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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巴要掉了。
「人家是專家。」
「有比利時現代畫家恩索爾(James Sidney Ensor)和孟克的作品嗎?」
隔天早晨要在瑪爾娃家和威爾碰面,但我遲到了。一早起來,我幫海瑟打點她待會兒要主持的讀書會,因為我希望多少能幫到她,畢竟我住在這裡叨擾他們一家。接著,我到樓上浴室刷牙,拿手巾拍打臉,因此鑄成了大錯。我不知道艾碧嘉兒在玩她的小公主閃亮膠水時,拿了那條手巾去擦手,所以,擦完臉後,我赫然發現自己滿臉是閃亮的小星星,而唯一除掉它們的方式就是徹底卸妝,重新來過。
幸好出門後交通狀況還算不錯。我在高速公路上鑽來鑽去,並準備給自己來點精神喊話,這時想到,何必浪費我的力氣為自己加油,這種事交給我媽就行了。
「收藏品……布偶娃娃之類的東西嗎?」海瑟說。
「可是這些東西確實有價值啊。我可以幫忙整理,但我沒專業到有能力看出它們該有的價格。」威爾繼續打簡訊:「那妳就想辦法解決啊,反正我不會再帶其他人來家裡處理這些東西。現在情況已經有點失控了。」
威爾好像恍神了,所以我趕緊說:「我們從樓上開始看吧,然後慢慢看到書房。」
其實,她什麼都不用說。連我這麼自私的人,都可以清楚感受到電話那端的她跟我一樣難過。或許她原本有個美好早晨,現在卻跟著我陷入情緒低谷。我在電話裡哭給她聽,但不覺得不好意思,有時,女人就是得找個人傾訴,卸下肩頭上的重擔。
「沒什麼。不好意思,我可以離開一下嗎?」
「還有一間。」我帶他到劇院。「在這裡,妳可以看見這位女士……呃,這位先生收藏的電影文物。」
我急忙跑去找威爾。他在廚房傳簡訊。「威爾,我們有麻煩了。」我壓低聲音說。
我直盯著他,不敢置信:「有些價值好幾千美元吧!我從沒在跳蚤市場見過這類東西。逛跳蚤市場的人都很小氣,不可能出高價買這些電影文物。」
「不是,我是說,他對電影、流行文化之類的東西根本不懂。他只懂精緻藝術,所以,他沒辦法處理這些收藏品。他認為這些東西毫無價值。」
「所以,妳那些家具……衣服……以及,妳從威爾小時候一路幫他留下來的紀念物,全都沒有了?」
萬分沮喪的我留言給保羅醫生,告訴他,如果艾胥願意跟我說話,隨時可以打電話給我,不管白天或晚上。
「那就別告訴她啊,讓她以為這些東西拿到國際拍賣會上競標了,反正她又不會去逛跳蚤市場。」
載了瑪爾娃後,我才想起我這輛福特野馬好久沒載人了,結果一載人,問題一一現形。再過幾個禮拜,我就會讓你光鮮亮麗起來,我默默地告訴愛車,還輕輕地拍拍儀表板,跟他掛保證。
「不曉得欸。」
瑪爾娃似乎沒被車子噪音所影響,不過我轉了個彎後,除了原本的咯咯嘎嘎聲,又多了鏗鏗鏘鏘。「我寧可忍受這種有個性的車子發出的噪音。」牙齒痛的她慢慢地說:「也不想坐在那種可怕的休旅車裡。」她發出不悅的呻|吟,繼續欣賞馬路兩旁的商家。「又是優格店,每段街道至少有五家。真有那麼多人要吃優格嗎?」
是可以這麼說。
「我收好了。」
我憂心忡忡地環視屋子一圈,行事曆上只剩三個禮拜可以讓我在上面畫X,可是清出去的東西,還不足以構成一塊空地。「我會努力清。」
「我想先搞清楚,除了藝術品,其他的東西你也會幫忙處理,對不對?」
「喔,不會吧,發生了什麼事?」
一陣咕噥……我聽不太……
威爾告退,去一旁講https://www.hetubook.com.com電話,由我陪老史。
「拜託,這是什麼麻煩。」威爾把眼睛睜得誇張的大,說:「只要他認識那個浪漫的保羅.麥卡尼就行了。」
「我保證,我來這裡,是要讓妳活得更幸福。」我輕喃,對她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憐憫之情。忽然,她以斷斷續續的宏亮鼾聲回應我,嚇得我差點打偏方向盤。
