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癱在屋裡的沙發上。醫生要她完全臥床休息。」安茱瑞靠近我,悄聲說:「而且,她整個人臃腫到……有房子那麼大。不全是胖在肚子喔。」
我聳聳肩。
「嗯……一切都還好嗎?」
她捻熄菸蒂,然後站起來,撢掉不小心落在她毛衣上的菸灰:「我握有最後的決定權,不過我想,先讓妳分類做準備,再給我過目應該也無妨。抱歉,如果妳不反對,我要先告退,回房休息了。」
「什麼?」
「你覺得丟臉,那我咧?」我說:「陪你們來這種夫妻限定的準媽媽轟趴!你曉不曉得孤家怨女被迫參加這種成雙成對的派對,心裡有多不是滋味?更可悲的是,我再次當電燈泡的對象又是你們夫妻倆。」
我把支票簿放回皮包,萬分感激但也很不好意思。待會兒我又問起我該出的「一半」費用時,海瑟一定會編個低到離譜的數字。領到瑪爾娃給的薪水真好,這代表我不再需要別人施捨。可是,這份工作不是鐵飯碗。雖然我和瑪爾娃把事情聊開了,清理的進度還是很緩慢。
「喔,對。」安茱瑞說,我看得出來子彈上膛了。對啊,他們交往過,他把她甩了,唉呀,這下子我該說些什麼呢?「他還在公司啊,不過他那一組最近跑掉了一個內衣大客戶,所以隨時會被裁員。」她把最後這句說得像是好消息,還故意對我露出心照不宣的奸笑。
不過,一直到上了路,海瑟才說:「我真不敢相信丹尼爾有種出現在那裡。妳有沒有跟他說話?」
他隨我進客廳,在兩個安茱瑞旁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我則擠在海瑟和漢克之間——這位置超讚,因為和丹尼爾之間隔著潘妮臥躺的沙發,所以如果我往後靠,隔著潘妮龐大的身軀,就不會看見丹尼爾。
「開玩笑,我一定回答妳了。」她拿起遙控器,似乎準備啟動聲音。
「陪我抽根菸吧。」納爾森離開後,瑪爾娃對我說。
「什麼樣的事?」
她似乎沒注意到我打住話語,因為她逕自望向窗外,看著一切如昔,毫無異狀的庭院。
「還在氣我沒給妳襟花啊?」漢克說。
「好了,說吧,我洗耳恭聽。」我咳了一聲後,她說。
「不好意思……借過。」我穿越廚房裡的人群,準備前往後院。擠過流理檯時,我經過一個男人,他正把一包冰塊放入冰箱裡。
「我還要兩根雞翅。」漢克說。
海瑟匆匆走掉,去跟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擁抱——我猜,應該是潘妮的妹妹吧,據說這場派對就是她替姊姊主辦的——而漢克去把禮物放到桌子上,所以只剩我一個。那種初抵派對會有的緊張感開始襲來,我四處張望,尋找懷胎八個月的女主角,或我認識的任何人,但誰都沒見著,所以我只好給自己來份開胃菜,還有一杯酒。
我以為話題就此結束,因為接下來大家開始抱怨交通狀況,說週六晚上在塞個什麼勁啊,沒想到海瑟忽然說:「我跟妳說一件事。妳不要生氣,好嗎?」
「妳一定可以做得很好。我到現在都還會把鞋子一雙雙排好喔,這都要感謝妳的教誨。」
「沒有。」
「可以這麼說。」她的心情好像變低落。我想,可能是因為她已經沒朋友可邀。想也知道,她一定不是為了辦派對。我從沒見過她跟誰聊電話,更甭提有人來找她。我的眼前浮現這樣的景象:瑪爾娃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屋子裡,在桌子前吹熄杯子蛋糕上的一根蠟燭,落寞地哼著「祝我生日快樂」。放眼望去,就連原本陪伴她的雜物也都沒有了。
「呃……對。」
但我沒真的拆掉他的房門。有了這扇門,起碼他會待在他的房間,這樣我就知道他人在哪裡,知道他沒亂吃藥,沒為了毒品或錢而狗急跳牆,或者發生一些閃過我的腦袋,讓我整晚睡不覺的狀況。
