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岡饒富興味地看了我一眼。「他邀妳去看的嗎?」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此刻我心裡其實沒在想這些花窗,而是想起爸爸被拖上岸的那天。
柔伊說:「對啊,我也是,露西說她是我們的祖先,不過我從來沒聽過她的事。還有這些窗戶好美,可是我不知道這些故事,妳可以跟我們說嗎?」
「超酷的,這個地方關起來多久了啊?」柔伊說。
「話說回來,那些窗真的是寶藏,非常獨特。妳看到奧利佛的樣子了嗎?他興奮得簡直快昏倒。」
她接著說:「好,下一道窗,這個拿著捲軸的女人叫做戶勒大,是希伯來聖經裡的人物,這是一個很棒的故事——國王在聖殿的牆裡發現古代的律法書,就去請教戶勒大這些律法書有什麼意涵。戶勒大是一位先知,那時還有很多男的先知,可是國王卻選擇去問戶勒大,因為她有智慧和同理心。妳們看,她站在聖殿台階上,手裡拿著捲軸,大家都聚在一起聽她說話。」
我點點頭。「真的很美。」接著我忍不住說了出來:「妳知道嗎,這個女人是我們家族的人,這裡面有幾道窗是她設計的,妳看到花窗底部的那道圖案了嗎?那就是我們祖先設計的。」
「妳知道她晚年過得怎樣嗎?」
但我還是沒說,而是說了玫瑰的事。「妳知道嗎,她做過錯事,沒錯,可是她那時候好年輕,才剛開始摸索人生的路,卻失去了她愛的一切,感覺好不公平。」
「不知道,我只怕她可能過得很悲慘。」
「噢,是啊,」他露出笑容,然後朝前方點點頭,「不過應該沒有奧利佛的一半興奮。」
「應該是,她之後也一直沒辦法忘懷。」我摟住雙臂。禮拜堂裡帶著濕氣和霉味,涼颼颼的,要是我帶毛衣來就好了。我想著這些女人的圖像,這些絕美的藝術,被深鎖在這裡幾十年,心裡突然一片悵然。我不禁想到,最後那個主日禮拜的早晨,聚在這裡的人,後來都怎麼了呢?那些悄聲祈禱的人,那群人的希望、悲痛、夢想,後來怎麼了呢?這些如今都已全然消逝。玫瑰後來怎麼了呢?
「對啊,橘子口味的,摻了蜂蜜,很好喝。」
「我也不懂。」我說著,想起兒時我在教堂時總能感受到的那股平靜,也想到我跟吉隆曾經去過一座在山裡的廟宇,那座寺廟是深色木頭蓋成的,屋頂尖起,造型優雅,還能聽到遠處傳來流水聲。
「怎麼了?」奧利佛問。
於是我仔細端詳每一道窗。每個人物都同樣穿著飄逸的袍子,有的翠綠得像初生的青草,有的碧藍如湖水。突然間,我看出奇岡說的是什麼了,先前我完全沒發現:在每一道窗裡,有的是袍子的扣環處,有的是腰帶邊緣,有的在髮間,全都出現了魏斯卓姆特有的花朵圖案——每道窗裡都有玫瑰,朵朵小巧卻耀眼,極深極深的紅。
我們細細凝視這個窗中的女人,看著她一頭秀髮傾瀉,長袍也柔軟地披垂著,手裡懷抱著一個雪花石膏罐。蘇希繼續說:「這一幕真的有很親密的情感。有時我會想像這個畫面——甘松的馨香飄散一室,然後她把甘松香油淋在他頭上,為他施塗油禮。門徒都反對,認為這樣是浪費金錢,但耶穌卻為她辯護,他說:『普天之下,無論在什麼地方傳這福音,也要述說這女人所作的,以為紀念。』但幾千年後的我們,卻沒說她的故事,連她的名字都不確定了。」
「所以是他不想來嗎?」
「酷耶。妳知道嗎,我很喜歡畫畫,說不定這是遺傳。」柔伊說。
奇岡站在不遠處笑出聲來。
「這是一種集體潛意識。」我打趣。
我說:「她是一個被遺忘的女人。」我想起玫瑰,她不是先知,也不是聖人,只是一個尋常的年輕女孩,在寂靜的暗夜裡,沿著滿是車輪痕跡的泥土路走回家,夏日的空氣輕柔拂過她雙臂,而一切都讓彗星奇異的光芒改變了。她輕巧地走進花園,穿過廚房的門,上樓進到她狹小的房間,整晚躺著,不能成眠,在腦海裡重播晚上發生的事。她知道一切都改變了,但還不知道會怎麼改變。那時她仍相信眼前這個新的故事是她自己的故事。若不是有那塊布料,玫瑰也會消失無蹤。
「說不定。」我回答,但心裡又湧起對玫瑰的佔有欲;我總覺得她勇敢卓絕的精神是在我身上。
