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媽媽?」梅西盯著他,「在哪裡啊?」
她仔細想了想,「但是法國不是比英國便宜嗎?」
他爆出大笑,腳步又開始往前,攬著她繼續走。一路上,他坦白告訴她,她的手指戳中了他的弱點中最脆弱的地方,他自己也非常清楚這個事實:如果他沒有節儉度日的話,他或許只會有多少就花多少。「是因為我心裡想著快樂的念頭,」他說,「像這樣只能花小錢過日子,真是太悲慘了。」梅西似乎又聽見那天,愛達改變心意後扣上皮包鐵釦的聲音,那聲音是多麼美妙,她想起那張十英鎊紙鈔,如果在這時候拿出來,一定能夠鼓舞她的同伴。不過他突然冒出一句不相關的話,打散了這個念頭。兩人此時停下腳步,欣賞著某個東西,他說:「我們要待到她來為止。」
「喔,三、四天吧。」
在雨中,梅西和克勞德爵士前往福克斯通渡輪港口,渡輪抵達的時候,船身上佈滿了破損的跡象,他讓梅西在碼頭上撐雨傘等著;就在船要靠岸之前,他看起來就像是踏上尋找朋友的冒險旅程:他說自己得像蟲一樣扭曲身子,擠進甲板上一大群不相干的人當中,過了好久才又出現在梅西眼前,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下船了。然後他帶著那位朋友,態度和藹可親,讓梅西突然有種感覺,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感到意志消沉不已,或是應該感到勝利的光輝。那位女士搭著他的手臂,近來的苦難依然讓她屈著身子,雖然裹著一層又一層毯子,但方才卻沒辦法為她的磨難提供太多支撐。
等到威克斯太太抵達的時候,喔,看到她的髮帶和老舊的褐色洋裝,這個搭配多麼驚人,她在洋裝外還多穿了一件,小女孩知道因為她很節儉,這麼做讓洋裝在旅途上即使可能受損,還能夠恢復原貌。前一天晚上起了風,梅西待在旅館的小房間裡都能聽見海面傳來聲響,隔天又下起雨來,一切都不一樣了,甚至連蘇珊.艾許也不一樣了,她看到壞天氣就開心歡呼起來,或許一方面是想到他們的訪客在船上會有多麼難過,另一方面則是覺得這位訪客實在愚蠢,居然會自己跳下坑來受苦。
此時她覺得自己和威克斯太太更親近了,就像是威克斯太太親口告訴她的一樣www.hetubook.com.com,她知道這位老師不只是來聽聽笑話,聽她的學生被逗樂而已,甚至不是來聽克勞德爵士說笑,雖然他說得一口流利的法語,但還是會模仿旅館裡那些英國人發出的奇怪聲音。或許也是因為她身上穿著新衣服,感覺就像是別人的,無論如何,威克斯太太從來沒有讓人家有這麼鮮豔的印象,在梅西心中,那麼鮮豔的紅色讓她想起麻疹或是神職人員的衣服。她心裡一點也不想聊布洛涅的八卦,也許她的紅潤臉色是因為吃了豐盛的午餐,又喝了幾杯小酒,但這也顯示出她的勇氣,因為她來這裡有話要說。梅西知道,等到她說出口的時候,這房裡最年輕的人正是最焦急期待著的人。「是夫人幫我打包行李的,幾乎把我送上了馬車!」終於,威克斯太太說了。
「沒錯,」他也微笑看著她,「我的還沒有妳的事情麻煩,因為妳的事情真的,親愛的朋友,完全不是我可以負擔的狀況。但我的還沒問題,只是會一團亂。」
遠方的英國籠罩在愈來愈黑暗的氣氛中,這時候看起來卻可愛極了。「確實如此,但只限於某些地方。」
梅西聽了就放心了不少,然後又反覆想了想,覺得這件事很符合自己的夢想:「好吧,她該做什麼?」
她知道這一切、理解了一切、喜歡一切,也將一切都記在心裡,感覺自己什麼都了然於心,伸手去觸摸每一樣東西,左邊看看、右邊看看,這些似乎老早就等著她了。她解釋給蘇珊聽,笑她,感覺自己高過了她;不知道為什麼,她從來沒有如此確定,蘇珊是多麼愚蠢的人,蘇珊表現出疑惑、無知和敵意,而梅西卻能馬上理解、融入這個地方,真是最鮮明的對照。這個地方和這裡的人共同組成了一幅畫,他們走到沙灘上時,這幅畫就微微發亮著,顯現出一千種色調,看著沙灘上美麗的景物安排,感受遊人及來享受日光浴的人心中多麼愉快,聽著異國的語言和舒服的天氣,最重要的是,小女孩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情境。對她而言,從開天闢地以來,沒有人可以像她在一個小時內進行這樣的歷險,感受到如此豐富的體驗;接下來,她只需要聽到蘇珊的聲音,女傭莫https://m•hetubook.com•com名其妙加重了口音,說自己還比較喜歡倫敦的埃奇威爾路,這才讓梅西真正感覺到,過去的一切已經完全改變了。過去已經不一樣了,她也完全跨出了那個生活圈,於是在那天下午,他們又出門散步的時候,她毫無顧忌詢問克勞德爵士:他是不是已經準備好了,可以告訴她什麼時候出發到巴黎去?他的答案讓梅西感到一絲絲寒意。
