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如果你一定要找個人怪罪的話,那就是我錯了,可以吧?」
「你用不著那麼激動!」
瑪姬瞪著收音機看,然後開口說:「是費娜?」
「我們可以和她保持來往的啊!艾拉,其實我們今天下午就可以去看她。」
「是,英曼太太。」瑪姬回答。
「如果她要我幫忙抬棺材的話,那我就穿錯衣服了。」艾拉說。
噢!那一陣子瑪姬簡直就像個為愛發狂的女人似的;不過,畢竟里洛那時候還只是個小嬰兒,費娜一向需要瑪姬在旁邊幫忙,哪裡懂得要怎麼照顧里洛?於是,在一個空閒的午後,瑪姬獨自開車到卡維城去,停妥車子之後,便靜靜地等著。
「艾拉,你總是喜歡把女人形容成沒大腦的白癡。」瑪姬說,她停止去翻找皮包,顯然連賽琳娜給的路線圖她也忘了帶了。「現在我擔心的不是我們自己,而是費娜。她還需要我們幫她照顧小孩呢!」
「妳為什麼會提到『汽車共乘』?」艾拉問。
「我哪有煩躁?」瑪姬說,一邊伸手推推臉上的太陽眼鏡,她彷彿可以看見自己那小而圓的鼻尖從眼鏡底下露了出來。
「但是妳連下車去看看也沒有。」
「說不定這個繼父是個變態!」瑪姬說。
哦,是克萊恩的歌,曲名叫:「瘋狂」。
「什麼?」
「不然找個地方停車,撥通電話給她。」
「先別那麼肯定!」艾拉說。
瑪姬感覺自己如果在這時候出現似乎有些冒犯,再說她也沒料到還會有第三者在場。於是,趁曼波還未看見她之前,瑪姬連忙退身向後,躲在餅乾架後面,暗自期待她的「對手」趕快離去。「我想啊、想的,就是想不透,」那男人吱吱嘎嘎地說:「到底我還能怎麼做?」
如果早一點知道要參加葬禮的話,就把車子的內部清一清了,瑪姬心裡想。儀表板上散落著停車收據,座位下到處可見廢棄的紙巾和紙杯,腳前方還垂著糾雜不清的紅白電線。如果一不小心碰到,還可能中斷了收音機。瑪姬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電線都歸咎於艾拉:男人不管走到哪裡,總是有辦法弄出一堆電線,自己都沒注意到。
瑪姬突然覺得她和曼波應該互相親吻臉頰,就像共進完中餐的朋友那樣。
「你再不停車,我就跳車。」她說。
「是啊!妳那大筆的錢財。」艾拉嘲弄她。
「很多做祖父母的人常常把自己孫子接過來住,一住就是一個夏天!」瑪姬告訴艾拉。
「你根本就沒有黑色西裝。」
原本閉著眼睛的瑪姬(像小孩那樣闖禍時巴不得自己消失)此時睜開雙眼,是廚房的員工貝莎,她正張大嘴巴低頭看著瑪姬。
瑪姬坐進駕駛座,發動車子後收音機立刻響了起來,是史波魯主持的call-in脫口秀「早安,巴爾的摩」。瑪姬沒有轉換頻道,暫時不換。她把座椅調前,再將照後鏡向下挪動,鏡中立刻出現她那張微微發亮的圓臉。她輕眨藍眼,看起來彷彿在憂慮某事,但實際上她不過是設法讓自己的視線在陰暗中更加清楚罷了。調動排擋之後,瑪姬逕自將車開出保養廠,站在門前的師傅正低頭皺著眉看著手上的檔案夾。
「不盡然。」她說。
噢,可是她為什麼要看他的檔案呢?那不是她應該做的事啊!嚴格地說起來,她連他的病歷資料都沒有權利看。在老人安養院裡,瑪姬不過是個助手罷了,負責協助老人洗澡、進食和如廁。
「藍道夫人就說那是欠缺考慮的舉動。」艾拉說。
「那我記得很清楚,她叫我們要接十號公路。」
他們的車子正穿越薩斯漢納河,右手邊是高聳入雲的康諾維哥發電廠,一座維多利亞式的花悄建築物。瑪姬搖下車窗,傾身向外,她可以聽見遠方傳來水流的聲音,甚至還可以吸到從橋下冒出來的水氣。
「妳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女兒吧?」
「傑西?他能在中午以前起床就不錯了。會聽到才怪!」
「什麼怎麼了?」
「就是葬禮完畢之後,通常都會有的茶點招待啊!」
幾年前,瑪姬曾經(從某方面來說)愛上老人安養院裡的一個病人。當然,這聽起來簡直可笑!愛上一個七十多歲、而外出要靠輪椅的老人!不過,瑪姬就是為他嚴峻白皙的臉龐和溫文有禮的態度所深深著迷。
「這樣一來,就算我們到費娜家去一趟,也不會太晚回家。」
蓋伯爾先生的目光緩緩挪移到她臉上。
艾拉擺擺手,朝屋前的板凳走去。
「六年半了,」艾拉開口說:「不,已經七年了,妳還是念念不忘費娜的事,到處去跟陌生人說都是我的錯。妳一定要找個人怪罪才高興,是不是?瑪姬?」
瑪姬轉頭看艾拉,愛的最基本條件又是什麼?她想問,但是艾拉此刻正在對那輛運油卡車大發牢騷。
艾拉仍然一語不發。
「要是我,一定覺得不安全。」
「這樣好了,」瑪姬說:「我們不要留下來吃東西。」
瑪姬離開她負責的走廊(按規定她是不能這麼做的),火速經過護士站,然後下樓梯,再轉了個九十度的彎。物理治療室就在走道的盡頭,它的兩扇推門都緊緊關閉著。瑪姬開始朝目標飛奔而去,她先繞過擋在路中間的一張摺疊椅,再閃開一台裝髒衣物的推車(它們都不應該留在走道上)。不料,就在這時候瑪姬聽見腳步聲,是橡膠鞋底摩擦地板的嘎吱聲。她停下腳步轉頭看,是威利絲太太,她的直屬上司。而她自己卻遠離了工作崗位,跑到幾百哩外的這裡。
「艾拉,那是call-in節目!」
「在我的皮包裡。里——洛——。」瑪姬用喉音唸著「洛」,好似在講法文。
瑪姬彎腰摘起一朵菊苣花,把它插在左耳上。
收音機傳出低柔的聲音,說著:「再過幾天我就要再婚了。我的第一次婚姻是為愛而結的,真正的愛情,但是卻沒有好的收場。下個星期六我要再婚了,這一次是為了安全感而結。」
至於工作,要在這小鎮找到老人安養院恐怕沒那麼容易。要不然找個文書的職位也行吧!反正打字和記帳她雖然稱不上拿手,但總還過得去。在艾拉的店裡,她有過類似的經驗。也許某家汽車用品店會雇用她吧!或者到汽車修理廠當助理小姐,負責刷信用卡以及把車鑰匙交還給客人也可以。再不然,最糟的情況就是去當收銀員、去當餐廳服務生,或甚至是清潔工,總行吧!畢竟她才四十八歲,身體狀況好得很。再說,不管別人怎麼想,只要是她決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艾拉插|進來說:「不是有意要打斷妳們的話,我——」
此刻他們正經過一個小鎮,大片的原野上佇立著一叢叢的小店。幾個女人聚在郵筒旁聊著天,瑪姬轉頭看著她們,心裡升起一股被冷落以及艷羡之情,彷彿她認識那些女人似的。
