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妳沒聽過那句話嗎?光工作不玩……」
「誰想自殺?」
「好啊,不過你應該看得出來,瑪爾娃和我正在忙。」
「我很認真啊,起碼我是認真地認為,我們不應該袖手旁觀,讓瑪爾娃實現她的自殺計畫。不管她是誰,這樣做都不對,更何況她是……嗯,她是瑪爾娃.邁爾。對,我知道她已經很久沒做畫,可是如果再給她靈感……」
丹尼爾瞧見瑪爾娃在飯廳,出聲跟她打招呼,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我今早回倉庫時,順手拿回來。我在想,萬一瑪爾娃改變主意——妳知道她這個人——發現這東西被她丟了,肯定會很傷心。」
她沒提出異議——而且也沒掏槍斃了我——我把這當成好徵兆。
「那女人把妳操得很慘喔,這樣有礙身心健康欸。」
「我只是想在妳訂的期限前完成任務。」我知道這種態度有點像抗命不從,但我就是一直想到那些臨終的人——好比納爾森照顧的那個癌末病患——想著他們不計代價只為了活下去,但瑪爾娃竟然隨隨便便放棄生命。真是諷刺,什麼都抓著不放的瑪爾娃,想都不想就願意丟棄的,竟是她的性命。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嗤之以鼻。
「那平常是怎樣?」
「你認為瑪爾娃寫在裡頭的筆記就像什麼密碼?」
我把之前跟納爾森的談話轉述給他聽,當然沒提我為了套他的話而出賣自己的祕密。「看來,我清理完屋子,她就會隨時了結自己。」
「我是不是很乏味?」
我們移動到下個房間,裡頭差不多空了,因為週末已經整理過,丹尼爾不發一語,東摸摸西摸摸,一會兒後才說:「我們不能讓她付諸行動。」
我站在廚房等瑪爾娃走出臥房,心裡盤算著看見納爾森時,要使出哪一招來逼他就範。他是那種會避重就輕、應付敷衍的人,所以我必須精明靈光一點。忽然,後門砰的一聲打開,打斷我的思緒,尼克從後玄關走進來,說:「嗨,美人,週末過得如何啊?」
正午過後沒多久,納爾森的休旅車轟隆駛來。我把正在整理的抽屜用力一關,衝出去迎接他。我走向他時,他正從車裡拉出一個粗呢行李袋。「嗨,納爾森,可以跟你談一下嗎?」
「是妳哥哥或弟弟嗎?」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是收藏電影文物的。」
「應該可以。她把它放在床頭櫃。她的房間整理好了,照理說我沒理由再進去,不過我想應該找得到機會。」
「真希望有更多時間可以再看看那本《格林童話》。我敢說我們一定可以從中找到更多線索。」
他往後靠著椅背,直直看著我:「妳要我對妳透露瑪爾娃的健康狀況?為什麼我要聽妳的?除非妳有祕密可以跟我交換?」
「媽!」
「就這樣?糖尿病?關節不好?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死不了?」
「我想,我會先去弄清楚她是不是真的病到快死了,所以想加速自己的死亡過程。對了,既然談到這種問題,我先說喔,要是哪天妳也開始擬定這種驚天動地的計畫,一定要讓我知道。」
如果我有顧慮,見到他時應該會覺得不自在,畢竟上次兩人相見是在床上呈水平姿勢,但我認為自己不需感到不自在。他看著我,那眼神彷彿我是甜筒上的三球冰淇淋。
「我的榮幸。」丹尼爾說,還對瑪爾娃露出長達一分鐘的微笑,最後才把注意力轉回我身上。「露西,妳有空的話,我們上樓看看其他東西。」
「喔,是嗎?什麼樣的例行檢查?」
