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導覽結束後,我在草坪上逗留了一會兒,想像斯坦頓家的孩子在這裡四處嬉戲,以及伊麗莎白穿著褲裝,或長度只及膝的裙子,在這裡大步走過。我想像每當賓客離去,兒女就寢後,她便在客廳坐下,在七月初仍透著暮光的晚間,執筆寫下爭取女性權利的「感傷宣言」。然後她挺身而出,宣讀這份宣言給數百名聽眾聽。當時她一定感覺興奮而激動;當她離開衛斯理禮拜堂時,心中想必充溢著成就感和使命感。她的信仰和行動,為兩個世代以後的玫瑰闢出一條道路,也讓我接受教育和四處旅居的生活成為可能,但我不禁想知道,這些事她是否知道呢?感傷宣言發表的七十二年之後,女性才真正獲得投票權,這時一八四八年參與第一屆女權大會的主講者早已凋零殆盡了。
莉迪亞.朗海莫真是個收集狂:箱子內容物五花八門,從買東西的收據、食譜到夾子等都有,我全都仔細看過一遍,但沒發現什麼特別的東西。
她笑笑,顯得有些倦,或許這個問題她已被問過很多次。「不會很痛,只有穿耳朵上面的時候有點痛。妳資料找得怎麼樣?有發現什麼嗎?」
「我不知道。」
喬弗瑞語音剛落,約瑟便接著說:「我要去美國,我有個親戚在那裡,只要我攢十英鎊,其餘的錢他會資助我。」
然後我便站在卸貨台上,午後陽光熾烈地照著,門在我背後喀噠一聲闔上。
「左耳八個,右耳九個。我上禮拜還穿了肚臍環;不過還沒有勇氣去穿舌環。」
我向她解釋來意,她聽完便說:「我應該有印象,他們把那幾箱東西送來的時候我也在,那些東西應該還沒有人看過,妳跟我到樓上的閱覽室,我找找看。」
我離開辦公室,走到這棟建築後頭的樓梯,爬到二樓和三樓的工廠區,這些地方如今一片空蕩,高高的玻璃窗蒙著灰,機器也早已不在了。這裡曾有工人日復一日走進來,按著一個又一個按鍵,造出各式鎖具零件,每個動作已熟練到不需要思考了,內心則上演著各自不為人知的生活。一九一九年,夢大師開張時,我曾祖父就坐在樓下亞特現在的辦公室裡統籌監督一切;那時玫瑰已離開近五年。四年後,他們買下湖邊那棟房子。六年後,我爺爺出生,愛麗絲離開了家裡。
夢大師後面有一個卸貨台,以前覺得這個卸貨台好高,我們小孩子總彼此鼓吹從台子上往下跳。這裡也還擺著那座可樂販賣機,機器現在已經空了,長形的門只虛掩著。我爬上後門台階。自從幾十年前亞特把鎖具生產的事業賣掉之後,這道門上的鎖便沒再換過,我一直都隨身帶著一根鐵絲,就放在皮包底;不消一兩分鐘,我就摸透這道鎖的構造了,沒什麼尖端或難解的機關。後門打開了,裡頭通往倉庫,貨架上疊滿箱子,光線從玻璃窗格和頭頂高處的天窗流瀉進來。我讓門自己闔上。這裡的走道寬敞得能讓起貨機通行,我往前走,四周牆上傳來我腳步聲的回音。

亞特辦公室的門沒關,我逕自走了進去,就像小時候也常自己隨意走進來一樣,那時這棟建築就像我們的遊戲場。有一次,我玩捉迷藏,躲在爸爸辦公室的壁櫥裡,我蹲在黑暗中,側耳聽著遠處叫我的聲音,突然辦公室門打開了,爸爸和亞特走了進來。他們說話的語氣很尖銳,我閉上眼,想像話語像刀劍一樣在空氣中砍擊。等我再度把眼睛睜開,四周仍是一片幽黑,我好怕,就那樣蜷縮在狹小黑暗的空間裡,爭執結束了,亞特的腳步聲已經離去,我仍嚇得一動也一動。布雷克不知道在哪裡哭了,爸爸咒罵一句,出去找他,辦公室的門在他背後砰地闔上,這時我爬了出來,房間裡的光線亮晃晃的,我的眼睛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見,雙手感覺又刺又麻。
「我們過去看看。」
車子在太陽下停了一整個下午,裡頭十分悶熱,聞起來有灰塵的味道。我把車窗打開,讓湖邊的微風吹入車內。我的肚子叫了,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沒停下來吃東西,但我還是把第二封信從信封裡抽了出來。
我回答:「我來找布雷克。」這倒也是真話。「門沒鎖。」
親愛的愛麗絲:
我用指尖撫過信紙上面的邊緣。這就是故事的開端,彗星來前一年發生的事。這封信替曾祖父的那個燦亮夢想劃下了句點——我們一直相信那是一切的開端。這封信也替我們的家族歷史劃下句點——我們的家族史是一條直線,一代接著一代描述,完全把玫瑰撇除在外。我此刻的感受,正如同在日本的夏夜被地震驚醒時一樣,彷彿天地在震顫晃動,隨時會崩裂開來。我想起那塊美麗的織布,上頭有一排嵌在藤蔓裡的圓月,布料隨著湖邊吹來的風顫動。
「一定是。」
他問:「妳在這裡幹嘛?」
這樣比較好。我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
這是第一頁的結尾,我停下來,耳際飄來那些系譜學學生隱約的談笑聲;我雙手微微顫抖。我從來沒想過是玫瑰自己離開愛麗絲的。我在穹頂閣樓發現的字條,標的日期是一九二五年,是這時的十一年後,那時愛麗絲已經十四歲,看來玫瑰似乎始終沒回來。我想起媽媽的警告:希望妳查到之後不會覺得失望。我意識到自己或許會失望,因為玫瑰或許不如我所想像的那麼偉大,那麼特別。信件散落在光潔的櫻桃木桌上;我深呼吸,把信翻到背面,繼續讀下去。