如果他們沒有私奔呢?若她只是委婉地將事實告訴艾拉,然後冷靜地安排一切?她可以搬來銀絲,和蓋伯爾先生同住一房。這樣一來,她每天早晨甚至不用通勤,只要從蓋伯爾先生的床上起來之後就可以立刻開始工作。到了晚上,護士送來蓋伯爾先生的藥時,就會看見她和蓋伯爾先生並肩躺在床上,雙雙瞪著天花板看,而對面的床上則躺著他們的室友史考波先生。
艾拉沒回話,他臉上一點抱歉的表情也沒有。瑪姬望向遠方0.7英里的數字牌,準備下一次的測試。牌子出現時,她立刻斜睨車子的里程表,發現數字正慢慢地爬了上來。這讓瑪姬感覺焦躁和不耐煩。奇怪的是,下一個數字倒是跳得很快,甚至還太快了一些。瑪姬叫著:「喂!」
當初嫁給艾拉的時候,瑪姬便以為,自此以後艾拉看她的眼神永遠都會像他們的初夜那樣。當時她站在艾拉面前,身上穿著那件陪嫁過來的連身睡衣,屋內唯一的光源就只是床邊那盞朦朧的小燈。她解開睡衣的第一個鈕釦,接著再解開第二個,就這樣睡衣緩緩滑了下去,垂在膝蓋邊。艾拉當時就這樣凝望著她的雙眼,彷彿停住了呼吸。而瑪姬以為這樣的眼神會持續一輩子。
「吃什麼東西?」
「沒什麼好擔心的,」瑪姬說:「我們多的是時間。」
「什麼?」瑪姬有些不知所云。
「噢,不用了,謝謝。」瑪姬回答。事實上,她的咖啡一點兒也沒動。為了表示感激,瑪姬啜了一小口。
如果當時有人告訴麥斯:三十年後他會死於癌症,而留下海邊的那一幕在瑪姬腦海裡清清楚楚上演的話,那會怎樣呢?迷霧茫茫中,溫暖的空氣包圍著裸|露的肌膚,冰冷的海水初次撲上身體的顫抖,瑪姬感覺自己彷彿親身經歷過似的。突然間,瑪姬對周遭的一切興起一股感恩之情——窗外亂七八糟飛逝而過的廣告看板,或甚至車內座椅上黏答答的塑膠布套。
路旁的數字牌這時候出現了,「啊!」瑪姬叫了一聲。他們的里程表也在同一時間跳出了「7」,如此準時,瑪姬彷彿還聽見了「卡」的一聲響。
此刻,蓋伯爾先生一定嚇得不知所措。
「我是奶奶啊!」瑪姬說。里洛開始扭動身體,伸長脖子張望,然後叫著:「媽——媽?」眼睛望向史塔基太太走進的那扇門。瑪姬立刻站起身來,快步走開。里洛的反應刺痛了瑪姬,感覺起來就像胸口著著實實被刺了一刀似的。自從那次以後,瑪姬的「偷窺之旅」便劃下了句點。
也許在蓋伯爾先生的眼裡,她是「我愛露西」電視劇裡那樣類型的女人吧!魯莽、愛玩、做事又不顧後果。從某一方面來看,的確是這樣的。事實上,瑪姬一向不喜歡看「我愛露西」,因為她總覺得每次的劇情都安排得千篇一律,糊塗女主角一定要出錯。不過,說不定蓋伯爾先生有不同的看法。
她說:「老實告訴你,我還沒有找到迪爾利克。」艾拉閃動方向燈,然後說:「我們找個地方讓妳吃東西,我來看地圖。」
瑪姬突然坐直身體,開口說:「艾拉.莫朗!我告訴你,照顧自己孫子是很『正常』的事!」
於是,瑪姬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跳進裝滿髒衣服的推車裡。
「什麼?」
瑪姬再次關上車窗,然後說:「你沒把電話答錄機打開嗎?」
雜貨店裡散發著麵包和蠟紙的氣味,讓瑪姬聯想到小學的餐廳。陳列架旁站著幾個購物的婦女,各自盯著架上的罐頭看著。繼續往裡面走,是個小餐廳,當中有一個長長的吧台,吧台後面的牆上貼著幾幅發黃的彩色照片,照片上是橘黃色的煎蛋和淺棕色的香腸。
艾拉說:「不知道她要嫁給誰?」
此刻,車子正行駛在柏雷街,往北開去。窗外的景象顯得支離破碎:空曠的遊戲場地和墓園間夾雜著一間間的商店——酒品販賣店、義大利脆餅店、灰暗的小酒吧,以及頂著巨大碟形天線而顯得更加低矮的小旅館。路上的車輛漸漸多了起來,瑪姬心想,大家不是去歡度週末,就是去做星期六固定的活動。幾乎每輛車子的後座都擠滿了小孩,這個時候應該是要去打棒球或做其他運動吧!
「我知道了,」艾拉緊接著說:「妳從保養廠裡衝出來,撞上卡車,然後停也沒停一下就開走了,對不對?」
「我是說,我自己一點也不覺得自己俗氣。」
「賽林娜?」
艾拉繞過前方的那輛別克,試圖超車。這麼一來,他們錯過了下一個數字牌。「該死!」瑪姬說:「你害我沒辦法計算!」
「我以為妳不會想吃巧克力棒。」
瑪姬原本可以為傑西辯解的,但是她沒有。事實上,傑西根本就是個早起的人,只不過他今天要上班就是了,大概不會聽見。(艾拉對他們的兒子總是比瑪姬嚴格,在他眼裡,傑西幾乎一無是處。)瑪姬探頭向前,望著路旁的商店和房子,還有幾個遛狗的行人。今年夏天是他們記憶中最乾燥的一個夏天了,路旁的人行道看起來有些龜裂,而四周的空氣則像飛懸的薄紗。廉價商店前,有個小男孩正細心地用布擦拭著他的腳踏車輪。
在檔案中,蓋伯爾先生寫著,他主要的顧慮是擔心哪一天真發生了火災,他恐怕無力逃跑。顧慮!如果你認識這個人的話,你就知道他對火的畏懼簡直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自從廚房的事件之後,他請了駐家女傭、後來又加請二十四小時的全天候看護,不過仍然不能減輕他的恐懼。(瑪姬注意到每次院方舉行防火演習時,蓋伯爾先生的眼神總是驚恐而呆滯。這是他看起來真正像個病人的唯一時候。)
「那我就不清楚了。」曼波說完之後轉頭問瑪姬:「親愛的,妳要不要再來點咖啡?」
「知道,英曼太太。」瑪姬回答,她向來就最怕嚴厲強悍的女人。「妳們知不知道一旦這裡發生火災,後果有多嚴重嗎?」
「提到開車,妳今天是撞上另一部車子,還是電線桿?」
「你想傑西會不會也聽到了?」瑪姬問,她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瑪姬推著蓋伯爾先生走到電梯旁,當她傾身去按電梯按鈕而不小心碰觸到蓋伯爾先生的肩膀時,他立刻向旁邊挪開。「對不起。」瑪姬說,不過蓋伯爾先生並沒有回答。
「還有,他們的老爸!」曼波說:「總是包庇那些兒子,好像他們全都是同一國,而我是壞人似的。我告訴妳,誰要能給我一個女兒,我什麼條件www.hetubook.com.com都答應!」