「為了保險起見。」他開始靠近我,「我認為妳和我應該……」
「就跟平常一樣?」
他察覺到我在嘲諷:「起碼是理由吧,任何人都不可能無緣無故自殺,尤其像她這種有預謀的自殺,更可以找出理由。如果我們知道她的理由,就有辦法阻止她,比方說提醒她,她有什麼理由該繼續活著。妳有沒有可能偷偷拿出那本書,讓我再看一次?」
「丹尼爾,對不起,我沒……」
就在我準備抗議時,尼克和阿炬扛著沙發下樓,朝我們而來。「把門開著!」阿炬喊道。趁著我撐住門之際,狡猾的納爾森從我身邊溜過去,進了瑪爾娃的房間。
出乎我意料,瑪爾娃聽了之後竟仰頭哈哈大笑。我從沒聽過她笑得這麼發自肺腑。「這位公主,我沒料到妳會幹這種事。」她說,整個人忽然容光換發起來,看得我甚至不在乎她用這種綽號來嘲諷我。
我真不敢相信我竟和_圖_書然回答他的問題:「沒有,不過他的手在四周游走。」
「沒有,除了去迪士尼樂園能買老人優待票。」
「夠了。到底瑪爾娃是不是快死了?」
他把車鑰匙插入點火孔。
我愧疚地看著他,心想,裝沒事可能會更尷尬,所以我說:「關於那個,他只是……」
「瑪爾娃有糖尿病,她去醫院動小手術,清除腳上受到感染的組織,那個部位讓她很不舒服。另外,她的膝蓋壞了,亟需換人工關節,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一直拖,每次我問她,她就顧左右而言他。現在我主要做的是幫她減緩疼痛。」
「別想,我不會跟你說那麼多細節,你什麼都還沒告訴我呢。」
——整理專家克勞蒂亞,馬克斯名言,收錄於拙作《重點是人,不是東西》。
「我這時打來,是不是太早?」雖然昨晚昏睡之前,我累到只剩力氣把充氣床墊給吹起來,但我還是天沒亮就醒了。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回味昨天和尼克親熱的情景,重溫接吻時他的迷人體溫和壓在我身上的重量,可是沒多久,跟丹尼爾吵架的畫面竟不請自來,接著是瑪爾娃試圖自殺的事。尤其後者,完全殲滅我自娛的白日夢。
他忽然停住,因為我口袋裡的手機又開始震動。笨豬丹尼爾,我真不敢相信他又打來!如果我願意跟你說話,第一次會不接嗎?我正忙著跟帥哥醞釀約會的情緖欸!我說:「不用管它。只是個收藏電影文物的。你剛剛說什麼?」
「好,就這麼辦。」
「我剛剛告訴瑪爾娃,」我走上前,丹尼爾——我從他的臉上讀不到任何情緒——對我說:「如果把這個雪橇捐給史密斯索尼博物館,她大概會聲名大噪。」
我思忖了一下:「妳或許說到重點了。她只比妳年輕幾歲,可是身邊得有護理師照顧,而且最近時常進出醫院。很有這個可能。」
「是你想讓他等嗎?聽著,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離開。瑪爾娃是不是會死?」
「這是收藏品?」我問。
樓梯傳來腳步聲,我要他別說話。幾秒鐘後,尼克進入房間,說:「我們剛剛把東西裝上卡車了。這是最後一趟。」
「一點也不。」
「喂?」我媽接電話的聲音氣喘吁吁。
「尼克有對妳的胸部上下其手嗎?」
尼克繼續下樓,我們上樓。丹尼爾建議先從走廊尾端的房間開始,這樣就能自在地談話,不怕被聽見,我把一疊鮮亮粉紅的便利貼遞給丹尼爾,要他貼在要送到倉庫的東西上。我說:「說到這個,倉庫那裡今天有狀況嗎?」
「嗨,親愛的。」
「那我最好憑本事拿到它們,對吧?」他又貼了幾張便利貼在屋內的物品上,然後迅速走向下一個房間。我試圖跟他話家常,來炒熱我們之間的冰冷氣氛,可是他說,他在趕時間,得專心工作。「其實我該走了。」他說,幾乎沒再看這個房間一眼。