那晚約瑟睡著,眼睫襯著兩頰的膚色,顯得深黑,外套摺得整整齊齊,墊在頭下;他看起來仍像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哥哥,彷彿我們還未遇上這些劫難,彷彿他還沒改變,我也還沒改變,我倆還未失去我們熟悉的一切。火車再次開動,駛進夜色,引我們進入嶄新的人生。我閉上眼,隨著哥哥呼吸的節奏吸氣、吐氣。待我醒來,新生麥穗和幽藍湖水上,都已映著金黃色的陽光。
汽車跑得多快!我們像是飛起來一般,四周的景致糊成一片片狹長的亮金、翠綠、蔚藍。我緊抓著黑色皮革座椅,風吹散我的頭髮,眼睛都被吹出眼淚來。我從沒以這麼快的速度移動過,也從沒想過這樣的事竟可能發生。
「真的嗎?文件現在還在這裡嗎?」
「現在還沒辦法,抱歉,如果妳想知道,我可以幫妳查查。」
那晚飯桌上,我們從頭到尾都在談那輛汽車;我們的父親坐在全家人的交談聲中,像水流裡一塊靜止的大石。然後他終於把叉子一甩,站起身。
這封信的結尾沒簽名,只用鉛筆畫了枝玫瑰。
「妳怕嗎?」
「玫魂.賈瑞特!」喬弗瑞大喊,把車停在我身邊,他開懷大笑,陽光穿過草帽,在他臉上映出紋路。他邀我上車兜風,我點點頭,便爬上那台銀色機器的後座。
「這裡太安靜了。」約瑟說。
「找到一封信,」我說著,拍了拍攤在桌上和*圖*書的幾張信紙,「其他全都是雜七雜八的文件。這封信裡有些很有用的參考資料,我在想——我可以帶走幾天嗎?」
我們在一個角落轉彎,這裡有一道往上的階梯,最上方接著一片藍天。我們往前走,透過牆,壁縫隙,能看到外頭綠油油的草原隨風起伏,最後我們來到一個大房間,裡頭有一堵偌大的壁爐。喬弗瑞站在房間中夬,四處張望,他的雙頰被陽光曬得通紅。「都可以想像那些修道士在這裡的景象了,對不對?」他說。
接著他們大笑出聲。
「抱歉,真的,如果可以我就會讓妳帶走。」

我打扮得很樸素,穿著我唯一一套套裝,棕色的,配一件菊花黃的襯衫,靜靜坐著,皮製肩背包擱在腳邊。他們眼中的我,看起來又是怎麼樣呢?他們想必不能想像妳,站在台階上,笑著轉身,最後一次向我揮手。
我得快點說完這個故事。有天我正提著一籃雞蛋,沿著這條河邊走,這時喬弗瑞.溫德姆的車駛過小坡,約瑟也坐在他旁邊。
我往椅背一靠,手裡仍抓著這封紙質脆弱、筆跡娟秀傾斜的信。信寫到後頭,字體愈來愈大愈來愈凌亂,上頭的字還兩度超出了信紙邊緣。紙在我手裡顫動,我把信放下,雙手撫臉,用指尖按過雙眉的弧線,順著臉頰往下,滑過頸部曲線。
那位先生點點頭,好像我剛把帳上的整排數字移了一欄似的,隨即埋首做他自己的事了。我從包裡拿出兩個蘋果來吃。
「哇,妳戴了幾個耳環啊?」我緊張地脫口而出,因為如果她有心要看,就能看見我放在手提包裡的信。
現在快中午了,那位會計先生已經下車,他下車前收拾了東西,朝我微微鞠躬,然後便消失在人群裡。不久前他睡得那樣熟,頭枕在我肩上;想到自己再也不會見到他,不會知道他的遭遇,甚至下了火車後,再也不會想起這個人,我心裡不禁感到有點惆悵。
鐵道現在來到河邊,河水呈混濁的銀藍色。以前我們家鄉的村子旁也有一條河,幾乎每年春天都會氾濫,偶爾幾個古怪、奇蹟似的日子裡,我們可以在街上捉到魚,還能把柳條編的籃子放在空地捕鰻魚。
壁爐上的小時鐘敲了四點鐘,輕巧美妙的旋律流瀉一室,聲音隨即被地毯吸住了。不一會兒,樓梯間傳來館員輕巧的腳步聲,我不願多想,直覺把剩下的信全塞進皮製活頁夾裡,放進手提包。幾個街區外的市政鐘打起報時的鐘響,接著館員便出現在門邊,向晚低沉的暮色映照著她耳上成排的銀耳環。
我盤腿坐在床上,把桌上的筆記型電腦拿過來,等待緩慢網路連線的空檔時,抬頭望向夢湖,此時的夢湖呈現藍寶石的顏色,湖面點綴著一道道白浪。遠方傳來風鈴的聲音,一抹抹虹彩在我的手臂和床單上跳著舞。吉隆從雅加達寄電子郵件來了,說他旅途一切順利。現在是那裡的黃昏時分,我想像他在某個陽台上用晚餐,四周有許多蕨類盆栽和藤製傢俱,身旁熱帶的暮色迅速暗下。以前我們總愛到夜市閒逛,挑幾串沙嗲烤肉或幾盤烤魚,或來幾碗熱騰騰的麵。但吉隆現在的公司偏好替員工訂一般的跨國飯店,他要是能溜出來一次,吃一盤淋滿糖漿和玉米的剉冰,就該偷笑了,那是他的最愛。那段我們曾一起度過的歲月,那些慵懶無憂的日子,感覺已經好遙遠了。我試著在Skypy打給他,但他沒回應。
「啊,做什麼?」約瑟的語氣很尖銳。「裝橡皮輪胎的汽車跑起來是馬車的兩倍快,誰還需要木頭做的車輪啊?」
這就是故事的開端,彗星來前一年發生的事。
我們靜靜聽著風吹草動的聲音。
愛麗絲,此刻的妳在哪呢?我用花的名字為妳命名,愛麗絲花的顏色,正是妳父親眼睛的顏色。這就是我要告訴妳的故事,妳舅舅沒法子告訴妳,他不明白。

火車開到這一站,艾略特太太給了我一首詩,是她從一本刊物上抄下來的,她說,這是一首給旅人的詩。寫詩的是個女人,但筆名只叫HD。艾略特太太總說我對文字有種渴求,常給我各式各樣的書。我反覆讀著這首詩。「疾風拂過沙丘,覆著硬鹽的粗韌草原便回應。」其實我不太明白詩的含意,但卻能體會字裡行間訴說的悲傷。