海瑟搖搖手,意思是,才不是他選的。
海瑟抓住我的手臂說:「我忽然覺得不太舒服,而且我們還沒跟潘妮打招呼。露西我偷走嘍,很高興認識妳們兩位。」
「問題是,青少年本來就會做一點壞事,這很正常啊,我自己高中時也曾經偷溜到派對狂歡。」那晚,我和丹尼爾一起炒菜做飯時——我負責切,他負責炒和煎——我告訴他:「我常瞞著我爸媽,半夜溜出家門。有時,我真希望艾胥能把東西藏好一點。」
海瑟轉身,對我說:「這次的派對不是夫妻限定,但也不是只有女人才能參加,所以,會有很多單身男人在場。況且,潘妮他們夫妻那麼辛苦才懷孕,她老公當然要出席。」
我真想狠狠瞪死他,不過他老婆海瑟已經替我先瞪了。
「真的,我不抽。」
「好,瑪爾娃……」我才起了頭,就開始結巴。
到後來,他還是不回答我的問題,但已不再耍詭計,而是明著來,www.hetubook.com.com「你整個週末跑去哪裡?我擔心死了!」有一次我這麼問他。那陣子他經常好幾天沒回家,也不接我的電話。到了這階段,他的回應通常是:「不干妳的屁事。」然後鑽入房裡,不見人影。而我,只能隔著門咆哮:「就是干我的事!我讓你有門可以甩,是看得起你,不是你的權利!」然後威脅要拆掉他的房門。
「兩條毯子。」海瑟說。
「念哪裡?」
他確實看起來很棒。太不公平了,真希望甩了女人的男人頭上都會長出角,肚子出現鮪魚肚,頭變禿,還有——
「嗨。」他跟我打招呼。「露西,我沒料到妳會來。」我慢慢往後挪,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早就想好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我自己接案啦,最近在幫一個瘋狂古怪的有錢老太太清理屋子。」
「上大學去了?」
我把菸蒂丟入垃圾桶,走向瑪爾娃的臥房。房門開著,裡頭傳來電視的聲音,我探頭進去,問:「有空嗎?有個簡單的問題,想問妳一下。」
「妳在寫第二本書嗎?」
瑪爾娃離開後,我抽了最後一口菸——還是咳——沉浸在勝利的光暈中。這次我沒讓她踩在我頭上!我讓她知道我要什麼,而且我得到了!
「妳不該由他來決定是否要接受妳的懲罰。」
這種伎倆我見多了。「那就麻煩妳好心一點,再回答我一次。為什麼是五月十五日?」
我又乾咳了好幾聲,才能開口說話。「首先,我有疑問。」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乾脆趁這時候,直接問個清楚。「如果妳不想清理屋子,何必找人來做這件事?」
「確實如此。」我說,感覺鬆了一口氣。她終於了解我的處境。
「我當然也嘗試過一些。」她說:「使用的程度大概跟一般人差不多,不過,我不後悔。」她蹙眉,說:「嗯,或許……」
我努力表現得很愉快,可是丹尼爾這傢伙做出了討厭的表情:一臉和善,敞開心胸。興致勃勃等著洗耳恭聽。
「比方說,有人被殺,尤其手法兇殘的殺法,會讓人情緒激動,可是,他為什麼會被這樣殘殺呢?動機!這就是人類存在的動力。」瑪爾娃往後靠,翹起腿,拿菸的模樣讓我想起四〇年代的好萊塢明星,或者變裝皇后——只差她吊著點滴。「威爾從來不好奇我為什麼想清理屋子。我猜,他迫不及待要接手所有東西吧。不過這就是威爾啊,滿腦子只想挖出有價值的物品——我說的價值是指金錢上的價值——如果由他做主,他大概會把值錢的藝術品全拿走,賣掉變現,然後毀掉屋子內的其他東西。」
「聊了幾分鐘。沒事的,我已經走出來了。」
