和他們的父母,那裡還有空位。
我一直走在他們前面幾步,不搭理他們,走下樓梯,穿過交誼廳,接著又回到了室外。我能感到我媽很費勁地要趕上我,仍然落後的她說:「黎,和瑪莎相處真是愉快。對了,我敢說妳一定告訴過我,但我忘了,她有兄弟姊妹嗎?」
我們坐下後,荷普威太太也加入了我們。她是一位美術老師,有著一頭細細的亂髮和水汪汪的眼睛,總是在衣服外頭套一件沾滿顏料的工作服——這頓午餐,她穿了件蠟染洋裝——據說她會跟她先生一起吸大麻。她先生是個木匠,不在奧特教書,也沒有出席午餐。荷普威太太我還應付得來的,這整桌的人我都還應付得來的。被滿桌子我並不怎麼在意他們意見的人圍繞,我真幸運。
「我不知道妳是怎麼回事了,黎,但是我告訴妳,妳讓我們失望透頂。妳的自私、妳的膚淺,還有妳對妳媽和偶。我以妳為恥。」是妳媽和我,我心想——即使在這種時刻,我想到的卻是這個。「妳開始在奧特念書時,」爸繼續說著:「我告訴自己,我敢說一定有很多小孩覺得能來這種地方念書,自己有多麼了不得。然後我想,我很高興黎不是那種會脖子有毛病、頭仰得老高的孩子。好吧,我搞錯了,我現在必須承認,我們讓妳來念書是錯誤的決定。也許妳媽不這麼想,但是我開十八個小時的車過來不是為了受妳這點氣的。」
爸媽在我兩側,一邊一個,展開了強烈的攻勢。
他可不是在說悄悄話,聲音甚至還有一點大。
然後爸也跟著依樣畫葫蘆。「你們是從哪裡來的?」我爸問道。
「那又怎樣?」我爸說。
我爸笑了。「我猜得沒錯吧?看起來就是愛握手跟裝熟的樣子。」
「那她爸媽會在那裡嗎?」
但沒事了,我們沒事了。我們已經成功到達了彼岸。
我爸媽和男孩的父母交談。男孩的名字是科第和韓斯,他們之中有一個,雖然我不記得是哪個了,是數學神童。我則忙著掃瞄整間餐廳,直到我鎖定了克羅斯的位置。他和他爸媽那一桌還有他的室友戴文、戴文的爸媽、歐克牧師,和史坦尚博士,古典文學系的系主任。
「妳知道這裡有個女生,她爸爸是參議員嗎?」我說。和-圖-書「好得很,爸剛剛湊上前去,自己開始跟人家說話。」
我們從後門走進學生餐廳,我帶他們走向廁所。就在女廁的外頭,我又再度覺得讓他們倆任何一個落單都讓我覺得很不安,即使只有短短幾分鐘。也許跟我爸一起待在大廳裡會是比較聰明的主意,因為他是那個比較容易惹麻煩的人——他會不知怎地引起麻煩,而相較之下我媽只會遇上麻煩——但是我自己也得上廁所。而且說真的,我這樣是不是太可笑了?我跟著我媽進廁所,推開了她隔壁小隔間的門。正當我在座位上鋪衛生紙時,她放了一個長長的、像是在嘆氣的屁,然後開始尿尿。「黎,我們能跟瑪莎見面嗎?」她從她的小隔間裡問。
「很高興知道小跳蚤不是唯一一個違抗父母意見的人。」我爸說。
「妳敢發誓?」
而我並不怨恨學校的這種好運氣——相反地,我很感恩自己能夠是其中的一員。雖然我個人並不總是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但我仍然是奧特特權世界的一部分,現在我會說它的語言了,我知道它的秘密握手方式。
接著我又想到了克羅斯.舒格曼。當然,我對他的迷戀並沒有在我幫雅絲貝剪頭髮的那一晚後,隨之消逝。剪完頭髮後的二十四小時,我以為我自己一點兒也不喜歡他了,接著我們在學生餐廳裡擦身而過,就在那一刻,我又突然之間喜歡上他了。昨天下午,我看到了克羅斯和他的爸媽。他穿了件短外套加領帶,當我們的目光交會,他稍稍地抬了一下下巴打了個招呼,這可不是他平常會做的事。我覺得這是因為他的爸媽,某種程度來說,他們在場讓我們的距離更近了,或是突顯出了我們的共同之處——就是我們倆都是奧特的學生,而這些在校園中四處游蕩、個子高高、盛裝打扮的大人們全都不是。
我的目光掃過我們前方的桌子——舒格曼一家和歐克牧師相談甚歡,正在開懷大笑——接著轉過頭去,看看餐廳的另外一頭。「我不知道。」我說。
我們走到小禮拜堂,裡頭空空盪盪的,只有一個在練習管風琴的人。我們站在中央走道上,看著頭頂上大約有一百呎高的圓拱形天花板——實際上是一百零三呎——然後我爸說:「我要下地獄了啦。」
瑪莎點點頭。「有時候我在校園裡散步,我都會想捏捏自己看是不是做夢,因為我真不敢相信我可以住在這麼美的地方。」是真的嗎?我自己是這麼覺得,但是和我比起來,瑪莎對時髦的事物更是習以為常。也許她這麼說只是禮貌——發自內心的禮貌,而不是南西.達利那種最低限度的禮貌。
「親愛的,戴在男性頭上的那種叫作局部假髮。但是我真的不認為他會感謝這一類的評論啦。在我們那個時代,大家是不會公開討論私人事務的。」
「我就覺得這不像條紋的那件,但是——」
她說的是真的,但是我可以去餐廳的呀!我可以穿上洋裝,搭上租來的巴士,和我的同學一起坐在大房間裡的大圓桌,腿上放著超大的紅布餐巾,用吸管喝著雪碧,嘴裡吃著溫暖的麵包捲、烤牛肉,還有甜點,這些我都還應付得來呀!但是在蒂德跳過我的這一刻,我要怎麼解釋清楚呢?
