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玫瑰:
後來他去度假,一切就這麼結束了。銀魅駛過田野時,我站在田裡,幾個在一旁除草的朋友說我的臉看起來很蒼白,叫我坐下休息,拿了幾串紅葡萄給我吃。葡萄好甜,染紅了我的指頭。我一直想起以賽亞書的詩句說,葡萄的血譴責不公義的事。
我整個星期都在農場裡工作,回到鎮上後,看到銀盤裡擺著妳的來信。大家都沒說到妳,都不提妳的名字。知道妳平安,我很歡喜。
他說:「謝謝。我再打給妳。」然後他就離線了。
「你是怕我說出來,你就沒希望了。」
「好看嗎?」
我又到後門去,還有每道窗,以及地窖的門,全鎖了。
幾道花窗都有出色的進展,我唯一遺憾的就是妳沒法親自來這裡看。親愛的,我想妳看了一定很歡喜。妳提議的那些經文我都採用了,花窗的飾邊,以及許多花窗的構圖,也全照妳的設計。妮莉雅昨天來過,她很贊同我們的創作,看了滿腔熱情;事實上,她還說這些花窗真是了不起的傑作。我不敢當,但聽了確實歡喜。首先歡喜的是能和妳共事,這些年來我們共度的所有時刻,都放進這項最終的挑戰裡了,這些作品如此貼近我倆的心。但此外,我也歡喜這些玻璃的創作,歡喜這些個在工作室裡吹製、形塑、小心翼翼切割和鑲嵌玻璃片的日子。玫瑰,妳提供的樣板很美,花窗也是。除非妳好多了能回家,不然我三十號會去探妳的。對妳寄上我所有的愛意。
約瑟沒回答,他不能說什麼,畢竟喬弗瑞是溫德姆家的人。但他從頭到尾都走在我前面,跟喬弗瑞走在一塊兒,當作我不存在。
那整個夏天,我沒刻意去找他,但他總能找著我。在空地,在溪邊,在巷尾一處蒙灰的穀倉。每一次,他總說:噢,我的可人兒,有一天我會娶妳。而我想他。如今我明白,那時我什麼也不懂。那時,儘管每一次我的心都好痛,但我告訴自己,我是童話中的公主,正讓銀色馬車搭救,正從塔樓上放下長髮。之後,每當艾略特太太談起女權,我想起當初自己是那麼不看重自己,那麼不在意自己絕無僅有的生命會變得怎麼樣,我便會羞愧得雙頰發燙。但我太年輕了,又沒有力量,那時我相信,這是自己不能改變的命運。
約瑟接下來說的話,沉而尖銳,宛若一塊塊岩石。
我突然意識到,或許那道約瑟窗的意涵其實是私人的,我想到玫瑰也遭到某種放逐,同樣在異國開創全新的生活,接著因為某件醜聞,再度流亡,被迫離開自己的女兒。或許這就是約瑟窗沒被裝在禮拜堂牆上的原因。我無法確切了解她把自己定位在故事的哪裡,也不能了解她選擇這個故事有什麼含意;或許她只是喜歡聖杯的意象罷了。不知道玫瑰拿走的聖餐杯後來怎麼了。不知道玫瑰後來怎麼了。
「對,全新的開始。」
「你真的在擔心嗎?」
這位女士名叫薇薇安,是艾略特太太的妹妹。她幫我開門時,還一邊跟後頭的人講話,笑著,但一見到我,表情頓時變得嚴肅。她的皮膚很白,但沒有雀斑,頭髮是橡木的顏色,淺棕透紅,夾雜幾絲灰白,整整齊齊梳成一個髮髻。她穿的裙子裡還加了一件柔軟垂墜的長褲,但除此之外,她跟艾略特太太一點兒也不像。
「屈從」。我一直記得這兩個字,這些年來始終記得。我用艾略特太太的字典查這個詞,意思是服從、被貶低。
樓下的人來來去去,他們高談和辯論的聲音拍打在我的門上。我有時加入他們,有時則待在自己的房裡睡覺,或讀書,或寫東西。我不知道自己將何去何從。
「他是很好,他人非常好。」媽媽的語氣有些冷淡。「妳知道嗎,我不需要你們同意,妳跟妳弟都一樣,你們讓我有點受不了了。如果是我這樣打探你們的生活,你們早就強烈抗議了。」
現在是他那裡的傍晚,我在Skype上撥號給他,他立刻接了起來。他的臉出現在螢幕上,表情看起來既擔憂又生氣。他原本就已經很煩了——他要搭的一個航班取消了,整個行程都得重新安排,然後他又聯絡不上我,所以非常擔心,擔憂表現出來,卻成了憤怒。我們吵了一架,我坐在小時候的床上,他坐在雅加達的飯店裡,相隔萬里之遙。
於是我就在這兒了。這間房子和我見過的其他房子都不同,屋裡非常樸素,幾乎沒什麼陳設,傢俱極少,地上也沒鋪地毯。每道牆上都掛著畫,還有許多書,四處都是。她帶我到廚房,裡頭有一男一女,修伯特和珍恩,他們正在整理文件。薇薇安叫我坐下,然後便去忙了。修伯特問我想不想喝點酒,珍恩說,胡來,她還只是個女孩兒,薇薇安便說,她可不只是一個女孩兒,她剛離開了她孩子,如果她想喝酒就讓她喝吧。接著她在我面前擺了一盤牛肉、小塊的雞蛋三明治,還有一杯熱牛奶。我試著吃慢點,但按耐不住:他們帶著和藹的眼神看著我吃。吃完後,薇薇安帶我到這間房裡,接著我睡了整整一天。