瑪爾娃不讓我把話說完。「小姐,妳完全搞錯了,威爾是應我的要求,幫我推動這個計劃。」我一定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因為她接著補充;「嗯,對於該怎麼清理,他是嘀咕了一番,不過為了請他幫這個忙——或許該說請他負責管理——我倒是可以稍微忍耐一下,畢竟我已經好一段時間沒跟臨時工打交道。其實,我原本沒那麼急,不過一跟他提起我想清理屋子,他就自告奮勇說要負責。」
「那就進屋啊,潘妮正在拆禮物。另一個安茱瑞和我可以教你怎樣適時地發出哇和啊的驚歎聲。」安茱瑞說。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這是他緊張時的典型動作。「妳看起來很不錯。」
漢克說:「丹尼爾還在那裡工作嗎?」這位仁兄一說完,立刻把一大匙馬鈴薯沙拉鏟進嘴裡,一副狀況外的模樣。
海瑟搖搖頭,這一搖,除了代表她什麼都不要,也代表漢克不需要。漢克有點洩氣,不過他還是聳聳肩,表示認命,同意被老婆管,誰叫他有高血壓呢,
「怎麼可能?喔,這樣顯得我變老了。他還在念書吧?」
我好想撒謊,跟他說艾胥在別州某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專院校念書,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會識破。我罵自己,怎麼可以因為丹尼爾不同意我管教艾胥的方式,就懦弱起來,偉大的前第一夫人愛蓮娜,羅斯福不是說過這類的話嗎:沒經過你的允許,沒人可以讓你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所以我不能讓他破壞我對自己的感覺。
「聽到了嗎,漢克?」我說:「左邊,就是右邊的相反。」
我和安茱瑞以誇張的嬉鬧方式噘起嘴唇,假裝接吻,就像以前在辦公室時一樣。
可是,當我掃起地上的菸灰,這才發現自己有夠笨,頓時一陣羞辱感湧來。瑪爾娃放了好多煙霧彈,我卻絲毫不察。在談話的過程中,她根本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麼她要訂出那個期限?
「我還在氣丹尼爾,可是,我真的希望你們兩個在一起。」
「我和_圖_書想現在給,免得待會兒忘記。」
「輪不到你。我會自己召開記者會。」
「為什麼——人類的所有問題當中,就屬『為什麼』最有趣,對吧?」她的眼神亮了起來。
我從皮包裡拿出支票簿說:「真謝謝你花時間挑選……漢克,那我該給你們多少錢?」
我給他標準答案:「他很好。」
「好啊。什麼事?」
「對。」
「為什麼?」
想到第一次在艾胥的房間發現大麻的情景,我忍不住發怵。那天我趁著他上學,去翻他的衣服口袋和抽屜。但我沒拿著那包大麻在他的面前揮動,當面質問他,而是默默地把它放回去。我知道自己很孬,可是我真的還沒準備好去面對我侵犯他隱私而起的爭執。我心想,會有機會光明正大「逮到」他的,到時他就沒藉口發脾氣,指責我以不正當的方式證實他吸毒。這樣一來,他就非得承擔後果不可。
「然後呢?」
「敗給妳了。」她點燃打火機,把火遞向我。我往前傾,把菸頭對準火焰,用力一吸,終於點著了。然後我把菸拿得遠遠的,好讓菸燒到一定程度後,菸灰能直接落在菸灰缸中。
「拜託,我沒那麼潦倒!該出的禮物錢我還出得起。」
就在我脫口撒謊的前一秒,我及時打住。我來到這裡,幾乎連這女人抽屜裡的內衣褲都要翻過一遍——事實上,我日後真的會這麼做——要是我有所保留,不願意對她敞開心胸,豈不是太小氣,太不真誠了?「他在佛羅里達州的戒毒所。」
「那,我們買了什麼送潘妮?」我問。