「我是說真的,下車。我還有個肝癌末期的病人等著我去幫他裹腳,免得腳腫太大。妳想讓他等嗎?」
「忙啊。」我把一綹頭髮撥到耳後,希望此舉能傳達出勾引的企圖。「我已經整理好一堆東西,就等你們來清出去。」
「我不會為了讓妳開心而洩漏瑪爾娃的健康資訊,這可是涉及個人隱私。或許妳不相信,但我這個人是很有職業道德的。」
「想也知道。」
身為母親,我要擔心的事情夠多了,實在不需要再自尋煩惱。
「該不是妳妹喬伊絲吧?」
丹尼爾舉起雙手,看起來像投降:「嘿,沒事,別擔心。」
我分辨不出他是在揶瑜我,或者跟我調情,但不管怎樣,我被他說得心浮氣躁起來:「你可不可以認真一點?」
瑪爾娃的高亢顫音從飯廳傳過來,打斷我的話。「你叫丹尼爾,是吧?你拿在手上的雪橇是玫瑰花|蕾嗎?」
保羅醫生接起電話。「我剛剛才發現你打電話來。」說完這句,我才想起忘了先聽留言——沒辦法,一見到他打電話來,我就迫不及待回撥給他。「都還好嗎?」
我不想再碰軟釘子,決定直接到納爾森的休旅車上等他。二十分鐘後他回到車子,見到我坐在副駕駛座,劈頭就說:「妳在開玩笑吧。」
「那,就照約定,我七點過來接妳?」我還來不及反應,他已踏上前,往我的嘴唇快速吻了一下,然後對丹尼爾點點頭,說:「我想我們和圖書很快又會見面。」
他熄火,看來同意交換這個祕密:「這才像話嘛。我還以為妳會一輩子守身如玉呢!怎樣?美妙吧?衣服脫了嗎?脫到什麼程度?」
「謝謝。」我有氣無力地說,腦袋一片混亂。我讓他先離開,然後回到剛剛的房間把一些便利貼拿下——那臺壞掉的電視機不可能值得收藏。下樓時,我發現丹尼爾還沒走,正在和瑪爾娃說話。
「當然不會。」
丹尼爾若有所思地撫摸下巴說:「或者,我們可以製造機會。」
「好。」我說。他放下手,沒啟動引擎。「這樣吧,有件事我從沒告訴你,這或許是我最私密、最不堪的祕密:我的兒子在戒毒中心。」
我們花了好幾分鐘討論各種可能性,但最後,我比打電話之前更困惑了:「好了,謝謝。我得去忙了。」
我又感覺到尼克挑逗時的熟悉刺|激感。當我絞盡醬糊般的腦汁,試圖尋找機伶的回應時,手機響起。我從口袋掏出手機迅速瞄了一眼:是丹尼爾打來的。大概是想跟我報告倉庫的後續消息吧。週末時他傳了簡訊給我,說今天早上會繞去那裡,看看他們有沒有提到非法闖入的事。
瑪爾娃搖搖頭說:「我可不想聲名大噪。」
「你認為我打聽這事,純粹是一時興起?」
「我需要妳的建議。是這樣的,我得知某人想自殺。」
其中一通來自佛羅里達州,更精確來說,是艾胥的戒毒中心。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有兩通不是丹尼爾傳的。
我一動也不動,聽著電話另一頭的嗶嗶聲,我蓋住一隻耳朵,免得被丹尼爾跟瑪爾娃之間的談話所干擾。
「不,一定得由妳來做。麥克肯定做不了主。錢的方面他會負責,可是說到這種生死攸關的事,他一定會畏縮。他沒像妳那麼有勇氣。」
「等等。」我決定投降:「好啦。星期五那天,上班時,尼克和我在瑪爾娃的床上親熱,一直到聽見你和她回家,我們才起身。」
問題是:威爾是個混帳,說不定會殺信差滅口。
他把一張便利貼黏在一個盒子上——盒子裡裝的是影視喜劇人物皮威先生(Pee-we Herman)的公仔:「妳聽了一定會興奮死。今天我去那裡時,倉庫的老闆娘凱西和她老公艾德也在,他們興沖沖地帶我看他們花了整個週末條列下來的物品。真的欸,每樣東西都列在清單上,一個都沒漏掉,讓人佩服。他們找了人來,不眠不休地工作。」
她看著我,一臉好奇:「妳還好嗎?」