「高價的東西都在一樓。除了要放到跳蚤市場的東西,其餘的你都會拿走,對吧?所以,古董和收藏品——」
參觀了十五分鐘後,他說:「不像威爾說的那麼有價值。」
「芝加哥這城市真棒。」開車送瑪爾娃回家的途中,她眼神迷濛地說,顯然覺得回程的風景比去程所看到的街景更閃亮動人。「妳是本地人嗎?」
「媽……」我一出聲就哽咽。
「喔,我知道。」我說,同時揣測他希望我懂得舉一反三,所以緊接著說:「還有尼克、他手下的人,以及美華,我們大家絕不會——」
「沒問題。我想再回到剛剛那個房間看一看。」
「那是二十年前……不對,不只二十年。在舊金山,一幢非常美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就像我剛剛說的,我喜歡有個性的東西,那棟房子充滿了個性。總之,發生火災,我剛好不在家,但什麼都毀了。當然,房子沒保險,那個年代沒火險,幸好我爸媽……」遺留這個詞她說得結結巴巴,試了好幾次,終於才能往下說:「他們死了之後遺留了橡樹園的房子給我。我來這裡時一無所有,得從頭開始打造一個家。」她笑得很開心,遠超出這段談話該有的情緒。「妳一定覺得我有點失控吧。」
「請稍等。」她說,又是嘟嘟聲,她回到線上時,我已經停在一處加油站,緊張地咬著指甲。「他現在有會談,而且好像一整天都排了行程。妳要留言到他的語音信箱嗎?。」
「喔,對。」他說:「請跟我來。」
「真遺憾,可是沒關係,他會再打給妳的。」
看了來電的區域號碼,我的脈搏撲通撲通跳。來自佛羅里達州。
聽取留言時,我僅存的注意力只夠用來看馬路。
不僅如此。瑪爾娃也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要是知道她那把〇〇七主角詹姆士,龐德的黃金道具槍,有可能被一個八歲小孩用五美元買下,拿去玩「警察捉小偷」她一定死都不肯放手。
剩下的一小段路,瑪爾娃睡著了,我開始想像:回到家,發現什麼都毀了,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難怪她會堅持親自決定每樣東西的去留——因為她曾經被老天爺偷走這樣的決定權。祝融並沒有舉起她那張五〇年代的邊桌,先問過她:「留著或捐出去?」而是直接拿走她的東西。我在想,會不會有時候我也給她這種感覺:像一把野火,肆虐她家,再次奪走她的一切。
回到海瑟家,她的讀書會已經結束,他們夫妻倆都在廚房,她忙著擦流理檯,而漢克則挖著剩下的蛋糕來吃。「不好意思,我錯過讀書會了。你們有收到我的留言嗎?我後來跟他們一起吃晚餐。」我說,這個謊其實是為了我即將說的話做開場。實情是,我去廚房找威爾後沒多久,老史就離開了。我等到納爾森把去看醫生的瑪爾娃送回來,又幹了兩小時的活。才離開那裡,因為這樣總比太早回到這裡好。經歷了這樣的一天,我實在沒力氣回來面對參加讀書會的那些女人。
「那你有沒有……」
「還不錯,不過,看來我要負責的部分比我預期得還多。那個藝術品專家根本是鼻子長在頭上,竟然不屑處理那些收藏品。」
和*圖*書「什麼?」
「如果是那幅,我就很有興趣。只剩這個房間還沒看嗎?」
有個水手服打扮的矮個兒男人進屋,一手拿著寫字板,另一手伸出來跟威爾握手。「我是詹姆森.史密森,不過大家都叫我老史!」
「哇。」走進瑪爾娃的書房時,老史說:「就是這裡了。」他激動地在寫字板上振筆疾書,對著這裡的東西又戳又碰,還拿起來轉動。「有不少瑪爾娃.邁爾.瑞歐斯的作品呢。不過,我猜這大亨應該沒收藏她那幅赫赫有名的『女人,現製』吧?」
「兩件事。」他劈頭就說,連個招呼都沒打。「第一,明天兩點鐘,我會帶藝術品專家來屋裡繞一繞。」接著,他意有所指地補上一句:「如果屋裡真的可以讓人繞一繞,那就太好了。」
門鈴響起,救了威爾一命,因為我正想痛扁他一頓。重要人物。放屁!