不過,瑪姬並不是笨蛋。她知道真正吸引她的不過是蓋伯爾先生對她的看法罷了。她在蓋伯爾先生心中的形象要是讓艾拉知道了,準會教他跌破眼鏡。事實上,不只艾拉,任何認識瑪姬的人都一樣。在蓋伯爾先生眼中,瑪姬是個靈巧能幹的女人,而她所做的任何事都完美無瑕。對瑪姬的讚賞,蓋伯爾先生不僅從態度上、也從言語中表達。那陣子是瑪姬生活中一段相當不如意的時間,傑西正值難纏叛逆的青春期,而瑪姬和艾拉又像遭詛咒似的一天到晚吵個沒完。不過,蓋伯爾先生一點也覺察不出來,他看到的只是一個泰然自若的女人,在他房裡沉靜地打點一切。
「老天!瑪姬,妳還沒忘記費娜那件事嗎?」
「我當然為賽林娜難過,」瑪姬說:「但是我才沒有對你出氣!」
「你的衣服好得很,哪有穿錯?」
「哦,她還是學生,只是打工而已。明天她就要上大學了。」
「保重了!親愛的。」曼波說。
再說,她一直是個最忠實的妻子(即使在幻想中也不例外),並且從來不曾被其他男人所吸引。然而,現在蓋伯爾先生的影子卻侵襲著她,她甚至花盡心思提供蓋伯爾先生任何可能的協助,讓他不能沒有她。
「剛剛那個加油站沒有自動販賣機嗎?」她問。
每次防火演習總是這樣,這個進去,那個又出來,讓瑪姬聯想到小時候拿在手上玩的一種玩具,裡面有許多鋼珠,必須設法把它們每一個都搖進洞裡。瑪姬抓住緹麗,把她再次關進二〇二號房。二〇一號房傳出喧鬧的聲音,一定是樂蒂和海姿在吵架——海姿向來就討厭別人進她房間。事實上,瑪姬應該立刻進去調解,然後再去幫喬爾.蓓拉推輪椅(她看起來急需要幫忙)。不過,她心中掛著一件更重要的事,根本容不下其他一切。當然,正是蓋伯爾先生。
「瑪姬,地圖,有沒有帶出來?」
「但是,瑪姬,踩煞車是不需要經過大腦想的,更何況妳打從十六歲起就開車,怎麼還會連煞車跟油門都搞不清楚?」
曼波頻頻點頭,滿懷同情,但是一旁的艾拉一定又認為瑪姬太過情緒化。他雖然沒開口,卻挪動了一下身體——所以才令瑪姬這麼想。瑪姬不管艾拉,繼續對曼波說:「妳知道前幾天她跟我說什麼嗎?那天我做鮪魚餐給他們吃,是第一次做,我問黛絲:『好不好吃?老實講,沒關係。』然後她說——」
「那妳就點一杯咖啡喝啊!我必須停下來看一下地圖。」
「還有,就是他們銀行。」她對艾拉說。「這些小鎮的銀行都蓋在小小的磚房裡,你有沒有注意到?四周圍還有庭園花草的。你敢把錢存在這樣的銀行裡嗎?」
他們的車子正開在通往卡維城的路上,而過去瑪姬在執行她的「偷窺之旅」時,已經不知不覺將這籬色嵌入心底了。「荷葉籬。」她對艾拉說。
「他們沒有賣洋芋片或其他什麼嗎?我餓死了!」
「吃東西?我不要吃東西!」
他現在一定開始減速,心裡猶豫著究竟要怎麼做。也說不定他早已迴轉過來了。
「什麼!」
艾拉坐進駕駛座,碰地一聲關上車門。如果他娶的是藍道夫人的話,就可以有一個他所嚮往的精明、務實而又理智的老婆了。有時候聽見艾拉一邊讀著藍道夫人的專欄,一邊發出贊同的鼻哼聲,會讓瑪姬的心底因為嫉妒而刺痛。
「到啦!」瑪姬說,臉上微微笑了一下。
他們駛離了市區,路旁的房子逐漸稀疏。他們經過一個二手車的販賣場、一小片樹林,以及一棟購物中心(時間雖然早,購物中心前的水泥地上已經停了幾部車子)。艾拉開始吹起口哨,瑪姬立刻停止撥弄她的皮包肩帶,整個人靜止不動。
「她還會回來啊!」
「什麼?」
想到這裡,瑪姬又禁不住竊笑。
她想踩煞車,不料卻踏到了油門,車子飛也似地衝出保養廠,來到大街上,這時候左方一輛來不及閃躲的百事可樂卡車立刻撲了過來,撞上瑪姬車子的左前方——整部車子從來不曾碰壞過的唯一地方。
「妳從來沒想過也許是妳自己的錯,是不是?」
「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了費娜的聲音!」
瑟婷和貝莎笑得像瘋子一樣,推著瑪姬在走道上快速滑行。瑪姬緊緊抓住車子的邊緣,免得摔跤。她一路傾斜著身體,快到轉彎處時低頭閃躲。不過,兩個瘋女人的反應比她想像得快,她們做了三百六十度大轉彎,開始往回推。瑪姬前額的瀏海被風吹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像是船上的飾像。她兩手抓著車子,邊叫邊笑:「好了!拜託,停下來了!」身材肥胖的貝莎在瑪姬身後一面喘氣、一面發出如雷的踏步聲:旁邊的瑟婷則不停從齒縫間發出嘶嘶聲響。就在她們朝物理治療室吵吵鬧鬧前進時,擴音器傳出警報解除的刺耳轟隆聲。突然間,物理治療室的兩扇推門開了,出現的是坐輪椅的蓋伯爾先生,和推輪椅的英曼太太。沒錯,既不是物理治療師,也不是助理或義工,而是掌管全醫院護理事務的主任英曼太太。瑟婷和貝莎立刻煞住車子,而蓋伯爾先生的下顎則整個垮了下來。
她繼續前進,經過第二棟牧場房子,這戶人家前院的信箱形狀像一輛有蓬馬車。屋子的四周圍繞著籬笆——其實只是些白色的木樁,其間有著相同顏色的鍊子串連,用來裝飾罷了。瑪姬停下腳步,將皮包放在其中一個木樁上,開始清點裡面的東西。這種正式場合用的皮包最大的缺點就在於體積太小,如果換做是瑪姬平常用的那個大帆布袋,裡面的東西足夠讓她用上好幾個星期都不成問題。(「俗話說:『誰偷走我的皮包,就等於偷了一堆垃圾。』這句話一點兒都不對。」——她母親以前曾經這麼說過。)還好,基本的東西都沒少:梳子、面紙、口紅和皮夾。皮夾裡有現金三十四塊、一些硬幣,以及一本空白支票簿。除此之外,還有兩張信用卡,不過還是支票簿比較有用。因為瑪姬可以在不透支的限度下,以最大金額開一張支票,然後到附近的銀行去開戶。也許就三百塊錢吧!三百塊錢夠用好長一段日子呢!至少可以支持她到找到一份工作為止。至於信用卡,恐怕艾拉很快就會取消吧!瑪姬這麼想。不過,這幾天還可以暫時用用就是了。
夜晚躺在床上時,瑪姬會在腦海中編織她與蓋伯爾先生的對話,想像著蓋伯爾先生向她表白愛意,告訴她他為她癡迷,說他知道自己太老了不可能吸引瑪姬,接著瑪姬會打斷他,告訴他他錯了。光是想像自己倚在蓋伯爾先生硬挺白皙的肩上,就足以令瑪姬全身醉軟發熱。她想像自己告訴蓋伯爾先生願意隨他到天涯海角。要不要帶黛絲一起走呢(當時黛絲才五、六歲)?他們當然不可能帶傑西走,畢竟他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但是這樣一來,傑西會認為她偏心,這是她所不願見到的。於是,瑪姬暫離正題,想像如果連傑西一起帶走會是怎樣一個情形。傑西一定會刻意走在他們身後,穿著他慣有的全黑衣服,肩上扛著他的音響和唱盤。想到這裡,瑪姬不禁發笑。身旁熟睡的艾拉蠕動身子,迷迷糊糊說:「什麼?」於是她立刻鎮靜下來,雙手環抱自己——一個精明能幹、勇於嘗試的女人,充滿令人意想不到的驚奇。