「『唉,性|愛馬馬虎虎、沉悶無趣嗎?』」我爸讀了出來。「『我們都有過這種經驗。當然,一段感情剛開始的前幾個月,一切都非常甜蜜,但是要不了多久——』」
「妳也是十一年級嗎?」我媽問南西。
他們直盯著天花板的同時,我突然想到,我爸媽沒那麼像從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人物,反而比較像身處歐洲的觀光客。我不是說我真的去過歐洲,但是奧特能讓你對圍繞某種現象的俗不可耐相當瞭解,即使你並不瞭解這些現象本身——像是身處歐洲的觀光客、加上阿卡貝拉(無伴奏的)合唱團、加上穿著閃亮運動服、長指甲擦滿指甲油、聲音粗粗啞啞的中年猶太大嬸。
金太太有顆壞掉的門牙,擦了大紅色的閃亮唇膏,她大約只吃了盤子裡十分之一的食物,而且沒有要袋子來打包。金先生的頭髮漸漸稀疏,身上有古龍水和香菸的味道。他們兩個人都說著一口流利、但腔調很重的英文,而且兩個人都很矮。
我直直地看進他的眼睛,因為這一次我沒說謊。「我當然敢發誓。」
「妳說什麼?」
「就是太自以為是了。」魯菲娜說。「一大堆勢利眼。」
「我幾乎都裝不下。」我說,「他們可能要給我第二個信箱。」
她們看著彼此,然後目光又回到了我身上。「當然可以。」瑪莉亞說。「聽起來很棒。」她們之前絕對是以為我們要去紅穀倉餐館。
一走到外面,我才發現實際上我正抓著我媽高領毛衣的一隻袖子,一路把她拖了出來。我放開了手,觀察了一下圓形草地和其他的建築——更多人出來閒晃了——一想到要帶他們逛完學校就讓我感到不寒而慄,更不用說想到要忍耐他們整個週末的長相左右了。他們會在明天早上用完早午餐後離開,這樣大概只剩二十二小時,而其中大約有十小時他們會待在汽車旅館,所以還剩十二小時。
「有個游泳池一定很不錯。」爸說。他說話的樣子和他說不介意會會參議員的樣子一模一樣,我感覺到我對他的小小氣惱已經快速茁壯,長成了沖天怒氣。
魯菲娜回答「不算喜歡」,然後笑了。
媽問我問題,我就不長不短地回答她。我發現自己開始胡思亂想,思緒飄離了現在這個片刻。一開始先想足球賽的事,我一定會被放到場上,因為在家長參觀日,貝芮特小姐會讓每個人都上場。
我們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親愛的,為什麼——」媽開口說話,但是被他給打斷了。「我用不著忍受這種待遇,誰都沒資格這樣對我,尤其是我十六歲的女兒。」
「午餐的時候一定要介紹我們給瑪莎的爸媽認識喔,我想謝謝他們對妳那麼好。」
然後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在我看我爸的眼睛、在我回嘴任何一句話或是舉起手摸摸我的下巴和臉頰之前,我四處看了看。我們在小禮拜堂的附近,差不多在三十呎外,街燈照亮了一個走過的人影,是我叫作傑夫.歐提司的同學。我們四目相對。他的表情,從這麼遠的距離看來,有點難以解讀,但我想應該不無同情之意。
然後我說:「她不是被選出來的啦,是校長挑她進去的。」
他咧開了嘴笑,我也感覺到一絲微笑爬上了嘴角。
我和媽同時開口。我說:「她也不犯罪的。」媽說:「我不犯罪的。」
「直到因為我們穿了牛仔褲,被踢出來之前。」魯菲娜補充,然後她們兩人相視而笑。
魯菲娜要開口解釋,但是我打斷了她。「她需要去喜來登飯店,很多的家長都住那裡。尼克是我們班上的同學,而且她又不是要跟他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對吧,魯菲娜?」
「瑪莎的爸爸是醫生,對不對?」
他跟我目不轉睛地凝視彼此。「我不是說你們不能看啦。」我說,「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們要這麼做。」我爸繼續盯著我不放。「好吧。」我說。我穿過了學生餐廳,聽到他們從後面跟了過來。
魯菲娜哼了一聲。「然後所有的家長就可以說:奧特把它的學生照顧得真好,真高興我們決定把小泰瑞送到這裡來。」除了她平常的腔調外,魯菲娜的話裡還加了一種目中無人的腔調,二者相乘,讓她聽起來有種很歡樂的傻氣,完全不像我想像自己嘲弄奧特時、會有的尖酸刻薄的樣子。她轉向瑪莉亞,用她平常的聲音說:「妳覺得他們明天還會有那些布朗尼蛋糕嗎?那些好好吃。」
我猛地扭過頭去,直瞪著他,但他還在抬頭看著牆壁。雖然他八成能感受到我兇狠的目光,他的表情是一派輕鬆。我無法分辨他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究竟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知道這樣可以惹毛我,還是因為他根本就毫無頭緒。
「圖尼芙。她是從俄勒岡州來的。」
「什麼是他媽的大雜燴?」瑪莉亞問。
「不是啦。」我說,「快點。我們之前在說的那個——酒糟鼻。但是這一次是真貨。」我回頭看看羅蘋.圖尼芙的爸爸。我感覺得到爸正在順著我的目光瞧。「看領帶。」我說。
「我就是這個意思啦。」我媽說:「真是太棒了,妳爸爸一定很以妳為榮。」
我瞇起眼睛,斜斜地看了她一眼。「又沒有你們認識的人。」
「爸,」我說,「不要念了。」
「這是妳爸媽第一次來拜訪,是嗎?」杏君問。
「歐希米茲家的兒子就蒐集了一大堆人的簽名耶。」媽說。「雪倫才跟我說呢,去年夏天他們去洛杉磯時,他去要了一個簽名。黎,妳一定認識這個人,呃,他是個真正的大明星。噢,我真的很不會記名字,但是雪倫說那個演員就好像是在跟妳或我說話一樣。」
「他們出去約會了。」
「我在場上時,袁丁隊進的那兩球妳比較喜歡哪一個?第一個還是第二個?」
「也許吧。」
「我要回座了。」我說。
但魯菲娜只是說:「說得對。」
上半場結束前四分鐘,貝芮特小姐換下諾薇.克里菡,把我換了上去——我是後衛——然後在下半場開始四分鐘後,又再度把我換下去。我在場上的時候,袁丁隊得了兩分。
我坐下後,轉向杏君問道:「妳爸媽今年不來嗎?」
外頭的天色又暗又涼。星星閃爍著白色亮點,幾乎要變圓的月亮散發微微的光芒。接下來的兩天應該是十月底完美的天氣,陽光普照但又不熱,而且全校的樹葉都變成金色和紅色的。過去兩年來,家長參觀日的天氣都像此刻一樣理想,這點倒不令人意外,對我來說,奧特常常很像那種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的人。
「……非常非常仰慕您。」我聽到我爸這麼說。
「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誰。」我說。「但是羅蘋.圖尼芙沒有坐在那桌,所以我真的不覺得那會是她爸。」
「不要。」
「我爸爸想過來,但我媽說坐飛機讓她好累。」杏君說。
瑪莎對我的表情笑了一下,接著她露出給我爸媽的微笑,伸出一隻手,朝我們走來。「真的很開心,終於見到你們了。」她說。她和他們握了手,問起了旅途如何,還有到目前為止他們對奧特的印象怎麼樣。
「差不多的時間。而且我們的比賽會在學校相反的兩頭舉行。抱歉了,媽,但是我想妳是沒辦法去看瑪莎的比賽了,除非是妳想去看她的,不看我的。」
「到家了。」爸告訴她。
「妳離開學校不用先取得許可嗎?」
「這主意不錯。」我爸說。
「妳想不想來?」我問道。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因為這好像是瑪莉亞在暗示的意思。還有因為——這麼說當然很不禮貌,但這是真的——中國餐館對她來說八成也算挺像樣的。
晚飯沒有變成一場大災難,真的,每個人都喜歡彼此,但是邀請她們來晚餐仍然是個錯誤的決定。我得一直保持高度警戒,提心吊膽地等著什麼地方出錯。
「相信我,她會想吃布朗尼的。」他咯咯地笑。然後我想,也許我爸一點都不瞭解我,要是他瞭解我的話,他會深深內疚的。他會故意這麼做,但他還是會內疚。
我僵住了。他把錢這個字確確實實地說出口,讓我覺得頭皮發麻。除此之外,這句話八成是家鄉教會的牧師講道時說的,不然就是他從《讀者文摘》裡偶然學到的。
「現在再右轉一次。」我說。
「那妳自己又好到哪裡去?」
接著來到了奧特,我從來沒有提過這些事,也絕對不可能跟瑪莎以外的任何人說起。而顯然瑪莎的家人也從來不會對彼此提及這些東東,有一次她跟我說,她從來沒聽過她媽媽打嗝。
她笑聲的強度大大強過引發笑聲的對話,讓我突然明白,魯菲娜一定很快樂。以前我從來都不覺得她是快樂的,我也不確定她是什麼時候變快樂了,或者究竟她愉快的心情是暫時的或是永久的。我心想,她喜歡奧特嗎?姑且不論她的抱怨,她真的覺得她屬於這裡嗎?