「好吧。」我無奈地說:「謝謝。」我搞砸了,我竟然錯過兒子的電話。
「結果,大家自然而然都選我。」漢克說。
「是嗎?」老史一臉懷疑——幾個軟體大亨會收藏女人的復活節帽?
「不過,妳知道有誰是電影通啊,而且他可以——」漢克自己打住。「算了,當我沒說。」漢克還是懂得記取教訓的。
我回車子裡,打電話給媽媽,她第二聲就接起電話。
讓瑪爾娃好好走向車子,就跟讓一列小貓乖乖走入圍欄一樣困難。終於上路後,我鬆了一大口氣,但也覺得很想笑。或許有人認為,我經歷艾胥的吸毒問題後,再也無法用幽默眼光來看待手術麻醉後的瘋癲行為,但其實我有能力分辨基於醫療需求與情緖困擾而服用麻醉品之間的區別。要是我必須面對的只有艾胥看牙醫後的瘋癲現象,那該多好。
我一聽見她的擔憂口吻,淚水再度潰堤:「艾胥終於打電話給我,可是我沒接到,我沒聽到手機鈴聲,我沒接到。」
「一旦品嘗過我這種完美男人,稍微次等的都會難以下嚥。」漢克拍拍胸脯,努力縮小腹。
我插話:「我想他是從親戚那裡……繼承了一些東西。」
「如果妳做不來,告訴我一聲。有家公司——我想是叫——『幫我斷捨離!』,他們開的價格滿合理。不過,我想,既然都找妳了,我就先婉拒他們。不過……」他把威脅懸在半空中。
「看看四周!名副其實的尋寶之旅呀!」
他一定察覺自己逾越分際了,因為他隨即修飾剛剛的話:「可以麻煩妳帶瑪爾娃去看牙醫嗎?她打電話給我,說她的牙齒很痛,已經跟醫師約了做緊急手術。好像是牙冠斷掉了或什麼的,還是根管之類的。總之,我有工作,走不開,而平常照顧她的護理師又沒空。我要幫她叫車,可是診所不願意把她一個人丟給計程車,看來他們會給她上麻|醉|葯。」
老史走向架子,以食指和拇指抓起一根鼓棒——鼓棒上有披頭四成員林哥.史達的簽名!——他的表情竟像抓著一隻死掉的毛毛蟲:「我實在想不通,怎麼會有人覺得在這種垃圾上簽名,垃圾就會變得有價值?我跟大家一樣喜歡滾石樂團,可是非得握著有一根簽名的棒子,才能記得他們的音樂嗎?」
「她們問到我時,我就藉故要去煮咖啡,起身離開。」
「妳什麼都沒錯過。」海瑟說:「我們幾乎沒在討論書。而且伊蓮娜.麥克卡布喝多了,發酒瘋一直問大家:如果非得跟讀書會成員的丈夫上床,最想要的人選是誰。」
「嗯,自然而然。」我說:「那妳選誰呢,海瑟?」
我把她載到診所,牙醫師說手術要兩個小時,於是我利用空檔去辦些雜事。當我接到電https://www.hetubook•com•com話說可以去載她,我人正在優格店,大快朵頤淋上莓果醬的巧克力優格冰。(滿街的優格店被瑪爾娃這麼一唸,忽然好吸引我)。我匆忙趕回診所,陪她走出診間,立刻明白為什麼他們不同意她搭計程車。她整個人之亢奮,就跟風箏一樣high,還會傻笑,咯咯笑個不停。「哪一樓?」進電梯時瑪爾娃問,然後把按電梯樓層當成超級好玩的事。
老史又皺起鼻子:「現在這種東西不像以前那麼有價值,妳最好把它們拿去跳蚤市場賣掉。」
總機幫我轉到他的辦公室,但轉入語音信箱。我掛掉重撥,拜託總機:「可不可以廣播找他?他剛剛才打電話給我……呃,我不確定是不是剛剛才打,可是他真的打電話找我,而且——」