「但是錯是在妳啊!」
「而且,我們還有賽林娜在電話上告訴我們路線啊!」
「你胡說八道!你哪知道我什麼時候想到她?」
艾拉停下車來。
「不過,女兒也有女兒的缺點。」瑪姬說。她看得出艾拉想插|進來問個問題(他一隻手指按著地圖,滿臉期待地看著曼波),但是一旦他得到答案之後,他們就得上路了。於是,瑪姬決定讓艾拉再多等一會兒。
「不盡然。再說,妳看,路上車子越來越多,每家每戶的老太太都開車出門來度週末了。」艾拉的話簡直可笑,路上大多是卡車。他們駛上馬路,後面是一輛旅行車,前方是一台別克汽車和一輛運油卡車——說不定就是他們先前超車的那一輛。瑪姬再次把太陽眼鏡戴上。
瑪姬把事先開好的支票交給師傅,對方告訴她車鑰匙已經在車上了,於是瑪姬便匆匆趕著取車上路。他們的車子是一輛老舊的灰藍色道奇,就停在保養廠的後方。車尾的保險桿變直了,扭曲變形的後車蓋整個被換新,板金上幾處凹陷的地方也全被整平,而門上原有的許多銹斑也都消失不見。這麼多年來,他們的車子從沒有像今天那麼好看過!艾拉說的沒錯,根本不需要買一台新車。
「跟傑西一模一樣!」瑪姬說。
艾拉對卡車按喇叭。
天氣真是好得沒話說,是那種溫暖晴朗的九月天,涼風拂面,強弱適中。瑪姬伸手撫平前額不時向外翹起的瀏海,再把她那只在特別場合才拿出來用的皮包夾在腋下。走到街口時,她向左轉,這就到了哈伯汽車保養廠。這時候,保養廠的綠色大門已經捲了起來,裡面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油漆味,讓瑪姬聯想到指甲油。
「只有妳不喜歡吃的巧克力棒。」
搭乘電梯時,蓋伯爾先生一句話也沒說。也許是因為電梯裡正好有另一位醫生在場的緣故吧!不過,等他們來到二樓,醫生步出電梯之後,蓋伯爾先生依然沉默不語。
一跳進車內,她就知道自己做了可笑至極的事。她一面咒罵自己,一面捲縮在被單堆裡。原本她是可能就此逃過一劫的,可是誰知道車子被她這麼一跳竟然開始滑動了。突然間,有人抓住車子,然後大吼:「搞什麼鬼啊?」
英曼太太說:「女士們,請問妳們在做什麼?」
這時候輪到艾拉沒話說了。瑪姬注意到艾拉原本想開口說些什麼,但是立刻又打住。(瑪姬在一所老人安養院裡做看護,薪水簡直少得可憐。)
「不是,她只是——她說傑西是她唯一愛過的人。」
以前賽林娜常用「神祕」來形容艾拉,這在當時是一種誇讚。那時候瑪姬根本還不是艾拉的女朋友,而是和另一個男孩交往,賽林娜總是不停地對瑪姬說:「妳怎麼能抗拒得了他呢?他簡直就像個謎,那麼地神祕!」
「迪爾利克,好像有聽過。」曼波回答。「我不知道在一號公路上應該從哪個出口出去,去接十號公路。」
「我剛剛是要下樓去找你的。」瑪姬說。
太陽自晴空中灑下金色的光芒,瑪姬的鞋子踩在石子路上發出韃韃的聲響。她的心跳加速,一絲奇怪的喜悅自心頭升起,彷彿陶醉在憤怒和得意之中,不覺醺然了。
「瑪姬,妳肇事之後就跑了?」
今天「早安,巴爾的摩」所討論的主題是「什麼是理想婚姻的主要條件」。一個女人打電話進來說是共同的興趣,她說:「比方說,兩個人喜歡看同樣的電視節目啦……」。瑪姬對這個問題一點興趣也沒有,她已經結婚二十八年啦!車子滑行經過師傅身旁時,瑪姬搖下車窗說:「再見!」師傅立刻抬起頭來。此刻,瑪姬是個自主又有自信的女性——紅唇、高跟鞋、駕著一輛完美無缺的車。
「我們和費娜又沒有血親關係,」他說:「再說,現在連姻親都談不上了。」
是的,艾拉還是有感情的,只要他再看見里洛一眼,就一定會想起他們以前是多麼地親密。有時候人需要被提醒的,如此而已。在當今這樣的世界裡,每個人都變得健忘。費娜也一定忘了她以前是多麼地愛傑西,忘了她總是喜歡黏著他,也黏著他的樂團。費娜一定是花了一番工夫刻意讓自己去遺忘,因為她和艾拉一樣都不是無情的人。
曼波撕下帳單,遞給艾拉。艾拉湊零錢付帳,站在座位旁伸手掏口袋。一旁的瑪姬把她用過的面紙塞進玉米片袋子裡,收拾乾淨,不想給曼波帶來任何麻煩。「很高興跟妳聊天。」她對曼波說。
「才不過五、六條街的路程哪!」
「誰說不會?」
「我們的兒子也一樣。」
「噢,艾拉,」瑪姬對艾拉說:「你走十號公路就對了,閉嘴吧!」艾拉狠狠的、冷冷地瞪了瑪姬一眼。雖然瑪姬正拿著面紙擤鼻涕,但是她可以想見艾拉是怎麼瞪她的。接著艾拉問曼波:「請問妳有沒有去過迪爾利克鎮?」
「女士們,妳們知不知道這是防火演習時間?」
艾拉總覺得她是個笨蛋,其他所有人也一樣。瑪姬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會在別人眼中建立起這種處處出醜、滑稽可笑的小丑形象。在她工作的老人安養院裡,有一次突然傳出一陣玻璃打碎的撞擊聲,於是護士長立刻就叫:「瑪姬?」她連看一眼都沒有,就認定是瑪姬。而事實上,當時瑪姬根本就不在附近。無論如何,這就足以顯示別人是怎麼看待她的。
「費娜下個星期六就要結婚了,」瑪姬解釋:「她總不能帶著一個七歲的孩子去度蜜月吧?」
「我敢發誓前面有近路直接到迪爾利克。」
「但是她告訴妳說她需要我們幫忙。」
又來了,他的偶像,專欄作家藍道夫人。
「所以說,妳是從恩培街出發的。」艾拉說。
「就是啊!就這樣他開始組樂團,高中不念了,身邊多了一大堆崇拜他的女孩,其中一個最後變成了他的老婆。和*圖*書其實那也沒什麼不好。後來傑西把老婆接來和我們一起住,因為他自己沒賺什麼錢。我自己倒是高興死了!他們生了一個好可愛的小寶寶,可是後來在那一個『不愉快的事件』發生之後,傑西的老婆就走了,再也沒回來過。其實只是吵架而已,但是妳知道有時候這種事會越鬧越大。我跟艾拉說:『艾拉,去把她追回來。』(他們吵架吵得最厲害的當頭,艾拉也在場,一直到今天我還是很氣艾拉。)可是艾拉不肯,他說讓她去做她想做的事,要走就走!可是我總覺得傑西的老婆一走,把他們的孩子也帶走,簡直就像從我身上割下一塊肉似的,到今天傷口都還會痛!」