這當然不可能。回程的途中,無論我們沿著溪岸往上爬,或在林裡循著來時的足跡往回走,我一直意識到奇岡的每一個步伐、每一次呼吸。中途,他在一處空地停下腳步,指向一叢被踩過的灌木,上頭依稀可見動物足蹄的痕跡。我想像一群白鹿聚在這裡,挨在一起,像冬日冰封大地的雪,想像牠們活躍的姿態,充滿靈性,靜默無聲。我多想假裝中間這些年不曾存在,假裝我和奇岡仍停留在失落前的那段時光。在那之後,我們更沉默了,只在林裡輕聲走著,然後穿過曠野,經過大門深鎖、一片沉靜的禮拜堂。雖然我一直想像著那些白鹿,在心中描繪牠們的姿態,身軀像兔子般柔軟,羚羊般矯捷,雪堆般潔白,但我們從頭到尾都沒見到鹿群。
他把一個圓滑的物體壓在我手心上,我定睛細看之前,腦中首先想起的是先前那個在林間尋找玻璃球的夢,還有夢裡充滿的渴求。我不禁臉紅,彷彿奇岡能看穿我的心思。
奇岡拉開他廂型車的車門。我喚道:「奇岡。」但我想不到還能說些什麼。
他微笑說:「露西.賈瑞特小姐,以前我們會因為這樣就怕了嗎?」
我慢慢地從一道窗走到下一道,每道都令人驚奇萬分。這些花窗描繪的其實是多麼尋常的景象——女人拿著穀物、罐子、幾籃水果,在花園裡,在和-圖-書河岸旁,在井邊,或在墓前,但構圖卻如此協調,美得令人讚嘆,在禮拜堂中灑滿了各種色彩,形狀幻化不休。這些畫面中也積聚著一股力量,呈現這些女人生命中的重要時刻,這些片刻交織著心靈的渴求、歡慶和成就。我兒時的教堂花窗上,大部分的人物都是男人,耶穌是男性,門徒也是男性;禮拜時牧師所講的話,永遠只有男性人稱。但在這裡,一切都被顛覆了。我再次走過每一道花窗,感受自己思維觀點的轉變;這是我第一次能把自己投射到這些聖經故事裡。這時奇岡和奧利佛在西牆邊,仍討論著花窗玻璃及魏斯卓姆的作品。柔伊走過來站在我身旁;她進了禮拜堂之後就異常安靜。「這些窗戶真的好漂亮。」她輕聲說。
奇岡在前面停下腳步,離開隊伍等我。他的雙臂因為玻璃和火焰的工作滿是肌肉,手肘下方有一道燒傷的細長疤痕。「興奮嗎?」他邊問,邊走到我身旁。
「我知道。」他露齒而笑。「我自己也很慌。」他又摸摸我的手臂。「沒關係,空中飛人露西,我們往回走吧,就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可以告訴妳們這些花窗的故事。」蘇希說。「這些窗很美,也很震撼。西邊這道牆,牆上的人其實都是先知,四道窗裡的人都是。第一道窗的圖像,是伊莉莎白在跟瑪利亞說話,妳們一定看得出來她們兩個都懷孕了,自認已經過了生育年齡的伊莉莎白,肚裡懷了施洗約翰,瑪利亞則是一個末婚少女,肚子裡懷了耶穌。伊莉莎白已經告訴瑪利亞她會懷孕的預言。這道窗裡的瑪利亞在說話,她唸的就是聖母讚主曲,這首頌歌也有預言的性質,講的是窮苦的人將得到公義。所以這是兩個女人,兩位先知,她們肚裡的孩子都快出生了,她們的人生都快要以她們自己想像不到、無法控制的方式改變。」
「謝謝。」圓弧玻璃端坐在我掌中,大小剛好。「握起來感覺很舒服,而且好美。」
「對。」我竭力回想吉隆站在我們的小露台上的模樣,他在客廳裡舉重、臂膀出汗微微閃爍的樣子,我腦海中浮現家門外的鋪石路,籬笆外的落花,以及那震顫的大地,但這些全都一閃而逝,我唯一記得的,只剩下最後那次了無生氣的通話。
奇岡在禮拜堂另一頭轉過身來,輕輕喊道:「喂,妳發現了嗎?」
「哇,真是長途跋涉啊。」奧利佛從口袋裡抽出一條手帕擦拭鞋子,奇岡看了我一眼,我們相視而笑。
「這位玫瑰.賈瑞特,她是誰呢?妳還知道什麼嗎?因為啊,如果說我之前對她是好奇的話,我現在已經快被滿滿的好奇心淹沒了。」
「可以嗎?這樣不算擅自闖入嗎?」
「了解。她那個時候在做什麼?」
「我加了上面的這個鉤子,這樣妳就可以把它掛起來。」他說。
首先擄獲我和其他人注意力的,是牆上的一道道花窗。
「這些是什麼故事?」
奇岡再度親吻我,我也吻他。然後我克制住,往後退。遠方,一艘船在嗡嗡低鳴。
「沒錯。你看過他的收藏嗎?我說的是他沒有展出的收藏喔。」
蘇希點點頭,眼神仍注視著一道道花窗,她說:「對,沒錯,但我認為這些跟道理沒什麼關係。我很喜歡以西結書裡的一句話,講的是從肉體中除掉石心,賜給肉心;這句話從字面上看也沒什麼道理,但我們卻可以了解它的暗喻。對我來說,這些故事的力量就在於沒辦法量化,可以一直延伸,不斷帶出新的意義。」