「真是太好了,謝謝妳。那這些東西呢?」我邊問,邊打開我的文件夾,把裡頭的小冊子和傳單給她看。「你們會對這些東西有興趣嗎?」
「我個人覺得很有價值,」她說,「不過這裡不會收這些東西,因為年代不對,但是妳應該好好留著,或許可以問問保存瑪格莉特.桑格文物的人,因為這裡面幾篇關於計畫生育的文章是她寫的,年代或許是一九一二年或一九一三年,這一版的年代很早,滿稀有的,因為不久之後就被當時的郵局查禁了,這些文章違反『康斯托克善良風俗法』,康斯托克法規定所有國民,包含內科醫生在內,都不能解釋關於生育的基本知識。桑格因此坐牢,她的妹妹愛索.拜恩也是,還絕食抗議康斯托克法,差點就死了。」
親愛的愛麗絲:
「像飛起來一樣——對,正是。你們看到那個了嗎?」喬弗瑞邊問,邊指向燦亮綠野中的幾幢廢墟。「那裡在很久以前是一座修道院,後來被亨利八世派兵洗劫毁了。這座修道院會建在這裡,是因為夏天氾濫的時候,這個地方就成了一個島,有的時候還能持續好幾個禮拜。我真想看。」
這會兒約瑟和我一樣沉默不語了。他眼睛直叮著喬弗瑞.溫德姆腳上那雙柔軟的皮靴。我完全知道約瑟心裡在想什麼,不是這個故事很可怕,這故事我也不信——他想的是那個貴族女孩,和那個沒有前途的男人,那個男人就是毁滅一切的根源。我感覺更羞恥了,因為我們的靴子,我和約瑟穿的靴子,都是破舊的工作靴。我們也是沒有前途的人。
艾略特太太家的窗户能看到妳房間,她答應幫我看著妳,她答應幫我把那條毯子給妳。我知道自己非走不可時,便開始每晚織那件毯子。約瑟很冷淡,連再見也沒跟我說,但他塞了一張字條在我口袋裡,還留了五塊美元。我可以買個蛋當早餐,但我要省起來;每分錢都讓我能更快回到妳身遭。艾略特太太叫我不用擔心,她那些朋友人很好,會到車站接我。我不用擔心,可是我還是擔心。
園區主要建築裡立著許多真人大小的雕像,有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露克瑞蒂雅.莫特和妹妹瑪莎.科芬.萊特,還有麥克林托克家和杭特家的姊妹,以及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這些人齊聚www.hetubook.com•com在大廳,彷彿是一百五十八年前初抵達塞尼卡瀑布市女權大會的情景。櫃檯的工作人員帶我上樓找檔案保管員。檔案保管員名叫佳兒,個子很高,嗓音低沉,眼瞳深棕,眼神慧黠。我跟她解釋我的故事,並問她那幾箱文件的下落,她專注聆聽,帶著一臉沉思的表情。
我瞄了一下時鐘,現在已經兩點多了。「我很快看一下。」我說,然後便開始了。
「喔不用,不用麻煩了,真的。」我站起身,勉強離開那幾箱我想看卻沒辦法看的東西。「我說了,那些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東西,除了我以外,對其他人都沒什麼價值。我可以等沒關係,不過我星期五才能來。妳說你們幾點開?」
媽媽發現那塊布料時,布用素色的紙包著,藏在曾祖父行李箱的內裡,包裹裡夾著一張手寫的字條。現在這些信或許解開一些答案,但卻引起我心中更多疑問。因為現在我能想像玫瑰坐在深夜寒冷的客廳裡織布的畫面了,我彷彿能看到她的呼吸起伏,能想像她的手指因針線活而發麻。這些我全都能想像,但我還是沒辦法理解她離去的原因,也不懂那件毯子為何歷經那麼多年都沒被打開過,無人聞問。我想知道玫瑰的遭遇,同時也想知道她女兒的遭遇。
我的臉頰漲得火紅,悶不吭聲。直到把話說出來,我才明白自己的渴求有多深,儘管我一直都明白,這樣的感覺超越常規、難以言傳,每當我步入寂靜的教堂,不管是去縫補禮袍或祭壇墊布,我總感覺自己比在世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更有生命力,更能諦聽。
旅行時,時間變得不同。這晚不像昨晚,昨晚我躺在我們的小房間裡,醒著,聽妳輕柔的呼吸聲;這晚也不像多年前我和約瑟到這塊新大陸的那晚,那趟車程中,火車每次靠站我便醒來,車站裡的燈光和人說話的聲音飄進陰暗的走道裡。
儘管有那件醜事,但約瑟很愛妳,因為他敬愛妳父親,還有珂拉,雖然她不喜歡我,但她自己沒兒女,所以對孩子很是寵愛。
我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我想當牧師。」但話一出口我便明白,這是真心話。「我想站在教堂裡,說那些話,當一個牧師。」
「玫瑰不會說出去,」喬弗瑞說著,往牆角扔了一塊石子,「她不會說,因為她也要講一個自己的祕密。玫瑰,妳有什麼夢想?跟我們說啊,妳想當公主嗎?」
「好吧,那我明天再來。」
他說:「不要生氣,我只是覺得妳太美了,不該當牧師。」然後他迅速俯身吻了我。我被那感覺嚇到了,就像花朵給太陽曬得綻放開來。我沒把身子抽開。
我不禁想,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逃離熟悉的一切?玫瑰,和我那懷抱夢想、無憂無慮睡著的曾祖父,究竟是什麼樣的劫難,讓他們坐上那班火車?我翻了翻活頁夾裡的其他信封,想像玫瑰俯身寫這些信,就著微弱的光線,一顆心因失落而糾結。