我又檢查了一次信封,但沒發現圖畫,或許玫瑰已經把畫掛在她離開火車站後住的地方了。
「露西!妳偷了這些信嗎?」
我走出塔樓時,景物的輪廓已逐漸從暗夜裡浮出。約瑟在那裡等我。我們走回家,一路沉默。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坐在門廊上,飢餓難過得已哭不出眼淚。
「可是你機票都買了。」
找到了——這就是證據。玫瑰認識弗蘭克,而且設計了飾邊圖案,還參與了花窗的設計。這也是一封極其親密的信,語調溫暖,讓我幾乎確定他們是彼此相愛的。不知道奧利佛知道了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這封信我總有一天得拿給他看,但一想到這裡,還是讓我感覺很不安,他細心編撰的歷史被就此推翻,他應該不會樂見。而我自己呢,我則慶幸當年困在火車站的玫瑰,後來似乎安然無恙了。
「我知道,反正,就看看接下來怎麼樣吧。」
一九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
我想起樹林後閃逝而過的銀色汽車,想起廢墟散落的石塊,想起彗星。
「去過新的人生?」https://m•hetubook•com•com
「至少你快休假啦,這一切結束就放假了。」
我漲紅了臉,因為我知道她是在嘲諷我,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
「感覺好奇怪,露西,感覺妳好像已經離開不只一個禮拜了。」
「我想有可能吧,不過也已經滿老了,應該九十好幾了。」媽媽放下手上的盒子,把筷子跨在容器中央,然後接過我遞給她的信,很快把所有信讀過一遍,邊讀邊搖著頭。讀完後,她讓信紙滑落腿上,開口說:「這些實在太驚人了。」
已經過了一小時,我很倦了,但我得繼續寫字,這樣才能保持安全。剛剛我把筆擱下,便有一個男人在我旁邊坐下,眨眨眼邀我同他回家睡他的床,我憤慨極了,他卻輕浮地聳聳肩。
「真的嗎?」我看著地上擺得到處都是的文件,上頭滿是一個個的日期和事件。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經這麼短的時間內改變了,吉隆是不是覺得我變得陌生了。我向他解釋:「我才剛睡醒啊,我研究到一半就睡著了,可能昨天太累了吧。」
但走到樓梯間,他抓住我的胳臂,把我拉進嵌著一道道長窗的鐘樓。
「好。」
那是第一次,他沒有碰我,只叫我站在微亮的光線下,他說,這樣他才能看我。他說:把那件舊洋裝脫掉,我只是想看而已。我淚水盈眶,遲疑很久,還是照做了。那一次,他信守承諾,只在我身旁繞著我走,低語道:噢,我的可人兒。他並沒有碰我。我把衣服穿上時,指頭仍發顫。
我跟約瑟一樣,知道怎麼把教堂橡木門上的鎖打開。金屬會低聲呢喃一種自己的語言。教堂裡成排的長椅遁入一片陰影,高高的拱窗透進些許光線。我幫這裡的每一排座椅拋過光,清掃過這裡的每一個角落,也縫過鋪在祭壇上的白布。我在那張覆著絲絨布的主教座椅上坐下。以前在這裡,我總能感受到自己熟知事物以外的力量,能感覺一股寂靜無形卻確實存在的力量湧起。可是這一晚,我沮喪得什麼也感覺不到。
這時我想起來了。我想起約瑟在他床後面的石膏牆裡藏著辛苦攢來的幾枚銅板,為他的夢想存錢;我看過他把錢拿出來,放在手心,一枚枚就像小小的銀色月亮。我看過他的渴求。
這封信寫到這裡突然終止,結尾沒簽名,也沒畫畫。我往窗邊椅背一靠。我全神貫注地讀信,沒察覺光線已逐漸轉暗,太陽已漸漸沒入夢湖對岸了,空氣中有一股微微的寒意。我收拾所有文件,拿到我樓下的房間,然後攤在漆著油漆的地板上——玫瑰的信擺成一堆,約瑟的信擺在另一堆,最後是影印的資料和閣樓裡發現的文件。
過了很久,我才回答:「他感覺人很好。」我說得很沒說服力,也說得太少、太晚了。
彗星來的那晚,我十五歲。家裡窗户都封了,我們都很害怕,四下非常安靜。所有人都睡了,但我睡不著。一道銀光從羊毛底下探了進來,那塊羊毛是我故意沒封緊的。過了很久,我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窗邊。我打開窗,潔淨的空氣湧進房裡,帶著水和土壤的氣息。