「很興奮啊,你應該也是吧。」
奧利佛沒有立刻回答,他雙手交叉在胸前,站在原地沉思了一會兒。蘇希走到另一道窗前,輕巧的腳歩聲在禮拜堂中迴盪。
「不是,她那個時候更年輕,差不多是一九一〇到一四年的時候。」
「那是一個很悲傷的故事,她跟一個不對的人牽扯上了,那個人年紀比她大,又有權力支配她家,但她可能相信那就是愛吧,她那個時候很年輕,才十五歲,那男的很有錢。他一知道玫瑰懷孕,就離開她了。這個故事很讓人難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玫瑰幾乎是一無所有地來到美國。但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還有她是怎麼認識弗蘭克.魏斯卓姆的。」
「可是妳現在人就在這裡。」他說著,伸出一隻手輕撫過我的手臂。
「對,我找我媽一起去。」
他露出一抹微笑,對我揮揮手,便驅車離去。
我沒說話。我們又靜靜坐了幾分鐘,接著蘇希站起來,說她得回去開會了,我們從禮拜堂走回門外亮晃晃的世界,奇岡和奧利佛已經等在外頭,攝影記者也走了。夢湖的一陣風吹過高草,草叢掀起一陣綠波,宛若海水,遠處的樹梢也被吹得顫動。我們這行人開始解散。蘇希和奧利佛離開了,邊走邊談,穿過草叢,走向他們停在門口的車。柔伊站在門口,一度有些不知所措,接著便把手探進皮包,打開手機。我想到自己過去也不時有過這樣的舉動,其實只是一個避免尷尬的方法。我也想起了玫瑰,她隻身一人在火車站,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便拿出筆,寫一封信。我問柔伊想不想搭我的便車,她搖搖頭,掛上電話之後跟我說她媽媽已經在路上了,然後便走進原野,一雙修長的腿隱沒在草間。我稍稍杵了一會兒,心想,她看起來多麼年輕啊。
「露西。」奇岡開口。此刻我倆站在冰冷的溪流裡,水深及腿肚,奇岡轉過身來,一手撫上我的臉頰,他親吻我,徐緩從容,一如剛才走在林裡的篤定,唇覆在我的唇上,時間彷彿靜止。我想起玻璃工作室裡的轟鳴和沉靜,那些火舞。我回吻他。
「好吧,」最後他終於開口,「我想妳說得hetubook.com.com沒錯,魏斯卓姆一定認識她,而且兩個人一定非常熟,因為這些感覺很私密對不對?這麼多小小的玫瑰。這種事他只做過幾次而已,在花窗玻璃裡加進重要的圖案,就像在跟買主玩遊戲,他加的這些圖案其他人不會注意到,只有當事人才會發現。有的時候這甚至是他偷開玩笑的方法,例如我們館裡有一道窗,是當年他一個鄰居請他做的。弗蘭克那時很需要錢,但他又不喜歡那個男的,這是我們從找到的信裡知道的,魏斯卓姆說那個人很自滿,很惹人厭。這位鄰居名叫鮑姆,『鮑姆』(Baum)在德文裡是『樹』的意思。那道花窗做得很美,鮑姆先生很滿意,但他沒注意到花窗上到處都是葉子掉光的樹;弗蘭克用光禿禿的樹枝來隔開不同的顏色。」
我和柔伊坐了下來。蘇希在我們前面的位子坐下,轉過身來,她的手肘滑過木頭長椅光滑的邊緣。
「是嗎?」奧利佛往後退一步,環顧每一道花窗,面露沉思。一道紫色的光線落在他頭髮稀疏處,映成一塊方形。
「不客氣。」奇岡望向曠野另一頭的夢湖。「我想說既然來了,就去走走吧,妳想嗎?」
蘇希原本在看西牆的花窗,一聽見便轉回來看著我,一臉好奇,饒富興味地說:「真的嗎?嗯,那這樣就能解釋這些花窗的取材了。不過她一定感覺很受挫,甚至很受傷,因為妳說她那個時候是一九三〇年代是嗎?」
「從一九四一年到現在。」蘇希邊回答,邊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把鑰匙。鑰匙是鐵製的,造型華麗,很可能是當年在夢大師打的,說不定打這把鑰匙的人,就是我們的曾祖父或爺爺;但這話我沒說出口。「大家都沒想到這裡會關閉這麼久,不過就我所知,從那之後再也沒人來過了,直到前陣子才有人來找那些花窗。」