話一出口,我立刻後悔,雖然丹尼爾還沒說:「露西,妳這樣說不公平。」他說得對,是不公平。我已經很幸運,遇到丹尼爾,他願意接納艾胥,甚至能接受艾胥冷嘲熱諷式的幽默感,以及他在音樂和電影方面的古怪品味,然而,即使心存感激,我還是偶爾克制不了自己,總覺得有必要保護艾胥,免得丹尼爾傷害到他。就連兩個男人同處一個屋簷下常見的鬥嘴,我都覺得有必要出面調停。比如,當丹尼爾合情合理地說:「嗨,艾胥,你整晚都沒關車庫的燈喔。」我都會升起敵意,彷彿丹尼爾是在指桑罵槐,表面上念我兒子,事實上想對我說;妳為什麼不能養出一個懂得關燈的兒子?所以,當艾胥的問題愈來愈嚴重,丹尼爾敦促我必須面對真相,我反而不想聽他的話。
開始拆禮物時,海瑟就以孩子讓保母照顧很麻煩為理由,請求先行告退,但其實是因為,她知道我和她丈夫在那裡很難捱。
也不會放棄瑪爾娃。
「所以,妳的意思是,這其實是妳的主意?」
當瑪莉.貝絲.艾伯娜希問我這個問題,我覺得很不舒服,但不知為何,我不介意瑪爾娃這樣問我。
「可是做主的人不是他,對吧?」我想弄清楚。
「對了,妳的小男孩現在還好嗎?」
「太好了。」丹尼爾似乎真的很高興聽到這個消息,身體還開始往前傾,但我僵在原地,好怕他會上前抱住我,幸好他只是伸手搓搓頭髮,「真替他高興,這樣很好。還順利吧?哪一間?他會待多久?」
「太好了。」趁著瑪爾娃敞開心胸,我趕緊補上一句:「如果妳能讓我自己做決定,那也是幫我很大的忙。先讓我分類,同意我丟掉顯然是垃圾的東西,幫助我更有效率運用時間。」
我啜飲一口酒。我一直怕有人問起艾胥,沒想到我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不小嘍。都十九歲了。」我裝出開朗的語氣。
接下來半小時,大家對女主角獻上祝福,我終於可以擺脫壓力。大家圍著潘妮(老實說,她真的胖得可怕,我差點認不出來),聊著愉快的話題,比如寶寶的名字、擠乳、漲奶,以及胎盤等跟我無關的話題。潘妮的妹妹進來說準備拆禮物嘍,我心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她看著我。「妳這是在問我,為什麼要清理屋子?」
「因為妳寫過那本書?」安茱瑞說:「我真該請妳幫我的衣櫃做斷捨離的,滿到爆出來了。」
「妳到底有沒有抽過菸啊?」
「我不抽菸。」
就在我把夏多內白酒倒入透明塑膠杯時,聽見兩位安茱瑞說:「露西!天啊!好〜〜久不見!妳看起來好極了!」
喔哦,愛說謊的小木偶,妳怎麼沒想到會有這個問題呢。「在別州念,小學校啦,沒人聽過。」我看見海瑟及漢克站在滿桌子的食物旁邊,趕緊拚命跟他們招手,要他們過來。「瞧!那是我朋友,我想介紹你們認識。」
被老婆狠瞪的漢克一臉怯怯,不敢回答,不過還是開口。「嗯……是啊,是透過露西。」
我剁菜的力道愈來愈大:「對,沒生孩子的最懂得當父母。」
安茱瑞問:「丹尼爾.卡賓斯基?你認識他?」
「別擔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海瑟說。
「在我看來是很明顯,因為妳家亂到快不能住人了,可是如果我能知道清理屋子對妳的意義,我就更有機會完成任務。無意冒犯,不過我總覺得妳故意阻撓,千方百計不讓我完成任務,我明白,妳找人清理屋子完全是因為威爾要妳這麼做,可是妳還是得——」
「妳不是真的這麼悲觀吧?」我想,雖然威爾沒資格當選年度孝子,不過萬一哪天瑪爾娃老邁臥病,他至少會僱個人來照料她,偶爾幫她翻身,免得她得褥瘡吧。
另一個安茱瑞說:「妳走得正是時候。」
我看著手中的菸。「我以為我吸進去了。」我再抽一口,這次吸進去。感覺像一顆彗星飛入喉嚨裡。
「這需要技巧嗎?」他問。

我嘆了一口氣。儘管我很想相信瑪爾娃說得對,但我絕不會輕言放棄艾胥。
「還有其他同事會來嗎?」希望我的語氣聽起來像隨口一問。雖然我真正要問的是:丹尼爾會來嗎?
