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她回到克勞德爵士身邊的時候,注意到遠方的母親慢慢離開了,然後她再看看上尉,看見他揮著拐杖往同一個方向離開。
她從來沒有見過克勞德爵士像剛剛一樣的表情,雖然紅著臉,卻沒有興奮的感覺,比較像是感受到一股無法拋棄的厭惡感,馬上就因此感到十分噁心、痛苦。顯然他和她母親的對話耗費了他不少氣力,小女孩又感受到過去那種恐懼感,讓她想起以前父母想藉著她滋養兩人對鬥爭的愛好,想起那種違背道德的不適。但是,眼下她最大的恐懼是她的朋友會發現自己剛剛哭過。然後她發現他正看著她,她這時候才明白,他甚至不希望有人看著他自己,想到這裡,她馬上移開自己的視線,這時他突然開口了:「好了,那傢伙到底是誰啊?」
「喔,他自己也不是很急!」克勞德爵士停下腳步,又點了一根菸。
他的肯定就如同他的友善一樣可靠,但是他說完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梅西雖然疑惑,但還是很機靈,她知道這是一個機會,能夠彌補剛才自己假裝知道太多事情,於是自己甘願承受羞恥,讓上尉能糾正她更多事情:「那她不認識伯爵嗎?」
「喔,我敢說是這樣沒錯。但他也是個渾蛋。」說完他突然換了個表情,原本他的手已經離開梅西的背,現在又放回來了,梅西甚至覺得他稍稍臉紅了,「我真的好想好想跟妳說話,妳絕對不能相信那些傷害妳母親的話。」
「或許我不應該告訴妳,可是她該受的苦難都經歷過了。」
「喜歡得不得了。但是她認為妳不喜歡她。妳一定要喜歡她,她有太多要忍受的不愉快。」
「那就不要只有一下下。」
上尉看起來一臉茫然:「艾瑞克閣下?」
「一下下?」
梅西考慮了一下,「就算是現在,她也不會要我。」她看得出來,上尉有他的想法,但是她說話的口氣讓上尉很佩服,這讓她有些失望。
「再見。」梅西拉住他的手,讓她還能多說一句:「我也喜歡你。」然後是最重要的問題:「你真的愛她嗎?」
「他當然會離開她。」
他伸出軍人大大的手,梅西馬上就握住了,然後兩人一起轉身走到一旁樹下擺放的椅子邊。「她叫我來找你。」兩人一邊走,梅西一邊解釋著。現在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靠得很近,眼前的風景極美,可以透過樹林看到湖面波光粼粼,耳邊可以聽見鳥兒鳴唱、船槳拍擊水面的聲音,還有孩童嬉戲的笑聲。上尉放下軍人身段,坐得斜斜的好靠近梅西一點,看起來也比較和藹可親。梅西把手靠在椅子扶手上時,他也把手靠在扶手上,這也是為了強調他想說的話,她聽了對她有好處。他已經告訴她,她母親在如此意外的情況下看見她,身邊還跟著一個……嗯……不見得是個好人,那時候她母親馬上要求上尉先接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照顧她,自己則去應付她口中真正的罪犯。那個時候,上尉給梅西的感覺是他想和她一起做什麼都可以;十分鐘以前,她從來沒見過他,可是現在她卻可以和他同坐,碰觸著他,而且接受他的碰觸,折服於他說的話,覺得一位紳士的身形削瘦、膚色棕褐也不錯,那種棕褐膚色還帶著一點深度,讓他稻草色的鬍鬚看起來幾乎像是白色,而他的雙眼就像是兩朵淡色的小花。
「其他人?」他還是站在原地盯著她。
「然後克勞德爵士又以為你是伯爵。」
「她當然會,她想要妳。」
聽到這裡她說:「嗯,真抱歉,我沒有很專心聽他說什麼。」
「我以前的家教老師。」
「可以,你可以告訴我!」梅西馬上宣告。
「她喜歡我?」梅西喘著氣說。
「對,我知道!」她很慶幸自己從來沒有否認這點。
上尉看著夫人的丈夫走過來,他鎮靜地邁著輕鬆的步伐,走過草坪,上尉併攏手指,對梅西做了一個小手勢,在空中輕揮,「我不想避開他。」
「那請妳告訴我,他是怎麼說的?」梅西沒有說話,所以他只好繼續問:「我說,妳知道吧,妳有沒有聽到我說什麼?」
他低頭對她微笑,有點遲疑,但表情愈來愈愉悅:「讓我告訴妳,妳母親是什麼樣的人吧。」
她覺得自己必須謹慎發言:「喔,我沒問耶!」聽起來,她的意思好像是要他應該自己去問:不過她只能固執面對這種聽起來不太順耳的話會有多難堪,以前她就曾經面對過這些,她的父親聽到她什麼都不知道,說她是頭骯髒的小笨驢;而她的母親因為她不老實回答,把她趕出房間。
