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把地圖和開車路線交給她,讓她告訴我怎麼開。我們往前開了幾個街區,經過一棟高高的磚造連棟住宅,奧利佛就是在這裡買到花窗的,接著我們駛離市區,一下公路,就到了瓊安.羅睿住的退休社區,這是一棟三層樓的現代建築,外頭的門廊是仿木頭的密塑膠材質,窗戶的材質則是仿窗玻璃的塑膠薄片。這些住宅提供協助式照護,只要身體狀況良好,就能住在自己的公寓,但一旦身體狀況有需要,就能搬到一旁緊鄰的安養中心。這是很合理的規劃,但我想起來卻覺得有些不舒服。
媽媽點點頭。「那個已經放在妳衣櫃的一個箱子裡了,我差不多是——喔,兩三年前收起來的,還有他做給布雷克的那些火車,我也都收起來了。」
「這裡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奧利佛說,「這間工作室是魏斯卓姆自己設計的。這裡還沒翻新之前本來是馬廄,火災的時候主屋全部燒毀了,但是沒燒到這裡。這裡是一九二〇年翻修的,當時他剛失去碧兒翠絲,悲痛欲絕,我想他一定是因為碧兒翠絲走了,受不了一個人待在紐約市。妳們可以看出他這個人非常井井有條,所有東西都按照年份存放,因此這裡是我們重建他的創作歷程時很珍貴的資源。好,這就是我最想讓妳們看的東西。」奧利佛打開另一個狹長的抽屜,取出一張裝框的女人相片。相片中的女人身材高䠷,戴著一頂鐘型女帽,掩住了頭髮,左耳上別著一朵花。她站在戶外,頭轉過來向後看,笑得燦爛,看起來無憂無慮,十分迷人。
我和布雷克好一會兒都沒有交談,靜靜聽著媽媽隱約的說話聲。房裡呈現一種緊張的氛圍,一部份是因為夏至派對的事,一部份是因為我不小心把艾芙麗懷孕的事說溜嘴了。我和布雷克之間緊繃的氣氛看不見,但確實能察覺,彷彿勾勒著客廳裡所有東西。
奧利佛說得沒錯。項鍊墜子是一塊深藍色的青金石,形狀彷若女人手中的蛋,呈橢圓狀,躺在女人雪白的胸前;手鐲也是,色澤是鮮豔奪目的深藍色,由一粒粒橢圓型的珠子串成。我看另外幾道窗的時候,太專注在面容長相,.沒留意畫中人配戴的首飾,所以記不得是否相同,但我相信奧利佛一定比對過了。他切到下一張投影片,畫面中出現的正是樓梯那道花窗裡的女人;她的鐲子被手上捧著的花檔住,看不見,但胸前的青金石項鍊墜卻看得清清楚楚。
「算解決了吧。我還是覺得他跟亞特還有夢大師關係那麼好是錯的。我們家第一次那樣做就已經失敗了,這次布雷克也不可能成功。還有,我才不理亞特怎麼說,我根本不能想像他會把可以給他小孩的東西拿來分給其他人。」
我跑上樓,雨傘就放在畫架旁,剛剛媽媽叫我過去看那幾幅素描畫時,我忘在這裡了。接著,雖然並非有心策劃,但我實在按捺不住,便走回工作檯,打開標著一九三八年的那格抽屜。裡頭有十來張素描畫,鉛筆畫的筆觸有些地方已蹭得模糊不清,在這些素描中,魏斯卓姆再三巧妙呈現清晰葉片和穠麗花朵間的對比。我不敢把這些畫拿走。接著我聽到奧利佛爬上樓梯的聲音,便慌忙關上抽屜,離開這個房間。
紀念館裡四下俱寂,比我上次來還安靜,媽媽的平底鞋和我的涼鞋聲音輕巧,但仍在館內迴盪。史都華為我們簡短介紹了主要展間,招待我們用茶,接著我們便跟奥利佛一起爬上那鏤空式樓梯,站在樓梯間觀賞那道捧花女人的玻璃花窗。
一個資料夾從她手上滑落,她趕緊抓住,我問:「要我幫妳嗎?」同時心裡很高興終於能轉移話題。「對了,妳的手現在感覺怎麼樣?」
「嗯——他研究的不是那個人,是那個人傳承下來的東西。」
有些夢事關重大,能為做夢的人啟發重要的抉擇,或揭露出竭力突破表象的直覺。但有些夢卻是無用的殘渣,無非是白日的生活所遺下的翻版,只是顯得更雜亂無章,渾沌失序;我去見奧利佛.派洛特的前一晚,做的正是這樣的夢。我夢到自己在麥斯背後追著,他的笑聲從林裡傳來,飄過水面,縈繞在我耳際。我也夢到自己從後勤基地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努力想爬過圍欄,但圍欄卻越升越高。夢裡吉隆也都在,他想幫忙,卻遍尋不著我身在何方。這些狂亂的夢境讓我筋疲力盡,早上醒來時情緒糟透了。又是一個雨天,天空灰雲密布,雨勢滂沱,視線模糊到無法看到夢湖對岸。
奧利佛播放最後一張圖。
「和好了。」
「我不知道,角度太不同了,很難看出這是不是同一個女人。」我說。
我們走公路回家,一路經過通往日內瓦市、塞尼卡瀑布市、滑鐵盧鎮的路標,最後幾哩路程則駛經蜿蜒的地方道路,在鄉間穿梭。我們家的碎石子車道上積了一灘灘深深的水窪,籬笆旁的濃密樹叢還滴著雨,門廊上盛漏水的水桶滿了,水直往外流。進到屋裡,一箱箱的東西仍等著,箱子裡的東西在客廳地板上散落一地。