「納爾森,我真不敢相信你連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願意回答我。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
「不用道歉,老實說,這個頭銜我還真受之有愧。我只不過是業餘愛好者,不過這個祕密只有我們兩個知道,對吧?」他把另一張便利貼貼在一個玻璃花瓶上,他那樣子真像被拋棄的一方。看得我得提醒自己,被甩掉的人是我。我很同情他,見我有了新歡就覺得男性自尊受到損害。可是,就像他自己說的,我有權利做我想做的事。
「我不能透露。」
這就是丹尼爾最叫我讚嘆的地方,他永遠都像是全世界最輕鬆自在的人,所以萬一他不高興起來還挺嚇人的。他這人就是這樣有趣,不過,根據我過去的經驗,如果你剛好是他生氣的對象,那他這個特質就不是永遠都那麼讓人讚賞。忽然,他開口打斷我的思緒。「那瑪爾娃的事,該怎麼辦?」
我打開門,丹尼爾站在門廊,腋下夾著雪橇:「我之前打過電話給妳。後來想說直接過來碰碰運氣。」
我沒接,把手機轉成震動,然後對尼克說:「從現在開始,我會盡全力當個有趣的女人。」
「好啦。我來想想看。」一會兒她說:「妳知不知道她為什麼想自殺?」
她把書放入臂彎,一副悉心呵護的模樣說:「有些東西雖然不值錢,卻很有價值。妳應該有智慧一點,懂得這道理。」
「拜託啦,納爾森,拜託告訴我,瑪爾娃去醫院做什麼?她為什麼要去醫院?」
「我……我沒什麼祕密好說的。」
「我沒擔心,不過……」
「你很壞欸,這簡直是勒索。」
「每個人都有值得說的祕密。快……說。」
「丹尼爾,這種事可不像惡作劇那麼好玩。難不成,你要來個聲東擊西,讓我趁機偷偷溜進hetubook.com.com她的房間?」
「對了。」離開前我補上一句,並努力裝出最平靜的表情。「如果有人打電話來,說晚上有人闖進妳放收藏品的倉庫,妳不用擔心。被拿走的只有幾樣……都是一些沒什麼價值的東西。到時全部都會還回去,除了一本書。」
接下來,我告訴他,他和他的手下可以從哪裡清理起。他上樓時,我忍不住揪著他猛瞧,同時想著: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能染指這個男人了!
他走進大門前停下來,對我說:「不關妳的事。」
丹尼爾不悅地瞟我一眼,然後主動對尼克伸出手,說:「我叫丹尼爾。」
「得在期限之前完成啊。」我沒提週末加班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沒別的事情做。
「來不及了,妳已經聲名大噪。」丹尼爾說:「不過,偶爾提醒這個世界妳的存在,也滿好的。希望我說這話沒失禮。」接著,他談起該博物館裡有些收藏品出自他最愛的電影。我站在那裡,為了假裝有事忙,掏出手機。準備刪除之前丹尼爾傳來的簡訊。
瑪爾娃從飯桌上那堆衣服當中舉起一件,說:「這件要留著。」
我努力聆聽,但保羅醫生的聲音愈來愈小,丹尼爾的聲音也是,而某種雜音愈來愈大,或許是我腦袋裡血液流動的咻咻聲。我還來不及叫保羅醫生提高音量,叫丹尼爾閉嘴,雙膝就癱軟,眼前漆黑一片。
「那就對了嘛!」我媽得意洋洋。
我怔愣:「你要我把我的祕密告訴你,然後你才願意告訴我瑪爾娃是不是快死了?」
榮耀逝者的最好方式不是留著他們的遺物,而是活出你對他們的回憶。
「別聽某人胡說八道。」丹尼爾說。
對,我就是不小心忘了介紹他的名字。不然他想怎樣——順便介紹他的生平?交代他是我的前男友?要他告訴尼克,我在床上時喜歡怎樣,不喜歡怎樣?