為此,艾拉心情煩躁,因為他向來就不是個早起的人。除此之外,星期六是一週當中艾拉店裡生意最好的一天,而他又找不到人能夠替他看店。再加上,他們的車子因為有多處損毀,已經進廠修理,而星期六早上八點整又是廠家所能趕出來的最早時間。因此,艾拉提議他們乾脆還是別去參加葬禮好了。不過瑪姬說什麼也不同意,理由是賽林娜和她做了一輩子的朋友,或者至少也是大半輩子的朋友了。四十二個年頭啊!打從小學一年級金梅爾老師帶的班就認識了。
「那籬笆不就叫做荷葉籬嗎?」
「地圖大概還在餐桌上。」
艾拉伸手鬆鬆頸間的領帶。
她想告訴賽林娜:想想看,我們以前發誓長大以後絕對不要做的事情,可都實現了?我們說:如果打赤腳走路的時候,一定不要裝模作樣。如果到海邊去絕不在岸上做日光浴,一定要下水游,而且游泳時下巴要抬得高高的,不讓水弄亂了頭髮。我們還承諾結婚之後,絕對不要一吃飽飯就洗碗,因為那樣會造成自己與丈夫之間的疏離。這些,妳都還記得嗎?告訴我,妳最後一次丟下碗盤和麥斯黏在一起、等第二天早上再去洗碗盤,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而麥斯注意到妳這麼做,又是多早以前的事了?
「妳沒注意?」
「我擔心你。」瑪姬接著說。
「而且我背後還有那花樣。」
「沒錯,但是我在減肥啊!我要的只是一點餅乾零嘴!」
「里洛……」瑪姬若有所思的說:「你想我們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習慣這個名字?聽起來像男生的名字,或是什麼踢足球的。已經夠難聽了的,偏偏他們還要把她叫成『了洛』,俗氣!」
瑪姬自院裡的病人檔案中得知,蓋伯爾先生擁有一家全國知名的電動工具公司。是的,在瑪姬眼中,他的確像是個位高權重的人。他有實業家的果斷、權威和自信。檔案中還記載他目前寡居,膝下無子,唯一的近親就只是住在新罕布夏州的一個未婚的姊姊。在來到老人院之前,他一直是一個人住;一直到不久前有一天,他的廚子在廚房裡做菜時燃起了一叢小火,蓋伯爾先生才申請長住老人安養院。
她繼續翻找自己的皮夾,有駕駛執照、圖書證、黛絲的學生照、洗髮精折價券,以及傑西站在家裡樓梯旁拍下的彩色照片。黛絲的那張照片雙重曝光——去年風行一時的洗法,照片中黛絲的正面像(下巴高傲地向上揚起)隱約浮現出她那清秀犀利的半透明側面像。至於傑西,他穿著他那件從廉價商店買來的黑色大衣,肩上披著一條長及膝蓋的紅邊圍巾。瑪姬看著照片中的傑西,不覺被他的俊美震驚了。傑西遺傳了艾拉體內那一小滴的印地安血液,然後將它發揚光大:高高的顴骨,直直的黑髮,以及細長的黑黯雙眼。不過,照片裡的他投給瑪姬的眼神卻是朦朧而冷淡的,就像黛絲一樣桀傲不遜。他們兩個都不再需要她了。
「照顧小孩?」
「出發前我還問過妳,我說:『要我拿地圖,還是妳拿?』妳說:『我來拿,就放在我的皮包裡。』」
艾拉對死亡所抱持的態度真是奇怪!事實上,就連輕微的小病他都沒辦法面對。記得瑪姬開刀割盲腸的時候,艾拉就想盡辦法不去醫院。他說他感冒,怕會傳染給她。如果孩子生病了,他也假裝根本沒這回事似的,說是瑪姬瞎猜而任何提醒他生命有限的東西(比方像人壽保險等),他都極力抗拒。瑪姬正好相反,她不怕生命有限,倒怕活得太老——這也許跟她在老人安養院所見為聞有關吧!
「可是,艾拉,賽林娜叫我們走十號公路一定有她的道理在。」
這段路的景物可以用「亂七八糟」四個字來形容。一會兒是烤肉園,一會兒是游泳池展列室的。一輛載滿南瓜的卡車停在路肩,牌子上面寫著:「只要捧得起,全部一塊半帶回家。」澄澄的南瓜讓瑪姬聯想起秋天,但是現在卻根本還是大熱天,熱到瑪姬的上唇都冒出了一行濕氣。她搖下車窗,不料熱氣立刻由外撲了進來,只好再搖上窗戶。反正艾拉那邊的窗子是開的,可以吹到足夠的風了。艾拉用單手掌握著方向盤,左手架在窗子上,袖子捲了上來,露出腕骨。
那時候的瑪姬就像每個戀愛中的女人一樣,總是找盡各種理由去提起愛人的名字。她告訴艾拉有關蓋伯爾先生的每件小事——他的西裝、他的領帶、他的翩翩風度,以及他的堅忍作風。「我不懂為什麼妳對一個陌生人都能這樣好,對我爸就不能!」艾拉聽了之後會這樣說,他絲毫不解其意。更何況,艾拉的父親是個愛發牢騷、自私自利的人,跟蓋伯爾先生比起來差多了。
「艾拉也是這麼說,他覺得我現在的體重剛剛好。」瑪姬說。她瞄了艾拉一眼,後者仍然低頭看著地圖,或許他只是假裝在看吧!每次瑪姬和陌生人聊起天來,總會讓艾拉覺得不自在。「但是每次我去買連身洋裝的時候,穿起來總是覺得不對勁,妳知道嗎?好像我根本不應該有胸部一樣!反正問題就是我缺乏意志力,又喜歡吃鹹的東西,醃的啦、還有辣的之類的。」瑪姬接過玉米片,然後舉起來證明她說的話。
「也許這次她要嫁的是一個比她大很多歲的男人吧!」瑪姬說:「扮演像父親一樣的角色。」
來到艾拉的店時,艾拉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他身上穿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看起來像變了個人似的,盛裝之中帶著幾分怪異。一撮黑白夾雜的頭髮垂在他的額前,懸在他頭頂上的是在微風中振動的金屬招牌,上面寫著:「山姆專業裱框店,相片、圖畫、刺繡」。山姆是艾拉的父親,他自從三十年前因為罹患「心臟衰弱」之後便不再管店了。瑪姬每次提到她公公的「心臟衰弱」總是不忘加上引號。目前他就和艾拉的兩個姊姊住在店面樓上,每天煩躁而易怒地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瑪姬刻意不去看樓上的窗子,因為她知道艾拉的父親此刻可能正站在窗戶旁向外看。她把車子停靠在路邊,然後換到乘客座去坐。
「妳知道我突然想起什麼事嗎?」艾拉提高嗓音說:「那個女畫家,叫什麼名字的?她約好今天早上要帶幾幅畫來裱框。」
艾拉說:「不曉得我們還要在一號公路上開多久。」
「她上班?我怎麼不知道?」
「我就是搞不清楚,可以嗎?我突然被嚇了一跳,然後就弄混了。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談這個問題?」
會吹什麼曲子呢?