這道窗裡的女人,樣貌是非寫實風格,身形高䠷削瘦,兩手掬成碗狀,雙眼凝視掌心,一頭紅褐色的髮盤在頭頂,幾縷鬈曲的髮絲散落,身上穿著一件深藍色的高腰洋裝,長度及踝,腳趾平直,臉蛋、手臂、手掌和腳都是珍珠般的乳白色澤。她目光低垂,注視手中三枚淺藍色的蛋,眼睛看起來幾乎只剩一條縫。
奧利佛說完便轉身,帶我們走過一道狹窄的走廊,來到一間內室,房間裡一個窗也沒有,最後方擺了一台投影機。他解釋,他已經看過檔案庫裡所有玻璃花窗的投影片,這些花窗有的是魏斯卓姆協會所有,目前尚未開放展示,有的則是其他私人買家所有,但確定是魏斯卓姆的作品,且主人也同意讓他記錄存檔。我和媽媽坐在房間中間的位子,像上課的學生;媽媽雙手交疊放在腿上,我則把腿往前伸得直直的,腳踝交叉。「坐好。」媽媽低聲斥責,但我沒理她。
「嗯,還是來看一下吧。等下布雷克也會來拿一些東西。」
「對,對,我知道,」奧利佛的語氣又興奮,又帶著幾絲不耐,「這裡頭我注意的比較不是臉的部分;妳們說得沒錯,很猜不透,或許是,這或許是同一個人,也或許不是。不過我認為是同一個女人沒錯,原因是,請妳們看她戴的項鍊墜子,還有左手戴的手鐲,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站在一幅鉛筆素描前,素描畫的是野玫瑰,劍一般的狹長葉片上,垂著幾朵穠豔的玫瑰花。媽媽說:「妳看,這一大疊都是,大部分是愛麗絲花,但也有幾張玫瑰花的素描。」我還來不及開口,媽媽便轉身對奧利佛說:「你知道嗎,玫瑰有一個女兒,名字就叫愛和圖書麗絲;我想弗蘭克.魏斯卓姆一定認識她,對不對?」
「噢,不太想耶,今天好煩,又下雨,讓我心情很不好。」
她滔滔地發表個沒完,我沒逐字逐句聽,只注意有沒有什麼關鍵字;她說到這兒,我便打斷她的話。
她點頭,把手搭在我手臂上,這個動作讓我不太開心,因為我怕她是在替我感到難過。「只是問問而已。」她邊說,邊把手放下。
我也讓沉默積聚片刻,試著弄懂布雷克為何不快,還有為什麼我能理解奧利佛所做的決定,布雷克卻不能。
瓊安狀態不錯,住在自己的公寓裡。櫃檯人員打電話到樓上給她,說明我們是誰後,她回答她很樂意立刻見我們。我和媽媽搭電梯到三樓,走過一道走廊,兩旁都有寬寬的木頭欄杆,最後來到三五四號公寓。我們敲門聲才剛落,瓊安就開了門,她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一頭濃密的頭髮已然灰白,臉上戴著一副時尚高雅的眼鏡,身上穿著聚酯纖維布料的藍色長褲和深藍毛衣,腳上穿著一雙結實的鞋子。她的公寓很小,牆壁漆成米黃色,裡頭有許多傢俱,想必都是從她以前住的房子搬來的,有一張絲絨長沙發,沙發對面有一個很大的壁櫥,和一張桌腳有雕刻造型的厚重圓桌,上頭擺著單人份的餐具。她沖了一壺茶,然後堅持要我們坐在沙發上,她自己用木製托盤把茶壺和茶杯端到茶几。她倒茶時,雙手微微顫抖。我很快打量了一下四周,房裡隨處可見戴著紅領結的蘇格蘭犬,有的是裝框的圖,有的是貼在牆上的壁貼;窗簾布上有蘇格蘭犬的圖案,窗台上也放著成排的蘇格蘭犬塑像。
「就在樓上。」奧利佛邊說,邊甩掉傘上的雨水,然後等我們也把水甩乾。接著我們爬上一道狹窄的樓梯,來到魏斯卓姆的工作室。這裡的空間全然開敞,就是一間大大的房,毫無隔間,日光從四面窗子和屋頂中央的穹頂閣樓流瀉而下,雖然今天是陰雨天,房裡仍光燦燦的。房間的一頭擺了幾個畫架,另一頭則是類似客廳的空間,中間是一張矮桌,旁邊有幾張椅背兩側向前延伸的扶手椅。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張極大的工作檯,檯子附了數不清的小抽屜。奧利佛示意我和媽媽過去,把其中幾個抽屜打開,裡頭有各色鮮豔的玻璃片和玻璃碎塊,還有一疊疊半透明的描圖紙。
「為什麼不行呢?我根本沒發現有什麼異常,根本沒怎麼樣啊。」
「那妳跟吉隆有什麼打算嗎?」媽媽又問,她努力說得一副不經意的樣子,但裝得實在太失敗了,我忍不住笑出聲。
「你說你跟那棟房子的遣囑執行人講過話嗎?」
「這是安娜貝絲.魏斯卓姆,也就是我外祖母,」奧利佛說,「這是一九二三年拍的,就在前面花園的紫藤棚下,那時棚子才剛搭好。這是另外一張,正面照,這兩張是同一天拍的,那天是她婚禮,她當年二十六歲。我相信妳們可以看得出來,她跟那幾道花窗裡的女人長得很像,我滿確定她就是魏斯卓姆的靈感來源,可以這麼說。她就是模特兒。」
「你敢跟我講改變?」我問,然後放下手中的文件,站起身,幾乎無法控制自己,「布雷克,你知道過去這些年來我住過多少地方嗎?我住過兩個州、四個國家,做了七份不同的工作,不停面對新的文化,住在新的地方,認識新的人,每一次都是;你覺得我沒辦法面對改變?」