我坐在加油站,吃著雪泥冰(甚至還續了杯),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艾胥的留言。最後終於(再次)補好妝,可是舌頭被雪泥冰染上的藍色可就遮掩不了。
即便威爾是我的老闆,這麼說也很沒禮貌。「這工作有一定的困難度。」
「什麼?」
「你要我對你母親撒謊?」
「可是他真的虧欠妳啊。」海瑟說:「妳應該打電話給他,要他去那老太婆的家,給妳一些建議。起碼他可以透過這種方式彌補妳。」
「喔,好。」我覺得這兩張椅子很酷啊——我肯定是跟丹尼爾在一起太久,受他影響。他應該會喜歡。
於是我拿起手機,準備打給她,結果發現有一通留言……嗯……一定是發生小星星意外時沒接到電話。
「記住,我明天帶去的藝術品專家不知道客戶是瑪爾娃,我故意隱瞞的,所以,妳的職責就是把所有跟她身分有關的東西全數移走,比如文件、帳單等。我已經安排她在那個時間去看醫生。對了,我打這通電話來還有另一件事。她的牙齒有問題,我要妳今天先帶她去找牙醫。」
「對,有那一類作品。」威爾聽到有人提起母親的作品風格,一定覺得被人擊中一拳。見他一臉痛苦,我幾乎要為他感到難過。
「這些文物對她來說非常珍貴,要是她知道會被拿去跳蚤市場賣掉。她一定想把它們留在家裡。」我想起那天跟她的談話。如果由他做主,他真的會把她珍愛的東西給處理掉。她最怕的就是這樣。
他揮手要我住嘴,彷彿我的話語是惹人厭的小蚊蚋;「我說的,是重要人物。藝術圈的人,還有媒體,要是他們知道這是我媽的家,我辛苦建立的一切就毀了。」
「謝啦,不過我想,網路上應該可以找到相關資訊。」我說,不想讓海瑟知道她這個主意有多誘人。
我這才想到,瑪爾娃大概現在才知道優格正夯。她住在這個城市很長一段時間,但甚少走出家門,真可憐。想當年,她的足跡踏遍全世界,現在卻連出門看牙醫都有困難。
我趕緊轉移話題:「你要那些椅子嗎?」我指著兩張復古又新潮的白色椅子。
「那是披頭四。」我低聲嘟囔。
我方向盤一轉,一次變換兩個車道,準備從最近的匝道下高速公路,同時回撥給保羅醫生。有可能不會太遲,畢竟那通電話不久前才打來。
老史皺起鼻子:「拿去跳蚤市場賣。」
威爾跟他握手,然後頭朝我歪一下,對他說:「這是露西。」接著,威爾的臉出現一種被捏痛的表情,我猜,他正努力做好心理準備,畢竟要把外人帶進母親的豬窩,心臟得夠強,即使他已經假裝這屋子跟他沒關係。
「那個親戚是古怪的姨媽,是嗎?」
「都沒了。」
太開心了,我終於恍然大悟——難怪瑪爾娃不願意放掉任何東西。一場火災讓她失和-圖-書去一切,除了帶給她難以平復的驚嚇,也讓她經歷人生巨變。
「這樣吧,我們直接開始,你可以親自找找看。」威爾說。
那你可以打電話給「幫我斷捨離!」啊!如果他們那麼厲害,就請他們把妳媽拖去看牙醫啊!「我今天很忙。」我說,享受拿翹的快|感,即便只有幾秒鐘。「不過,雖然這不屬於我的職務範圍,我還是願意有點彈性,我想,這就是找我這種自由接案者的好處吧。如果是找那種專業整理公司,人家可不會這麼有彈性。」我停頓了好一會兒,讓電話另一頭的威爾有時間慌張不安。「好吧,我帶她去。」