親愛的愛麗絲:
「我說的是實話!」
我向他解釋了玫瑰、愛麗絲和那些信的事,但頭腦還有些不清楚,講出來的故事聽起來既難懂又無趣,太瑣碎了。
「玫瑰,他說他根本不認識妳,妳去找他,他還是會這樣說。」
「沒有啊,」我邊說,邊看著散落一地的資料卡,「只是我又發現一些跟我家歷史有關的事,等你來這裡我再好好跟你說。」
我待了很久。光線漸漸映入教堂,玻璃花窗開始變得栩栩如生,檯上銀製聖餐杯盤的輪廓逐漸顯露,兩個銀色的圓形,一大一小,像是遥遠的行星。我幫忙打理過祭壇上的東西很多次,知道聖餐杯盤下面刻著什麼:溫德姆家族敬贈。我站在祭壇旁,拿起聖餐杯,掂在手裡,沉甸甸的。我用指頭輕拂過那些刻在銀器上的字。他給了我一條離開的路,對,但除此之外便沒了,而且什麼也沒留給我們的孩子,什麼也沒留給妳。聖餐杯銀質的邊緣映著微弱的光芒;我對自己說,換一個新的杯子對他們來說沒什麼。就這樣,我又給自己背上一條罪;我把銀杯揣進圍裙裡,走出教堂大門。
她笑了,一邊把身子往後挪,靠在牆邊,然後抓了一盒離她最近的食物。腰果雞丁的香味很快飄散在房間裡。
薇薇安往椅背一靠,滿臉憎惡,手在空中揮了揮。
弗蘭克
他在那幢廢墟中吻我,那一刻成為一個夢境,永遠與我其他的夢纏繞在一起,那是我渴求但永遠得不到的事物。他的笑聲也在我心頭揮之不去。因為他說的沒錯:我能幫教區牧師和主教清洗和縫補祭壇墊布,或準備晚餐,但無論我多愛教會、多愛神,我永遠不能拿聖餐酒、為聖餐酒祝聖、送聖酒。只要是女人都不能。即便是穿著高貴絲綢的溫德姆夫人也不能。我只要愈想這件事,心裡的怒氣便愈大;我的心很大一部份都讓怒氣啃蝕了。如果說教會的規矩貶低我——貶低我身為人的權利,那或許這些規矩不適用在我身上。我現在已經明白,從前的我太傻了。規矩原本就屬於制訂規矩的那群人。那時我太傻,太年輕,我鎮日工作,洗地板、縫補東西,皮膚因為終日在田裡工作而曬成棕色。我鎮日工作,而在怒氣中,我仍記得那個吻。那個吻就像是花朵綻放般;那個吻令我迷惘。有時,我會用手遮著太陽,看他的汽車從樹後面飛快駛過。
所以我遠渡重洋到這裡來,最後竟住在陌生人的屋簷下。艾略特太太說我可以到大城市裡找工作,存夠了錢,就能把妳接過來。但我把這話告訴薇薇安時,她卻不敢置信地搖搖頭,說她姊姊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她說:她在想什麼?以為這裡地上隨便撿就有工作嗎?
「我不曉得,」我慢慢地說,「我的針線活兒是全村最好的,沒錯,可是我們村子很小。」
「我跟你們一起走。」約瑟說。
我把信紙摺好,連同那撮頭髮一起塞回信封裡,同時想起玫瑰寫的第一封信,裡頭講到她女兒蒲公英般的頭髮。下一封信又是寫給愛麗絲的,信封一打開,裡頭有幾張素白的信紙,紙質極薄透,曾是黑色的墨跡現在已褪成咖啡色,上頭的字跡傾斜有力和*圖*書,下筆果決。這封信沒有日期,接下來幾張信紙上的墨色越變越淡,然後又突然轉深,看起來像是分成許多天寫的。
「他們給我們東西吃。」
這時我聽見車子開進車道的聲音,就站起來往窗外看。這天,夏日的黃昏緩慢幽長,湖岸在紫羅蘭的暮色中閃爍著微小的光芒。安德的汽車頭燈亮著白光,照在倉庫一面破舊的牆上,媽媽從車裡走下來。過了幾分鐘,她上到樓上來,站在我房門口,沒受傷的手拎著一袋外帶食物。
啊,我最初並不想成為一樁醜事,我並不想像現在這樣在陌生的地方,孤獨無依。
她沉思了一會兒。「不喜歡。如果我可以,我喜歡幫別人緩解痛苦,可是往往不可能。不過我自己賺錢,擁有自由,這點我確實喜歡。」這時她望向我,問我:「妳有看護的經驗嗎?」我說我沒有。這時我想起我們飄洋過海的旅程,便說:「在船上的時候,我覺得好自由。」
我親愛的玫瑰:
媽媽用手指掠過她的短髮。「還有其他封嗎?」
才一個禮拜嗎?我算了一下——真的沒錯,但發生了好多事,感覺像過很久了。「等你來這裡,就不會有那種感覺了。」我說。
或許就在這一刻,隨著我的話飄散遁入暮色,我才明白自己有多渺小。田野另一頭的莊園宅邸看起來就像一艘大船;裡頭某個華麗的房間裡,光線明亮,喬弗瑞正大笑著,把餐巾甩開,坐下享用他的晚餐。「那我自己去找他,」我說,「我現在就去,我就走到前面的台階,等到他出來見我為止。」
最後,他說:「如果我去了就是這樣的話,或許我應該不要去。」
響了第二聲,吉隆便接起電話,我說:「嘿,你在哪?」
「那好吧,希望你開會順利。」