我轉頭看奥利佛;他正凝望著螢幕上的影像。
「露西,快過來看!」媽媽叫道。
「她感覺很寂寞。」媽媽說。
「對,很久以前的事,那室友很早就死了,好像是一九四〇年代吧,但她的東西都還留在那棟房子裡。」
「不好意思,我們差不多該走了。」媽媽也說。
「沒錯。」我忍住想脫口而出的話。我內心深處其實很想說:我也沒在這裡原地打轉,被過去綁住。但我的附和似乎助長了布雷克的氣焰;他再度追擊。
「相信我,大家也會把東西留給妳的。」然後媽媽看著我,用輕柔的語氣繼續說:「但如果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是妳想留下來——嗯,哪天用得到的話,就拿走沒關係,布雷克和艾芙麗不會注意到的。」
「她聽起來很了不起。」
布雷克來的時候,雨勢已經轉小,但他因為一大早在船上弄填縫施工,淋得一身濕。我們停下手邊工作,吃了一些炒蛋,還有夏至派對吃剩的食物:麥粒蕃茄生菜沙拉、已經不太新鮮的法國麵包,還有菠菜鷹嘴豆泥配蘇打餅。吃完後,我們回去繼續整理紙箱裡的東西。不久,有手機鈴聲響起,媽媽伸手把口袋裡的手機拿出來,看到上面顯示的來電顯示後,立刻笑顏逐開。
「都一樣,這樣很怪。」
「妳當然認為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我覺得他很喜歡妳。」
「噢,這本很棒。」媽媽邊說,邊伸手拿起一本《月亮晚安》。「我以前好喜歡這本書,妳也是,這個故事我一定唸過三百萬次了。總之,我答應要把這箱書留給布雷克;因為他現在派得上用場了。露西,我真的很高興妳告訴我這件事,雖然一開始有點尷尬,我的意思是,對,布雷克剛開始是有一點不開心,但我覺得他其實也想聊這件事,而且後來他知道我很開心之後,態度就變得很輕鬆。真的,我等不及了。」媽繼續說:「大家總是說抱孫子有多棒多棒,可是我以前從來沒想過真的有這麼開心。我已經幫他們留了另外一箱,裡面裝滿以前的玩具。」
她說:「噢,告訴妳,差點要了我的命啊,一箱又一箱的東西,閣樓、地下室、空房間裡,到處都是,她真是有收藏癖,四處都是她收藏的東西,她沒結婚,所以這些東西沒人管,她又在很多不同的領域都很活躍,所以屋裡又是紀念牌又是證書的,再加上她以前室友也留了一堆東西,全擱在閣樓箱子裡。」
「對啊。」我也說,心裡同時慶幸自己仍有年輕的肌膚和清澈的雙眸,但我也明白青春轉瞬即逝。剛剛在屋裡,我看到桌前牆上掛著一幀瓊安年輕時的照片;她也曾像我現在一樣健康靈活。
「這道窗目前還在紐約州弗農山市的一間房子裡。」奧利佛用輕柔的聲音講解;投影機錐形的光線照亮空氣中的塵埃。「這道窗是一九一九年的時候為那棟房子量身打造的,紀念當時已經絕種的候鴿。那棟房子當時的屋主是一位博物學家,他從加州搬到東岸之前,是山巒協會的創辦人之一,除此之外,他也大力贊助藝術。候鴿在一八〇〇年代數量很多,常常一整群像暴風雨一樣黑壓壓飛過天空,但後來因為過度獵捕,棲息地又被破壞,一九一四年九月,最後一隻候鴿終於在辛辛那提市的動物園裡死了。這是一件和圖書品質滿好的複製品,玻璃的色彩尤其值得注意。我們希望有朝一日能買下這道窗,我想放在入口處,不過現在的主人還不願意割愛;無所謂,我們會堅持到底。」
「今天?」他擺擺手,一臉輕蔑。「老姊,妳可能不知道,但我們有些人是有工作要做的。」
他說的對嗎?不全對也不全錯。我喜歡我的生活,但我也想到剛剛和媽媽聊那些舊書、舊玩具的感覺。
「寶貝,」她說,「我覺得不是這樣,妳好像有點太多疑了,我覺得他是個很不錯的人。」
「但不知道你有沒有跟她提到玫瑰?」
她送我們到門邊,一路上叨叨不休,甚至我們已經到走廊上了她仍繼續說,最後,我伸出一隻手摸她的手臂,她低頭一瞥,這才止住滔滔不絕的話語。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說。
媽媽嘆了口氣,看著窗外的雨中景致,開口說:「我不知道。這一路上我們在幾個十字路口作的一些選擇,我事後想了很多年,可是我沒辦法讓那些選擇重新來過;那些決定都是當時能做的最好決定。而且露西,就算妳是對的,就算布雷克錯了,那也是他的事,我不能插手,寶貝,妳也是。」
「告訴妳,露西,幫妳自己個忙,不要再抗拒改變,妳學著接受改變吧。」
媽媽微笑,但沒接話。
「我有點受不了這個人,把一輩子的時間都拿來研究別人,研究一個已經死掉的祖先。」