「不,恐怕不在了,那幾箱文件我們是四個月前看過的,從紀錄看來,我們找到三項跟大會相關的資料,但現在都還在處理中,至於其他東西——我看看,找到了,在這裡,其餘的文件我們送到拉法葉歷史協會了,我們常把東西轉給他們,有些對我們沒有用的文物,對他們來說卻很有價值,妳或許可以去那裡找找看。」
同時我會天天寫信。或許這些信妳永遠讀不到,或許我很快便回去,妳甚至不會記得我離開過,但我還是會寫,哪天等妳大了,有這些信,就能明白我多愛妳,即便今天妳午睡醒來,在午後灑在床上的陽光裡伸伸懶腰,發現媽媽不見了。
女權國家歷史公園位於塞尼卡瀑布市,開車一個多小時就能到,而且星期日也開放。我把我用的碗盤洗了,然後收拾所有筆記和影印的資料,以及原本在穹頂閣樓裡找到的文件,便出門上路了。儘管國家公園的人似乎不太可能還留著瓊安.羅睿給的幾箱文件,而且那些文件裡也不太可能有關於玫瑰和她生平的資料,但當我駕駛在起伏的鄉間,穿過一個個百年前玫瑰年輕時曾繁華過的運河古鎮,心裡仍感覺很樂觀。或許她也曾到過這裡,一想到這點,就讓我滿懷興奮。無論她是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她的人生故事都是整個故事的一部份,而且或許能解釋我自己的人生故事。
「是很久以前啊。」
「女孩子不能當牧師。」喬弗瑞也附和,但語氣比較友善。
我這時還說不出話來,只點點頭。喬弗瑞笑出聲來,下了車,把手伸向我,我握住他的手,從這輛銀色的汽車走下來,就像童話中的少女。
我看了一下手錶,現在已經五點多,我竟在車裡讀信讀了將近一小時;還有很多封沒讀,但我感覺自己一時半刻間不能再承受更多資訊了。我把信紙塞回樸素的信封,然後把信全塞回放在副駕駛座的活頁夾裡,接著便轉動車鑰匙駛離市區,再度開上一條又一條的地方道路。我把車窗開著,讓風吹進來,一邊試著釐清我目前發現的一切,從不同的焦距看這個世界。
我下樓,看到媽媽還把咖啡熱著,冰箱裡有一盆新鮮的藍莓,她留了紙條告訴我她去哪。我在廚房吧檯上一邊吃著香甜飽滿的藍莓,一邊翻閱最新一期的《夢湖公報》。這一期的特別報導講的是奇岡的玻璃藝品工作室——照片中的他站在窯爐旁,一隻手臂緊緊地摟著麥斯。奇岡稱窯爐為「榮耀孔」。除此之外,這期公報還附加了兩大張插頁,報導後勤基地那塊地的歷史及衍生的爭議。
「好了,」她一邊說,一邊用力把最後一箱擺在桌子邊緣,把手拍乾淨,然後指一指我放在桌上的文件,「都還沒整理,我剛說了,可能大部分是收據、帳簿,或是一些她寫給自己的神秘難懂的紙條,不過妳還是可以看沒關係。我們四點閉館。」
妳仍在那兒,妳仍待在那個地方。寫了這麼久,讓我的手發疼。車輪規律向前轉動,讓我的心發疼。
「我覺得那是汽車!」我好興奮,我以前從沒親眼看過。
我和佳兒道謝,並留下我的住址和電話號碼,請她發現什麼的話再通知我,然後便驅車前往拉法葉歷史協會,沿途駛過幾條寬敞的大街,兩旁盡是氣派的宅邸和寬闊的草坪。拉法葉歷史協會座落在一間富麗華美的房子裡,建築呈安妮女王風格,屋頂有精緻繁複的飾板,整棟房子維護得宜,只是看起來需要重新油漆一番;我踏上通往協會大門的台階時,第二階還向下凹陷。結果原來我運氣很好,因為這裡星期天休館,這天是因為有些上系譜學的學生參觀,才特別開放。我踏入大廳,這個空間修復維護得十分完善,牆的下半部飾有厚實的桃花心木護牆板,其餘地方貼著乳白色壁紙,上頭有小小的綠色印花。一個穿了鼻環和唇環的年輕女人坐在一張大桌子後,正在讀東西,她好整以暇讀完一個段落,才把書和圖書籤夾進書頁,抬起頭來看我,嘴唇下方小小的鑽石熠熠發光。
這頁信寫到這裡便結束了,信封裡也沒有其他信紙;我把其他信從皮包裡拿出來,擔心第二張信紙是不是遺落在箱子裡,或是根本不見了。讀到這裡,我已經深深沉迷在她說的故事裡,我感覺自己一半在這輛炙熱的雪佛蘭裡,一半卻在百年前的那台銀魅裡,在泥土路上顛簸行進,前往那座修道院的廢墟。一個人第一次坐上汽車,感覺想必十分驚奇吧,儘管當時他們的時速或許不過十幾二十公里。無論玫瑰之後會遭逢多大的創痛,在這歡騰的時刻,這樣陽光明媚、冒險刺|激的日子裡,她必定還不識愁滋味。我翻找整理一封封信件,像在玩撲克牌似的,整理到快一半時,終於發現有個信封露出一張信,信紙和我腿上的這封完全相同,就抽出來打開,發現內容確實是連貫的,我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我做妳的洋裝用了黃緞帶。我也綁了一條在自己手腕上;寫字時,黃緞帶便在袖口下不時閃現。車上其他乘客沒人注意我,大家都做著自己的事,他們看起來都十分尋常。不曉得我自己看起來是否也是那樣;這讓我不禁要想,他們的心裡是不是也藏著什麼祕密。坐我對面的老太太一直凝視著窗外,她想起什麼呢?還有坐我旁邊的一位先生,在帳薄裡加總著數字,還有那對不時對窗外風景驚嘆的年輕農民夫婦——他們心裡都有什麼祕密,什麼夢?