「瑪莎,黎跟我們說妳被選進了紀律委員會。」媽說道。「真是光榮耶。」
「爹地現在在退房了。」她說,然後深深吸了好幾口氣。「他想要早點啟程。但是黎,我希望妳知道他非常非常愛妳,還有他以妳為榮。我希望妳知道這點。」
有好幾分鐘,我斜斜地靠在上頭立了個水泥球的磚頭柱子上。我的心思已經飄到他們來訪之外的事情上了,這時我聽到了一聲喇叭響。他們離我有二十呎遠,十呎,接著就在我的身旁,乘著他們——我們——破破爛爛的日產速利。媽捲下副駕駛座的窗戶,然後爸從駕駛座那邊大叫:「嗨嗬,嗨嗬。」
有一次我回我爸媽家,在提姆的房間裡東翻西看的。我在他的告示板前停了下來,看到上面釘了一張名牌。是張硬硬的長方形奶油色紙片,上方黏了條紅色的粗緞帶,名牌左邊的角落有個奧特校徽的圖樣。提姆西.約翰.費歐若,上頭寫著,下面一行是:黎的弟弟,然後後頭寫了我畢業的年度。
我的爸媽穿得比他們平常星期六時好一些,爸穿了卡其長褲和卡其外套(當然,因為這兩件衣服並不是一套,感覺是有一點糗),媽則穿了紅色的高領毛衣和灰色的燈芯絨無袖連身裙。在電話裡,我支支吾吾地跟我媽解釋大部分的家長都會盛裝出席,我覺得我沒辦法開口要求他們應該也要打扮,但是她聽懂了。
「妳不餓嗎?」我媽問道。
「我不知道妳是在氣什麼。」爸把另一半餅乾浸到咖啡杯裡。
剩下的車程中(差不多有二十分鐘),沒有一個人說話。在黑暗的車裡,黑暗的高速公路上,我們似乎未必是在麻薩諸塞州——我們可能是在任何地方。我爸、我媽和我,還有這個坐在我對面的漂亮、奇怪女孩——有一分鐘,我想不起來她叫什麼名字。她跟我們在這裡幹嘛?我們剩下的人一起在車裡很合理,但是她的存在感覺既古怪又讓人費解。
比賽結束時,我並不在乎我們輸了。回到巴士上,我還穿著球衣,坐到了魯菲娜旁邊,我的身體好像解凍了似的,開始膨脹。車子開上了高速公路,道路兩旁的樹木都黃黃禿禿的,地上的草都枯了,天空幾乎是一片死白,我可以放任自己沉浸到這個片刻,這一段事情與事情的間隔裡。回到校園後,我就得在更衣室的一團混亂中穿梭(因為我沒有下場比賽,所以似乎也就沒有沖澡的必粟,但是我並不想https://m.hetubook.com.com被人家發現沒有沖澡),接著在晚飯的個別混亂中穿梭,接著到上床睡覺之前,還有一大段的空白時間要填補。當我可以放空的時候,那就不能算是消沉,因為我身在我應該在的地方,因為有事情正在完成(要是我們正在回學校的話),而這一刻我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等回到房間裡,我就得為我自己負責,那時的選擇權又到了我手上。
「除了我剛上學校那次之外。」我說。雖然那一次開車送我來的只有我爸爸。
「媽,這不是妳的錯。媽咪,拜託,拜託不要哭啦。」但是我自己也在哭。我不知道在她的哭聲中,她有沒有注意到。「不如妳回來這裡?」我說,「就算爸不回來也沒關係。妳會喜歡這裡的禮拜的。」
「哦,但是現在——」一隻麻雀飛落在了屋頂上。「第一位客人。」媽說。不知道是為什麼,動物總是能讓我媽高興起來——每次我們開在高速公路上,只要經過牛群或馬群,她都會興奮地拍我弟或我,然後說:「快看。」我們經過小溪湖泊時她也會這麼做,或是過橋的時候,尤其是當我正在看書時。
「在妳媽還是個小女孩、恐龍還在地球上滿街跑的那個時代。」爸說。「對吧,琳達?」每次都是這樣:我們騎在我媽的背上,度過了緊張的時刻,就像渡過洶湧翻騰的急流一樣。
「那牆上其他的東西是什麼?」
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知道。
「是妳把他指給我看的。」爸說。他的語氣聽起來還是很歡樂。
「泰瑞。」我媽輕輕搖了搖頭。然後她沒有出聲,用嘴唇對他動了幾下——我想她無聲說的是:晚點再說。她知道我們在現在的角色。
「跟她說,小跳蚤。」從後照鏡裡,我可以看到我爸笑得很燦爛。
的確如此,我的爸媽都在揮手。他們會喜歡瑪莉亞和魯菲娜的,我想,我邀請朋友一起來會讓他們很高興的,還有帶我們所有的人出去吃飯會讓我爸覺得他自己很大方。還在家裡的時候,我爸媽總是鼓勵我帶其他小孩來家裡玩。我舉起了手揮舞,回應他們。
「真替你高興。」我說。「恭喜恭喜。」
「我在自己的車裡耶,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爸說。但即使他這麼說,他還是把停下來的車發動,往前行駛。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他默許的是我的、魯菲娜的、還是也許我媽的要求。
晚飯時;魯菲娜點了鮮蝦龍糊(蝦子加龍蝦醬),為了抵銷開銷,雖然我懷疑我爸會不會知道我是為了抵銷開銷,我點了羅漢齋(也就是綜合蔬菜)。魯菲娜和瑪莉亞都點了汽水,在我們家,我們是不會這麼做的——在餐廳,我們總是只點白開水——但是因為這樣就給她們扣分大概也不太公平,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在餐廳都會點汽水。等我們的幸運籤餅送上來,我們逐一輪流念了出來:「你熱愛運動、馬兒和賭博,但是不要過度。」「迷人的笑容會是你最佳的保護傘。」「你會是最棒的!」
「那妳媽的罪呢?」
「瑪莎,妳沒有踢足球,對不對?」我媽問。
「我不知道我有叫妳裝作沒看到什麼事。我三十九歲了,我對我自己很滿意,黎。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妳才好,但讓我告訴妳一件事,我不覺得我需要再繼續下去了,而這就是我的解釋。」
「不餓。」我咬了一小口通心粉,感覺軟軟油油的。
「嘿,」尼克說,「我弟剛剛送了我一張平克.佛洛依德的CD,妳們想不想到活動中心一起聽?」
「怎樣?」媽說:「真的。」然後她也笑了:「真的嘛!」
但是我們身在奧特,最好還是過一刻算一刻吧。走在回我宿舍的路上,媽問道:「現在瑪莎會在那裡嗎?」
「他們昨天就到了,所以現在他們大概就在旅館。」
接著午餐時間到了。我們匆匆忙忙趕回學生餐廳,這時候裡面滿滿的都是人。拜登先生說了些話,家長哈哈大笑,接著歐克牧師做了餐前禱告,然後我們坐了下來。午餐有烤雞、黑橄欖紅椒通心粉沙拉和麵包捲。
「我以為——」魯菲娜停頓了一下。「是這樣的,我跟尼克說我要去那裡找他。」
另外還有一件事,有另一個理由讓我不想和尼克一起去活動中心。那時候我相信,要是在路上和別人有個愉快的不期而遇,那麼你最好盡可能地愈久不再和那個人見面愈好,免得破壞了之前愉快的互動。比如說星期三晚上,有個餐後演講,妳和室友和坐在隔壁的男孩們攀談起來,沒想到聊得相當愉快,演講愈講愈無聊,所以整場下來,妳們都在說悄悄話和扮鬼臉。接著演講結束,你們全都離開了教學大樓。四十分鐘後,此刻妳自己一個人,沒有了室友的緩衝,自己在圖書館的卡片書目旁,身邊走過了剛剛那群男孩裡的一位,一樣沒有朋友陪他,那妳該怎麼做?如果只是點個頭打招呼可能會不太友善,這樣就確定了你們在演講時的互相分享是異常現象,而且妳會被打回平常畏縮的角色。但是要是停下腳步,聊個幾句,情況也許會更糟,妳會被迫不得不努力延續之前的歡樂時光,但是現在沒有演講者可以取笑了,只有你們兩個,彼此笑到嘴角都快僵了,都希望自己能說出機智又風趣的妙語,幫這段對話畫下滿意的句點。但要是接下來,在層層疊疊的書架中,你們不巧又撞見了彼此,那可怎麼辦?實在太恐怖了!