這道花窗非常大,而且和樓梯間那道一樣,以同一個女人為主角,她的姿態面容現在我已感到十分熟悉。在這道窗裡,女人站在台階上,一隻穿著涼鞋的腳正要踏到下一階。她身上穿著一件長袍,腰際處緊束著,單肩綁帶,另一個肩膀是光裸的。她盈著笑臉,視線投向畫面之外,雙手舉起,好似要接住某個從天而降的東西——雨滴、雪片、或是太陽的光芒。她胸前沒有那個項鍊墜,但一隻手腕上確實垂著那只深藍手鐲。花窗的邊上有藤蔓和花朵交織纏繞,在女人腳邊的台階上灑滿深紅色的花瓣和花朵。
「妳說玫瑰也被逮捕了?」
「感覺好像每天都有不同的打算啊,不過,如果妳說的打算指的是定下來、生小孩,那我們沒有。」
「那我們和好囉?」
最後,布雷克終於說:「那好吧,算了,停火,好嗎?還有,我剛剛說妳拒絕改變的事,其實我心裡沒這麼想。」
媽媽俐落地坐進副駕駛座。
我仔細端詳這兩張照片,看著安娜貝絲長形的臉蛋,看著她笑意滿盈的雙眸,穿越幾十年的時空凝視著我。我能明白奧利佛的意思,她和窗中女人確實大致上有些相像,他這麼認定,是很自然的;但我心裡卻不怎麼相信,也不想被說服。為了不失禮,我盯著照片好一陣子,暗忖差不多了,才把照片遞給媽媽,然後繞著工作室走,最後在畫架附近停下腳步。玫瑰曾站在這裡明澈的陽光下,讓弗蘭克.魏斯卓姆畫她的素描像嗎?媽媽和奧利佛聊了起來,兩人的說話聲低沉徐緩,先討論照片,接著又聊到放在抽屜裡的東西。奧利佛把標示著一九三六年到一九三八年的抽屜一一打開,那幾年應該就是弗蘭克創作禮拜堂花窗的時期,但他卻找不到任何相關的速寫稿或設計草稿。這不尋常,非常不尋常,奧利佛說,因為其他的委製作品,都有清楚的文件線索。我媽翻看那些設計稿,紙張窸窣作響,她不只一次喃喃低語道,太美了。我伸手拂過一個畫架的邊緣,想像弗蘭克.魏斯卓姆站在這裡,他一絲不苟,從容自持,細心謹慎,拿著鉛筆在紙上揮灑,畫她。
走回紀念館後,奧利佛對媽媽十分殷勤,聊起天來風趣迷人,他說魏斯卓姆家族常到千島湖某處度假,講了幾件那裡發生的事。他們倆交談時,我走過每一道花窗,一邊還聽著他們說話,一邊尋找玫瑰的線索,揣想奧利佛究竟隱瞞了我們什麼。玫瑰是一個怎樣的人,她的一生究竟如何,她和女兒究竟經歷了哪些遭遇,我想了解這些事的渴求,幾乎像是一種本能。從現在這個時間點,遙望將近一百年前,她的人生境遇看起來似乎是固定的,無從改變了,然而我從她那些紙條的寥寥數語中,卻能發現一股永不安寧的熱情,這樣的熱情如此熟悉,反映著我自己探求、懷抱疑問的事。我曾祖父的故事,在我出生前便已被家族說得透徹,成為家族史的一部份,我心中描繪的他,是一個不會質疑自己的抉擇、從沒犯過錯的完人。但現在,眼前卻出現了另外一位祖先,多年來無人知曉,她感覺起來似乎更像我。我現在想查出玫瑰生平的決心更堅定了,我想了解她的故事,以及她的故事如何形塑了我自己的故事。
「我只是把我擔心的事表達出來而已。」我說。
「我也這麼覺得,」媽媽說,「她看起來沒什麼特色,或許相似的地方在於整個構圖風格?」
「我想也是。」我說完,往後退一步,讓他爬上駕駛座。
「我的傘,」我說,「我忘在樓上了;我等下就跟上你們。」
「嗯,我覺得會,至少這是一個可以嘗試的方向。」
「喔,那些我都知道啊,但是這不一樣,這種改變不一樣,這是一種放下過去的改變,不是妳那種四處跑來跑去的改變。」
「這個嘛,其實他就跟你和亞特一樣,不是嗎?」即使回擊,我還是保持好聲好氣。「你們也一樣為了讓夢大師維持下去,盡了一切努力。」
「謝謝妳,如果我們發現了什麼,我會再告訴妳。」我說。
我沒答腔,因為我不想再挑起爭執。儘管她口頭上這麼說,但我感覺到的是大家其實已經有共識,只是媽媽心裡還沒辦法接受事實罷了。
「我不知道,」我慢慢地說,接著打開地圖,找奧利佛給的住址在哪裡。「或許我對玫瑰有一種佔有欲吧,這對我來說很私人,或許就像弗蘭克.魏斯卓姆對奧利佛也很私人一樣。這個女人,玫瑰,她是家族史的一部份,卻一直被排除在外,找她對我來說很重要,就這樣,她對我來說很重要。還有,我感覺奧利佛隱瞞了一些他知道的事,妳告訴他愛麗絲的事情之後,妳注意到他的反應嗎?我真希望妳沒告訴他。」
「對不起。那個時候夏至派對剛結束,我那天喝了幾杯酒,是不小心說溜嘴的。」我說的都是事實,但除此之外,那時其實也是因為我很氣,和這次吵架一樣,氣的是布雷克和亞特一起密謀那塊地的事。
「喔,太好了,」他說,「奇岡之前就說應該就快了,不過蘇希牧師一直沒回覆我時間,可能她沒收到我的留言吧,不過這個時間沒問題,我現在就記進行程表裡。那我們就到時候見了。」
車開往羅徹斯特的途中,我和媽媽聊到和*圖*書一半,她突然說:「妳跟布雷克兩個人的事解決了嗎?」
「對,好無私,好像我很自私一樣。」布雷克出言反駁。
「妳記得這個室友的名字嗎?」