梅西還是很緊張,「你會在那裡嗎?」
「當然我沒有權利這樣提起她,除非我是什麼特別的朋友,」上尉繼續說,「但她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卻從來沒有得到應有的正義。」
梅西表現出認真的樣子微笑著,她只想聽他說什麼,「這是你和我之間的祕密!喔,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沒有說出去!」
「嗯,說得不多。」
「有啊,一點點。」
「沒有嗎?」他的同伴聽到這些話,感到一股全新的悸動。
上尉整個人也是和她一樣,「喔,會啊,總有一天吧。」
他又遲疑了一下,「不,不是和他一起,是去另一個地方。」
「不在乎什麼?」
「會的,只要我問她!」
她想了想,完全沒有被他的笑聲影響「那克勞德爵士會去哪裡?」
梅西實在不太想說出相反的話,她發現自己即使因歡欣而啜泣著,但這番回覆的強度還是很難表達,也比不上上尉那番愛慕的本質。這席話可以說是堵住了梅西的嘴,因為她感覺眼前這個人談起她的母親,是她從來沒有聽過其他人這樣說的。她靜靜坐著,這股感和_圖_書覺洗刷過她的全身,畢竟這股愛慕、這股敬仰實在是很新鮮的話語,和她過去聽到的完全不同,不管是在什麼場合,這席話一點也不像是那些從她父親、畢爾太太、克勞德爵士,或甚至是威克斯太太嘴裡說出來的。顯然梅西現在才發現,若是說到夫人,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真正對夫人釋出善意的好話,所以她聽在耳裡,就感到一種奇怪的、深層的、同情的情緒滿溢出來,她這才了解,基本上就她目前所知,除了上尉之外,沒有人喜歡她的母親。而相較之下,威克斯太太原本對克勞德爵士那番情感告白,現在聽起來就像是小孩玩遊戲時嘴裡唸的無意義的童謠;而現在只在不遠處的那對丈夫和妻子,面對面,彼此充滿憎恨,彷彿還能聽見他咒罵她的難聽話。
「妳說的是一個胖子,嘴巴老是張開開的嗎?」梅西得承認說,其實她和艾瑞克閣下幾乎沒見過面,所以她只能說他是媽媽的朋友,但是上尉突然靈光一閃,馬上回答,好像他知道這個男人:「妳說的那個男人的弟弟,是不是那匹賽馬長刺歌雀的主人?」然後他的語氣十分和善,馬上駁斥了梅西的說法,「不,不會的,妳媽媽根本不認識他。」
她看見上尉要回答她的問題,但他的面貌卻是奇怪地模糊一片,不用說,又是因為眼睛上那層厚重的水霧遮蔽了視線。他結結巴巴說不清楚,但是聲音裡又迴盪著一種非常奇怪的堅持,「我當然是非常喜歡她,我喜歡她勝過其他所有我見過的女人,我一點也不介意這樣告訴妳,」他繼續說,「如果我會介意的話,那我一定會覺得自己是頭大野獸。」然後為了顯示自己的立場是如何鮮明,他又讓梅西感動到發抖了,那種和善的語氣,甚至連克勞德爵士都無法超越,就像上尉第一次表白時也讓梅西顫抖。他喊著她的名字,然後她的名字就達成了一切目的:「親愛的梅西,妳的母親是天使啊!」
上尉聽到她嚴肅的發言,發出一陣古早人才會用的歡笑聲,「總有一天吧。」
「那妳會回到她身邊嗎?」
「那你們這段時間都在做什麼?」
她把手收回來,「要一直愛她!」然後她蹦蹦跳跳跑去找克勞德爵士。
梅西心想,自己從來沒有像這樣被當作一位年輕淑女般對話,就連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她發現克勞德爵士和畢爾太太在一起時,他也沒有這樣對她說話。她感覺自己就像去參加舞會,身邊圍繞著讓人心情愉快的同伴,在一支又一支舞蹈中間,那些人就是這樣跟年輕淑女說話的。她努力要想出什麼事情可以和這件事一樣讓她高興,可是這樣的嘗試只是讓她更激動不已,所以她只能說:「你知道嗎,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艾瑞克閣下。」
「拜託不要。」但是克勞德爵士根本還沒走近,上尉的左手拉起梅西和_圖_書的右手,他很熟練友善地晃了一下,「可是你先告訴我,」梅西繼續說,「你會跟媽媽一起住嗎?」