「黎,我不能去。妳爸要馬上上路。我要妳過幾天再打電話給他,跟他說對不起就是了。我知道他也錯了,他不應該打妳的,這讓我很難過——」她又開始抽抽噎噎了。
我的歸屬感也許從來沒有這一晚這麼強烈,而且我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有沒有發現——日後看來就很明顯了——但是我很確定,這個時機並不是巧合。這是因為我的爸媽要來,因為我知道他們不屬於這裡。我想通常不是別的,終歸是對比造成的懸殊差別——就像只有在生病的時候,你才會想到為什麼幾天、幾月以來,在你活蹦亂跳的時候,你從來沒有想過珍惜健康。
但是——當然確實如此,而我當然也是忘記了——他們的確認得裡面的一些名字。他們認得其中的三個:一個是三〇年代的畢業生,他後來變成了美國的副總統。一個來自五〇年代,他後來變成了中央情報局的局長。還有七〇年代晚期,我們學校出了個電影明星。以前我跟他們提過這些校友的事,還有別的校友的事,那些美名遠播的,倒不一定是畢業班領袖生。對學校以外的人來說,是那些知名畢業生的存在——而不是,比如說,現在學生的學術評量測驗(SAT)成績——最能證明奧特的價值。在家裡,要是我爸媽的朋友知道任何一件關於我上的學校的事,一定不是學校在哪兒、甚至校名,而是在我之前畢業的那些名人姓名。
時間尚早,停車場裡還有很多位子。爸把車停到了一個停車格裡,熄火,看看我媽,然後看看我。「我們要這樣一直坐在車裡,看看屁股是不是永遠黏在座位上了嗎?」
爸的手指啪嗒一響。「我說咱們閃人了吧,怎麼樣?」
「妳們倆午飯的時候在嗎?」我爸問。「真是個他媽的大雜燴,是吧?」
「他有親妳,祝妳晚安嗎?」我問道。
「沒錯,他是念這裡的。」瑪莎說。我媽怎麼會知道這個部分的?我什麼時候告訴她的?而她為什麼會覺得此刻需要提起這件事的任何細節?看著我媽,我喜歡蒐集其他人資訊的傾向就是從她而來的,不過至少我還知道不要在他們的面前提起。
「妳看看她,想轉移話題。」我爸說。
「哎唷。」魯菲娜說。瑪莉亞又戳了她一下,魯菲娜說:「不要再戳了,不然我就舉發妳虐待室友。」然後她哈哈大笑,嘴巴張得大大的。
我的心怦怦怦地跳著——事實上,我從來沒有跟南西說過話。真的沒有。而我會介紹她只是因為,那時候我不知道還能做點別的什麼,因為父母在場。突然之間,奧特心照不宣的協定似乎變得很荒謬:你可以跟同一個小圈圈裡的人共同生活了好幾年,你可能知道他們的名字和他們的秘密。(十年級時,南西在音樂敎室和當時十二年級的亨利.索普發|生|關|系,當他們親熱的時候,亨利打開了教室的窗戶,伸出手去,挖了一團雪,捧了進來,把雪抹在她的胸部上。)而即使知道了一這些事,在校園中擦身而過時,你還是可以不說話或是不微笑,你應該要這麼做的,如果你們從來沒有真正碰面的話。你們甚至很可能連眼神都沒有交會。
「從這裡看不見。要穿過那扇拱門。」
我在後座笑了。我還穿著我的足球隊服,頭髮還紮在腦後。
當金先生和金太太與我說話時,在背景的喧鬧聲中,我一直無法專注在他們說的話上,而當我回答他們的問題,包括我從哪裡來,還有我喜不喜歡奧特,我也不知道他們聽不聽得懂我的回覆。
「其實很好笑,」瑪莎說,「因為我爸在這裡過得並不是很好。他念的時候這裡還是純男校,我猜大概有很多惡作劇、欺負人的事吧。等到我要申請寄宿學校時,他就像是在說:妳可以愛去哪裡就去哪裡,除了奧特。當然,最後奧特還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哦,對。好像我們出去吃了一餐,我就要對你剩餘時間做的那些事裝作沒看到一樣。」
我突然想到,我爸媽可能會被我搞得很困惑,完全弄不懂那個覺得吃義大利細麵需要膽子的、奧特版的我。還在南彎、我六年級的時候,我在小學的校慶園遊會上贏得了吃派大賽的冠軍。我沒有用手就把派吃得乾乾淨淨,拿到了一個形狀像加了把手的花瓶的金色塑膠獎盃,在垃圾桶裡吐了一場,然後和我朋友凱莉.羅保德坐上一節顛顛簸簸的密閉車廂,直接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但是在那之後的我改變了,我和以前不同了。不論我爸媽會怎麼想,這個我——奧特版的我——是現在真正的我。
至於我媽,她從來沒有處罰過我,甚至不曾大聲罵過我。而正因為如此,因為她不像我爸,她從不要求我回報,這讓我還不了欠她的一切。那是一片海洋,或是一整顆冷冷的星球。
「我得同意妳的看法。」我爸說。「今天我看到了一個傢伙,我心想,真可憐,脖子受傷了。然後我發現,不是,他只是把頭抬得老高,覺得自己重要得不得了。」
「也許沒有吧,」我爸說,「但是妳得承認,很多人都不同意妳的看法。」
她垂下頭,擤了鼻涕,然後又再次看著窗外。我們正好經過一大叢的長青樹,在逼近的暮色之下看來,顯得更加陰鬱。這時她說:「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永遠都會這樣。」
有好幾秒鐘,沒有人開口說話。
「那不是妳的條紋泳衣,對不對?」
「他們住哪裡?」
「可以看一下嗎?」
我轉身過去,「我帶你們去看小禮拜堂。」
「那麼妳的想像力恐怕非常貧乏,瑪莎。」
「看吧!」我說,「如果我們倆都這樣想,那這一定是真的。」
我提了一家中國餐館,因為我知道她說的「挺像樣」指的並不是,舉例來說,紅穀倉餐館。
這話如果是別人說的,聽起來可能會像是在調侃,但是瑪莉亞的足球踢得比我還爛。她也是後衛,在場上的時候,她移動的樣子就像是在逛大街。有時候當另一隊的前鋒超過她太遠時,她會整個停下來,就這樣看著前鋒逼近球門,好像她小姐,瑪莉亞,並不是場上參與比賽的球員,而是旁觀的觀眾一樣。她的這種傾向常讓貝芮特小姐氣到滿臉脹紅,像是快中風了似的。「妳爸媽今天晚上要帶妳出去吃飯嗎?」瑪莉亞問。
「你們人真好。」瑪莎說。很難想像她的父母會提議要來看我的比賽,而且要他們在和我見面的頭十分鐘內就這麼做,更是毫無可能。「我的比賽在兩點半。黎,妳的在什麼時候?」
「你猜怎麼著,老爸?」我說。「看起來你這個猴子的大舅子是做定了。」
不要現在,我心想——難道他看不出來這件事跟我們沒關係嗎?我們只是交通工具而已,只要帶著魯菲娜穿過夜色,把她送到等著她的那個男孩的懷抱中就好。
我穿了條米棕色的棉質及膝百褶裙(我能感覺到石階的涼意,透過裙子傳了上來),深藍色的羊毛毛衣、和一雙繫帶皮鞋,沒有穿褲|襪,正在讀我的物理課本,或者至少是把課本擺在我的大腿上。星期六早上的課已經取消了,幾乎沒有人起床。這是個涼爽、陽光燦爛的早晨,濃霧繚繞,淹沒了巨大的圓形草地,漫過了一棟棟的房舍,氾濫到運動場上。我想著要是爸媽沒有要過來的話,我可以去做的事情——跑步一下,或是來個野餐。(當然,這些想法未免有點言不由衷。我不怎麼喜歡跑步,我也從來沒有準備過野餐——要怎麼做?衝到城裡,買條法國麵包嗎?)
後來,當我們再提起這件事時——發生在我家人身上的事,沒有一件不會變成笑話或趣事來說——我們都稱它為地獄週末。而究竟是我爸或是我表現得比較惡劣,已經不可考了。
「騷擾他?黎,妳也拜託一下,他是公眾人物耶。他喜歡認識別人。」
「不是,他是律師。」
我爸開口了:「這是妳平常為妳的罪行禱告的地方嗎,小跳蚤?」
「另一隊的女孩都高高壯壯的。」媽說。「我輕輕小小巧巧的黎又能怎麼辦呢?」
至於我自己寫給我爸媽的信嘛,還有不少我在電話裡透露的想法——統統都是謊話。畢竟,奧特曾經是我的夢想。是我自己用我媽的老式打字機填完了申請表,而我爸媽唯一幫忙的部分就只有填財務補助表的時候。後來,等到我不只被好幾間學校錄取,還被提供了獎學金,而且最大的一份獎學金就是奧特提供的,那時我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去念了。要是我不想念的話,我幹嘛要那麼麻煩弄申請表?