「這件事重要嗎?」我問他,因為我看得出來他認為這件事很重要,還有他聽到愛麗絲的事之後,似乎想起某個他不願說出的回憶,或某件他知道的事。
媽媽本來在看手上那本濕濕的小冊子,隨即抬頭望著我:「可是妳懷疑什麼呢?我的意思是,說真的,露西,就算最後奧利佛.派洛特買了那些花窗,又有什麼差呢?或許那些花窗就屬於這裡,畢竟這裡是一座紀念館,又不是要把花窗賣到黑市或磨成粉之類的。」
「沒關係——不然就留那個爸爸在我出生的時候做的嬰兒床鈴吧,我想留起來。」
「好吧,太好了。」
「嗯,是啊,我記得莉迪亞姨婆是這麼說的,我印象中她講過不只一次。莉迪亞姨婆以前總說玫瑰是她油上的一把火,還是她火上的一把油呢;可怕喲,妳不會想到要把這種事寫下來記著,然後有天妳就全忘了,呼!」
「沒關係,謝謝妳。」
我們繼續整理,中途去倒了一次咖啡,之後又倒了一次。門廊屋頂在漏水,所以媽媽不時起身撿查接水的水桶是不是滿了。後來我建議她可以裝個集雨桶,她只是嘆了口氣。
「玫瑰,」我說,「她腳下那些是玫瑰。」
「說不定他們不認識,」媽媽說,「說不定她只是當他的模特兒。」
那晚我躺了很久,不能成眠,聽著屋頂上規律的雨聲,回想一整天發生的事,想到女權國家歷史公園的那幾箱文件,興奮得睡不著,又想到這兩天吉隆只傳了很短的電子郵件,除此之外音訊全無,讓我很擔憂。我撥電話給他,他正在收拾行李,準備要去機場,所以我們沒聊很久;他傍晚就會到雅加達了。我闔上手機,在暗夜裡清醒地躺著,想起白天和布雷克的爭執,想起他說的改變。我心想自己究竟觸發了什麼,還有追尋到最後,我會不會慶幸自己決定尋找這個答案。
我看著奧利佛,他的頭髮已漸稀薄,雖然一身打扮優雅講究,但在投影機的光線中,顯出面容憔悴。他對已消逝的過往投注極大熱忱,布雷克對這點感到不屑,而我現在第一次想了解,奧利佛為什麼把一輩子都用來維護這位有名氣的祖先。他將自己的家族歷史拼湊成形,當成是自己的重責大任,完全不讓他人動搖他的世界觀。我確定他邀我來,是想從我這裡多知道一些事,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想知道了解什麼;顯然,絕不是有關玫瑰的事。
「我在想,那幾箱文件,他們收了嗎?那些女權國家公園的人?」
我和布雷克都嚇到了,兩人都轉過身去,只見媽媽站在門口,胸前戴著護臂,沒受傷的手上拿著手機。
「那我呢?」我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但脫口而出的話,連自己聽了也覺得有些刺耳。看到媽媽這麼興奮,讓我更意識到布雷克和艾芙麗是真的快要有小孩了;我感覺自己被忽略,或是被拋在後頭了,大家的人生都在往前,我卻只是在不同的地方,重複做些相同的事,儘管知道自己這種念雙承頭十分荒謬,仍忍不住要這麼想。「對不起,」我對媽媽說,「我心情很糟,因為晚上睡不好。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以後我有小孩的話,就沒有東西留下來了。」
「不要說了!你們兩個好像忘了,你們在吵的是你們根本沒有決定權的事,我不是傻瓜,也不會表現得像十幾歲的小孩子,就像你們現在這樣。我有我自己的想法,謝謝,還有我也不想在我的房子裡聽到這種愚蠢的吵架,這是我的房子,懂嗎?」
「夠了。」
「不太可能,因為魏斯卓姆不會雇用模特兒,他喜歡畫他認識的人。」
「嗯,那妳就查查看吧。」他簡短說了一句話打發,然後就切換到其他投影片。我看得出來,奥利佛根本不相信玫瑰的事;是,他是相信有她這個人的存在,但他不相信玫瑰跟弗蘭克.魏斯卓姆或這些花窗有任何關聯。
我和媽媽啜飲著茶,聽瓊安滔滔不絕說個沒完,告訴我們許多左鄰右舍的八卦。我真感謝媽媽,她一直努力把對話導回正題,我了解那時奧利佛為什麼會感到如此挫折了,我也一直努力引導瓊安談談她阿姨的事;結果原來這位過世的親戚是她的姨婆。
外頭的雨勢又變大了,我們打開傘,走下寬闊的石階。我說:「他這個人很狡猾,說不定他安排今天的行程,就是為了要套出參觀禮拜堂的時間。」
「沒錯,」她邊開燈邊說,「我想住一間免維修的公寓;這裡很美,但有時候我感覺這棟房子好像我的敵人。」
最後布雷克終於開口,問我今天要做什麼,我告訴他我要去見奧利佛.派洛特的事,也邀他一起來。
「我馬上回來。」媽媽說完,隨即走進她房間,把房門關上。
媽媽說:「噢,露西,太荒謬了。我希望妳可以查出玫瑰的事,也希望妳查到之後不會覺得失望。」
「妳們看。」奧利佛說完,又按了一下,切到約瑟窗的照片,這是他請奇岡寄給他的。約瑟窗裡的女人小得多,但她的姿態、臉型、五官都和其他兩道窗裡的女人十分神似,而且奧利佛說得沒錯——她也戴著那個青金石墜鍊。