「很好。」我擠出微笑,一邊思索該怎麼逃離現場。酒,去拿酒,當下最能撫慰我的東西就是酒。「不好意思,我正要去拿飲料,很高興看到你。」
現在,我納悶如果當初聽丹尼爾的,好好管教艾胥,睜大眼睛看看真相,說不定這會兒他已經念大學,而不在目前所在的地方。
其實丹尼爾並沒禿頭,他還是有一頭不聽使喚的波浪濃髮,而且,該死的是,這樣的頭髮長在他頭上,看起來還是迷人得不得了。不過,我還是很感激漢克的心意。
丹尼爾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來參加準媽媽轟趴,這就是我的贖罪方式之一。」
這時,瑪爾娃的臉一沉,說:「幹嘛,妳打算出馬競選總統,怕有損形象啊?吸進去。」
海瑟太夠義氣了。如果我拿到獎金……不,應該說等我拿到獎金,第一件事就是買個大禮送海瑟。臀如都會愛情小說的女主角很愛的那種鞋子。是Manolos這個牌子嗎?「妳穿幾號鞋?」我和海瑟夫妻走入屋子時,我問她。
「沒有,我在忙別的事。」我說,倒了一杯酒,幾乎要滿出來。
「我沒回答妳嗎?」
「我說過了,我不抽菸。」
「在我那個年代是古柯鹼。我想,現在沒人用古柯鹼了吧。」瑪爾娃若有所思地說。
「所以,我們待會兒進去時,我不能宣布了?」漢克說,手裡抱著一個裹著包裝紙的大盒子。
「嗨,丹尼爾。」我這麼假掰的語氣真有資格去試鏡,在珍.奧斯汀的經典古裝劇裡軋一角。「冰塊快沒了,他們要我帶冰塊來。」
「我有一個兒子,他叫艾胥,十九歲。」
「威爾沒要我這麼做。」她嚴詞厲色說道。
「那,妳目前在哪兒高就啊?」安茱瑞說:「最近工作好找嗎?」
丹尼爾抬眼迎視我。「是嗎?真高興聽妳這麼說。」他以溫和的語氣繼續說:「他最近在忙些什麼?」
「我一直不了解這孩子。」她失神地彈彈菸灰,可是大半菸灰都沒彈進菸灰缸裡。「我很願意給他全世界,真的很願意。他小時候,跟我跑遍了世界各地,可是到了上學年紀,就堅決不跟。有一次,我準備帶他去巴黎參加一個時尚派對,我興奮地想著他會遇到哪些人,會感受到什麼樣的氣氛!沒想到這傢伙竟然抵死不從,堅持不去。我想,這可能是因為他才七、八歲,不懂這趟行程的意義,所以費了一番唇舌跟他解釋,沒想到,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他想待在家裡,只因為要寫讀書報告,讀書報告!比時尚秀更重要?!還有,他支持的運動隊伍永遠都有比賽等著他看。呿!」
潘妮.克拉莫其實是我以前的同事,她一直想懷孕,所以我介紹她和海瑟認識。海瑟和漢克很輕鬆就有了第一個孩子德杰,但之後努力十年才懷了艾碧嘉兒。這十年內海瑟流產過好幾次,注射過無數次的賀爾蒙,該經歷的都經歷了。我知道海瑟會很樂意幫潘妮,結果證明她確實幫她很多,只是後來潘妮和她的感情比和我還好。讓我有點吃味。
海瑟揮手,要我別在意:「我忘記多少錢了,晚點兒再算。」
關上冰箱門後,他轉身。