「又不是——」我說,但是他又把我打斷了。他八成在回來的路上,就一直在計畫要說些什麼了。他的聲音很穩定,既憤怒又冷靜。
「哦,老天哪。」我媽大叫,好像十二年級生就像黑珍珠或是某種瀕臨絕種的樹蛙般稀有。
媽把讚美詩集放回座位後頭的小小夾層,大夥兒走出大門,這個時候,我們無預警地碰上了南西.達利(一個瘦瘦高高、很優雅的十二年級生,她是壁球隊和網球隊的隊長),而她的爸媽緊緊地跟在她身後。
「這裡實在太美了。」她回頭看著我微笑,我看得出來她覺得這一番話是對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讚美,好像奧特的美景也有我一份功勞似的。
媽點點頭。我看著他們兩個,全身肌肉緊繃。
「妳們看起來好漂亮唷,」我對瑪莉亞和魯菲娜說。「但是,我是說,我們不是要去——」也許她們以為我要邀請她們去紅穀倉餐館。「我們只是要去『金鼎』吃飯,」我說。「這樣可以嗎?」
離我們四十碼遠,教學大樓前的露天陽台人山人海的,好多男的穿著藍外套,有個女人穿著粉紅色的格紋羊毛套裝,一個女人戴了頂有超大帽簷的綠色草帽。現在差不多十點,湛藍的天空中一朵雲也沒有。其他父母的聲音從這麼遠的距離聽來,像是雞尾酒派對裡的嗡嗡聲。
「是怎樣?」他說,然後對我媽說:「有什麼大不了的?是她的雜誌耶。」
「還有問題嗎?」我甚至沒有要冷嘲熱諷的意思,不完全是啦。但是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看得出我已經傷害了她。
我搖搖頭。
「噢,」瑪莉亞說,「費歐若媽媽和爸爸耶。我敢說他們現在一定很快樂。」
我們六個人面面相覷,有點像是某種友善的僵持。然後我說:「嗨,這是我爸媽,」我回頭望望他們。「我媽,我爸,這是南西.達利。」
這是個老笑話——在家裡的時候,當我們從教堂回來,我媽會叫我跟弟弟去洗手,這時候我爸就會說:「你媽是怕你們得到天主教細菌。」——但是這個版本讓我大吃一驚,我很驚訝我爸居然知道WASP是什麼。
「再說一次妳們的對手是誰?」
「瞭了。」
「你自己說。」
我們三個人站在校長桌的旁邊,全都伸長了脖子。「這裡有個女孩,她爸爸是參議員。」我說。我不確定自己幹嘛跟他們說這個——也許因為他們會感興趣吧,還有因為我知道自己剛剛一直表現得很討人厭。
爸媽正在車子裡等我。我把紙條揉成一團,扔到旁邊。
但是任何覺得我爸媽很可愛的人絕對會大失所望。尤其是我爸,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喜好,他可不像動物園裡寵物動物區溫馴的小羊,永遠不會回咬你一口。
「他戴假髮又不代表他不好相處。」我說。
「我想也是,尤其是他們之前已經來過了。」我說。
「我得掛電話了,黎。我愛妳,好嗎?我愛妳。」然後她掛了電話。我握著話筒,聽著話筒另一端傳來的一片空白。等我回到房間,我看到瑪莎的鬧鐘,這時候還沒六點半。
「太噁心了,爸,」我說。「把書放下。」
可是後來,我們起身去長桌那兒拿點心時(長桌通常是當作沙拉吧來用,現在則堆滿了餅乾和布朗尼蛋糕,桌子兩端則各有一個咖啡壺),我看到了羅蘋,而站在她身邊的是一個貌不驚人的男士,他別了個撒滿小美國國旗點點的領帶。
我從廁所出來時,他們正在看著牆上裱框的粉蠟筆畫。「這裡面有妳畫的嗎?」媽問道。「妳有洗手嗎,寶貝?」
我坐上長凳,旁邊是瑪莉亞。「妳爸媽在哪裡?」她說。
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覺得,這樣就可以補救那個週末,或是補救我一開始來奧特念書的選擇。(在我十三歲申請學校的時候,我怎麼會知道,這麼一去,妳接下來的整個人生都會永遠離開家人了?也許是進奧特念書改變了我,讓我變成那種,為了上學、接著是工作,而永遠不回家的人。)不是的,我這麼做不是因為我覺得我可以亡羊補牢,而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欠他一個誠意,我以前從未表現出我也在努力。
我指了指球場的另一頭。有一些家長帶了毯子或摺疊的帆布椅,但我的爸媽就直接坐在地上。我爸好像扯下了幾片草葉,放在嘴邊,吹出了尖尖的哨聲。這是他另一個曾經讓我覺得很厲害的把戲。
「是真的。」魯菲娜說,「我要跟一堆我和黎的女生朋友住在一起。」
我敲了瑪莉亞和魯菲娜寢室的房門,她們兩人都打扮得非常正式。魯菲娜穿了件裙子和毛衣,瑪莉亞則穿了黑色長褲和有領釦的襯衫。幾分鐘前,我才終於換下了我的足球隊服,套上牛仔褲,而且我還沒有沖澡。在房間裡,我看到了一張瑪莎留給我的小字條:我爸媽想見見妳的家人!你們在哪裡?晚上打電話到喜來登找我!!
「週末好好玩嘍。」達利先生從後面對我們大喊。
然後這種如墜五里霧中的感覺消失了。(魯菲娜啦——那還用說。)所以她跟尼克有曖昧。現在回想,我居然沒有早一點明白似乎很可笑。美貌壓倒了種族,顯然如此。或者有沒有可能,也許我對奧特裡種族和約會的想法,壓根兒就是錯的呢?或者我大部分是對的,但卻錯在認定所有形式都會依循規則?當然,永遠都可能會有例外。有時候(通常啦,雖然我一直到了更大一點時,這種事情才不再讓我訝異)事情真的就是它們外表看起來的那樣,一個男生跟女生調情,結果最後他們是在一起的——只有我才會被這種消息嚇到。
第二天清早電話鈴響時,感覺好像我一直在等這通電話。我跳下床,三步併兩步衝下階梯到了交誼廳,砰地一聲摔開電話亭的門。「黎。」我媽的聲音傳來,然後她就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哭得很厲害。
媽伸出了手。「很高興見到妳,南西。」我爸也跟她握了手。
「好呀。」她說,「魯菲娜也可以去嗎?」魯菲娜這個時候正在場上擔任中場,當她一蹦一蹦地跑過球場時,她長長的馬尾也在腦袋瓜後頭跳呀跳。
「那為什麼會叫這個名稱?」
「是呀,是校徽。」我開始在奧特念書後的第一個耶誕節,我從校內的商品店買了一組四只的高球杯給他們。當我回家時,我媽會在晚飯時把它們拿出來用——因為我們家有五個人,總是有一個人得拿不一樣的杯子——但是我很懷疑我不在家時,他們根本就不會拿出來。
回到了校園,我們讓她們倆先下車,然後我最後下車。
我把頭撇到另外一邊,瞄著走道的前前後後。其他人都沒注意到。我聽到魯菲娜輕輕地吸鼻涕,我還沒決定該怎麼做,指尖就不自主地搭上了她的前臂。「要幫妳叫貝芮特小姐嗎?」
我把頭靠在椅背上,聽著巴士的聲音,司機的無線電電台劈劈啪啪、斷斷續續的雜音,幾個沒在睡覺也沒在看書的女孩說話的聲音,不知道是誰的隨身聽隱隱約約傳來的音樂,播著聽不出來是什麼歌的歌曲。在這一刻,巴士對我來說似乎是個最好的地方——不是很棒,我也沒多高興,但我是想不到還有什麼更好的地方了。
「哦,我快吐了啦。」媽說。「妳比妳爸還糟糕耶。」爸和我則對著彼此賊笑。這些是和我家人相處時最棒的時光,彼此揶揄或是一起搞噁心的美好時刻。我們會在晚飯的餐桌上聊拉肚子的事。吃了蒜味菜後,我的兩個弟弟會把臉湊過來,試著往著我的嘴巴裡哈氣。有一次約瑟夫在公車上唱了一曲關於陰囊的歌被趕下車,我爸被他逗得樂不可支,非叫約瑟夫把歌詞寫下來不可。(是用〈桂河大橋〉的旋律唱的——「陰囊,它只是一層皮膚/陰囊,它將你的蛋蛋包覆……」
瑪莎笑了。「小跳蚤?」她重複。「妳沒跟我說過這個綽號耶。」她朝著我爸說:「真難想像黎違抗命令的樣子呀。」
「正好相反,」爸說,「要是今天早上,妳媽和漢堡王之間發生的事不算是犯貪吃罪的話,那我就是猴子的大舅子。」
「那麼,」我最後開口了,「歐希米茲先生還在戴假髮嗎?」
他正要把奶精倒進咖啡裡,被我頂了一下,有些奶精灑出了杯緣,滴到了茶托上。「嘿,注意點。」他說。
這一刻,我爸從旅館入口冒了出來。從他的嘴形看來,他好像正在吹口哨。
「誰呀?」媽說道。「你們倆在說些什麼呀?」
每個人都笑了,包括我在內——在奧特的這段期間,我學到了如果沒有跟所有人一樣對某個情況有所反應,這會是個有敵意的行為、爭取注意力的行為——但我很驚訝。難道尼克不會有罪惡感嗎?在跟你沒那麼親近的人面前羞辱跟你親近的人,難道這不算背叛嗎?