「魏斯卓姆招牌的花朵——這些全部都是玫瑰,每一道窗裡都有。」
「嗯,但這個不一樣,這感覺是很美的致敬。」
玫瑰的信如今仍字字鏗鏘,讀來能感受她早年所有的愛與失落。我繞著禮拜堂走了一圈,把每道花窗的圖案盡收眼底。一道道花窗瀰漫著光線,燦燦發亮,在地板上和每個人的手上臉上映成各種色彩——各種鮮亮的色彩,黃如金盞花,紅如血,墨綠如夏日將近的青草。我走到每道窗前,逐一細看花窗上的人物。其中一道花窗裡,有個憂愁沉思的女人,手捧一個雪花石膏材質的罐子,站在耶穌身旁;耶穌坐在桌前,周圍瀰漫著銀色的光輝。另外一道窗裡,兩個明顯懷有身孕的女人,正在一座花園裡交談。第三道窗裡,有個女人從洞穴前轉過身來,雙臂敞開,皮膚白皙透亮,臉上露出極其讚嘆的表情。這面牆的最後一道窗裡,則是一個女人佇立在聖殿前,手裡拿一幅攤開的捲軸,一群男人圍在她身旁等著,傾聽她說的話。我伸手撫摸這道窗的下緣,拂過那排鑲在藤蔓間的交疊圓月。
「看到啦,」我說,「他感覺非常興奮,非常……垂涎;我看他應該已經計畫在魏斯卓姆紀念館擴建展區了吧。那些花窗玻璃需要花很多工夫修復嗎?」
「還好,稍微整理一下就可以了,狀態出乎意料地好。對了,」他邊說,邊抓起我的手,「這個做好了,我拿來給妳。」
「我想她不知道吧,我想她連把這說出口都覺得不應該。」我又說:「她偷過聖餐杯,一個教堂裡的銀製聖餐杯,因為她需要錢。」
「麥斯還好嗎?我一直想到他站在急流上的那一幕。」
這時最前頭的蘇希已經走到禮拜堂門口了。蘇希今天穿著黑色牛仔褲,搭配一件簡單的黑襯衫,頸間戴著牧師的白色衣領。在我年少時,牧師應該都是男性,他們的衣著打扮會像奧利佛,代步的車也會像奧利佛今天來的時候開的那輛車——外型優雅,開起來安靜的黑色車子。但蘇希的車卻是一台藍色的小車,而且她在市區活動時通常騎腳踏車。
幸好她似乎並沒有期待我接話,因為我仍心事重重,像過去兩天一樣,思索著玫瑰所寫下的祕密歷史,一心只想知道她接下來的遭遇。這幾天歷史協會休館,當然讓我有些沮喪,但我也因此多了些時間,能反覆重讀玫瑰的信,不管是在划獨木舟、游泳,或在木筏上漂著時,都在想著她的人生,以及她想成為牧師的渴望,喬弗瑞不請自來的關注讓她產生的矛盾感受,還有她對自己人生境遇的無能為力——她的故事酸楚動人,令人揣惴不安。我多希望自己能回到過去,扭轉一切;我也想知道玫瑰的故事對曾祖父而言有什麼意義,這些事如何影響他,如何影響整個家族。我一直反覆排列那些寫著日期和事件的資料卡,一會兒這樣排,一會兒那樣排,彷彿這樣就能拼湊出所有過往,像在拼湊一具骷髏散落的骨骼,只要組成正確的結構,骷髏就能復活,起身跨步離去。
草原和林子間的過渡地帶是一片灌木,我們好不容易穿過灌木叢,眼前便是一片林間空地,空間頓時開闊起來,一棵棵橡樹、楓樹、栗子樹長得極高,腳下的土壤摻著泥沙和腐植質,十分肥沃,踩起來鬆軟有彈性,上頭覆著一層林葉和松針,枕在我們的步伐下,緩和了腳步聲。我倆在森林裡走著,也沉默了下來,頭頂高處的林葉被風吹得窸窣作響,但我們周圍卻一片謐靜。
「這是一樣的玻璃,」奇岡在禮拜堂另一頭說,「色調材質都和智慧窗一樣,不用分析也可以確定。你看玻璃的顏色都一致,這些花窗一定是在同一個時期做的,都是同一批委製作品,你不覺得嗎?奧利佛,你覺得這些是魏斯卓姆哪個時期的作品?」
我走到禮拜堂後方的另一側,經過原本應該掛著智慧窗的地方,來到東面的牆。牆上四道窗裡的人物也全以女人為主角。第一道窗看起來十分熟悉,有個女人跪在河邊,正要把一個籃子從水裡拉上岸;我依稀記得這是拯救摩西的故事。下一道窗描繪的是一個女人在烈日高照的田野間,正把m.hetubook.com.com許多穀物展示給一個老婦人看。第二一道窗是一個女人從井裡汲了一杯水獻給耶穌,耶穌頭上有一道光環。最後一道窗也有耶穌,他坐著,對面有個女人殷切地聽他說話,這女人後面站著另一個女人,手上拿著一籃水果。我仔細凝視花窗上的圖像,努力回想這些故事,彷彿回到從前上主日學的日子,那時教室裡充滿漿糊的氣味,還有紙張的沙沙聲,以及老師大聲朗讀的聲音。但我印象中,這些花窗上的故事我們從前幾乎都沒讀過,我似乎只記得那些洪水、戰爭、在沙漠間流亡的故事。除了夏娃以外,我有印象的女人,就只有穿著淺藍袍子的聖母瑪利亞。從前聖誕節話劇表演時,女孩子都搶著要演她,即使她連一句台詞也沒有。