「妳放心,我會的,而且我還會一直念妳爸,要他也預立遺囑。要是哪天我變成植物人。或者成了手腳抖不停的沒用老人,妳可要盡早幫我拔管。我知道這種事必須白紙黑字寫下來,這樣哪天我無法自己做主時,才能把決定權交給女兒。」
怒氣如膽汁從我體內冒上來。幹嘛留?我很想質問她:這是冬天的厚毛衣欸!如果按照妳的計畫,這個冬天妳就不在人世了。
「不是這些東西,是這個東西——只有一樣。既然我都來了,就順便再看看樓上的東西吧。妳之前說,希望我幫忙把上面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標上價錢,對吧?另外。」他靠向我,說:「我們也可以趁這個機會談一談,看看可以怎麼阻止她。」
我不想馬上道出目的,便說:「一起吃午餐吧?我請客。」
「對……我叫丹尼爾,雪橇是玫瑰花|蕾。」丹尼爾小跑步去找她,解釋他是怎麼從倉庫拿回它,還拚命道歉,說他之前誤將它標示為扔掉的類別,不過後來發現,頭腦清楚的人絕對不可能丟掉這東西。瑪爾娃接下丹尼爾帶來的雪橇,神情之喜悅,彷彿它是蒂芬妮珠寶的藍色小盒子,而他正單膝跪地奉上厚禮——雖然事實上,他只是把這架舊雪橇放在桌面的一堆衣服上。
他對我露出那種眼睛瞇成線的丹尼爾式笑容,說:「我等著他們夫妻主動提起倉庫被人闖入,結果等了半天,那兩個奸詐的傢伙提都沒提。」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直覺告訴我:應該讓威爾知道瑪爾娃想自殺的事,畢竟他是她最親近的家人。這樣做應該沒有錯。要是有人知道艾胥想自殺,我一定希望有人告訴我。就以他吸毒這事來說,到現在我還很生氣,當初為什麼沒人跟我說我兒子有嚴重的吸毒問題。最後,竟然是透過素昧平生的計程車司機才知道。
「總之,我很高興它又重回妳的懷抱。明天見。」我說得理所當然,彷彿之前就談好:把書找回來,我就能繼續保有這份工作(這也是丹尼爾的主意。「求她雇用妳,等於把決定權交到她手上,但拿回工作是妳的權利。」),我得承認,跟瑪爾娃玩這種權力遊戲似乎很荒謬,要是在賭城拉斯維加斯,所有的賭注都會全歸她所有。「我想先從二樓開始整理,如果妳的膝蓋有辦法爬樓梯的話。先這樣,晚安。」
「妳今天很沒禮貌喔。」瑪爾娃說,但沒把毛衣拿回去。
可是……
「大家都會死,遲早的問題。」
他走入客廳時,我說:「這雪橇有問題嗎?」我認出這是被我們拿去倉https://m.hetubook.com.com庫放的電影道具。
「太好了,謝謝。」我說。
「對,這樣才公平。」
「或者在妳清理完之前。她不是訂了一個期限嗎?」
掛上電話,我漾起微笑。雖然在艾胥身上,我犯了不少錯,但我媽還是溫柔地提醒我:我夠堅強,能夠勇往直前,處理人生的難題。雖然我不確定自己真有這種本事,但知道有人對我有信心,感覺還是很棒。
「不要叫我做這種事。這應該是麥克的工作,他是長子。」
「妳決定該怎麼做了嗎?」