「只要我們還活著,就是里洛的祖父母。」瑪姬說。
「『里洛』就是『里洛』,里——洛。」
這些日子以來,她追求的不是蓋伯爾先生,而是艾拉啊!
「我在測試車子的里程表。」
「我沒注意。」
「哦,」瑪姬回答:「她沒說。」
「撞我的是一輛百事可樂卡車,」瑪姬說:「根本就和坦克車一樣堅固,不可能有什麼事的!」
「可以,那妳就買一點零食!」他說。
「也許她結婚的目的,只是因為她可以待在家裡,不必再上班了。」
艾拉朝瑪姬走來,一邊灘開手上的地圖。瑪姬摘下太陽眼鏡,用衣袖按按眼睛。「買到了嗎?」她問。艾拉說著說著,頭埋進了地圖裡。地圖的背面印滿了觀光據點的圖片。艾拉來到駕駛座旁,摺好地圖,坐進車內。「真希望我事先打了電話給汽車聯盟協會。」他對瑪姬說,然後發動引擎。
艾拉又回到了車子的話題上,瑪姬說:「就是在開出保養廠的時候發生的。」
星期六,瑪姬和艾拉必須前往賓州的迪爾利克鎮去參加一場葬禮。是瑪姬一個自小熟識的朋友賽林娜的丈夫過世了。迪爾利克鎮位在巴爾的摩北邊大約九十英里處的一條鄉村小道旁。由於葬禮的時間訂在星期六上午十點三十分舉行,因此艾拉估計八點鐘左右就必須開車出發。
「沒那麼簡單。」艾拉說。
「飯桌上的地圖,妳帶來了吧?」艾拉問。
依照規定,工作人員必須清理走道上所有的障礙物,把迷失的病人關進任何空房間裡,然後在已經有人的房間門把上綁上紅布條,以與空房間區分。瑪姬關上二〇一和二〇三號病房(因為她所負責的病房中,只有這兩間的病人是不能下床的),然後再用從掃把櫃裡拿出來的紅布條綁在門把上。接著,她連哄帶騙地把一個迷路的老太太關進一間二〇二號房,她是喬爾.搭拉的病人。二〇二號房外有一台空的手推車,於是瑪姬一併將車子關進了房間。接著,她一把抓住柱著柺杖緩緩前進、嘴裡哼著不成調歌曲的樂蒂.史坦,把她關進二〇一號房,和海姿.莫瑞在一起。這時候,喬爾.搭拉出現了,她推著坐在輪椅中的羅斯.唐恩前進,嘴上叫著:「糟糕,緹麗跑出來了!」緹麗就是先前被瑪姬關進二〇二病房的那個老太太。
「賽林娜總是不懂得給人方便。」艾拉說:「麥斯一過世的時候,她就可以打電話,可是她偏要等到最後一分鐘才通知我們。妳看,麥斯是星期三走的,賽林娜等到星期五晚上才打電話來。我根本來不及去向汽車聯盟協會要地圖。」艾拉皺著眉頭看著前方的路。「嗯,」他說:「妳想她不會要我去抬棺材,或是做其他工作吧?」
瑪姬蹲下身去架好輪椅的煞車,就在這剎那間她的腦海閃過一個念頭。是蓋伯爾先生嘴角旁向下垂的紋路提醒了瑪姬,因為艾拉也有著相同的凹紋,只不過沒那麼深。這些凹紋只有在艾拉對某件事情不以為然的時候才會出現(通常是對瑪姬),伴隨的是他那陰沉、深邃而批判的眼光,就像蓋伯爾先生此刻這樣。
「妳難道忘了賽林娜結婚請客那天,我們照她的指示走,在宴席廳裡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時間東繞西繞,最後還遲到了嗎?」艾拉說。
「讓我下車!」瑪姬說:「我受不了和你待在同一輛車子裡。」
艾拉將座椅調後些,然後開動車子。他看起來彷彿在專心聽著什麼,也許是輪胎吧!不過,顯然瑪姬對擋泥板下的工夫還是奏效了。艾拉開口說:「妳怎麼知道的?」
他會不會自己一個人去參加葬禮?她想是不可能的。賽林娜是瑪姬的朋友,不是艾拉的;而麥斯對艾拉來說更不過是點頭之交。老實說,艾拉根本沒有朋友。這也正是瑪姬最受不了艾拉的地方。
每次防火演習之後,整個安養院裡看起來就像是遭到颱風橫掃過一樣。每扇門都大開,走道上處處是遊走閒蕩的病人,而工作人員則拖著各式用具設備以歸回原處。瑪姬把蓋伯爾先生推進二〇六房,他的另一位室友還未回房。瑪姬停好輪椅,蓋伯爾先生仍然一語不發。
「這把我搞得神經緊張。」瑪姬回答。她一下子看路旁的數字牌,一下子看車子的里程表,她敢發誓里程表上的數字「6」確實比數字牌來得快了幾秒。瑪姬不耐煩地嗔了一聲。艾拉轉頭看著她,「慢一點!」瑪姬說。
「對。」
瑪姬和艾拉找了相鄰的兩個座位,在吧台邊坐了下來。艾拉攤開地圖,瑪姬則看著女侍清理烤盤。她先在烤盤上噴東西,然後用刮杓剷起烤盤上的頑垢,接著再噴一下。從後面看來,這個女侍的身形構成一個白色的大長方體,灰白的圓髮髻上夾著黑色的髮夾。「你們要點些什麼?」她終於開口問,依然背對著他們,頭也沒轉一下。
瑪姬伸手搭住貝莎的肩,然後爬出推車。「照實說吧!」她對貝莎和瑟婷說,一邊拍平自己的裙子。
艾拉想超過前面一輛運油卡車,他的頭微微傾向左邊,看看對面來車。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她沒說,倒是讓我覺得意外。」
「很好。」艾拉說,不過卻繼續開車。
「當然會忍不住的。」曼波安慰著說,一邊將瑪姬的咖啡推近一些。
「是啊,幾百年前的事。」瑪姬說:「噢,好累!」
「是費娜打電話到電台去的。」
「妳明天可以看她看個夠。」艾拉說。
曼波抓了滿滿一把,然後說:「我自己是只有兒子,沒有女兒。念書對他們來說啊,就像登天一樣『簡單』。」
瑪姬關上引擎,步出車外,立刻明白了噪音的來由。車子的擋泥板向內凹進,觸碰了輪胎。而輪胎竟然還能轉動,倒是令瑪姬覺得驚訝。她蹲了下來,用兩手抓牢擋泥板的邊緣,然後開始用力向外扳。(她還記得小時候蹲坐在外野處的草叢中,偷偷拉開膝蓋處的牛仔褲,好讓出血的傷口不致黏上褲子的情景。)灰藍色的烤漆碎片掉落在瑪姬的大腿上https://m.hetubook.com.com,在她身後的人行道上正巧有人走過,不過瑪姬刻意忽視,繼續用力拉。這次擋泥板被拉動了,雖然不多,但是至少不再碰到輪胎。於是瑪姬站起身來,拍拍手上的灰塵,然後回到車內。她呆坐了一會兒,然後叫了一聲:「費娜!」引擎再度發動之後,收音機傳出的是某家銀行的廣告,瑪姬伸手關了收音機。
「沒什麼不敢的。」
「貝魯街,第五街……」
「不會!我永遠都不會受不了黛絲的。」
「我的意思是說:歲月真是不饒人!前幾天我要轉告其中一個病人說他的女兒不能來看他了,我說:『因為她今天要……嗯……』我在那裡哼哼哈哈的,就是想不起來『汽車共乘』這幾個字。但是,我開車載著傑西和他的同學去打球,或是載著黛絲和她的同學去學烹飪,根本就像是上個星期的事!那時候我幾乎每個星期六都和其他家長輪流開車,來實行『汽車共乘』。」