「不想開會,其他都還好。好吧,我要掛電話了,可是我三個小時之後有休息時間,到時候妳可以打給我嗎?我們可以用Skype聊,我再告訴妳發生什麼事。」
他手上拿著一大疊鈔票,那是通往美國的途徑。我摸摸那筆錢,然後往後退一步。
我想起妳,溫暖安全地裹在毯子裡:希望艾略特太太已經把毯子給珂拉了,希望妳能蓋著毯子睡,又暖又安心。毯子我是去年冬天織的,每晚在寒冷的閣樓裡織。對街艾略特太太的燈常亮到很晚,陪伴著我。艾略特太太是一位女權人士,她什麼話都敢說,一個房間裡只要有她在,其他女士都悶不吭聲,但只要她一不在,就會有人悄聲說,她太激進了。珂拉把艾略特太太留下的小冊子全扔掉,但我從垃圾桶裡撿了回來,拿回我們的房間讀。那些小冊子讓我產生許多想法,在胸中灼燙燙地燒。後來,只要艾略特太太在講話,我就盡可能待著,臉上維持冷靜,即便心裡常想跳起來附和她。我認為那些來喝茶的女士生活都很安全,因此她們不能理解;她們的生活安全到整個世界在她們眼裡都是安全的。但我眼中的世界不是這麼回事,而艾略特太太說的話如同一盞盞明燈。
「妳還好嗎?」他問,「妳看起來氣色很不好。」
「妳還好嗎?講話聽起來有點沒勁。」他問。
很高興妳發現那筆錢了,我有辦法的話會再寄一些給妳。請記得寫信告訴我近況。艾略特太太仍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上門來;我認為她稱不上是妳的朋友。
我在火車站裡,周遭人來人往。她們沒來接我。我在月台上等,但沒看見有人來;過了很久之後,我找了張長椅坐下。大廳寬敞宏偉,中間有個鐘。我有地址,但她們應該要來接我的,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不能哭,不管心裡感覺如何,都得維持外表冷靜,所以——我得寫信。
夢裡,我踏上玫瑰的旅程,下了火車,走進一個陌生的城市,我走著,沿途在許多人家的門口停下,但那些人家不是大門深鎖,就是認不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每個動作底下都有一股驚慌感在唧唧作響。我把行李放下,行李就消失了。我一直走,走到一座公園,夢裡這時是春天,樹上抽出新葉。公園裡聚集了一群人,全被半身高的金屬路障擋著。我想看某個東西,那些人也是,但無論我怎麼伸長脖子或移動位置,都被前方的人群擋住視線,什麼也看不到。旁邊的一個女人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就回答她,她顯得很驚訝。我有東西要給妳。她說著,便把手伸進皮包裡拿東西。我已經保存好久好久了,一定是妳掉的。她拿出一個皮夾遞給我,皮夾裡有我的許多證件,所有能證明我身分的東西都在裡面。我說,這些東西我已經找好久了,妳在哪裡發現的?這裡,她說,就在這裡啊,博物館裡。我抬頭一看,發現我們就在一座博物館裡,所有牆上都掛滿了畫,窗戶都是花窗玻璃。我定睛一看,花窗裡的人物開始浮現,美麗的男人和女人散發著光芒,從窗裡走出來。我四處走動,腳步移動得很慢,因為所有事物,所有人,都如此脆弱易碎。我還沒走到門邊就醒來了。
昨天我們上去倉庫屋頂,太陽很大,風很強,我們在換屋頂的木瓦,快結束時,杰西從屋頂摔了下來,我聽到他大叫,接著他就掉到地上了。倉庫很高,他摔下來時又是背著地,我們不知道之後會怎樣,但今晚他沒辦法動。
「還剩一封而已,這是我現在手邊有的。最後一箱我還沒有機會看,裡面可能還有其他信。」我從活頁夾裡拿出最後一封信,是一個樸素的白色方形信封,收件人是愛麗絲,日期是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二日,寫在黃色的橫條紙上。我把這封信讀出來。
「所以你現在可以完成夢想了。」我說。
接著是下一封信,寫在同樣的信紙上,時間是兩個多月後。
「我根本不想去美國。」
「沒必要。」喬弗瑞冷漠地打發他。
「我也想看彗星。」
「不要,拜託你來,吉隆,我想要你來。」
他沉默了半晌。最後,他終於開口:「妳不能自己一個人去美國。」
我們要走的那晚,我從屋裡溜出來,走過葡萄園,然後走過果園,月光裡的陰影在我的肌膚上織出一個個圖案,那時是十月天,冷颼颼的,樹葉在我腳下發出窸窣的聲音。我走到坡頂,轉身往回望。莊園宅邸聳立在村子邊緣,隱約能看出輪廓,看起來遥遠而冷漠。