「連週五晚上也在忙?」我冷冷地說。
「是妳聲東擊西。妳只要穿上那件藍禮服就行了。」他靠著牆,雙手插入口袋。「相信我,她見到妳穿上那件衣服,肯定沒心思去注意其他事。」
「他已經離開了。中午以前就走了。艾胥已經是成年人,又是自願來這裡,所以,他要走,我們沒辦法……」
瞬間,我焦慮得繃緊每一根神經。我立刻撥電話給保羅醫生,同時提醒自己,他很可能只是打來交代艾胥的近況。一切都很好,艾胥想跟妳打個招呼,跟妳說這裡的天氣有多好。總機接起電話,我轉身,小聲說要找保羅醫生,並解釋我是艾胥的母親,早上保羅醫生打來找我,現在回他電話。我以為這次會照例轉到他的語音信箱,沒想到她說:「他交代過,如果妳打電話來,就轉給他。請稍等。」
「我是說,我們下班後應該一起去喝一杯。」
「那,我要那些我看中的電影海報。」丹尼爾一副隨性的口吻,「我已經清出一面牆。可不想讓它們落到別人手裡。」
「因為情緒低落吧,不然,誰會想殺死自己?」
「在這裡,妳的《格林童話》。我很蠢,大費周章把這本書找回來,才發現上面滿滿都是塗鴉,看起來毫無價值。」我朝她遞出書。
「所以你就把這些東西拿回來?」
「就這樣,那還真不刺|激,對吧?」接著,他揚起眉毛,意有所指地問:「還是……他那裡有受到刺|激?」
或許,比我善良的女人會同情瑪爾娃失去生命熱情,但我可一點都不憐憫她,反而對她很生氣:瑪爾娃才華洋溢,人生充滿機會,口袋有錢——還有一個富兒子——她非但不心存感恩,反而選擇編導一齣自艾自憐的人生劇,而且逼我在裡頭飾演一角。「這件看起來很呆。」我把她手中的毛衣抓過來,扔到歸類為跳蚤市場的那堆衣物中。
可惡。我開始在腦袋搜尋其他更有料的私人八卦——但瑪爾娃的自殺計畫可不能說出來。在這一點上,納爾森不能讓人信任。接著,一個精采不過的八卦冒出我的腦袋,可是我一想到就裹足不前。一定還有其他沒那麼丟臉的八卦可以跟他交換,但我想破頭都想不出來。納爾森發動車子。「我沒辦法跟妳粍整天。妳如果不下車,就跟著我去探訪病人。」
「沒太早。」我媽說:「我正在購物中心裡的長廊健走,不過沒問題,可以講手機。妳爸才走十分鐘就決定拋下我,自己跑去星巴克吃瑪芬糕了。怎麼了?」
「謝謝你把它拿回來。」我加入他們後,設法擠出這句話,因為我發現這種時候沒必要扮演壞人角色。
「五月十五日。你說得對,就算屋裡仍然亂七八糟,她也有可能付諸行動,如果她真的想在某一天動手。等等……她跟我說過,她的生日是隔一天,所以她要我在她生日之前把屋子清理完畢。你想,她是不是打算在生日那天自殺?」我想起我之前問她是不是要辦生日派對時,她的反應激烈。
我下定決心,星期一早上納爾森來看瑪爾娃時,絕對要先攔截他問個明白。有上帝當證人,他一定會誠實告訴我瑪爾娃是否真的快死了。以前,他總是閃躲我這些問題,但今天我絕對要追問到底。整個週末,我並未因為又成功奪走瑪爾娃捨不得放手的東西而沾沾自喜,反而憂慮:我這樣是不是在幫她往墳墓邁進一步?