「我不太清楚,要問一下。」
四周雜草叢生,高度到我洋裝裙襬的縫邊處。這件洋裝是我以前買的,短袖設計,材質像T恤一樣柔軟,布料完全不起皺,很適合帶著旅行。洋裝是黑色的,我穿了黑色涼鞋搭配;走沒幾步,鞋子已經全溼了。奇岡牛仔褲的膝蓋以下也濕透了,我不禁想起過去那段狂野的歲月,我們把獨木舟推進水裡,那時奇岡的腿也同樣浸得全濕,雙腳襯在頁岩礫灘上,顯得十分蒼白。當時我們多麼無憂無慮,雖然那時我已經確定要離家讀大學了,但畢竟還遠在天邊,彷彿永遠不會到來。那個春天,當下感覺像是永恆的,好像一切都永遠不會改變。不知道奇岡曾不曾想起那段歲月,那個在我爸爸死前一切都單純美好的世界。
「太細膩太美了。」蘇希輕聲說著,走過來站在我身邊。看著她激動興奮的神情,我才想到她一定深受這些花窗感動,因為對她來說,這些不只是來自過去的文物,也不只是揭示了一段被遺忘的人生;對她而言,這些花窗捕捉了幽微的奧祕,通往那些聖經故事本身。蘇希在這座禮拜堂的體驗,似乎和我從前的感受有所共鳴,也就是能感覺到有一股神聖的力量,真實而有力,是當時年少的我無法理解的。玫瑰一定也曾有過這樣的感受,她的感受一定十分強烈,才會在一個不被允許的年代,仍想成為牧師,也才能一起打造出這座不同凡響的花窗禮拜堂。我想,如果玫瑰能見到蘇希牧師來這裡,她一定滿懷歡喜。說不定她也能理解我,看透我這一生所有的懷疑、岐途和追尋。
「有的是,有的不是,不過這些女人都非常有意思。我之前在想,她們之間究竟有什麼關聯。這是我的想法:她們都是堅強的女人,都勇於挑戰傳統思維。舉例來說,那個是法老王的女兒,她違抗父親的命令,把摩西從河裡拉上來;還有旁邊那道窗裡的是路得,她正在拿田裡撿來的縠物給拿俄米看,拿俄米是她婆婆,她們兩個的丈夫都死了,她們不理會那個時候的社會認為寡婦該怎麼生活,彼此扶持生活下去。那個站在井邊的則是撒馬利亞的婦人,她跨越種族、性別、文化的界線,拿水給耶穌喝;她也跟抹大拉的馬利亞一樣,耶穌要她傳話給其他人。然後最後一道窗就是伯大尼的馬利亞和馬大的故事,這故事妳們可能都聽過了,馬大抱怨馬利亞不幫忙做家事,耶穌為馬利亞說話,他說她可以脫下圍裙,坐下來聆聽他的教導。這聽起來可能沒什麼,不過要記得,在當時那個文化裡,女人的價值只是打理家務,就像是財產,可是耶稣卻跟馬利亞交談,認真地對待她,這多麼激進,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完全扭轉了當時的價值觀。有些學者還認為這兩個女人根本不是姊妹,只是在信奉耶穌的社群裡地位很重要的兩個人。在早期的教會裡,女人扮演領導的角色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這個事實後來也同樣被掩蓋住了。」蘇希說完又轉過來,手撐著下巴問我:「所以,露西,妳還知道玫瑰的其他事嗎,還有為什麼會做這些花窗呢?」
「很難確定。從技巧判斷的話,應該是晚期的作品,但從畫面設計來看,他採用的是年輕時喜歡的新藝術派風格,這些窗子真的會讓人想到他年輕時候的作品。我知道你們那些收據什麼的都有年代了,可是這些花窗看起來實在跟他晚年作品的風格不一樣,其實應該說,我看過他的作品裡頭,從來沒有這樣的風格。」
我點點頭,腦中仍滿是花窗中那些女人的身影。「是啊,實在太壯觀了。」
「我也這麼覺得。」我想起奧利佛在魏斯卓姆工作室時的保留態度,決定不要把玫瑰的事告訴他,不要讓他知道我找到她的信,也知道更多事了。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愛麗絲的事,不想讓他知道愛麗絲被拋下,還有玫瑰一心只想賺夠錢回來把女兒接走。