「可是他說他會娶我。」和*圖*書
我們一路遊行到市區,來到公園。公園裡有一張大桌,幾個女人在發女性投票權和其他各種傳單,其中有一張我以前看過;還留了起來,叫做「每個女孩子都該懂的事」,但這張傳單標題下面卻是空白的,上頭只蓋著黑色的大字:「不准懂!已遭郵政總局查禁」。我站在大桌旁聽了一場又一場的演說,這時突然出現一位警官,他抓住我胳臂,給我上了手銬,我嚇壞了,但艾略特太太也被逮捕了,其餘的十幾個女人也是。我們整晚都坐在牢房裡的硬長椅上,講故事、唱歌。他們什麼食物也沒給我們,早上才給了我們一些水喝,到了中午,我們的怒火開始上升,這時我們決心不要當沒有力量的人。他們送午餐來,我們不吃!晚餐也是,我們原封不動推了出去。我們宣布要絕食抗議,因此上了報紙。
現在我明白,當時我太年輕了。但他承諾要娶我,我心頭十分篤定,因此後來約瑟自己一個人出來時,我幾乎沒辦法理解他說的話。他手上拿著一只信封,滿口說著我們可以一起開創新生活,我們兩個。他說我們可以到美國去,重新開始,沒有人會知道的,我們可以彼此扶持,開創嶄新的人生。
我到了,平安無事。這個房間在閣樓,有淺黃色的壁紙,上面印著綠色的花樣,地板是深灰色的,還有白色的水壺和水盆,和一張小床,上頭有全白的床罩。我有這些也就夠了。
喬弗瑞說:「沒關係。」喬弗瑞站在矮樹籬旁,剛剛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但現在他開口了,我才看到他的人。他帶著一具黃鋼製的望遠鏡。「如果她想來就一起來吧,這樣至少村子裡會有三個人沒屈從這種集體的歇斯底里。」
於是我就跟著他回家了。
我打開下一封信,信上標的日期是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一日。這封信是弗蘭克.魏斯卓姆寫的。
現在快午夜了,我坐著動也不動。剛剛我稍微打了瞌睡,夢見妳父親,他的身影消失在鐘樓裡,離去了,就像銀魅,而我只能一直往上爬,沒法停下來。
我就在一種無法置信的狀態下過日子,看著自己刷洗東西、縫縫補補,彷彿已脫離了軀殼。我沒再見過妳父親。聽說他去印度了,他們上教堂替他禱告。
她點點頭。「噢,當然,人在船上是沒有身分的。」她靜默了半晌。「但妳現在到這裡了,我們就得想想要怎麼打算。」
我和媽媽又熬夜好幾個小時,反覆看這些信和文件,試著釐清所有人事物的時間點,填補空缺的部分。媽媽上床睡覺後,我仍繼續熬夜,把所有人名和日期寫在資料卡上,然後分成一小疊一小疊。我趴在床上,雙手枕著下巴,那些事在腦海裡轉個不停。我閉上眼,心想我還不要睡,閉目休息一下就好。
「要再看看。」吉隆聽起來似乎很緊繃,但我不確定,也或許只是我自己情緒紛亂所投射的錯覺。「或許從工作的角度來說,我這個時候不應該休假。」
現在已經很晚了,車站很冷,我一直把外套穿在身上。
「我們不可以在臥室吃東西耶。」我提醒她。
我讓信紙滑落腿上,望向窗外的夢湖。現在才要入夜,夢湖的湖面十分平靜,透著幽藍。曾祖父寫的這封短箋,幾乎比玫瑰的幾封長信都要令我驚訝。曾祖父曾住在這棟房子裡,曾整修這個穹頂閣樓,或許他在這裡,曾停下手邊的工作,擦拭臉上的汗水,然後眺望變幻莫測的夢湖,就像我現在一樣。亞特夢大師的辦公桌後面就掛著一幅曾祖父的肖像;同時,雖然我出生時,約瑟.亞特爾.賈瑞特就已經過世很久了,但我成長的過程中,腦海裡始終存有他的形象,在我心中,他是個成功自信的中年人,所有事只要研究過,都能精通;其餘的一切,我總以想像力和故事自行補綴。但這封信裡的語調,和我從前心中對這個男人的印象迥然不同,就像玫瑰的故事也和我們從小聽到的家族故事大不相同。他感覺似乎是個和藹溫柔的人——他還寄上一縷頭髮,但信裡的語氣有時又顯得生硬不客氣,動輒批判。
「真巴不得快點把護臂拆掉。」她說:「餓了嗎?」
「還好。我們明天就會去現場看了。」
我在外頭等,等著喬弗瑞出來。莊園宅邸我只進去過一次,裡頭天花板好高,傢俱好美,有許多僕人在擦地、準備餐點、用銀盤上菜。我很快便知道住在這裡是什麼滋味了,我很快就能在這裡成天喝檸檬水和熱巧克力了。
親愛的玫瑰:
很遺憾地告訴妳,杰西昨天死了。他摔下來之後一直沒康復,但好歹他已經從痛苦中解脫。珂拉不希望被打擾,所以妳先緩緩,之後再回來吧。一併寄上愛麗絲畫的院裡的花。