威爾瞇眼看著我,露出噁心的表情,問:「妳舌頭上是什麼?」
一路參觀時,老史的反應多半只是一邊發出「嗯,嗯」一邊在寫字板上做筆記。「風格多元……」他說,同時將一個花瓶上下顛倒,查看底部,我猜是要看簽名。「你說,這些東西的主人是做什麼的?」
「太棒了!」老史說:「我真迫不及待看看這裡的收藏品,你之前說,有不少是新表現主義的作品,是吧?」
「我來。」我說,俐落地用我的手擋住她的手。「如果會痛,就不要說話。」
一通留言,來自艾胥的心理治療師。
「不好意思啊,車子雜音很多。」我載著瑪爾娃奔馳在哈林大道時,對她說:「我通常開收音機來掩蓋雜音,這招每次都管用。」
「比較接近流行文化的東西,一堆跟電影有關的文物。偏偏我對那些東西的價值實在沒概念。」
我沒察覺淚水滑落,但我真的哭了,哭得像地震一樣抽搐顫抖。淚水不聽使喚地噴湧而出,而且涕泗縱橫,可是……
一定的啊,她當然很快接起電話,當媽的就該這樣。
就算隔了半個州,我都能感覺到母親愛莫能助的心情。「寶貝,我真希望知道該怎麼安慰妳。」
我跟上前,對於他避而不答有點惱怒。這傢伙疾步的自在模樣彷彿這裡是他的地方,經過在廚房講電話的威爾時,竟然還跟威爾揮手打招呼。
我設法讓手機貼近耳朵。又是竊竊私語……我聽不清楚是誰在說些什麼。後來,艾胥說話了,「改天再聊。嗯……」久久的沉默,清喉嚨的聲音,接著是不情願的含糊道別:「再見,掰。」
接著,是艾胥的聲音:「嗨,媽。」
「先看過樓下的東西再說。」
「不是,不過我在這裡念大學,妳呢?怎麼會落腳在芝加哥?」
「嗯?」他敷衍我,而且已經朝樓梯走去。
我掛上電話,但哪兒都不想去,最後走入加油站的商店,買了雪泥冰。讓頭腦冷卻似乎是個好主意。我的臉掛著兩條骯髒的睫毛膏泥,眼睛又紅又腫,但結帳員似乎視而不見。這裡是便利商店,我想他見多了像我這種流淚的傷心人吧。
「這間老屋真美!」老史往屋裡走,邊走邊說。大家被迫排成一條線,因為沒多餘的空間讓我們走在一起。我也感受到威爾的壓力,所以視線繞過他,去觀察老史對屋裡的雜亂有何反應。看不出來。他的聲音老沉粗啞,但從那毫無皺紋,不見歲月痕跡的外貌來看,顯然對肉毒桿菌不陌生。真不知威爾從哪裡挖出這傢伙……我指的是:從墳墓裡挖出來。因為這位仁兄全身上下都有保存肉身不壞的化學品。
他抬起視線看著我。
「妳在開玩笑嗎?我哪兒都不痛!舒服得很呢!」
我們走到客廳,威爾開門,這時我注意到,原本被東西擋住的門,現在輕鬆就能開啟,忍不住自傲起來。
「老史不知道林哥.史達是誰。」
「我就是怕這樣。」
「還有妳的畫作?什麼都沒了?」
「家裡有緊急狀況。」我說:「我這就去收拾樓上的東西。」
他不耐煩地關上電和*圖*書話,放入口袋:「我都收了。妳聽好,我要詹姆森.史密森認為他是來某個電腦軟體大亨的家挖寶,而我是那個大亨的財務顧問。我要他有這種感覺。」
我沒接到,艾胥打電話給我,我竟然沒接到,回神後,我好想哭,可是我已經在哭了,所以,或許我是想嘔吐。
「妳有房子被燒掉?」我很驚訝,她從未提起過這事。不過話說回來,她也不曾像現在這麼輕鬆自在。「什麼時候的事?怎麼發生的?」