她聽到這句話就跳了起來,不知如何掏出了口袋裡的手帕,「那我也是,真的,真的,真的!」她熱切發誓。
「不會,只有妳才能知道。再見。」
梅西盯著他看,原本手帕已經到眼睛旁,輕擦著眼淚,此時她停了下來,「她不會要我的。」
「嗯,你知道的,我不會說出去。」梅西說。
他大笑出聲:「怎麼會,他才五呎高,整個人紅通通像隻龍蝦。」梅西也笑了,姿態維持著一定的優雅,她想舞會上的年輕淑女一定也是這樣,這時候,她應該順著自己的心意,提出不失禮節的問題,繼續追問下去。但她還來不及說話,她的同伴先問話了:「到底艾瑞克閣下是誰啊?」
梅西一見到上尉淡藍色的眼睛,就感到一股強烈的驚異感,她發現上尉見到自己臉上的恐懼,竟表現出焦慮,這讓梅西突然心情放鬆下來。「他到底做了什麼?」他的問題完全是針對克勞德爵士。「他叫她是該死的老畜生。」她忍不住告訴他。
不過過了一下子,他又說:「如果我問她,她會願意的。我現在就去問她。」
「威克斯太太?」
「那你說的不是現在囉?」
「不在乎你是誰,他跟我說的。你去問媽媽吧。」她又提醒他。
這好像又讓上尉燃起興趣了,「妳的這位家教老師,她搞錯了吧。那傢伙是個糟糕的畜生,妳媽媽根本看也不看他。」
他嘴角很快上揚起來,「妳現在就會來嗎?和我們一起度過一個小時?」
「跟其他人一樣。」
「回到家裡,和克勞德爵士一起嗎?」
話說回來,上尉又是如何稱呼她的呢?梅西想再聽一次,淚水盈滿她的眼眶,滾落臉頰,聚在臉頰底下有如火燒,因為她突然認知到自己也是,五分鐘前,她還等著那位生氣勃勃的高䠷女性對她口出惡言,所以一時夫人也成了梅西單純懼怕的對象。這個時候她也不管自己平常很害怕表現出孩童最惹人討厭的一面,現在她那張淚濕而扭曲的臉完全呈現在她同伴眼前,雖然沒有哭出聲音,但依然醜陋。她直接面對他哭著,覺得很痛苦,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著某個人哭泣,「喔,你愛她嗎?」她說話的時候大大吸了口氣,是因為她努力要壓住哭泣的噪音。
「妳有很多機會可以問他。」
「喔,我保證我沒有!」小女孩叫著,自己也臉紅了,眼裡突然充滿對這種想法的反對之意。
梅西堅決搖搖頭,「他不會的,不會先走。」
就在這個時候,他說了這句話,那副神情馬上贏得了梅西的心;他的臉是如此明亮而慈祥,藍色的眼睛折射出一種奇異的優雅光輝,至少對他來說,她的母親就是如此高雅之人。她長久以來觀察他人的基礎,讓她和*圖*書抬頭望著他時就能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一名坦白直率、思想單純的軍人,非常嚴肅(梅西又回頭加上這點),但還不到可怕的地步。無論如何,他說的這句話對梅西來說相當新鮮,過了一會兒,她說:「你非常喜歡她嗎?」
兩人站著互看彼此,這股張力對上尉和小女孩來說並不尋常,「她不會讓我去其他地方。」
上尉先生藍色的眼睛認真盯著她:「我當然愛她,可惡,妳知道的!」
上尉認為夫人的身分如此崇高,聽到這句話就瞠目結舌,當然,就和其他人一樣,他也感到相當震撼;但是他馬上就整理好心情,回應她這句難聽的話:「該死的老畜生……說妳母親嗎?」
「問妳可不可以跟我們來嗎?很好,妳真的希望我不要等他?」
「好,那就把這件事和其他事一起放在這裡。我向妳保證,她度過了一段地獄般的日子,別管其他人說什麼相反的話。她是我這一生中見過最聰明的女人,實在太迷人了。」梅西已經受到他說話的語氣感動了,現在她靠在椅背上,感覺心裡有什麼東西正竄動著,「她十分風趣,做什麼事情都很擅長,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她的意志力可比過五十個男人,我可清楚了,我保證是真的。她膽量過人,就算去獵老虎也難不倒她,天啊,我願意娶她為妻!而且她心胸十分開闊又大方,妳不知道嗎?有些女人就是偷偷摸摸的下流胚子,但是她會為她喜歡的人承受一切。」說完,他似乎是想觀察一下自己這番褒賞對他的同伴發揮了什麼效用,然後他輕輕嘆了口氣,感嘆自己說出來的話能表達的意思這麼少,但這幾乎也表示了一場全新的挑戰,於是他說出結論:「聽好了,她是真心的!」
上尉顯得很高興,「嗯,妳絕對不可以說出去,只有妳才能知道,懂嗎?」