我為剛才那封玫瑰寫的信深深動容,因此沒繼續讀下一封,而是把那封信重讀了一遍。我想像她在那棟宅邸外的草坪上等著,暮色深沉,屋裡進行的交涉將決定她的人生,她卻無權參與;我像她在教堂裡感受到的孤獨無依,以及聖餐杯拿在手中沉沉的重量。這令我想起爸爸剛過世的那些日子,那時我也有相同迷失的感覺。我也想起奇岡工作室的那道約瑟窗,畫面中裝著穀物的袋子裡藏了一個聖杯,旁邊人群中還有許多不知名的女人,我想釐清那道花窗和玫瑰寫的這些信究竟有什麼關聯。之前我出於好奇,查了約瑟和彩衣的故事。聖經故事裡,約瑟的兄長嫉妒他,便把他扔進一個坑裡,最後他被放逐到埃及,替人解夢。後來發生了饑荒,先前把他扔進坑裡的兄長認不出他就是約瑟,來跟他乞討食物。約瑟給他們穀物,但卻使技倆,把自己占卜用的聖杯藏在他們的袋子裡,等他們回來歸還杯子,他便指控他們偷竊。我覺得這個故事很有趣,又讀了聖杯的故事。兩個故事的敘事骨架十分相近——都有不和、鬧饑荒的土地、尋求挽救之道,也都有一個銀杯。
我想知道布雷克怎麼說安德的,但我學乖了,決定還是別問。過了一兩分鐘,媽媽開口問:「那,所以妳發現了什麼?感覺好像找到寶藏了。」
她們沒來接我。我有地址,所以就問人怎麼走,聽起來感覺不遠,但其實很遠,路人說大約五公里,坐馬車吧,但我用走的。肩背包好重,感覺我的指頭都要斷了,但比起坐車,我還是喜歡用走的。我在門口站了好久,努力鼓起勇氣,一遍又一遍確定地址沒錯,最後才按了門鈐。
「為什麼我不能去呢?」他附和我的話,「為什麼我要在這裡,不能跟妳一起在那裡看船,在水上晃呢?https://m.hetubook.com.com」
這時手機響了,我嚇了一跳,信紙從指間滑落地板。我伸手進皮包裡撈找,找出手機時,鈴聲已經停了。是吉隆打來的——現在是那裡的星期一早上,是清晨,所以他一定已經到了,過一會兒就要開始第一天的會議。我把鍵盤拉出來,按了回撥,然後站起身伸展筋骨,在狹窄的閣樓裡來回走動,外頭湖面平滑如鏡,湖水呈現銀灰的色澤。
「也還好啦。」他回答,但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在擔心。「好吧,我要去吃點晚餐了,也想睡一下。」
「是吧?我已經沉浸在裡面好幾個小時了。」
「在我飯店房間的陽台上,下面的馬路上滿滿的車。妳在哪?」
我不曉得我們在奇異光芒的魔法下站了多久,三個人就這樣一直看著彗星,直到遠處仍幽黑的樹林間,鳥兒歌唱起來。
我掛上電話,這才看到柔伊留了三則訊息給我,但我急著繼續讀信,沒打給她,直接把手機往皮包裡一扔,然後就把信紙從覆滿灰塵的地板上撿起來,很快讀過剛剛看過的最後一段——彗星那晚整個世界都改變了;他整個夏天都追著她;她責怪自己,雖然她根本身不由己。我找到還沒讀的段落,開始往下讀。
溫德姆家的人擁有所有土地,他們也擁有我們的小木屋。約瑟杵在原地好一段時間,一雙眼睛像天空一樣幽黑。他一拳槌在牆壁上,然後便走下樓梯。
「去看那些神聖的地方一定很有趣。」我邊說,邊想著後勤基地裡的禮拜堂和古老的墓地。
哥哥
約瑟
我還沒那麼走投無路。至少現在還沒。
愛妳的哥哥
約瑟
我們絕食抗議了三天。被放出來時,我們緊緊相擁,然後便分道揚鑣,回到自己的生活。我往房子的方向走,一心只想把妳抱在懷裡。
「再過幾天就可以啦。你還好嗎?」
「我現在變得很悠閒,」她說,「過著一種很正面的頹廢生活,我晚上幾乎不太煮東西了,可能是沒興趣了吧。」接著她又說:「這家餐廳是安德推薦的,我們前幾天去那裡吃過午餐,很好吃,所以我們剛剛去買了一些外帶餐點。」
我爬出去,在屋頂上望著彗星,彗星飛騰入空,就像一件掛在天上的珠寶,後頭拖著一道長長的光。這時傳來人說話的聲音,我知道是誰:是約瑟,和另一個人。我有些遲疑,我的頭髮散著,身上只隨便套了一件舊洋裝,還赤|裸著腳。但接著我縱身一躍。約瑟一看到我出現在院子裡,氣得說話都壓低了語調。「玫瑰,妳不能來,妳回去睡。」
「好啊,太好了,我等到你那裡差不多中午的時候再打給你。」我說。
「對,我就沒希望了,可是玫瑰,妳看不出來嗎,如果妳說出來,妳自己也沒希望了。」
「他給你錢了,不是嗎?我就說那就走證據。」
他們離開了,我不知道他們上哪去了,他們把妳也帶走了。
「我做得很好。」
但我回到我們的房子,卻發現門已經上鎖,我按了門鈴,用力敲門,都沒人回應。
「是不是實話不重要。」