她繼續追問:「我們要住多久?」
她轉身看著他,「畢爾太太嗎?」
「那我們要住在這裡嗎?」
隔天,梅西坐在航向海峽彼端的船上,似乎真的可以感覺到從船底,很遠很遠的船底下,傳來的波濤洶湧,甚至讓她有種詭異的感覺,雖然克勞德爵士把位置安排在高層,而且親切地讓他的繼女把頭枕在自己大腿上,而畢爾太太的女傭也可以安穩把頭靠在他胸口上,但即使有船帆的遮蔽,梅西還是覺得自己全身溼透了。最後船駛入港口的時候,梅西很驚訝得知這趟旅程還算是輕鬆愉快的,但是到了布洛涅,這股不安的情緒很快就平撫下來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情緒,尤其是一股興奮的狂喜,感覺自己的人生又更開闊了。她到了「國外」,而且整個人都投入其中,回應著這裡的一切,浸淫在明亮的空氣中,看著眼前粉紅色的房屋、赤|裸著雙腿的漁婦,以及穿著紅色長褲的士兵,她馬上就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她的使命就是要見識這個世界,帶著興奮的心情享受這幅美景。
「那我們不能住在那些地方嗎?」
「是威克斯太太,我收到電報了,」他繼續說,「她見過妳母親了。」
「沒錯,我知道!」她知道了什麼,她能夠知道的事情,現在已經不是祕密了,無論如何,在那天剩下的時間裡,她知道的東西愈來愈多,而克勞德爵士似乎認為這是應該的,他也最好應該這樣認為,而不要意圖測試她的知識;不過最糟的就是這件事顯現出的重點:兩人之間現在終於開誠佈公,他們生命中最大的轉變,這是梅西的說法,說起來就好像已經持續了好幾個禮拜,或多或少都是圍繞著威克斯太太建立起來的。那天晚上,她上床睡覺之前,克勞德爵士更讓她知道,自從兩人匆www.hetubook.com.com忙離開後,這是他的說法,他收到的電報不只一封,但是兩人分開時還是沒有提到畢爾太太。
而且,吃過一頓豐盛的午餐,接收到無比的愛意之後,眼前的問題又有了新的面向,更不用說小女孩很快就發現,除了蘇珊.艾許,她還能開開別人的眼界,讓別人看看周遭的一切。可惜的是,她現在沒什麼能指給威克斯太太欣賞,必須等到雨停之後,但那天的雨顯然並不想停止,不過這樣一來,只是讓威克斯太太更有時間展示她帶來的東西。那時,他們就坐在以白色、金色裝潢的小沙龍裡,梅西覺得這裡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地方,或許只有女伯爵的住所除外;外頭強烈的夏日風暴猛力撞擊著窗戶,那股寒意如此冷冽,克勞德爵士將手插在口袋裡,嘴裡叼著菸,忙活了一陣,皺起眉頭,往外看了看又轉回來,最後終於在房裡時髦的小壁爐裡生起了一堆小火,冒出陣陣濃煙。雖然威克斯太太要說的話,可能只會讓克勞德爵士想結束這樣的話題,這樣的氣氛才適合他,喔,他總是需要適合自己的氣氛!畢竟在過去幾個小時裡,他把話題限制在無關緊要的笑話和泛泛之談,就讓氣氛保持在這樣的程度,桌上擺著空的咖啡杯和小酒杯(威克斯太太各喝了兩杯!),而就在法國的壁爐和英國的菸草之間,梅西突然發現這些杯子都是刻意送上來的。
她在五分鐘之內就長大了不少,他們抵達旅館的時候,這一路上她看到的法國機構和禮節,就讓她吸收了大量法國人的喜好和文化訊息。可以說,在這一小時之內,她整個人開始動員了。他們吃了一頓法式早餐,這時候梅西發現自己懂的比蘇珊.艾許多很多,更加深了她對這份使命的認知,尤其在早餐時,確實是梅西發光發熱的時機。至於克勞德爵士,他已經遇見了幾個認識的人,他也說自己有事要辦、有信件要處理,於是他們一起出門散步。這段散步就是小女孩報仇的時刻,至少讓她能www.hetubook.com.com夠帶著詩意地討回公道:她不只要報復身邊這個照顧她的女傭,過去在倫敦散步時經常爆出大聲的咯咯笑;更要報復過去這些年來,她看到奇怪到過頭的東西時,似乎在清純和罪惡兩種極端間擺盪,卻總是必須表現得宜,讓眾人留下好印象。如今在布洛涅,雖然也是有奇怪到過頭的東西,但至少不必擔心這種善惡擺盪。