「他很好啊,他搞不好根本不記得那件事了,所以妳不要再擔心了。我本來想今天帶他一起來,讓他看看開挖的地方。」他往禮拜堂小墓園的方向指。墓園四周圍繞著線條富麗典雅的黑色鐵柵欄,柵欄後的那塊地,在阿普頓村還沒建立、夷平,土地還沒被政府徵收前,正是從前易洛魁人的聚落所在,這個遺址過去幾十年間無人聞問,現在已經用深藍色的繩子圍了起來。這時還很早,但已經有兩位考古學家站在繩圈外,用紙杯喝咖啡;他們對我們揮揮手。我不知不覺又想到夢湖,還有我腳下的大地。這片大地已見過這麼多人和季節的來去更迭。
「從來沒來過。不過感覺很熟悉對不對?」他說。
「你說飾邊的圖案嗎?」
我們交談的同時,我再次環顧四周每一道窗,想看窗中的人物和魏斯卓姆紀念館樓梯間的女人是否相像,但這些人看起來都很陌生,容貌也各不相同。
鑰匙在鎖裡卡住,蘇希稍稍使勁一下才轉動,這扇歷經風霜、油漆已剝落殆盡的門便應聲而開。我們依序跨過門檻,走進禮拜堂,裡頭一片寂靜,滿是霉味。聖堂裡,除了最後面的幾道長椅已經毀損,其餘陳設都完好無缺,就像數十年前最後幾次禮拜的景象。地板是瓷磚鋪成的,上面覆著一和_圖_書層柔軟的灰塵,整個空間聞起來帶著濕冷的霉氣。但這些細節我全是後來才注意到。
「接下來這道窗我非常喜歡。」蘇希繼續說,一邊朝女人站在洞穴前的那道花窗點頭。窗中的女人轉過身來,全身發散著光芒。「那個女人就是抹大拉的馬利亞,看她的表情,那麼驚嘆,那麼恐懼。她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我都不曉得現在還有沒有人在講這個故事了。不過妳們可以想像,如果一個妳深愛的人死了,妳到他的墳前卻又看到他本人。這就是抹大拉的馬利亞的故事,耶穌復活時,第一個就是顯現給抹大拉的馬利亞看,然後叫她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第一個見證耶穌復活的人是女性,這點很少有人注意到,可是這是事實。所以我說,妳這位曾姑婆的取材,實在讓我很感興趣。」
「那其他的花窗呢?她們也都是先知嗎?」柔伊問。
禮拜堂裡沒有其他光源,那些花窗看起來就像是飄浮在昏黑之中,每道窗的色彩都像智慧窗一樣鮮豔奪目,圖案呈非寫實風格,比例都拉得細長,是典型的新藝術派風格。每道花窗底部都有那道熟悉的藤蔓圓月飾邊,乳白色的圓月映著斑斕閃耀的光芒,周圍襯著寶石色調的玻璃。雖然我本來就盼望、甚至預期會在這些花窗上看到這個飾邊,但親眼見到時,仍被吸引得移不開目光。其他人都開始四散到聖堂周圍,蘇希走到西邊牆上最近的一道窗前,柔伊跟在她後頭,奇岡和奧利佛則走向東面的窗,現在是一大清早,東邊的陽光最強。
「蘇希這個人滿酷的,對不對?我不用工作的時候,有時會去教堂,就那樣坐在聖堂裡,她也不會管我,我大概是很喜歡那裡的安靜吧,感覺比較真實,不像新聞裡那種大聲咆哮的宗教。」他輕笑,一邊搖搖頭,接著說:「我有個表妹叫蓓奇,妳應該沒見過,她住在奧蘭多市,她來這裡看過我們一次,我媽還在的時候。那次我媽為她做了一頓很出色的晚餐,還做了一道點心,用很精緻的蛋糕,浸在香橙干邑甜酒裡;蓓奇吃了蛋糕,非常喜歡,邊吃邊問我媽食譜,我媽跟她說了,蓓奇聽完立刻站起來,跑到浴室把蛋糕吐掉,因為她不能碰酒。我就是不能理解這點,我不懂為什麼有人信的神會剝奪我們生活中的快樂。」
「喔,開玩笑,他一定馬上就說要來啊,他超愛看怪手挖東西的;是我自己後來覺得不太好,因為他來的話一定會到處亂跑。」奇岡向那兩位考古學家招手,似乎是認識他們。「妳聽說了嗎?他們昨天挖到一些碗,很大的石碗,還有花崗岩做的石杵,可能是用來磨玉米的。」
我有一個問題遲疑著不知該不該問,但我非問不可。「妳說這面牆上的女人都是先知,不過抹大拉的馬利亞不是……妳知道……她不是一個墮落的女人嗎?」
奇岡原本在跟那兩位考古學家說話,這時他走過來,碰碰我的手臂說:「嘿。很嘆為觀止吧。」
我想起寂靜的魏斯卓姆紀念館,觀眾席空蕩蕩的,,通往外頭世界的門全鎖了起來,螢幕上一個個畫面閃逝而過;我想起奧利佛對那些作品所展現的熱情,以及那些精緻華美的花窗。雖然我對奧利佛的用意感到不安,但那些華麗燦亮的玻璃確實讓我感覺目眩神迷。