「嗯,我查一下,」她說,「我們這裡主要負責跟一八四八年大會相關的事件和文物,所以如果那幾箱不是相關的文件,我們可能就不會留著。」她從矮架抽出一本帳簿,打開翻找,一邊用食指掠過每一行資料。「有,好,找到了,是瓊安.羅睿對吧?這裡有她捐贈三箱文件的紀錄。」
我讀到這裡停了下來,望向車窗外,看著兩個年輕人踏著自行車,騎過安靜的街道,消失在轉角處。玫瑰寫下的這些字句,我能感同身受,自從看見那道智慧窗,看著窗上對創世紀的美麗描繪後,我腦裡便一直想著同樣的事。此刻想起窗上圖案栩栩如生的色澤,那渦狀的風,是世上神性和靈動的展現——靈,氣息,我就更確信玫瑰和那些花窗絕對有關聯。
「不會痛嗎?」
「對我來說很重要,對我家族很重要,可能沒什麼歷史價值——妳懂的,主流歷史。只是對個人有意義而已,所以我才想借。」
故事的開始比那還要早得多。那是一個尋常的夏日,我在葡萄園裡除草,暫時歇著,舀水桶裡的水來喝,這時我一眼瞥見樹後面飛揚的塵土,還有快速掠過的銀光。
「我不怕,這就像飛起來一樣。」約瑟說。
我心裡閃過幾絲驚慌。還有一個箱子我連看都沒看過,但星期三奇岡已經安排去看後勤基地的禮拜堂了,我最快要等到星期五才能回來。但我露出微笑,聳聳肩,心裡明白還是不要小題大作比較好。
「妳喜歡這輛車嗎?」喬弗瑞.溫德姆就站在我身旁;我點點頭,害羞得不敢說話。喬弗瑞家擁有村子裡大部分的土地,教堂墓園裡有許多溫德姆祖先的墓碑,最早能追溯到一一三四年。之前有個冬天,我們在結冰的池塘上溜冰,喬弗瑞一直在後面追我,直到我腳下冰的顏色突然改變,原本不透光的顏色變得透明澄澈,底下幽黑的池水清晰可見;喬弗瑞大喊,抓住我一隻胳臂,把我從險境拉回來。現在他變得好高了,我的下巴才到他肩膀那麼高。
房裡一時之間彷彿沒了空氣。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便轉身離開,走到店裡去,約瑟站起來跟在父親後面;不消幾分鐘,爭執便開始了。我們把餐桌收拾乾淨,靜靜地沒說話,任由他們說話的聲音湧起、退去、再湧起。
「妳確定這不重要嗎?也許我應該打電話問我們總監。」
我隨著她爬上寬敞的螺旋狀樓梯,來到二樓的閱覽室,房裡滿是成排的書架,牆邊擺了一座落地鐘,發出輕輕的滴答聲。房間正中央放了一方偌大的櫻桃木書桌,搭配成套的座椅,材質厚實。沒裝窗簾的窗子光裸著,窗玻璃微微變形。她爬上另一道樓梯,身影消失在我視線中,幾分鐘後便捧了個大箱子回來。她說:還有另外兩個。我等不及了,她上樓去拿那兩個箱子時,我已經開始看第一個箱子裡的東西。裡頭有雜七雜八的各式文件、資料夾、文章,我一樣一樣拿出來看。
「九點。」
他喃喃說道:「這是我真正的秘密。」我能感受到他的鼻息在耳邊,臉頰撫著我的臉頰。「玫瑰.賈瑞特,這祕密我只說給妳一個人聽。」
「不好意思,我們明天休館,平常是開放的,但是因為今天有這堂課,所以明天會閉館;我們在實驗哪天的訪客人數比較多。不過我們星期三跟星期五都會開,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一點。」
「去啊,」他叫我,「摸摸看啊。」
艾略特太太催我快點,但我沒辦法,我只是繼續往門廊的方向看著,盼望妳出現,但妳沒再出來。
我把手中的信翻過來。玫瑰.賈瑞特也同樣讓時間的面紗蒙著,穿著一襲棕色套裝和一件黃襯衫,兀自上路——她究竟要去哪?她為何離開哥哥,拋下自己的骨肉?究竟是什麼醜事,逼得她非走不可?一想到我對她們母女倆的遭遇一無所知,心裡便覺得沉重。此外,我心裡也益發湧起怒氣,不禁了解為何我一輩子都不知道有玫瑰.賈瑞特這個人的存在。如果我知道她的生平,就能從中學習如何過我自己的人生,這不是一顆彗星閃逝的光芒能教我的,也不是定居一地的人生能教我的。我有好多問題。玫瑰究竟如何影響弗蘭克.魏斯卓姆那些溢著光、玻璃鑲成的美麗花窗,又究竟如何寫下這些情感熾烈的信?歷史協會隱身在鍛鐵柵欄後,靜默不語,緊摟著它的祕密。
我嚇到了。我知道約瑟說的是誰。我母親有個表親,每年都會寄一次東西來,各種小玩意兒、糖果,有時還寄錢幣;母親總把他簡短的信放在廚房抽屜裡。
她被我這麼一問嚇到,摸摸滿是耳洞的耳垂,然後露出笑容。
我最可愛的女兒,今早我離開妳了。那時妳正在花園的魚池旁,把碎石攏成一個小丘,身上穿著那件我替妳做的暗黃色洋裝。妳現在才三歲,卻已經好聰明,妳拔下橘色金盞花的花瓣,灑在水上,妳說:要餵魚魚。我把妳攬得緊緊的,妳的頭髮,以前小時候蓬鬆得像一團蒲公英,現在都平順了,又滑又亮的:妳身上有香皂和陽光的味道。然後艾略特太太來了,珂拉也喚妳進屋吃午飯;妳一階一階慢慢爬上台階,階梯對妳小小的腿來說還太高了,妳轉過身來,笑著對我揮手,然後身影便消失在門裡。