「這裡轉彎。不對,左邊,左邊……左轉。」海瑟誇張地指著左邊,唯恐老公漢克不懂「左邊」這個詞。我坐在四門轎車的後座,和一堆東西擠在,起,包括艾碧嘉兒那張空的兒童座椅、備用毯子、成堆的玩具、書籍與零食。沒想到小朋友就算不出現,也有辦法霸占多數空間。
艾胥就經常耍我。他小時候就很會閃避我的問題,那時我還覺得這小傢伙很好玩。比如我說:「你寫功課了沒?」他會回答:「媽,說真的,不寫功課的小孩,https://www.hetubook.com.com未免太糟糕了吧?」而我幾分鐘後才會意過來,逼他拿書坐到桌子前,然後母子倆咯咯笑個不停。
畢竟我來這裡時,壓根兒沒料到會有這一場即興演出的交心時刻。其實,最省事的做法就是依照我原本的打算,拿了照片就走人,因為我實在想不出該怎麼說服瑪爾娃,讓她相信我們兩個都需要改變一下。
「妳兩位小姐可得對我好一點,陪妳們來參加準媽媽轟趴,對我來說已經夠丟臉了。」
對一個只有電視聲音陪伴的女人來說,成天守在電視機前,也是人之常情。「我想到,剛剛妳還沒回答我。為什麼非得在五月十五日前把屋子清理完?」
「他抽大麻,抽得很兇,不過最大的問題還是處方藥。止痛藥『奧施康定』、鎮定劑……一開始是偷拿家裡藥櫃的藥,後來能買到什麼就吃什麼。偶爾用冰毒,接著……總之,情況迅速惡化。去戒毒所報到時,幫他辦登記的人說他是個小藥師。」
「準備什麼?辦生日派對嗎?」
安茱瑞賞他一個白眼:「真是夠了。」
她掏出一包菸,對著我晃一晃,一根菸往前滑出來。
「妳還在麥肯米蘭上班啊?」我說:「我幾乎沒跟大家聯絡了。」唯一有聯絡的是潘妮,而且還是透過海瑟。丹尼爾跟我分手時,還在那裡工作,而我一年前就被資遣了。我猜,大家會認為忠誠度較高的人是他,不是我。
海瑟和漢克過來後,我簡單介紹他們認識。漢克繼續朝著他手上那盤滿滿的食物進攻,就著滿嘴的食物,呼嚕著跟兩個安茱瑞打招呼。
或者,就像瑪爾娃說的:他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
「前一天,不過我得留一天來準備?」
「喔!太好了!這是送給自己的最棒禮物!」原來答案這麼簡單,真想不通她幹嘛閃躲問題。「所以,妳的生日是十五日?」
見她打住,我催促她說下去:「或許怎樣?」
我的心臟乍停,往下墜到胃裡。丹尼爾站在我旁邊,從冰櫃拿出一罐啤酒,並把一瓶打開的夏多內遞給我——他當然知道我喜歡喝這種。
「喔,我不是說他強迫妳啦。」我呵呵笑,假裝一派輕鬆,看來我的話惹惱她了,「不過他確實說過這屋子得清一清,所以——」
「喔,哈囉,丹尼小子。」她說:「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見你……我還以為你被他們綁在公司,努力開發新客戶咧,畢竟,你們那個大客戶飛了。」她意有所指地看我一眼。或許,我太倉促下結論,以為我和丹尼爾分手後,大家都會站在他那邊。看來我低估了姊妹情誼,還鄙視所有的女性。
我噴了一口煙,僵在那裡。
「對,我看到了。」
「妳為什麼認為我不想清理屋子?」
「理由很明顯啊,還需要說嗎?」
我走到外頭的冰櫃時,心臟仍砰砰眺。好。不算太糟,解決了,我只要拿了酒,溜到屋子另一側,到客廳去找潘妮,然後……