「妳應該來聽的。」尼克對魯菲娜說,接著他對我和杏君說:「妳們也應該來的。」
他們正在握手,參議員和我爸。
「我們沒什麼別的事好做。」瑪莉亞對魯菲娜說。
「黎,我覺得這麼說不是很好,」媽說。「歐希米茲先生那麼好相處。」
「我是進化完全的人類。」我把音量壓低,補了一句:「因為大家都知道我的親生父親是托納里先生。」
這是我爸最後一次打我——在我長大的過程中他也曾這麼做過,大部分是打屁股不是打耳光,而且真的只有在我弟和我玩得太野,或是故意不聽話的時候——在這件事之後,好長的一段期間我都再也沒有在我爸媽面前掉淚過。
爸把車加速,我們開過了奧特的大門。自從上次我爸開車送我來這裡開始我的新生生涯,已經有兩年多了。他準備左轉,就像他上一次做的一樣,此時我說:「爸,往右轉。學生餐廳的後面有個停車場。」說實在的,往左轉,在教學大樓的後面也有另一個停車場。但是那裡有更多的行人來來往往,有更多學生可能會瞄到我爸媽的大爛車。我會在意別人對日產速利的看法完全在我預料之內,是我可以忍受但不願承認的事實,就像走在紅毯上、想打噴嚏卻要強行忍住的新娘。
「我說了我剛剛刷過牙了。」我說。
尼克是個不特別帥的金髮男孩,他的祖父母在費城和舊金山成立了沙非博物館。在桌子的對面坐的是魯菲娜.桑契斯和瑪莉亞.歐迪哥,她們是我們班上除了康琦塔之外,僅有的兩位拉丁裔女生,另外她們彼此也是室友和最好的朋友。魯菲娜有一頭蓬蓬的黑色長髮和腫腫的嘴唇,她大大的眼睛上是細細彎彎的深色眉毛,她穿緊身牛仔褲和緊身上衣。瑪莉亞沒有她那麼漂亮,而且還比較胖,不過她也穿緊身的衣服。此外,她不會對魯菲娜必恭必敬的,在團體裡她說的話不會比較少,這是她某部分一直很讓我佩服的特質。
「我要走了。」我說。我猛地甩開房門,甚至沒辦法正眼看瑪莎,這時我聽到媽說:「泰瑞,她想帶我們去看學校的其他部分。瑪莎,妳得原諒——」門砰地一聲關上。我斜靠在牆上,雙手抱胸,等他們出來。等他們出現,我爸臉上的表情是那種小男生的內疚,好像他做了什麼不恰當、但是又很可愛的事。我轉身開始往前走。
我後來得知他們是直接一路開回家的,而且整趟旅程都是爸在開車。他們本來計畫在伊利附近停車,但媽睡著了,然後爸決定繼續往下開。午夜剛過一會兒,媽醒了過來,嚇了一大跳。引擎已經熄火,爸就坐在她的旁邊,把他的指節扳得咔咔作響,凝望著擋風玻璃外頭出神。「這是哪裡?」媽問道。
「媽——」我的下巴開始發抖,嘴唇嘟了起來。
「我應該要相信這種話嗎?」爸說。他看起來好像不是生氣,而是有點覺得有趣。
要回到我宿舍,我得跟著傑夫穿過通往天井的拱門。但是我反而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到了圓形草地上。站在廣闊的草地上,除了邊緣的地方之外一棵樹也沒有,我環顧四周,看看那些點了零零星星幾盞燈的建築物,然後再看看在頭頂上發亮的星星。隻身一人,彷彿遺世獨立地站在空曠的草地上,感覺還不算太壞。回到室內,在燈光下,被一堆家具、雜誌、裝飾枕,還有相框包圍——那才叫糟呢。
我無言以對,或者說至少在這個情況下,我沒什麼好說的。最好等到我們遠離群眾後,再開始宣洩我的憤怒。
我在想從九年級到現在,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改變了。當然沒有她那麼成功——我比較沒那麼天真,稍微不那麼焦慮,但是我也胖了一點。過去兩年來,我增加了十磅,還有我的身分好像成定局了。之前我以為自己看起來會感覺怪怪的、又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像我老是一個人獨處是出於自己的決定。但現在我只是另一個長相平庸的女孩、大部分時間都跟室友(一樣長得很普通)在一起鬼混的女孩、不跟男生約會的女孩、在體育或學業上都沒有出色表現的女孩、還有不參加禁忌活動(像是抽菸或是半夜偷溜出宿舍)的女孩。
她怎麼能大剌剌地說出最可預料到的抱怨卻不受處罰?還有她已經變漂亮了,怎麼還能抱怨?(後來她上了達特茅斯大學,瑪莉亞進了布朗大學。當然,在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但要是我知道了,我想這只會讓我更加迷惑。如果妳長得漂亮而且又進了常春藤聯盟的大學,那麼說真的,誰還會對妳勢利?)