「不知道,我正在找答案。」我回答,腦裡想起之前的那個夢,那些從窗裡走出來的人。我感覺這個夢境彷彿能成真,因為這些拿著水果、穀物、雪花石膏罐的女人,看起來就在我們身邊,一個個栩栩如生。或許玫瑰、柯妮莉雅、薇薇安和弗蘭克正希望禮拜堂給人這種感受。我的思緒被這些花窗牽引,我不願離去。
「說不定。」
「嗯,可是不只是這樣。妳看她們的衣服。」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開口:「我以為最後那道花窗裡的女人才是抹大拉的馬利亞,我以為那個捧著罐子的女人是她。」
「噢!」我站起來走到最近的花窗前,伸手撫觸一朵漂在河面上的玫瑰。
奇岡和奧利佛已漫步到禮拜堂後方,討論那些花窗玻璃,還有可能的時間點,以及弗蘭克.魏斯卓姆的事,和我們討論這些女人時同樣殷切。攝影記者在一道道花窗間走動,每道窗都拍了許多張照片。
「你這樣毀了一切。」我說。
「噢,我同意,魏斯卓姆做這些花窗的時候,顯然花了很多巧思,非常用心。我得說,這些算是他很上乘的作品,他一定很喜歡玫瑰這個人。」
大家似乎都不想走。柔伊站起身走向牆邊仔細凝視,我和蘇希則在坐在原地,靜默了一陣子。過一會兒,我靠向前去對蘇希說:「真的好美,也很扣人心弦,可是都沒什麼道理,每一道窗都是。」
他轉回去面向離他最近的一道窗,開始觀察細部。我心裡也燃起一股熊熊的佔有欲。在我心裡,這些不是弗蘭克的花窗,對我來說,這些花窗屬於玫瑰;我無法忍受玫瑰被湮滅,淪為弗蘭克.魏斯卓姆的一個小註腳。奧利佛和奇岡開始低聲交談起來,語氣十分興奮,他們討論花窗玻璃的質地、鉛框的品質,提到窗戶的狀態仍維持得很好,也很乾淨,因為過去幾十年來都有木板保護,木板最近才拆下來。記者快速記著筆記。奧利佛說:「你看,你看這裡的花樣,還有這裡,這就是魏斯卓姆的註冊商標,這些花窗是他的,錯不了的。」他亟力壓抑自己興奮的語氣,但還是十分明顯。
「你來過這裡嗎?」我問奇岡,因為他走起來一副從容的模樣,我便跟著他走。
蘇希.威爾斯牧師沿著綠草如茵的斜坡往上爬到禮拜堂。禮拜堂是一棟獨自矗立在原野間的石砌建築,小小的,用紅色岩石砌成,每一面牆上有四個窗戶,看起來像鑰匙孔一般。蘇希牧師領著一支奇怪的隊伍。緊跟在她後面的是奇岡,他身上穿著牛仔褲、工作靴和一件T恤,T恤肩膀處有個淚珠的圖案。接著是奧利佛.派洛特,他穿著訂做的黑西裝和光可鑑人的皮鞋,小心翼翼地走在高草叢間,好像想避免沾到露水似的。奧利佛身邊有一位《夢湖www.hetubook.com.com公報》的記者,這位記者禿頭,黑色皮夾克上夾著一個小小的錄音機,沿途都在問關於弗蘭克.魏斯卓姆的問題,奧利佛則殷勤仔細地一一回答。《夢湖公報》的人是蘇希聯絡的,她或許是希望替教會宣傳,或許也是一個先發制人的聰明招數,不讓奧利佛和他的收購委員會有機可趁,但奧利佛卻抓緊了這個機會,大談他那位顯赫的祖先和他的紀念館。這兩個人後面跟著柔伊,她穿著短褲、夾腳拖鞋和無袖背心,肩膀上背了個帆布包,在屁股後面甩啊甩的。柔伊會來,是因為她後來又打電話給我,問我能不能載她去購物中心,我告訴她我有事,沒想到她竟然想跟著一起來。不過總之她真的來了,在高高的野草間一步步向前跨,不時停下腳步拍掉卡在腳趾縫的小蟲,或拿掉不小心夾到的草,同時一直興奮地回頭跟我說話,說今天怎樣、天氣怎樣,又說可以進這座荒廢已久的禮拜堂真是有趣的冒險。
我說得很快,邊說邊把眼神轉到一邊。我不知道自己說出這件事,會期望蘇希有什麼反應,是震驚嗎,是憤怒嗎,或是不屑呢?但她只是點點頭。
「換作是妳,妳不會嗎?這是整系列的作品,很稀有的。他也請妳喝茶嗎?」
然後我往後退說:「這樣不好。」奇岡只比我高一點,他的一眼離我好近,眼神溫暖而善良。
「為什麼?我這次見到妳之後,就一直想這麼做了。」
「那妳一定讓他印象很深刻,不然他那些照片不太給別人看的。妳看完有什麼感覺?」
「真有趣。」我說。我想像著這塊地滿是街道和建築的景象,也想像更久以前易洛魁族還住著的時候,此地曾有的小徑和聚落分佈。