故事還沒完,但此刻我得先收筆了。
阿約回答:「喔對啊,我也還記得小時候的事。」他沒回答我的問題。「捉迷藏,感覺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因為這裡有一個祕密啊,我叔叔說的,他說來這裡的每個人也都要說出自己的秘密。」www.hetubook•com.com
對面紀念館的門打開,那位館員走了出來,她戴上太陽眼鏡,停下來檢查門是否已鎖好,然後便急忙走下階梯,邁向她的冒險之旅,一串車鑰匙在左手晃著。她步履如飛,很快走過一棟又一棟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坐上一台檸檬黃的福斯敞篷車,隨即驅車揚長而去。
現在已入夜,我寫信時已快看不到字。那對年輕夫婦到用餐的車廂去了;老太太從手提包裡取出一條餐巾,攤開墊好,脫下頭上的帽子,小心翼翼地吃一塊牛肉三明治;坐我身旁的會計師打起瞌睡來。剛剛有一段時間,我們經過了數不盡的平房和公寓,車速很慢,我甚至能瞥見一些人家在飯廳用晚餐、坐在椅上讀書、或伸手拉上窗簾的身影。接著,路旁不再是公寓,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工廠,火車又加速起來;然後車廂內又是一片漆黑。我吃了一小塊麵包,盡量忽略那烤牛肉的香氣。
到了塞尼卡瀑布市,我先在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紀念館停下。她在一八四七年到一八六二年間曾居住於此。我到的時候,有個導覽場次正要開始,一位國家公園解說員帶我們走過一間間設計樸實的房間,每一間房內都有寬木地板和廣角窗,當年從這裡望出去,外頭是一棟棟的公寓、蓬勃發展的工業區,以及數個果園和花園,園子佔地兩英畝,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一面養育七個子女,一面管理這些園子。她先生隨著巡迴審判法庭四處旅居工作,常不在家;她曾寫道,自己常為渴求知識所苦,儘管日常家務繁忙,仍不能緩解這種痛苦。
阿約摸摸門把,對我說:「奇怪了,今天不是禮拜天嗎?我們五點就關門啦。」
第二個箱子也差不多,彷彿有人把一張書桌和幾個檔案櫃的東西全倒進這個箱子裡似的。但我在裡頭確實發現提到玫瑰的資料:這箱裡頭的帳簿開始出現她的名字,某些開支由她支付,有些收據也是開給她的。這些文件慢慢堆成了一小疊;雖然一開始看到她的名字很是興奮,但隨著時間過去,我原先迫不及待的感覺也漸漸褪去,畢竟,這些零散的文件告訴了我哪些我還不知道的事嗎?我持續翻找、分類,同時一直留心房裡光影的變化,以及時鐘的滴答聲響。找到接近箱底的地方時,我發現了一個緞帶綁著的皮製活頁夾,我心想,應該又是一本帳簿或帳單本吧,但我一打開活頁夾,一封封信便掉了出來,有好幾封,每個信封都不同,但都出自同一個人的手,一看就知道和穹頂閣樓裡發現的紙條是同一個筆跡,字體傾斜,清晰有力——是玫瑰。我用顫抖的手打開最上面的一封信,信紙粗糙泛黃,玫瑰的字跡密密麻麻寫滿整張紙,原本深黑的墨水已褪成樹皮般的色澤。上頭標的日期是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四日。
「妳不能告訴我那三件相關的東西是什麼嗎?」
喬弗瑞靠在石牆上,開口說:「好吧,我再告訴你們一個故事。以前,有一個很美麗的女人,她出身貴族,卻愛上一個沒有前途的男人,所以被家裡人送走了。幾年後,她到這座修道院來,卻很驚訝地發現她的愛人竟然成了一個修士。兩人就這樣開始幽會。」喬弗瑞講到這裡暫停片响,然後壓低音量繼續說:「後來大家找到他們的時候,發現女人被砌在一堵牆裡,就在這裡,還活著。」
「對,呃,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布雷克或許還在,然後,嗯,我就一直想到我們小時候的事,以前我們常常在這裡玩捉迷藏,你還記得嗎?所以我就上樓看一看。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問他;這時我已經鎮定了一點,膽子也大了。「這是誰?」
妳不知道媽媽要離開妳了。
她慢慢翻過一遍,每份資料都仔細看過。