「我也是,」我說,然後站了起來。尼克剛剛簡直好得不可思議,但是我不認為他真的希望我去活動中心。「好好玩吧。」我用希望聽起來很溫暖的語調說道。
八點五十五分,我突然想到,我爸媽有可能會錯過這道門,而走到了另一道,那麼他們就會滿校園到處跑,四處找我。在我的腦海中,他們就像糖果屋故事裡走進森林裡的漢賽與葛蕾特,我似乎非得挺身而出,扮演他們的守護者不可。我小跑步下階梯,匆匆地跑過車道,往另一扇大門奔去。這一次,我直接站在大門的外面,這樣我肯定不會錯過他們。當然,除非是他們老早就開進去了,已經搞得滿腹疑惑,這一刻正站在某間男生宿舍外頭敲門。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要是我是魯菲娜的話,我就會在這一刻跳下車。不論載不載我,我可不想那麼貼近別人家的大吵架。但我不是魯菲娜——魯菲娜現在即將要去喜來登,也許去喝個爛醉,然後去跟尼克.沙非胡搞瞎搞。而有胡搞瞎搞作為獎賞,我們的口角只是一個可以忍受的小波折而已。我自己從來不曾跟男生胡搞、喝醉酒,或是來點別的什麼的,但即使是我也知道,當妳真的很喜歡一個男孩的時候,所有其他的日常瑣事都會縮得更小,悄悄流失。妳會懷抱著再次見到他的期待走來走去,然後在無聊或焦慮時重新拿出來回味一下,就像一段好的回憶一樣。
「可以進來嘍。」瑪莎在門內又叫了一次,然後我回叫:「再一下下。」我看著我媽。
突然之間,爸解開了安全帶,打開車門,走到外面,然後把我的車門也打開。「給我滾!」他大吼。和_圖_書「馬上!」
現在我很平凡,而魯菲娜很快樂、而且也很性感——要不是她以前並沒有那麼凹凸有致,皮膚閃閃發亮,就是我之前沒注意到。我心想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待在奧特是在浪費她的時間,因為她青春貌美的這幾年都被困在麻薩諸塞州。
「官方的理由是說,他是新生,所以這是他的第一個家長參觀日。我可不是在抱怨,」尼克咧開了嘴笑,「真的不是。」
「爸。」我小聲嘀咕,然後頂了他一下。
我當然沒有參加茶會。茶會的目的是要歡迎家長的,而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任何父母到場。我和魯菲娜或瑪莉亞都不算真正的朋友,但我一直都對她們似乎不在意別人是怎麼看她們,感到有種謎樣的欽佩。
「黎。」瑪莉亞開口,我從盤子上抬起目光。「妳的爸媽也不在這裡嗎?」
我媽和我坐在車裡,我爸則去辦入房登記。他們住在「雷蒙旅遊」,是我幾個星期前看電話簿幫他們找的。他們的房間,旅館說不能保證是非吸菸區的房間,一晚上要價三十九美元。
「妳說的是園丁嗎?在花圃工作的園丁?」
我的家人舉手投足感覺既真實,又缺乏教養——這是另一個版本的真正的我,也許是我最真的一面,但也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極力要隱藏的一面。就在幾個月前,瑪莎和我在一桌男孩子之中吃午飯,他們在推測為什麼有一個同學老是錯過早餐,而其中一個男孩用他的大拇指和其他的手指扣成一個圓圈,然後把他的手來來回回地抽動。另一個男生,一個叫艾略特的傢伙,轉了過來,用不算不友善的語氣問我:「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黎?」
在收發室裡,我爸說:「所以我的信最後都落到了這裡?」我知道他原諒了我,或至少他願意假裝他原諒了。
「天哪,爸。」
「寶貝,妳的宿舍是哪一棟?」媽問道。
「那瑪莎的比賽跟妳的比賽是同樣的時間嗎,黎?因為,瑪莎,我們很想去看妳——」我媽用手指比了個小小的引號——「『衝鋒陷陣』。」
我們把魯菲娜放下車後,她穿過了巨大的自動玻璃門,進到飯店,裡頭鋪了玫瑰色的地毯,有張桌子,上頭擺了個超大花瓶,裡頭裝了滿滿的花材,花朵上頭是一盞水晶吊燈。我們把車開走。在回程的路上,一樣沒有半個人說話。
不論如何,也許我也沒那麼不快樂啦,如果我這麼確定要留下來的話。
「實在是太漂亮了。」我媽說。
「從亞洲飛過來的話,從西往東飛情況還更糟。」尼克說。「從香港回來的時候,我差不多昏睡了一個星期。」
我們九年級時,杏君的爸媽從首爾來看她,並且帶我和她去「紅穀倉餐館」吃晚飯,顯然那裡是奧特校園和波士頓之間,大多數父母忍受得了的唯一一家餐廳。用餐區裡全是奧特學生的家庭,而許多父母似乎在他們的小孩入學之前,就認識彼此了,他們會在彼此的餐桌前走動,用開玩笑的語調叫著彼此。
我點點頭。媽說:「爹地和我想讓妳選一家還挺像樣的餐廳。」
「不過牠們很擔心沒有人要來。」我說。
「我只是覺得——」但是我只是覺得的究竟是什麼?「這就像是跟人家要簽名一樣。」我說。我知道我聲音中的憤慨已經消失了。「就是,有必要嗎?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移開擱在嘴巴前的拳頭,嚥了嚥口水,轉向我伸出手,手心朝上。當我們目光相對,她的表情是那麼地痛苦,讓我由衷地希望餐巾紙是乾淨的。
「那瑪莉亞,妳呢?」我媽說。「妳喜歡奧特嗎?」
但是十二小時也夠久了!要是我們離開了校園,事情就會有所不同。要是我們去,比如說波士頓,在波士頓,我們會相處融洽,我們可以去參觀水族館,或是去走自由小徑,或是找家餐廳坐在裡頭,吃吃蛤蠣濃湯。我甚至會讓我媽在店裡幫我拍照,就在餐桌前。
「噗嘶。」我爸把手指拱起來掩在嘴角邊。「那個人是參議員嗎?兩點鐘方向。」我爸點點頭,示意我們右邊的那一桌。「那個有酒糟鼻的。」
「在瑪莎家。」
她搖搖頭。「太遠了。」
「是嘛,那她在哪裡?」
「我們去看教學大樓啦,」我說,「走吧。」
我沒有回應。媽的問題、小小的努力——難道她不知道東岸人真的沒放在心上嗎?對東岸人來說,為好而好算不上什麼美德。
「妳想去嗎,小妞?」瑪莉亞改口用西班牙語叫她,然後頂了一下魯菲娜的上臂。
我怎麼能輕鬆自在地談我的父母呢?怎麼可能?沒有半點機會吧。除非我並不是真的在想他們,而只是在想這幾個字:我媽和我爸。
就像大多數奧特的家長一樣,他們很有錢——杏君的爸爸有一堆慢跑鞋工廠——但他們是韓國式的有錢,外國式的有錢,和新英格蘭式或是紐約式的有錢完全不一樣。大多數其他的家長彼此都長得很像:爸爸又高又瘦,有著一頭灰髮,帶著一絲苦笑,而且都穿西裝。媽媽的頭髮都是灰金色的,她們戴著頭帶、珍珠耳環、金手鍊,穿著黑色的針織毛衣,格紋長裙前有金色的鈕釦,不然就是——瘦巴巴的媽媽會這麼穿——米白色或炭灰色的長褲套裝,然後在脖子圍上絲質領巾。(另外,這些媽媽的名字,也讓人難以想像她們曾經擁有真正的工作:菲菲、叮噹、還有津津。)除了在同一家餐廳用餐,他們也全住在同一家飯店——I90公路上的奢華喜來登大飯店。他們為自己的小孩租了個別的房間,據傳所有待在那裡過夜的小孩,也就是學校裡大部分的小孩,全都喝茫了,最後會在室內游泳池裡裸泳,或是在走廊上製冰機的旁邊親熱。
情況還可以更糟,我心想——要是我們得在加油站停下來問路的話。
「好呀,當然好。」我說。
「只要他們不跟妳額外收費就好。」爸說。
「我今天早上在學務長辦公室填過表格了。」
「這個嘛,黎,我在乎呀。」我媽溫柔地說。接著我爸(一點兒也不溫柔地)說:「注意一下妳是怎麼跟妳媽說話的。」
「爸剛剛和羅蘋的爸爸搭訕。」
回到我们的那一桌,科第的爸媽正起身要離開,而荷普威太太及韓斯的父母早就已經不在了。我無法判斷科第的爸媽是在等我爸和我回來再走,還是剛好不管我們有沒有回來他們都要離開,把我媽一個人留在這一桌,用她的大眼睛四下張望。