上尉低著頭,為了表示善意而把她的手舉到唇邊,這個舉動讓梅西後悔自己沒戴上好一點的手套。「如果妳知道她有多喜歡妳,當然就不會相信。」
「可是你不可以見他。」梅西說。
梅西仔細思考這句話,望向遠方,看著她母親和繼父停駐的地方。一開始,在樹林間還看不到什麼人,但是下一秒她就大聲宣告著:「結束了,他過來了!」
「親愛的孩子……!」上尉想找些話來說。
「你不知道他嗎?」她想年輕淑女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帶點輕微的驚訝。
「那頭畜生什麼也沒說嗎?」兩人已經走到湖邊,腳步非常快。
最不尋常的就是,梅西在那個當下似乎不太在意母親要如何應付克勞德爵士。上尉和他一點也不像,這就是奇怪的地方,媽媽這位朋友的外貌是如何賞心悅目呢?他的長相就好像是五官拼湊起來的時候出了錯,唯一能說的好聽話就是這張臉滿好笑的。更奇怪的一點是,最後這位小女孩又把他分了類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對自己說,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他卻最能讓她想起威克斯太太,而且這層關聯還莫名愈來愈強烈。他雖然沒戴著髮帶或是冠冕,或者至少在威克斯太太戴著鈕扣的地方,他也沒有鈕扣;他的膚色有太陽曬過的痕跡,聲音低沉,身上有雪茄的味道,但是卻很神奇地和梅西那位老家教這麼像,還多過於他像梅西年輕的繼父。他要對梅西說的好話就是,她那位可憐的母親——難道她不知道嗎?——是他一生中交往過最好的朋友,然後他又加了一句:「她跟我說了好多關於妳的事,認識妳,我真是太開心了。」
她說的「先走」讓上尉又大笑出聲,「喔,他當然會想些讓人難堪的手段!不過我已經跟妳說得太多了。」
「我不知道!」她這個方法的本質就是要裝笨到底。
「他真的打算這麼做嗎?」
她離開的時候,聽見上尉大聲回答,顯然是非常高興:「喔,我絕對會的!」
「可是是威克斯太太說的。」小女孩冒險堅持說。
克勞德爵士菸抽得很兇,沒有馬上回答,但是最後他向梅西宣布:「這樣的話,親愛的,在這種情況下,妳就是最完美的笨蛋!」他真的很生氣,或者是她惹他生氣的,兩人在花園裡剩下的時間,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同時,梅西也很巧妙地忍耐自己想安撫他的衝動,這樣只會製造更多問題。走到花園門口,他招了一輛四輪馬車,依然保持沉默,也沒有對上她的眼睛,就把她抱上車,只說了一句:「給車伕的。」然後拋了半克朗在座椅上。即使他從外面把車門關上,告訴車伕要去哪裡,他也沒有面對她,向她道別。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在兩人身上,但這件事也不會減低她對他的愛意,所以她不但是忍下來了,馬車把她載走的時候,她還覺得很高興。她又想起了成功的甜美,好久以前,她從父親家回到母親家時,走上樓梯也遇見這樣的危機,她母親問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梅西的回答卻是顯得蠢鈍無知,最後母親幾乎是把她一路罵下了樓梯。
「他沒提起妳母親嗎?」
梅西已經意識到她的第二次動作:「我想她是打算惹他生氣。」上尉的驚慌失措已經平息了不少,「生氣?她嗎?可是她就像天使那樣溫柔啊!」
這劑安慰劑幾乎讓人不敢相信,完全安撫了她對危險和痛苦的印象。她往後靠在椅背上,雙手遮著臉龐,「喔,媽媽,媽媽,媽媽!」她啜泣著。她感覺得到身邊的上尉,似乎是愈來愈友善,完全不覺得尷尬;但是過了一會兒,她的視線清明了一點,他已經站起來到她面前了,臉漲得很紅,緊張地看看自己四周,拿著拐杖敲擊自己的腳,「上尉先生,說你愛她,說吧,說啊!」她懇求著。
梅西不太清楚他這種感覺是不是得體,但是她感覺上尉似乎只是隨意回話,「喔,他不在乎的!」她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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