停車……我得停車……我連路都看不見了……我不能……
星期一早上,當我愉快地看著尼克將東西搬上貨車——一方面高興終於有了進度,另一方面則是他真的滿賞心悅目——手機響起,威爾來電。
威爾一臉鐵青。
「不用忙,我都收好了。」威爾跟在我身後進書房,靠在門框,耳朵貼著黑莓機,但這句話顯然是對著我說,不是手機另一頭的人。「我以為妳會——」
「電腦軟體。」威爾說。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媽住的地方是什麼德行。」
「妳是說丹尼爾。」我自己說出這個連漢克都知道最好別提起的名字。「我還沒走投無路。」
「今天我先帶你繞一繞。」威爾說:「讓你判斷一下有多少東西可以直接拿到拍賣市場上競標或者寄賣。露西會負責另外找場地辦跳蚤市場,把你不要的東西賣掉。」
海瑟把抹布往水槽一丟,說:「今天,藝術品専家參觀得如何?」
「我好氣,我怎麼會沒接到。」
「謝謝。」他謝得不甘不願,用力擠出這句話,好像擠出最後一滴牙膏。
我只是隨口聊聊——因為我想以她現在的狀況,頂多只能隨便聊兩句——沒想到她說:「那間房子燒掉後,我僅剩的東西都在這裡。」
「我沒說我辦不到,我只是說這任務不簡單,這點你應該早就知道。」
「就這點來說,我算幸運。我租了一間工作室,大部分的創作和我個人鍾愛的藝術品都擺在那裡,所以這些東西逃過一劫。不過,對,家裡的東西全部付之一炬。」她閉上眼晴,「每一個東西,真的是……每一件東西。」
我進屋時,他在廚房講手機。清潔婦美華——她到現在還沒跟我說半句話——想把廚房水槽刷得晶亮,不過她得先把擋路的東西移開。我快速跟他們點個頭,當作打招呼,然後直接去瑪爾娃的書房,藏起任何會洩漏她身分的東西。
我抵達瑪爾娃家,停車時見到威爾的車子已停在車道上,頓時一陣驚慌,但我提醒自己,我沒遲到,是他早到,所以不需要道歉。我看看錶,離我們約定的時間還有三分鐘。
「沒問題。」
「如果非得這麼做,才能把任務完成,那就撒謊。」
「嗨,露西,我是保羅醫生。」他的聲音一如往常控制得宜,讓人難以分辨他是捎來好事或壞事。「別擔心,一切都很好。」但這些話並沒發揮安撫效果。他為什麼打電話給我?他從來不打的!還有——拜託……,他怎能說得這麼慢條斯理?快說重點啊!「艾胥在我旁邊,我們開了擴音,他跟我進行會談時,說想跟妳說說話,打聲招呼。我們期待妳能接電話,不過妳可能在忙。」一陣窸窣聲,不過這或許是我自己的血液奔流的咻咻聲。接著,保羅醫生說:「艾胥,來,跟你媽打個招呼吧?」
靠,「幫我斷捨離!」——是的,這間公司的名字裡有驚歎號——可說是收納整理界的國民警衛隊。只要一通電話,他們就會派出精神抖擻的專業整理達人,以行軍的姿態走入你家,將屋子變成人住的地方。我痛恨他們,因為他們太速成量產,太無懈可擊,更重要的,我去應徵,但沒錄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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