「那妳呢?」尼克看著魯菲娜。
「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家長參觀日嗎?」瑪莉亞問道。「因為食物好太多了啦。不像這個,」——她指了指她的盤子,稀稀的蒜味番茄醬中躺了幾根軟趴趴的麵條——「明天的午餐一定會非常棒。」
金家爸媽沒有邀請我一起回喜來登,但說實話,我也不會想去——要是去的話,杏君和我八成也只會躺在床上,什麼也不做地躺在黑暗之中,透過牆壁,聽著其他人度過歡樂時光的乒乒乓乓聲和叫嚷聲。
「是怎樣,他們比較喜歡你弟弟嗎?」魯菲娜問。
「沒什麼。」
但是顯然,我爸媽都一直只把寄宿學校視為一個「機會」,而不是一個好到無可動搖的計畫。因此,我從來就不能對他們透露我的不快樂——不論是剛開始情況最緊繃的時候,或是後來淡而無味的日復一日,都不行。即使我爸相信我真的喜歡奧特,他還是會不時問我:「不如回來念馬文湯普森高中怎麼樣?」或者在我告訴他這裡的人的綽號後,他會說:「妳還沒受夠那些『麻州大麻煩』嗎?」
我爸爸背對著我,我只能看到參議員的臉,羅蘋在他們倆之間茫然地看來看去。參議員似乎非常好相處,他們聊了大約三十秒,然後又再次握手,接著我爸用左手掌心碰了碰參議員的上臂。參議員笑了,我真希望我從來沒有來奧特念書,或者我被生成另一個不同的人,或者至少至少我可以馬上失去意識,但是不是以那種打斷事情的失去法,不是比如頭昏突然倒到地上的那種。我比較想直接消失。
「我得做功課。」魯菲娜說。她能這麼說還真是了不起——這樣好像是尼克在追求魯菲娜,而她冷冷地回絕了他。當然他不是真的在追求她啦,我知道。
「我在想我可以先帶你們在學校逛一圈,然後我們可以晃去宿舍。中午的時候有午餐,然後我的足球比賽兩點開始。」
「你發神經發到腦袋壞掉了。你才跟這個人說了兩秒鐘的話,然後你就表現得一副好像你們是多年老友似的。你幹嘛在意能不能見到他?你覺得跟他說過話就能證明什麼嗎?」
等我們又回到了大路上,我說:「飯店在90公路上。你知道怎麼上90公路嗎?」
「胡扯。」媽已經走開幾呎,拿起一本讚美詩集,隨意瀏覽著。
「妳什麼時候過去的,天氣暖到可以游泳?」
我敲了瑪莎和我同住的房門,以免她正在換衣服。「請進。」她大叫。但是我還沒來得及抓門把,我媽已經往前一步,把她的眼鏡往下推到鼻尖,越過眼鏡的上頭,仔細盯著我們貼在門上的幾張照片。她指著其中一張,手指戳到照片上,裡頭我和瑪莎肩並著肩在游泳池裡,抓著池畔,所以只看得見我們的肩膀、手臂,還有濕淋淋的腦袋。「這是在哪裡照的?」
「那我為什麼會覺得他是醫生?」
爸往下怒視著我,搖搖頭。顯然,他已經找不到話來表達對我的反感。
「先等一等。」我爸說,「我們在說的是哪一家飯店?還有這個叫尼克的傢伙又是什麼人?」
「噁心?妳也不看看這是誰的雜誌?」他咧開嘴嘻嘻笑,我想也許這就是人家會開始改觀的時候吧——當我爸向瑪莎洩露他是個變態的這一刻。(我不是說他真的是啦,只是這一刻看起來很像是這樣。)
令我訝異的是,寫下我弟名字的字跡不是媽的,而是爸的。是他在幫我媽和他自己拿名牌時,多拿了一張嗎?我心想,然後寫下了提姆的名字(他八成也幫約瑟夫做了一張),交給了媽,讓她帶回印第安那州?或者在奧特的那一整個星期六,他就一直帶在身上,塞在他卡其外套的口袋裡,坐下時還特別小心不要摺到?接著那天開車回家的路上,他是不是把名牌放在某個妥當的地方,也許是儀表板,或是放在他隔壁的座位上?
「跟我想的一樣。那妳今天下午也有比賽嗎?」
「就在今年學校開學之前。」
「媽,」我說,「媽,對不起啦,我希望你們回來——」
「妳媽是怕妳得到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細菌。」我爸說。
南西搖了搖頭。「十二年級。」
「沒關係的。」我說。「不是很痛。真的啦,媽,不是很痛。」
「當然有。」
「爸,」我說,「你又不是她爸。把她載到那裡就是了。到底是怎樣跟你沒關係。」
「那是名單,他們……」我媽不會知道領袖生是什麼的,「有點像是班長啦。」我說。「所有十二年級是班長的人,名字都在這裡。」
「今天每個人都有比賽。」我說。
「她什麼也不想吃。」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我大聲地說。「你從來沒有見過他,你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他來到這裡,想要和他的家人度過一個正常的週末,你卻自己走上去,假裝——」
我沒有回應尼克說的話,其他人也沒有。我切完我的義大利式細麵條,放下刀子,把麵條捲在叉子上。
寫下這張名片的時間,離我畢業的日期大約還有兩年。而當我站在我弟房間看到這張名片,我已經畢業不只十年了,提姆他自己都念完高中,開始上社區大學了。
「就是很盛大、人山人海的場合啦。」我說。
「普林斯頓。」南西的媽媽回答。她穿了件上頭有著佩斯利渦漩紋的絲質深紫色裙子和一套深紫色毛衣,達利先生則穿了套西裝。
我打開門。瑪莎坐在她的摺疊沙發上疊衣服,然後放在我們拿來當桌子用的大皮箱上,等我們走進房間,她就站了起來。趁著我爸媽站在身後,我對她掀掀鼻孔、翻了個白眼。
接下來——我不記得自己有任何的期待或預警,只是大為震驚地知道,已經發生了——我爸舉起了右手,在我臉上甩了一巴掌。他的手很燙,接著我的臉也發燙,然後眼淚嘩啦嘩啦地灑到臉頰,但我想這是因為真的非常痛。
「讓妳難堪?帶那些女孩去吃晚飯叫作讓妳難堪嗎?」
一輛銀色的薩柏在我爸媽車子後面靠邊,停了下來,讓引擎空轉,沒有按喇叭。「你們得把車開走,等等,讓我上車。」我打開後座的車門。
「跟我沒關係?」
「她叫什麼名字?」我爸爸問。
我爸坐到了我的書桌邊邊,拿起一本女性雜誌。「很高興看到妳在用功K書,黎。啊,看看這是什麼——」他隨便翻翻雜誌,然後把書高高舉起,讓我們可以看到內容。那兩頁上,斗大的紅色標題寫著:「哦,寶貝!如何擁有有史以來最棒的高潮?」
爸把手搭在方向盤上。「我不會——」他開口,但是因為太久沒有說話,聲音尖尖啞啞的,有點發不出來。他清清喉嚨。「我不會參加明天的禮拜和早午餐了。」他說。「耶誕節見,黎。」
「他不是也念奧特的嗎?」我媽說,但她的聲音帶著疑慮,愈來愈小聲。「我還以為——」
到了陽台上,爸去幫他們倆拿名牌,媽和我則站在點心桌的旁邊。她拿了一個丹麥麵包,還有一些柳橙汁。「妳真的不要來一點嗎?」她第三次把塑膠杯遞給我。「這是現榨的。」
媽說:「泰瑞!」
我記得和她提過一次這件事,在去年我回家過耶誕假期中的一段對話。那時我坐在餐桌上看著報紙,她站在水槽邊,戴著黃色橡膠手套洗碗盤。她想知道,人家說麻薩諸塞州的人不像家鄉這裡的人那麼友善,是不是真的?我說這是個刻板印象,但就像大部分的刻板印象一樣,這裡面也有幾分真實。(這句話我可是一字不差地轉述,是我最近從一個十二年級生那兒聽來的,那傢伙是辯論隊的隊長,我們學院晚餐被派在同一桌吃飯時,他這麼說道。)然後我跟她說這沒有讓我很困擾啦,那些不友善,你會慢慢習慣的。那時候,這個話題讓我覺得自己很聰明又像個大人,跟我媽談的不是馬茲一家終於漆完了他們的房子,也不是布麗.尼爾生好像變胖了,尤其是臉——不是,談的不是雞毛蒜皮、拉拉雜雜的小事,而是一個想法,一個觀念。朝著宿舍走去,我心想不知道媽對我們的對話還有沒有任何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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