「我沒意見。」
「聰不聰明,我是不敢說。」瑪姬說:「不過,她的確是申請到全額獎學金。」她拿起手上的那包玉米片,問:「妳要不要吃一點?」
「愛?」艾拉說:「她那時候才十七歲,連愛的最基本條件是什麼都搞不清楚!」
來到卡維城之後,她不是站在公園裡的沙地旁,假裝看著自己的指甲,就是頭戴艾拉的姊姊那頂亮紅色假髮,潛伏在巷子裡。她想像自己會持續這樣做一直到老,也許等里洛開始上學後,她就去應徵學校的交通指揮員:或者假裝是女童軍指導人,替自己雇用一名學校的女童軍也行。也許等里洛參加高中舞會的時候,她還可以擔當她的監護女伴。不,不需要再這樣無聊地想像了。從傑西陰鬱的沉默中,從費娜無精打采推著里洛盪鞦韆的情形來看,他們是不可能這樣分開太久的,不是嗎?
車子一停下來,熱氣便從車頂竄了進來,像融化的奶油似的。瑪姬感覺自己的頭皮發熱,想像頭髮從棕色轉變成發亮的金屬色——黃銅或紅銅之類的。她伸出手,讓手指在窗外盪著。
就這樣,瑪姬決定不回去了。原本她還打算回到剛剛的簡餐店,向人詢問最近的火車站,然後自己搭車回家:要不然就是攔下某個比較可靠的卡車司機,搭個便車回巴爾的摩。但是,回家有什麼意思呢?
瑪姬拿起一盒奇福餅乾。以前有人會用奇福餅乾做蘋果派,裡面一點蘋果也沒有。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味道?瑪姬暗自揣度。恐怕一點蘋果味也沒有吧!說不定必須先把奇福餅乾泡在蘋果西打或是其他什麼裡面吧!瑪姬搜尋著盒子上的說明,看看有沒有提到蘋果派的作法,不過她並沒有找到。
「我擔心會趕不上葬禮啊!」瑪姬解釋:「你自己不是一向都堅持時間不要算得太緊嗎?」
小時候,瑪姬和她的哥哥們打棒球的時候,就算受了傷也往往矢口承認,因為她害怕會因此被趕出來,不能繼續玩。因此,跌倒了,小瑪姬會立刻站起來跑壘,即使膝蓋痛得令她難忍,她也不讓自己顯露任何跛態。此刻,她想起了當年的自己,於是當修車師傅跑過來叫著:「哇操……妳有沒有事啊?」她也只是兩眼直視前方,帶著尊貴的神情回答:「當然沒有,為什麼這麼問?」接著便繼續向前駛去,一點也不理會跳下車子正準備向她走來的卡車司機。
雖然她和蓋伯爾先生是一對不幸的愛侶,不過瑪姬可以用另一種和常人不同的態度來看待他們的「不幸」。不過,她要怎麼一邊照顧蓋伯爾先生,一邊外出工作呢?畢竟他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家裡。那麼,她要找什麼樣的工作呢?銀絲老人安養院是瑪姬這一生唯一工作過的地方。再說,在她和院裡病人私奔之後,銀絲是不可能替她寫什麼好的推薦信了。
「醫生說我應該換工作,不要整天站著,對血管不好。」
「反正她今天也不會在家,妳自己剛剛才說的。」
然而,瑪姬依然清楚地記得。有時候她又感覺到艾拉那不以為然的冷漠態度時,便會陷入疲憊的沉默中,並且再次肯定這世界上不會有真正的改變。妳可以換一個丈夫,但是卻改變不了必然的情勢。換得了湯,卻換不了藥。瑪姬不禁想:其實每個人都在繞圓圈,這世界就像兒童樂園裡的咖啡杯遊戲,每個人都被釘在原地,只不過隨著離心力在轉動罷了。
瑪姬撥開皮包裡的小皮夾和一小包面紙。
在里洛出生後頭三年的生日裡,瑪姬和艾拉都按禮帶著生日禮物去參加了。不過,在瑪姬心裡,真正算數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些未經安排的「偷窺之旅」。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獨自開車前往,彷彿有許多無形的繩子牽著她向北去似的。有時候她明明是要上超級市場買菜,卻不知不覺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衣領也早已豎了起來,以防別人認出。
「我沒帶她的電話號碼。」艾拉說。稍後他又說:「也許我們可以先打電話給黛絲,叫她幫我通知那個女畫家。」
「妳以為我會在乎嗎?」傑西說:「妳到底以為我在乎什麼?」
「我根本不必去抗拒他,他又沒有追我。」雖然瑪姬會這樣回嘴,但是她心底並非不曾懷疑過艾拉可能在追她。不過,儘管賽林娜對艾拉的「神祕感」讚賞有加,她自己卻選了一個天底下最沒有祕密的男朋友——滑稽風趣的麥斯。
「妳是說就在保養廠前面?就在那裡?」
「黛絲已經出門去上班了。」瑪姬告訴艾拉。
瑪姬用力攤開地圖。艾拉每次提到她的朋友總是這樣,他根本就是嫉妒心在作祟。瑪姬心想,艾拉一定是以為,她們這些女人喜歡祕密聚在一起談論彼此的先生。這就是典型的艾拉,自我中心。當然,有時候她們的確是這樣。
「收音機還會播放這種事?」
「幸好!」瑪姬一邊說,一邊倒入椅背。「害我緊張了一下。」
「很好,又來了,妳獨特的邏輯推理!」
「你不要破壞我的減肥計畫!」瑪姬說。她把餅乾放回架上,頭轉也沒轉一下。
「老天!你當然沒辦法啊!」
艾拉皺摺的額頭現在變平了,他放棄繼續追問車子的事,讓瑪姬鬆了一口氣。他先是注視了瑪姬一會兒,然後說:「哪一個費娜?」
「沒錯,但是如果我們……我剛才跟妳說的話,妳有沒有聽見?如果我們在一號公路多開一段路的話,比較省時。到時候應該有一條路可以直接接到迪爾利克鎮。」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私事公開出來,唯恐別人不知!」艾拉說。
「道理?妳說賽林娜?賽林娜.吉爾會有道理?」
艾拉轉頭看,但已經來不及了。
瑪姬一說完,立刻後悔給艾拉開口的機會,於是她緊接著說:「艾拉說黛絲正在經歷成長,他還說是成長的痛苦讓黛絲變得這麼挑剔、這麼喜歡吹毛求疵,只有像我這樣的傻瓜才會去傷心。可是我怎麼能不傷心?太難了!就好像突然間我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錯的,好像她要找出各種理由來討厭我們,好讓她在離家之後不用想念我們似的。一下說我的頭髮太捲了,一下又說我的話太多,不然就說我吃太多油炸食品。她還說艾拉的西裝不好看,又說他不懂得做生意。」