我放慢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問下一個問題。
她把手伸到正前方的箱子裡,拿出一疊資料夾。
「好,」她說,「我要繼續整理這些東西了。布雷克,我想露西會幫你把這些東西拿出去。」
「喔,成績單耶。」我把一疊布雷克的成績單遞給媽媽,然後抽出一張自己四年級的成績單。「『寫作能力佳,愛好科學。但時常坐不住。』這是布蘭肯索普老師寫的,」我說,「我還記得她,以前我們都叫她『戰艦』老師。」
「就我所知是收了,寶碧.吉隆恩是這麼說的。」我望了媽媽一眼,瓊安看到了,便問;「還要再喝一點茶嗎?」
「喔,或許不重要吧。」
奧利佛關上投影機的電源。
「或許吧。」奧利佛說,語氣有些不情願。「能看出相像的地方。不過這麼說的話,很多女人把頭髮往後攏,或許看起來都會和她很像。等下回到樓下,我會給妳們看一張碧兒翠絲的照片;魏斯卓姆對她用情很深,她過世以後,魏斯卓姆好幾件作品都照著她的模樣創作,參考她的照片。我還有幾張他女兒安娜貝絲的照片,他常用他女兒當模特兒。我們一直以來都猜測,這https://m•hetubook.com•com道窗裡的女人是她們母女倆其中之一,我想等下妳們就會看出相像的地方了。」
「我還想帶妳們去一個地方,」他說,「妳們還有時間嗎?」我點點頭,他答道:「好,太好了。當然,這不是一般的導覽,我很少帶人去弗蘭克的工作室,不過我很想讓妳們兩位看看。」
「那妳就不應該跟媽說艾芙麗懷孕的事,我已經叫妳不要說了。媽打電話來的時候,是艾芙麗接的,妳可以想像她那時候的感受。」
我要幫布雷克,他拒絕,但我還是和他一塊走出去。我站在迷濛霧氣中,雙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布雷克則把那幾箱玩具和書放進貨車的副駕駛座,然後用力把車門甩上。布雷克平時不容易生氣,但一旦發起火來,氣就很難消。不過如果換作是他,或許也會這樣說我吧。過去這些年來,我們每次見面,不管是在這裡,或在異國某處碰頭,我們都表現出最好的一面,避免產生一丁點的緊繃氣氛。現在,我們彷彿又變回青春期的樣子。
奧利佛帶我們下樓,穿過一個狹窄的走廊,到了紀念館後方的門廊,遞給我和媽媽一人一把折疊傘。我們在滂沱噴濺的雨中快速走過一條鵝卵石小徑,前往一棟馬廄改建的屋子,每踩一步,腳下的石子便跟著移位。奧利佛把手中鮮藍色的雨傘舉得高高的,他一邊跑,頸間的暗金色領結便隨之顫動。我和媽媽跟著他穿越寬敞的門,在一處空蕩蕩的開放式空間停下來。這裡滿是塵埃和葉子腐敗的氣息,水泥地的寒意穿透鞋跟。
奧利佛的表情稍稍凝結收斂起來,陷入思索;我的心就像當初告訴他關於禮拜堂花窗的事一樣,直往下沉。那些素描畫著各式成片的玫瑰、成排的玫瑰、插在花瓶裡的單枝玫瑰,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奧利佛便把畫紙全收起來,塞回標著一九三八年的抽屜裡,然後說:「嗯,我得說這很有意思。妳之前沒告訴我,就連看了樓梯間那道花窗之後,妳也沒提這件事。」
「是,她是很了不起,告訴妳們,她是女權運動者,也是一九二〇年的時候,這個郡裡第一個投票的女人;報紙裡還有一篇關於她的報導,」她一隻手揮揮,「我收在這裡某個地方。」
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回盤子上。「妳說她有室友?」
奧利佛一隻手梳過髮間,搖搖頭。「沒有,當然沒有,那是好幾個禮拜以前的事,那個時候我根本還不知道有玫瑰這個人,但我真的不覺得這可以改變什麼。」
我決定忍住,別提他跟亞特還有其他那些建商進行得如火如荼的工作。因為或許布雷克正在盡力做他認為該做的事,好讓他自己、艾芙麗和快出世的孩子在低迷的景氣中維持不錯的生活。
「喔,記得,她叫玫塊,她們一定是很好的朋友,我姨婆到了晚年都還時常提起她,她們兩個都是激進份子啊,很有主見,目無傳統那類的。我姨婆當年算是讓家族很丟臉,」她吐露道,「沒嫁人,又有自己的事業,在那個年代,女人不該那樣,她是特立獨行,至少這是別人對她的看法。不過說真的,她也只是想過自己的人生罷了。她說她很喜歡我;因為覺得我挺有想法;我上大學的時候,她每學期都寄錢讓我買書,我們也一直保持通信。」
雖然今天是星期六,媽媽不必上班,但她已經起床且換好衣服了,一頭短髮用造型慕斯抓得尖翹。她坐在客廳靠近一門邊的地板上,身旁擺了一杯冒著煙的熱咖啡,地毯邊緣放了一排大箱子。