丹尼爾拿出手機,上網快速搜尋了一下:「根據上面的資料,那天是她的六十五歲生日。在妳看來,這有什麼特別的含意嗎?」
就在我離開前,我把洛基袍遞給他們,跟他們說:「把這件跟我們那堆東西放在一起,還有,該死的窗戶趕緊修一修,要是我的客戶又丟了東西,她一定很不高興。」
我想起自己有多需要這份工作,趕緊修正態度,有禮貌地說:「我很和圖書好,謝謝。」然後,我們兩人相安無事,沉默地整理衣服,直到下午三、四點,門鈴響起。我說:「我來。妳繼續整理。」
「不然咧?妳怎麼忽然關心起她來?」
「妳本來就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沒關係,真的。」他拿起一張便利貼,專心地環視房間,然後把它貼在一隻絨毛玩具狗上。
其實我沒什麼好擔心的,畢竟他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瑪爾娃,還有她的收藏品,還有……嗯……或許我多少認為他有點後悔拋棄我吧。
「他……要離開?」
「我也不想啊,可是我阻止不了她。你應該已經發現,她根本不聽我的話。」
「妳說,她上了年紀,那是不是久病纏身,所以想死得有尊嚴一點?有這種念頭很合理,畢竟沒人想成為兒女的負擔。」
他往大門走去:「不行,我今天有好多地方要跑。我只是來這裡快速幫她做個例行檢查。」
「太好了!」丹尼爾摩搓雙手,好像迫不及待想一睹他即將挖掘的寶藏。瑪爾娃也看出來了,微笑表示稱許。看來,愛她的東西就等於愛她本人。
我點點頭,努力掩飾已經怒放的心花。約會!而且不只是約會,還可能演變成火辣的性|愛——就在今天晚上!我差點就要建議尼克不用喝一杯了,直接跳到樂子那部分,不過,我知道,我這人得靠酒精來助膽。我不只沒辦法接受約會三次就上床那一套,而且——如果有性無愛的話——起碼還得有適當的氛圍,才能自在地獻上自己。這幾個月令人沮喪的事情接踵而來,所以,我當然值得談場戀愛,遑論跟人耳鬢廝磨一番。現在,該是我迎接嶄新生活的時候,而全新的我剛好比以前更放得開。「好啊。」我說。
「這個人妳不認識。她上年紀了,兒子也長大成人,但她沒讓兒子知道這件事。我很想告訴她兒子,讓他阻止她,可是我沒有把握他會這麼做。我怕他知道以後反而會把事情搞得更糟。」
「喔,去吧。」她說:「我滿好奇這小夥子想跟妳說什麼呢。再說,這堆衣服我可以自己整理。」
我拿了一疊便利貼,領著丹尼爾上樓。樓梯走到一半時跟尼克不期而遇,他正拿著一個落地檯燈準備下樓。躲不掉,非得介紹不可。「這是尼克。」我對丹尼爾說:「他是清運工班的工頭。尼克,這位就是那個收藏電影文物的。」
「露西,我們該早一點通電話的。」他的聲音比平常更冷靜。「很抱歉,我要告訴妳,艾胥今天早上決定離開這裡。」
他人真好——未免太好——可是我現在不想跟他打交道。現在我和尼克正打得火熱呢。跟一個曾傷透我心的男人打交道,只會削減我的自信,危及我正萌芽的戀情。「今天不方便。」我悄聲說:「瑪爾娃心情很不好,而且……」
這是我跟丹尼爾擬出的策略:承認我看了裡頭的筆記,但假裝沒仔細看,讓瑪爾娃以為她仍保有這個祕密,要不然,她大概會想隱藏證據。日後有時間的話,我還想繼續看她在這本書裡的筆記呢。
「現在不行,親愛的,我已經遲到了。為什麼——妳要談什麼?」
「還真是大祕密啊。拜託,這年頭誰沒吸毒?這種祕密只值得交換這個資訊:瑪爾娃有囤積癖。就這樣。很公平。」
「我把最後一堆東西清走後,就回來這裡找妳,大概七點左右,好嗎?」
「她還很自閉,除了去醫院,其他時間幾乎足不出戶,好幾年來都這樣。或許她認為自己活得很悲慘,想要早點結束這樣的人生。」
「不是。除了糖尿病、關節炎併發症,還有一對爛膝蓋,基本上這女人壯得跟牛一樣。」
「我希望你了解,我真的很感激你的幫忙。」
尼克把檯燈換到左手,以便空出右手跟丹尼爾握。「收藏電影文物?」他說:「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是一堆垃圾,不過你是內行人,看得出它們的價值。」
「我想也是。」丹尼爾說。我沒勇氣看他的臉,但聽得出他的聲音很冰冷。
「我一直很關心她啊,我是真的關心她。」真怪,說出這句話後我才發現這是我的肺腑之言。他拍拍我的頭頂:「對,妳關心她,那我呢,我是泰瑞莎修女。」
「那是我的禮服吧?」瑪爾娃對於我穿她收藏的戲服,似乎好奇多於惱怒。當時她人就在後玄關,她大概看見我溜進小屋換衣服。別無所擇的我只好鼓起勇氣,拿著禮服,邁開大步走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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