那位會計師睡著後,頭垂到我肩上,他很窘迫,為了向我賠罪,便從帳本撕下一張空白的紙送給我。這位先生家住波基普西,替一家報社管帳,這樣的生活聽起來多乏味,但他看起來似乎很快樂,他告訴我波基普西市的許多事。他在那裡有一棟房子,但他沒結婚。他望著我的手,看到我沒戴戒指,便開始問我許多問題。我稍微想像了在他整齊的屋子裡打理家務的畫面。然後我就和他提起妳父親,我說他在法國打仗,失蹤了。
喬弗瑞眼神幽然,慢慢地說:「我想去印度。我明年要去讀劍橋大學了,然後就得回來跟我父親一起工作,但我不要那樣的人生,我想看這個世界,我要加入英國皇家海軍,當一個軍官,這就是我的秘密。」
他說完便往廢墟走去,約瑟也去了,我跟在他們後頭。陽光熾熱,我們兩度驚動到草叢裡的蜻蜓,蜻蜓成群飛起,像雲一樣飄開。
「妳想當牧師!」約瑟重複我說的話,語氣輕鄙。「別蠢了。」
約瑟看著我說:「玫瑰,妳敢說出去,我就讓妳吃不完兜著走。」
「那一定是溫德姆家的。」
我想像伊麗莎白.凱迪.斯坦頓也曾走在這些街道上,後頭緊跟著一群兒女,她腦海中有無數言語如暗潮湧起,在她停下來買花、買糖、買蛋時都不停催促著她。她快速趕回家,把一袋袋雜貨散置一桌,迅速寫下幾張字條,捕捉稍早腦中那些迫切的重要想法,草草寫下我今天讀到的字句:「我們都是孑然一身來到世上,和所有前人都不同……大自然不重複她做過的事,一個人靈魂的潛能也不可能和另一個人相同。」她的孩子在不遠處呼喚她,她嘆口氣,把筆擱下,走向兒女。我想像她和蘇珊.安東尼,以及聲名狼籍的愛米莉亞.布倫姆一起站在街角,愛米莉亞穿著那令人鍾愛的褲裙,以便行動自如、不受侷限——她們全都聲名狼籍,伊麗莎白、蘇珊、愛米莉亞這三個智識不凡的年輕女性,心懷夢想,在一個尋常的夏日裡,彼此交換想法。
四週一片沉默,只有風在充滿陽光的空氣裡流淌。
我便伸出一隻手,撫上車子銀白燦亮的形體。
我們到廣場時,大家已從店鋪和住處裡湧出來,都把手遮在眼睛上張望。賣食品雜貨的馬爾克斯先生說,那是一台勞斯萊斯——他說這種車款叫做「銀魅」。
「啊,太可惜了,不能破例嗎?」
「那你有什麼秘密?」我問。雖然之前我幾乎不敢開口,但在這裡我感覺無拘無束,彷彿我倆之間所有無形的界線都消失了,我可以暢所欲言。
汽車越開越靠近,一點聲音也沒有,連在村中心草地停下來時也沒發出半點聲響,亮晃晃的,好像鏡子。每個人看著汽車,反射回來的畫面都不一樣,有人夢想馳騁,有人夢想得到一份工廠工作,有人企盼改變。妳舅舅俯身靠近車頭;我眼睛直叮著銀亮的引擎蓋,最前面有個小小的銀色的女人,背上有銀色羽翼,站姿像是要躍起,像要飛騰入空。
她遲疑了一下,眼神望向那幾個箱子,又轉回來。「如果可以我就會,但我明天不在,我要跟男朋友去露營。」她似乎開始有了興趣,有些好奇,把信最後一頁的結尾唸出來。「『妳仍在那兒,妳仍待在那個地方。寫hetubook.com•com了這麼久,讓我的手發疼。車輪規律向前轉動,讓我的心發疼。』看起來像一封情書。」
我逕自走出閱覽室,先她一步走下樓梯,緊緊摟著我的手提包,左手拂過雕刻拋光過的扶手。她跟著我走到蝕刻玻璃鑲成的門旁邊。我注意到門鎖是電子鎖,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我是非等不可了。
一九一四年九月十五日
「真的嗎?」我問。
一陣風吹入車內,帶著水的氣息,我想起我那幾個年紀小小的日本學生,想起我們沿著海濱散步,我教他們的那些字:海浪、水、石頭,也想起自己說過那番他們不能理解的話:小朋友,有一天,你的孫子說不定會喝到你的眼淚。我把第二封信攤開,這張信紙是一張帳簿紙,上頭印著淺藍色的線格,我開始讀這封信。
回到夢湖時,地方上正在舉行一場賽船大會,街上車水馬龍,滿是觀光客。有一條路可以繞道避開夢湖,我一時心血來潮,便轉彎開上排水道那條路。「四季豆」裡滿是客人,還有許多人拿著呼叫的響鈴器,站在人行道上等位子,靠湖邊的陽台區傳出一陣陣談笑聲,飄揚過街,直達我耳畔;玻璃藝品工作室的人潮也同樣川流不息。
他們會好好照顧妳,我衷心企盼。
「不好意思。」她聳聳肩,走進閱覽室拿起那封信。我不希望她碰那封信,她讀信時,我努力把雙手交握在腿上,按住不動。「嗯,這封信還沒歸檔,其實我根本不應該讓妳看的。這封信很重要嗎?」

我們便放下手邊工作,往村裡跑去。
「我要走了。」約瑟說完,便走過殘破的樓梯,消失在走廊盡頭。我想追上他,但這時喬弗瑞一把抓住我胳膊;我腳下踩著枯葉,頭上能望見天空。
這座修道院讓我們靜默下來。房子的屋頂已經不見了,但有幾道牆仍矗立在原地。喬弗瑞從鐵絲籬笆鑽進去,很快消失在一道走廊裡。約瑟急忙跟著他,我也跟著,但速度比他們慢多了。我腳下的石頭踩起來沙沙的,滑滑的,石牆上有一道道雨水流下的痕跡,地上散落著枯葉。