她遞給我一張寬行距的藍色橫線紙,上頭以工工整整的字跡抄了一首詩。那是一個小孩子仍要練習草寫字的年代,雖然當時的我根本還沒去過海邊,卻在詩的四周畫了海豚、各種魚、波浪和貝殼等插圖當作裝飾。
我談起這些蘇格蘭犬,她幽幽地說:「很可愛,不是嗎?我以前養過一隻小蘇格蘭犬,應該說,我養過很多隻,不過最後一隻死了以後,我就沒再養了,這裡不能養寵物。」她在我們對面一張椅背兩邊往前延伸的扶手椅上坐下。「不過我覺得走廊另一頭的基特.李奇先生偷藏了一隻貓。」
「一天當中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時候,」媽媽說,「這個時候,還有起風的時候,這棟房子感覺像是一個不友善的地方。」
「我們看快一點好了,」奧利佛彷彿察覺到房裡籠罩的睡意。他快速跳過接下來的投影片,一張張圖片的殘影交疊成一片模糊的形狀和色彩。「我們要看的重點是八十九號投影片,嗯,是八十九和九十七號,這兩張是最重要的,也是我請妳來的主因,露西,我們上次聊過之後,我就把所有檔案重新看過,因為我上次在妳手機照片裡看到奇岡.弗爾發現的那道花窗之後,心裡就一直牽掛著這件事。就是這張。」他停止快轉,畫面停留在一道長方形的花窗。
我終於開口:「沒有,我沒有不滿。我只是感覺很奇怪,很不舒服,發現大家在盤算這棟房子跟那些土地的事,發現你跟亞特還有阿約的那些計畫,你們那些討論,我什麼都不知道,雖然我也知道這些都不干我的事了。」
她關上車門,我就發動,讓車熱一會兒,趁空檔抹掉擋風玻璃上開始凝結的水氣。
我裝了一杯咖啡,在媽媽旁邊地板坐下,把離我最近的一個紙箱翻開。裡面裝著滿滿的書,滿滿的童書;我把《藍色小火車頭做到了》、《好餓的毛毛蟲》和《戴帽子的貓》這幾本拿出來。這些書讀了無數次,都已破舊不堪,厚紙板書頁軟趴趴的,許多角都凹折了。
「我只是想做出一番事業,露西,妳對這個有什麼不滿嗎?」
布雷克倒車出去,伸出手對我揮揮,我也對他揮手,看著他開車離去,紅色的貨車消失在霧裡。媽媽原本坐在堆滿成疊文件的地上,我一進屋,她便站起來,伸展一下,說她厭倦這些充滿灰塵的過去了。我跟她說我今天的計畫,問她要不要一起來,沒想到她竟答應了。我上樓拿皮包和文件,回到樓下,她已經換上深色牛仔褲和硬挺的白襯衫,頸間披著那條紅豔的絲巾,一對銀色耳環在耳際晃動。我們撐起傘跑到倉庫開車。下著雨的天,坐在車裡,出風口呼呼吹送暖氣,顯得特別舒服。
他伸出手,我便和他握手。接著他吻了我媽媽的手,說很高興能認識她;媽媽笑得有些慌張。
瓊安把雙手疊在一起片晌。「嗯,我想想。我請幫忙拍賣的人來,像妳說的那位派洛特先生迫不及待要買的花窗,就是他們搬走的,還有一些大件傢俱他們也全拿走了。接著我辦了一場很大的舊物拍賣會,妳知道,賣鍋碗瓢盆、玻璃器皿那些東西,我鄰居寶碧.吉隆恩幫我辦的,她很會那類事情,雖然有點愛指揮人,不過和圖書她是好心。全部東西都脫手之後,還留下一箱箱的文件,寶碧全搬走了,她說她要送去塞尼卡瀑布市的女權國家公園,因為妳知道嗎,我姨婆莉迪亞.朗海莫啊,曾經被逮捕,一夜之間給關進牢裡,我還記得她以前老愛講這個故事,那也是她跟玫瑰共同的一段經歷,是她們成為好朋友的原因之一唄。」
布雷克沒回答,下巴繃著,神情堅決,看著窗外的夢湖,過了幾分鐘才開口。
「是啊,」她坐下,「但露西,我真的還沒決定要怎麼做;亞特有他的想法,但他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
我說:「我不想把我們知道的每一件事都告訴他,我不信任他這個人,就這樣。」
「我在想,」我試著用十分不經意的語氣說,「玫瑰的那些東西不知道去哪了?」
布雷克發出短促的冷笑。「對,這就是重點,露西,根本就不干妳的事;妳好像覺得我們想騙妳,但我們根本沒有。如果媽媽決定要賣房子,這筆買賣的條件對她是很好的。妳知道嗎,過去幾年來,媽一個人住在這裡努力維持這間舊房子的時候,妳根本沒在這裡幫她。」
「她跟妳長得很像,露西,」媽媽輕聲說,「妳不覺得嗎?如果妳改變髮型,把頭髮像這樣往後攏,她看起來就會跟妳非常像。」
我們趁她還沒來得及繼續說話,便沿著走廊大步離開了,我兩階併成一階走下樓梯,衝進外頭涼爽潮濕的空氣裡。雨已經停了,天空雖然仍多雲,但天色也明亮多了。
她走出房門,大步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以前小時候,媽媽就坐在這張沙發椅上唸故事給我們德。
「你們真壞。」媽媽說,但我們倆個都笑了。