親愛的玫魂:
喬弗瑞把望遠鏡折起收好,看著約瑟說:「阿約,你先走,我會送她回家。」
她問我能做什麼,我說我會針線活兒。我整個冬天都在幫珂拉做針線活兒,妳在我腳邊玩,我幫她縫出她最好的絨布和絲綢,有時我俯身縫了一整天,一針一針密密地縫,縫完後走出房間,已累得感覺像是滿頭棉花,雙眼燒灼了。但做針線活兒比刷地板或洗衣服好,而且這樣我能待在妳身邊。
「只是有點分神,只是因為那些信而已。」我說。
「我在我家的穹頂閣樓,看湖裡的船。吉隆,我找到她的信了,玫瑰的信,我剛才讀到一半。」
「好吧。」我說。做完那個夢醒來後,一切似乎都變得不堪一擊,我不想跟吉隆吵架。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忘了打給他,忙著解開過去的謎題,卻忽略了我當下的生活。「那你看看決定怎樣,再告訴我,好嗎?如果你沒跟我說什麼,那我就當作你會來,一切照原定計畫。」
媽媽往地板一坐,把幾個盒子放在地上,然後遞給我一個盤子。
「那他們付妳多少錢呢?」
下一封信的信紙,跟先前讀到約瑟寫的第一封信一樣,是相同的厚紙,字跡也是約瑟的。上頭蓋的郵戳標記著一九一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輪到我了,我在草叢間找到彗星,我心想,這是同一片天空,不管是這裡,或印度,或美國,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月亮,相同的星,這個夜晚,同一道狂野的光照耀萬物。我感覺世界彷彿在旋轉,世界必須改變。我不要再忙著縫縫補補、撿雞蛋,不要再築牆檔住內心深深的渴求。我要讀書,我要遊歷,我要冒險,我要成為一個牧師,或任何我想成為的人,我要為自己最真實的天性發聲。
親愛的愛麗絲:
最後,我和約瑟說了。那時溫德姆一家人已經回來,約瑟一臉嚴肅,到莊園宅邸去。
「誰會相信妳?大家會信妳不信他嗎?」
這時約瑟一把抓住我的雙臂,把我轉過來直直看著他的眼睛。
「如果我被開除就有關係了。」
「不算吧,只是借而已。不過感覺這些信其實是屬於我們的,」我想起信裡的那撮頭髮,又說,「或者是屬於愛麗絲的,其實這些信感覺起來是屬於她的。她有可能還活著嗎?」
「是寶藏沒錯,這些都是玫瑰.賈瑞特跟別人的通信,裡面還有幾封是她哥哥寫的,也就是鼎鼎大名的約瑟.亞特爾.賈瑞特。我在拉法葉歷史協會找到的,瓊安.羅睿捐的幾箱東西被轉到那裡去了。他們很早就閉館了,所以我就把整個活頁夾放進包包裡。」
我想我一輩子都會記得那夜,還有那光。那時是新月,照理天空應該很昏暗,但那晚泥土路、家家户户的屋簷、樹木,卻全都隱隱發亮,就像結了層霜。我們在教堂塔樓屋頂上看到了彗星,彗星的頭部形狀像鉛筆尖,色澤純白,在暗夜裡像一塊橡皮擦,尾巴像一綹髮絲般散開。
艾略特太太在夢湖發起遊行的那天,我原本在院子裡工作。我先是聽到歌唱聲,接著看到一群女人,好多女人,約莫有三百個,她們的歌聲在四周迴盪,我忍不住放下手上的樹剪,脫掉手套,把手指一個個抽出來。那時妳在樓上睡著,珂拉在門廊上,她喊我別去,但那當下我感覺好激動,沒理會她就踏上步道,走出大門,和她們一起遊行。我高聲唱歌。https://m.hetubook.com.com
「嗯,我昨天也很累,聯絡不到妳真的很擔心。妳說妳在研究什麼?」
「非常好看,很動人,不過我現在還不知道整個故事。真希望你也在這裡。」我補了一句,但老實說,我的注意力全懸在這些信上,根本沒想起他。
吉隆回答:「我不確定這算不算『有趣』,我有預感到時候一定會起衝突,雖然居民大概只會消極對抗,但我有預感我們一定不會有什麼進展。」
「我們又沒有找妳。」
「妳別蠢了,他給這筆錢讓妳去過新的人生,妳就已經該偷笑了。」
「或許這樣也沒關係呀。」
我無法言語。我和約瑟一樣,一點力量也沒有.此外,我又滿是怒氣,滿是渴求。我就像一隻鳥,知道林葉間藏匿著一隻貓,卻抵擋不住明豔花朵的誘惑。我和喬弗瑞步下樓梯,一圈一圈往下走,起初我以為沒事,我以為我們會走到樓下,然後他會說話算話,在這片彗星的天空下送我回家。
「餓死了。」
約瑟來探我。他帶了食物來,可是他氣極了。他說我應該理智點,應該負責任,就算不為我自己,也要為妳。我告訴他,我進了牢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妳能擁有更好的人生;他聽了便不再那麼暴躁,因為他也愛妳。他說珂拉在照顧妳,妳平安無恙,只是珂拉很氣我。我聽他這麼說,心裡舒坦了一些。