昨晚寫的信多喪氣啊,但我一覺醒來,已經感覺好多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讓我這樣回答,或許是四周的寂靜,或許是從石頭裡湧現的層層過去,那些多年來人們在這裡說出的禱告,給了我力量。
我走到能鳥瞰整個夢湖鎮的窗前。遠處碼頭邊停著許多船隻,船的桅杆在湖面上起伏。這舊工廠裡的空氣熱而凝滯;我在一片蒙塵的窗玻璃上寫下自己名字的縮寫,然後擦掉。雪佛蘭車蹲踞在停車場,像一隻從其他時空飛來的彩鳥。我在這裡駐足好一會兒,從一道窗走到另一道窗,看著對街翻新的工廠進出的人群,男男女女都笑著,無憂無慮,彷彿過去從來沒有其他時代存在過,未來也不會有新的時代頂替,對世世代代曾在同一個地點活過的生命毫無知覺。
最後喬弗瑞終於把車停在一面破損的石砌籬笆旁,這道籬笆雜草蔓生,早已坍塌得不成樣。喬弗瑞轉過身來,一隻胳臂擱在座椅後,對我微笑。
「那是什麼?」我問。我的朋友愛倫也站了起來。
我保證——我保證——我一定很快就回去找妳。
這封信改變了一切。這個形塑我和身邊所有人的生命的故事,自此不同了。他一定會從彗星的事開始說,但那根本不是故事的開端。
而現在,我打開一道壁櫥的門,架上擺滿各式文件、檔案和帳簿。我讓門啪地一聲自己闔上。窗邊的畫架上有「登陸」的規劃。亞特辦公桌上放了一個資料夾,裡頭有估計的預算數字,我拿起來,然後又把手一放,讓夾子掉到地上去。辦公室一片靜悄悄,日光斜斜地照進來,在桌上映成一個個方塊。回憶起那個本來已然忘卻的下午,讓我心中再度湧現憂慮和背叛的感覺,我不清楚這些感覺究竟源自當下,或是過去,甚至不清楚現在和過去之間是否真的能切割開來。
「那我會再來。」
喬弗瑞說:「帽子抓緊囉。」不過我跟約瑟頭上根本沒戴帽子。然後車子便發動了。
熱氣不停積聚,一滴滴汗自我頸間滴落,我匆忙走下樓梯,心裡想著玫瑰,還有鎖在車裡的信,掛念著那層層的過往。我走到樓梯最下面時,差點撞上阿約,嚇得倒抽一口氣,把手摀在胸前,阿約也站住不動,看起來和我一樣嚇傻了。他穿著短褲和夾腳拖鞋,手上拎著六瓶裝的啤酒,一頭金黃的髮色已經被夏天的太陽曬得更淺了。他背後站著一個年輕女人。
我把車停在夢大師後面的碎石子停車場,不理會那些寫著「禁止進入」的牌子。夢大師今天沒營業,附近靜沉沉的。我把那個活頁夾放在座椅下面,鎖上車門,按了遙控器上的鉻製按鈕,又檢查了兩次,確定鑰匙已經帶在身上。碎石踩在腳下十分粗糙,一股熱氣從石子地蒸騰而上。我腦裡閃過去找奇岡的念頭,不過我們星期三去禮拜堂看花窗時就會見面了,而且他現在想必在忙,不是在工作,就是在陪麥斯,就算不忙,也可能癱在沙發或那張大床上休息,讓挑高天花板上的風扇喀噠吹著。我想到這裡,便不禁想像自己也在那裡,他或許會轉向我,就和多年前我們在同一個地方的時候一樣,身旁全是廢棄的工廠機械,窗外日光漸暗,而我們探索著彼此。這個清晰的畫面讓我心頭一驚,自己竟然這麼想知道事情會不會如此發展。但我不清楚的是,這份渴望究竟來自當下,抑或來自那段未竟的過往。我指的不只是和奇岡的過往,也不只是渴望知道如果我留下了,我倆之間會如何發展。我想了解的是那些我不堪想起的過往;假使我沒有一直不停地離去——離開每個國家、每份工作、每個我摯愛的人,一切會如何呢?我踢踢腳邊的碎石子,沒去找奇岡,轉而走到夢大師的後門。
「還有活兒得做,多得很,」我們的父親對約瑟說,「走吧。」
愛妳的母親
玫瑰筆
「算是吧,是一封媽媽寫給女兒的情書。」
「好吧,露西,不耽誤妳的時間了,妳走之後我再檢查一下門鎖。」
隔天早上醒來,外頭陽光明媚,空氣讓雨洗得新鮮潔淨,我多年前掛在窗上的一串稜鏡,在天花板和牆上灑落數十道小小的彩虹;這時還是一大清早,天氣冷得要蓋毛毯。我伸展一下身子,然後躺回狹小的床上。屋外,安德開車來接媽媽共進早午餐,車輪把車道上的碎石子壓得吱嘎作響,接著便聽到他關上車門、走上階梯的聲音,紗門砰地一聲闔上,然後媽媽的笑聲飄揚,她笑,接著安德也笑,然後是一陣靜默,我想像他們正站在滿是陽光的廚房裡接吻。緊接著又是門開闔的聲音,他們飄移的交談聲,以及踩在台階上的腳步聲。他們要離開時,我坐起身往外看,安德繞到車另一邊開副駕駛座的門,媽媽抬頭對他微笑,俐落地坐進車裡。
還有,他一定會從彗星的事開始說,但那根本不是故事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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