「才不呢,我讓他自己跟保母留在家。不過,由小見大,他是什麼樣的人就是什麼樣的人,我只是想不透,為什麼威爾決心要變成一個凡夫俗子。告訴我,妳有孩子嗎?」
「可是現在妳發現了,就得採取行動。」他說。
「當然。」
「享受一下人生嘛。」
其實,說話的是兩位安茱瑞的其中一個。不過乾脆兩個一起來算了。她們兩個名字相同,而且都是祕書,雖然長相截然不同,但大家還是懶得區分她們兩個。比如有人說:「把這個拿給安茱瑞。」這時,你想把東西拿給哪一個都可以(她們並不覺得受到冒犯,甚至自己也常搞混。有一次,我跟一群同事吃午飯,安茱瑞之一說,她在芝加哥的壯麗大道看見男星約翰.庫薩克,結果另一個安茱瑞說:「不是妳看到的,是我見到的。」)。
「他在佛羅里達州的戒毒中心。」
我怎麼老是被人耍著玩?
我經常想,如果當初逼他說實話,沒那麼自欺欺人,沒那麼想假裝一切都沒事,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重點是人,不是東西》
我完全不想跟丹尼爾聊這種事,所以朝屋子走一步,作勢離開:「我可不想錯過拆禮物時刻。」
我們抵達時,看見院子裡有汽球,汽球上有指示條,引導我們到後院。那兒已經架起派對帳篷,帳篷底下還有暖爐,雖然今天很暖和。
「如果妳一定要我談……」她說到「談」字時,嘴巴張得大大。「起碼妳得陪我抽根菸。」我抽出菸盒裡的菸。「就這一次,下不為例。」如果非得如此不可,我只好認了。只要能讓工作進行得更順利,就算引火自焚也在所不惜。
「先聲明喔,我可不會把那幾箱的藝術巨碗退回去,這樣對創作的藝術家是一種侮辱。不過,我可以跟妳保證和_圖_書,我不會再買其他東西。」
她搖搖頭:「反正不重要。現在,來談談妳最關心的問題吧。我想,妳恐怕無法在期限內達成任務,而且妳對於工作進度無法如妳所願,覺得很痛苦。」
我不想再聊跟工作有關的事,所以轉移話題:「準媽媽人呢?」
「算了。」反正我會打開她的鞋櫃,趁著還住她家,偷偷量尺寸。
他直盯著我,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然後妳就沒收他的東西作為懲罰啊,比如iPod或電腦。我會挺妳的,妳應該知道我會的。」
「是啊,但到頭來還是他,起碼,我沒捐出去的東西最後都會是他的。可是,我絕不會讓自己失能到把生命——或者我的財物——交到他手中。不過,世事難料,誰知道最後會怎樣呢。」
她離去後,丹尼爾似乎對啤酒瓶上的標籤紙充滿興趣,專注地摳個不停,大半晌後才說:「艾胥好嗎?」
這下子我真的滿腹不解:「那,是什麼讓妳決定開始動手?而且是這時候?為什麼要在一定的期限內完成?」
「這樣吧,妳告訴他,妳在找他向妳借的某個東西時,無意間發現那包大麻。」
我搖搖頭,說:「他不會接受的,他會一直抓著我侵犯他的隱私不放。」
要剷除生命中的雜亂,第一步就是面對它,雖然光想就很可怕。
「妳想?」
我點點頭。
她搖搖頭。
「謝謝,你也是。」