「的確很讓人難過。」蘇希說。「不曉得玫瑰知不知道,最早的教會裡,是有女人當牧師的,這點已經有很多證據了。」
我笑出聲。我們便穿過野花遍生的原野,往林子的方向走。
「我不知道,可能吧,但是我看著這些窗的時候,我眼裡看到的是美、喜樂,和對這些故事的洞察,還有充滿創造力和生氣的心靈平靜。在我看來,她並沒有困在失落中,而是成長了,她至少已經把一部分的失落和痛苦轉化成美了。」
「不是,捧著雪花石膏罐的女人不清楚到底是誰,有幾個不同的說法,不過應該不是抹大拉的馬利亞。」
地勢緩緩向下,我們朝遠方流水聲的方向走,周遭時有看不見的動物在騷動,從低矮的樹枝間發出聲響。光線從葉與葉之間灑落,在林地上映成舞動的光影。有群褐色的小鳥棲息在一叢灌木裡,我們經過時,鳥兒全振翅往四方飛去。我感覺像是進入了魔境,來到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我們走到一處低淺的澗谷,一道小溪從平坦的岩石上奔流而過,我們沿著低谷走。奇岡跨過河岸,在水裡溯溪前行;我的黑色涼鞋已沾了一層泥沙和不知名的殘渣,我也很惋惜身上的黑洋裝,但還是繼續往前走。砌著透亮花窗禮拜堂的幽靜似乎一路延伸到了這裡,彷彿整個世界是一方聖地,我想繼續往前走,看看溪流的盡頭。愈往前,溪床便愈來愈平緩開闊,溪水在一個個淺池裡形成漩渦。我脫下涼鞋,跟著踏進水裡。我們一直走,直到四周的林木變得稀疏了,這才停下腳步,只見溪水在前方湧入夢湖,消失在視線之中。
奧利佛開口:「噢,這些絕對是弗蘭克的作品。」他的語調感覺既興奮,又有宣示主權的況味。「做工非常細膩優美,太讓人嘆為觀止了。」他原地轉了一圈,把所有花窗都看過一遍。「這真是魏斯卓姆協會的一大發現,真是寶藏啊。」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那一剎那,我差點把爸爸過世那晚的事告訴蘇希,我差點就要告訴她,那時我在花園碰到爸爸,他邀我去釣魚,如果我去了,或許一切都將改觀。
「抹大拉的馬利亞不是妓|女。」蘇希回答,她的語氣平和,但十分堅定。「或許這是妳從小聽到的版本。西元四世紀左右,有一個早期的教皇把聖經故事裡的所有女人全部描寫成同一個墮落的女人,這個形象就根深蒂固了,可是這並不是事實,聖經裡根本沒有這樣的記載。這個拿著雪花石膏罐的女人也一樣,千百年來都被貼上錯誤的標籤。她的故事在四福音書裡都有,不過都只是輕描淡寫;可是只有路加福音把她寫成一個罪人——但是妳們想想看,其實每個人不都是罪人嗎?約翰福音裡說這個拿著罐子的女人是伯大尼的馬利亞,是馬大和拉撒路的姊妹,但她和抹大拉的馬利亞一樣,千百年來都被貼上妓|女的標籤。我認為這是要分散注意力,是煙霧彈,因為他們只要把她說成妓|女,就可以輕鬆打發掉,整個故事也就可以打發掉了,大家都不需要再仔細研究關於她的描述。大家看著這個女人站在耶穌前面,手裡拿著一罐甘松油,倒在耶穌頭上,可是大家就可以不用說:『你們看,為王塗油是先知會做的事。』不過這是事實,而且她也確實在幫耶穌塗油。」
「玫瑰.賈瑞特想當一個牧師。她知道不可能,可是心裡還是偷偷有這個夢想。」我說。
「那些作品很了不起。不過他需要的是更多展示空間,不是更多花窗。你覺得他會想把禮拜堂的花窗買下來嗎?」
我手裡的東西,是我們倆那天一起在工作室做的,那時窯爐的火隆隆地燒,熔化的玻璃懸在吹管末端,奇岡的唇覆在管子邊緣,呼出的氣息從內部把玻璃吹塑成形,接著我的唇也壓在相同的地方,呼出一口氣,與他的氣息相混雜,讓玻璃火熱地擁住,圓球逐漸綻放長大。現在我手中的成品曲線圓弧,沉甸甸的,玻璃表面滑動著各種色澤,斑斕閃耀,宛若浮在水面的油脂。
「第一,我已經沒住在這裡了。」我說。
「她那樣做,自己一定也很害怕。」
我心想:或許吧。但這些花窗也是妮莉雅的,是她出的錢。此外我還覺得,這些窗也是玫瑰的。
我很高興柔伊開口問了,這樣我就不用承認自己的無知;我十七歲以後再也沒上過教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