每天晚餐時,大家總高談闊論,我則靜靜坐在一旁。他們對我如何到這兒來的故事十分感興趣。我就告訴他們,以前艾略特太太上門講女權、講她在華盛頓參加的大遊行,我總站在外頭走道上聽。後來我開始在她舉行會議時,偷溜到她家。珂拉警告我別去,我還是照去,但盡可能低調,因為我的處境原本就很不利了;他們答應讓我來美國時,並不知道我肚子裡懷了妳。他們同情我,是因為他們以為我是寡婦。
愛麗絲很好,妳知道了一定很高興。我剪了一段她的頭髮給妳。她剛正在門廊上玩,把湖邊撿來的鵝卵石由小而大排列;她也用鵝卵石排成字母:她排了R、I、S,我想珂拉應該在教她拼自己的名字了,她很聰明。我只希望,她的才智能比妳的才智為自己帶來更多益處。
「可是他說他會娶我,他答應我的。」
「讓我看看。」媽媽說。我把這幾張信遞給她,然後在閣樓找到的那疊紙裡翻找,找出玫瑰信裡寫到的那張傳單。就是這份傳單讓我開始這一連串的追根溯源。傳單的紙質已經很脆弱,上頭印著密密麻麻的字,講解人體基本生理構造,裡面還夾著一張紙條,玫瑰在上面寫下她驚惶激昂的思緒。這篇文章多麼基礎,陳述的事實多麼簡單啊。不知道珂拉是否讀過這些小冊子;不知道她是不是受到太大的震撼了。這些傳單裡,有些是玫瑰從蛋殼和咖啡渣裡撈回來的;或許她去紐約市時太匆忙,沒把傳單帶走,也或許他們從市區搬到這棟湖邊的屋子時,珂拉才發現這些文章,便塞進窗邊座椅下——眼不見為淨。
家裡空無一人,傍晚的陽光把屋裡曬得很熱。我飢腸轆轆,冰箱裡的東西拿出來就直接吃了,我把貝果麵包撕成小塊,沾著香草優格吃;冰箱裡除了這些東西,就只剩看起來已經乾癟了的紅蘿蔔,和一大塊沒拆封的奶油。我根本沒好好品味食物,只快速囫圇吞下,又灌了三杯水,接著便收拾所有東西,把那個放滿信件的鏽紅色活頁夾放在最上頭,整疊捧上穹頂閣樓。我把文件放在面向夢湖的窗邊座位上,推開窗,微風便把紙張輕輕吹起。之前我已經把整間閣樓仔細搜一遍,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文件,但什麼也沒找到,只撿到兩個脫落的白色鈕釦,和一把金屬製的小剪刀。儘管如此,我還是想在這裡讀信,因為這裡至少有些玫瑰存在過的痕跡。
她又瞥了我一眼,眼神稍微和藹了些。「妳別介意,只是——有好多人來,每天都是,我看著他們一個個拎著行囊下船,接著我又看到他們從工廠一個個走出來。因為他們找不到其他工作,只有工廠給他們工作——給他們工作,然後搾乾他們的體力。我遇到這些人的時候,他們都已經病了。我是護士,所以我恐怕已經變得很憤世嫉俗了。可是相信我,妳不會想在工廠工作的。」
我坐起身,揉揉脖子,夢裡的不安流瀉進這個寂靜的早晨。地板上散落著信件和各式文件,燈也還開著。這時我突然想到:我答應吉隆昨晚要打給他,卻徹底忘了。
這些信一共有七封,每個信封的顏色大小都不同,有的郵寄過,有的信封上則只寫著愛麗絲的名字,都是玫瑰.賈瑞特的字,她的字跡我現在已十分熟稔了。最上頭的一封是寄給玫瑰的,收件地址在紐約市,上頭的郵戳已一片模糊,信寫在厚厚的白紙上,紙的一面有些光滑,另一面紙質粗糙,墨水都暈開了,有些字母顯得模糊不清,寫字的人下筆很重,字跡樸拙。我攤開唯一一張信紙,一縷用線繫著的淺棕色頭髮落在我腿上。
她嘆了口氣。「對,我相信妳的針線活兒好得不得了。」
約瑟
喬弗瑞打開望遠鏡,我們輪流看。村子在我們腳下熟睡,一股興奮流竄我全身。
「我像個乞丐一樣去找他,」約瑟說,「妳至少也感恩一點吧。」
我把信遞給她。她睜大了眼。「妳早了一天來!而且妳看起來好蒼白!進來,快進來!」
這間房子沒幾件傢俱,但永遠充滿了人。大家來來去去,不時來這裡開會、吃晚飯,或熱烈討論各種事情。有些人來了甚至不敲門,直接便走進來。至於他們談話的內容呢——艾略特太太跟他們相較之下,可以說是保守了。
「妳喜歡妳的工作嗎?」我問。
「不說了,」我結束這個話題,「那你的會開得怎麼樣?」
艾略特太太收留了我。珂拉和杰西不肯讓我回去,他們說我讓他們蒙羞,他們不歡迎我了。
「是什麼事那麼重要,讓妳忘了上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