「這兩位安茱瑞是我之前在麥肯米蘭的同事。」我說。
「我要再去拿酒。」我說:「有誰要什麼嗎?」
「不會,受邀的同事只有我們兩個。」聽她這麼說,我鬆了一口氣,「他們已經在辦公室替潘妮慶祝過,大家合資買了一輛雙座的嬰兒車送她。安茱瑞和我今天來這裡,純粹是為了幫忙接電話,好讓大家可以盡情吃蛋糕,喝雞尾酒。反正我們也沒很想喝,因為裡頭連酒精都沒有。」
以前他的鞋子占領我鞋櫃的景象浮現眼前,就在我努力揮開那畫面時,安茱瑞之一擠入我們之間,拿冰櫃裡的健怡可樂。
她冷不防拋出這個問題,害我沒時間同情威爾,因為這是瑪爾娃第一次對我表現出興趣。我忍不住望向窗外,看看地上是否忽然結霜——我以為要等到煉火地獄結凍,這女人才會關心我。
「是啊,還在。」安茱瑞說:「不過不曉得能撐多久。被資遣的人愈來愈多,最近公司又失去那個很大的內衣客戶,大家相互指責,搞得很難看。」
其實,我覺得多數的八歲男孩確實選擇看運動比賽,不會想去時尚秀,不過我想,瑪爾娃只是想表達許多女人在扮演母親角色和當自己時的衝突挫折感。「所以,妳為了他,錯過很多好機會。」我說,點點頭表示理解。
「對了。」現場已經有幾十個人走來走去。「如果遇到我以前的同事,我不想讓他們知道艾胥進了戒毒所。」我說。
然而,艾胥長大後還繼續耍我,可就不好玩了。我說:「艾胥,你是不是嗑藥?抽大麻?」他會口氣很差地說:「為什麼妳老是認為我在抽大麻?成天只會疑神疑鬼。」這種回應是逃避,但背後也有挑釁的意味。我老實承認——雖然很丟臉——這種不著痕跡霸凌母親的做法,經常能有效地讓我閉嘴。
瑪爾娃點燃她的菸,然後把打火機——一只沒什麼特色,可以灌瓦斯的金屬打火機——遞給我。我把菸塞入嘴裡,點燃打火機。再點一次,沒點著,再一次,什麼都沒有。我把打火機遞回給她。「壞掉了。」
「我選的喔。」漢克說。
我不想對一個懷雙胞胎的孕婦品頭論足,談論她的走樣身材,我說:「當年我懷孕時,胖了二十五公斤呢。我還只懷一胎欸。」
我拿起酒,準備離開,這時聽到丹尼爾說:「安茱瑞,讓我和露西獨處一下,可以嗎?」
她的手擱在大腿上,「如果妳非知道不可,那我就告訴妳,我想在過生日前把屋子清理整齊。」
「什麼樣的行動?我知道這樣說不妥,可是我真的認為那不過是一小包大麻。我不會原諒他抽大麻,但我也不想一點點事情就大驚小怪。」
「那傢伙的頭頂愈來愈禿欸。」漢克說:「希望我這樣損他,能讓妳開心一點。」
她坐在劇院椅,手上的點滴已經拔除。按下靜音鍵後,她說:「還好沒被妳抓到我在看那種沒大腦的節目。不過,說真的,有時我就是忍不住想看,畢竟現在只剩電視的聲音陪伴我。」
「我在幫一個女人清理屋子。屋裡亂七八糟,屋主像是有囤積癖的神經病。」
「反正我們本來就要買禮物給她,只是在卡片上多寫了妳的名字,沒什麼啦。」
「正確。」
她點點頭,彷彿我說的是兒子在念哈佛法學院。「他染上什麼樣的毒品?」
跟我面對面——兩人還近到幾乎肚子貼肚子——的人是丹尼爾。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