我穿上我帶回來的唯一一條牛仔褲,以及最後一件乾淨T恤,再套上那件深藍色的「黑夜騎士」運動衫。在陰暗的光線中,衣服的顏色令我看起來蒼白而疲倦。我梳頭刷牙,收了一整籃待洗衣物,走到樓下去。
「我們已經來不及了,不過真的很謝謝妳肯見我們。」
我沒答話,接下來的路程裡,我和媽媽一句話也沒說。我們到魏斯卓姆紀念館時,雨仍下著,我們站在柱廊裡,身子縮在傘下,按了電鈴,門鈴聲在空蕩蕩的紀念館裡顯得深沉。過了好幾分鐘,我們才聽到腳步聲;接著奧利佛又翻找了一會兒鑰匙,才終於把門打開。我帶了人,不知道他是否有些訝異,但總之他沒表現出來,泰妖然自若地和我們倆握了手,然後往後退一步,把門拉開,請我們進去。
他又放了好幾張圖,每張都停下來講解作品的某個設計特色或時代背景;他對他外曾祖父和一切相關事物的知識似乎無止無盡。房間裡很溫暖,投影機又持續發出小小的嗡嗡聲,媽媽看起來像是要打呵欠,又隨即忍住,我雖然對眼前的介紹感到有趣且好奇,卻也努力憋住了一個呵欠。
「看來我那麼小的時候志向就很清楚囉。」
他看了一下錶,說我們可以去看一下花窗,再結束今天的行程,接著便急忙請我們下樓,我沒多說什麼,只在腦海裡翻轉著這塊新找到的拼圖。很明顯,弗蘭克.魏斯卓姆和玫瑰確實往來密切,即便證據都只是觀察推敲出來的,不過只是幾張素描,以及花窗裡的一捧愛麗絲花。
「處理她的資產一定是大工程吧,」我說,「我們今天早上在家整理了幾箱東西,我就已經很累了。」
「妳想住小一點的地方嗎?」
「沒怎樣,我昨天去看醫生,他說我復原得很好,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我下禮拜三就可以把這個氣動式護臂拿掉,太好了。噢,露西,妳看這個。」
「看來是吧。」有幾個裝滿商業文件的文件夾,都是爸爸在夢大師工作時留下來的,媽媽翻了翻,全扔進資源回收桶。
我和媽媽離開前,奧利佛給了我那房子遺囑執行人的聯絡方式,留了她的名字——瓊安.羅睿,以及她的住址,還告訴我資產拍賣會的場地怎麼走,或許是因為他很確定我不會問出什麼他沒問出的事吧。奧利佛握筆的姿勢很怪,用指尖握,他在書櫃上把旋轉式名片架裡的地址謹慎地抄了一份,寫在一張資料卡上——看來奧利佛這人不用黑莓機。他把資料卡遞給我,接著便問我們計畫哪一天去那座禮拜堂,看起來像是隨口問問。
奧利佛停留片刻,讓我們好好看這幅圖,接著說:「好,再一張。等下最後這幅是一件很新的館藏,兩三個月前才買到,其實我是在拍賣會上發現的,是羅徹斯特這裡的一個身後資產拍賣會,就在幾哩外。因為距離很近,我不免聯想,或許原本的屋主認識弗蘭克.魏斯卓姆,至少可能有工作或買賣上的往來,但那棟房子的遺囑執行人似乎完全不清楚,她是原屋主的甥女,或是甥孫女,本身也滿年長了,我請她幫我查一下,但她幾天後打來說,她找不到什麼東西能證明這道花窗是魏斯卓姆做的,而且其實根本查不到做的人是誰。所以,我們只能看風格了。」
「再喝點茶嘛,再待一會兒。」
我仍面對布雷克站著,心裡憤怒到說不出話來,腦海中想像自己拿起桌上那個以前的游泳比賽獎盃,丟到客廳另一邊牆上,摔個粉碎,此刻我心中就是如此憤怒。
「有可能,」奧利佛說,「那些花有可能是爬藤玫瑰,也可能是鐵線蓮,不過我不排除是玫瑰的可能性,可是問題在於,沒有任何具體證據能證明弗蘭克.魏斯卓姆認識玫瑰.賈瑞特,完全沒有。」
「我要動手了,」她說,「今天不用上班,所以我就想,我要開始這個大工程了。妳想幫忙嗎?」
螢幕上投出來的第一個影像,是兩隻巨大的鴿,體色暗灰,頭胸部橘中帶紅,兩隻鳥面對面,中間有一叢灌木,上面長著深橘色的莓果;這道花窗是方形的,邊框是幾個不同顏色的方塊交替排列而成。
她把水桶裡半滿的雨水澆在草坪上,回到屋裡。我說:「要維護這棟房子一定很辛苦。」
「反正,我才不是多疑,我是懷疑,有警戒心,這不一樣。」
「嗯,那就改天吧,那個地方你一定要去看看,帶艾芙麗一起去吧,開車過去沿途風景也很漂亮。那些彩繪玻璃花窗真的很美,就算最後發現跟玫瑰沒關聯,也值得看看。而且我非常想知道奧利佛.派洛特發現了什麼。」
「星期三早上九點。」我說出口便後悔了,心裡感覺自己像是栽進了陷阱裡;或許這次他邀我來,就是為了問這件事。
「對,」他邊說邊把視線轉向我,「我說了,我把弗蘭克.魏斯卓姆的事和她說得很清楚了,我還讓她看魏斯卓姆其他花窗的照片,但她什麼也不知道。」
我們走到這棟馬廄房子挖空的門邊便停下腳步;外頭的雨滂沱而下,打在碎石路上已然形成的水坑裡,水花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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