有那麼一下子,他大概覺得很滿意,因此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終究沒有開口。結果他只說了:「這個地方就是了。」
他並沒有如她所願直接回答,「我們不就是來省錢的嗎?」
這句話必須解釋清楚,但這並不是因為她要挑戰他的權威,而是她整個人充滿了歡欣,這是她第一次跟人討論旅程的細節。她看著他好一會兒,然後回答:「嗯,不過那才是真正的目的,不是嗎?大家出國的時候,都會去的地方。」
「喔,巴黎啊,親愛的孩子,我不太確定是不是要去巴黎!」
一時間,這聽起來是個不祥的預兆,她眼裡出現恐懼:「那她還沒離開嗎?」
他的臉色又變得嚴肅起來,但她只是置之不理,因為這樣才顯示出他們對兩人的人生有多認真。自從昨天,她變得再成熟不過,所以沒有細想,如果她再多探究一點,他就會發現,她僅僅為了保持耐心,已經做得夠多了。確實,他的眼神透露了一點訊息,在梅西眼中看起來,突然讓她的謹慎仔細顯得岌岌可危。她還沒來得及彌補,他已經回答了她剛剛的問題,那種回答方式是梅西完全意想不到的:「這種事情,不做就不行嗎?當然啦,巴黎是很迷人,但是親愛的孩子啊,巴黎會吞掉妳的頭的,我是說,那裡昂貴得嚇人。」
她倒抽一口氣,「你可以在這段時間省夠錢嗎?」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到了旅館,梅西心中的疑慮消失了,她和威克斯太太單獨相處,她幫忙整理儀容,再度投入威克斯太太的懷抱。她聽著老師鉅細靡遺地詳述,如果不是克勞德爵士讓她有權力能夠決定,她絕對成就不了什麼。到了威克斯太太的房間裡,她又重複說了一次,來描述她和克勞德爵士難以形容的關係,她說,他讓她有權力「改變」,是讓人舒適的改變,要順應氣候和不同的狀況,也就預示https://m.hetubook.com.com了他們即將策畫出宏偉的旅行計畫。當然,他們得縮衣節食好幾個禮拜,因為他已經在這個女老師身上花了不少錢,不過這個數目並不會讓梅西感到嫉妒,只是她現在也意識到自己的打扮,雖然老師還戴著髮帶,但老師對梅西外表的注意力顯然是有些占怪。確實,克勞德爵士沒有投入多少時間打理梅西的外表,倒是幫威克斯太太費了不少心思。而且,見到畢爾太太的時候,梅西寧願穿著自己的鞋子,也不想像她的朋友那樣穿著咯吱作響的新鞋子,梅西光是想著畢爾太太對這麼多新東西會有什麼評論,整個人就入迷了,根本無心思考別人對自己的評論。
「當然是在倫敦,她們兩人碰過面。」
他終於不再看著那個漁婦,而是認真聽著他同伴的詢問:「喔,妳知道的!」他說話的樣子似乎有種魔力,讓他們兩人的地位比她所想像的還要平等,不過這比較像是抬高了她,而非貶低他,而這股魔力對她發揮了效力,讓她發出贊同。
這句話讓梅西心痛不已,突然讓她看得更清楚了。所以說,他們很窮囉?就是說,他很窮,真的窮到喝礦泉水、吃冷牛肉都不是開玩笑的?長長的防波堤環抱著港口,兩人走到堤岸盡頭,看著眼前他們逃出生天的危險,那片灰色的地平線就是英國,海面波濂洶湧,褐色的小漁船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為什麼他選擇在這個尷尬的時刻逃到國外?除非只是因為這次出逃確實是他可以負擔的,她經常聽到別人這麼說,想到這裡,她又看了看灰色的地平線和浮沉的漁船,她已經準備好讓話題變得輕鬆愉快了。於是她學著用他的方式回答:「原來,原來。」她抬頭看著他微笑,「要考慮到我們的事。」
「妳母親嗎?去南非?親愛的,我不想猜了。」克勞德爵士說,而她看著他站在那裡,眼睛不知道盯著哪個地方,似乎真的能看到他放棄的樣子。他的眼神很空洞,好像沒有看到她在意的是什麼,只是看著一個年輕的漁婦邁開漂亮的步伐,四肢閃閃發亮,那個漁婦拿著一籃蝦子剛從海中涉水而來。不過他的心思比他的眼神早一步回到她身上,「但我敢保證沒關係的,如果有關係的話,威克斯太太就不會來了。可憐的老太太,她很知道自己該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