艾拉終於順利地超到卡車前方。
到了星期六當天,艾拉和瑪姬原本打算七點鐘起床,結果一定又是瑪姬撥錯了鬧鐘,害得兩人睡過頭了。於是他們匆匆梳洗完,再草草吃過早餐(即溶咖啡配上燕麥片),接著艾拉便步行到店裡去,留張字條在門上告知顧客當天休業一天:而瑪姬則趕到汽車保養廠去取車。這一天,瑪姬身上穿了她最滿意的一件洋裝——藍白相間的色調,短短的衣袖,腳上穿著一雙簡單俐落的黑色中跟鞋,以配合葬禮的場合。雖然這樣的鞋跟並不算高,但是她的腳步仍然比平常慢了些。相較之下,她還是比較習慣穿膠質平底鞋。更糟的是,瑪姬的絲|襪胯口處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滑落到大腿中央,使得她必須刻意踩著平穩步伐,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前進,看起來極為矯作,像個上了發條的玩具矮人,在人行道上踏步似的。
「我沒有和她說到話,可是我看得出來她很想你。她一個人抱著里洛,身旁沒有其他人。」
如果他們兩個之中是瑪姬先走一步的話,艾拉可能會假裝事情根本不曾發生。繼續做他的生意;繼續吹他的口哨。
「不要!瑟婷!」瑪姬大叫。
「比方說,女兒比較會藏祕密。表面上她們會和妳聊天,其實聊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像我們家的黛絲,她一直都很乖、很聽話,但是誰曉得突然之間,她就說她要離家去上大學了,我完全不知道她的計畫!我問她:『黛絲,難道妳不喜歡住在家裡嗎?』當然啦,我早就知道她要上大學了,但是我們家附近的馬里蘭大學也不錯啊!『念這附近的學校不好嗎?』我這樣問她。可是她回答:『媽,妳知道我一直就很想去念長春藤的學校嘛!』我知道才怪哩!我根本不知道!而且自從她拿到獎學金之後,簡直就變了個人了。對不對?艾拉?」
瑪姬曾經把車子停在費娜母親的家附近,一個人坐在車內偷偷巴望著屋內的里洛,哪怕只是簡短的一瞥。要是艾拉知道瑪姬的意圖,一定會大發雷霆的。那是在費娜第一次離家出走之後的事,至於導致費娜離家出走的那場夫妻吵架,瑪姬始終不願意去想。(她每次都是以「那個不愉快的事件」來取代,然後匆匆帶過,努力把那段記憶從自己腦海中抹去。)
「就是保養廠前面那條街。」
「老天!對方的車子有沒有怎樣?」
有一天安養院再次舉行防火演習,院裡鈴聲大作,擴音器傳出指示。「雷德醫生請到二二〇號病房。」演習進行到中途時,有人這樣廣播。當時所有病人都跑出了病房,四處一片混亂。會做手工的病人都到才藝室去做緞帶花:行動不便的病人(例如像蓋伯爾先生)則去做物理治療:至於臥病在床的病人就繼續躺在床上,最簡單了。
「怎麼會有這種事?」
「你的媳婦啊!不然還會有哪個費娜?就是你唯一的孫女兒的媽呀!她要結婚了,嫁給一個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就只是為了安全感!」
瑪姬伸出手,放在艾拉握著方向盤的手上。「不要擔心,」她說:「我相信賽林娜只是要我們去出席葬禮而已。」
「我是說,踩煞車根本就是一種反射動作。」
「那應該算是實際上、而不是精神上的幫忙,不是嗎?」
只要她有辦法把艾拉帶到費娜家去,剩下來的就容易多了。畢竟艾拉也不是毫無感情的人。他曾經讓那孩子坐在他的腿上,並且用鴿子般的聲音回應著還在襁褓中咕嚕著的里洛,就像從前對他自己的孩子那樣。「真的嗎?妳沒告訴我。不過,經過妳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有人的確那麼說過。」一直到瑪姬(總是那麼容易受騙)忍不住問:「什麼,她跟你說什麼?」接著艾拉便投給她一個不懷好意的嘲弄神情:就連小嬰兒也是(瑪姬常常這麼想像)。
在他們居住的這一帶地區,住宅和商店混在一塊兒,一間間和他們家一樣的木造房子就夾雜在照相館、個人美容工作室、駕駛訓練所,以及足科診所中間。
她喜歡他講話時的生硬語氣,聽起來彷彿他的人說的話是兩相分隔似的。除此之外,瑪姬也知道他每天穿著得如此正式,其實是必須經歷怎麼樣的苦痛。然而,每天早上當他把自己那受關節炎所苦、看起來像竹竿的手伸進西裝外套時,表情卻又是如此地不在意。班尼.蓋伯爾,這是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班尼」,只有瑪姬稱呼他做「蓋伯爾先生」,因為她猜想過分的親密會讓他覺得有異。此外,瑪姬每次要替他做任何事情的時候,總是態度膽怯,她一定會先取得他的同意才採取行動。同時,瑪姬總是小心翼翼不去和蓋伯爾先生做任何肢體上的碰觸。你或許可以稱此為「欲擒故縱」吧!因為大家對蓋伯爾先生都親切而謙遜,唯有瑪姬始終和他保持一段距離,任蓋伯爾先生留有他的矜持和寡言。
「那就是我要說的啊!」
艾拉無話可說。
但是瑟婷卻說:「出發囉!」
有一回,費娜的母親史塔基太太推著里洛在街上散步時,瑪姬就道樣偷偷摸摸地尾隨在後。瑪姬一點也不信任她,尤其是看見她把娃娃車停在藥房外,自己一個人走進去買東西,簡直讓瑪姬嚇壞了。里洛隨時都可能遭任何路人綁架啊!
瑪姬從他們之間的座位上拿起地圖,一次攤開一點,她暗自希望不必全部攤開就找到了答案。每次她看完地圖之後無法摺回原狀,艾拉都會念她幾句。「奧司佛鎮是在馬里蘭州、還是賓州?」
「我應該穿黑色西裝。」他說。
「妳看,」艾拉說:「九十多歲的老太太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頭都沒有方向盤高呢!怎麼看得見前面的路。他們竟然還讓她開車。」
「里程表。」
「我們不賣沙拉。」女侍說。她放下手上的噴罐,朝瑪姬走過來,一邊用圍裙擦乾雙手。她的眼睛四周滿是皺紋,眼珠帶著陰森的淺綠色,像沙灘上的碎玻璃。「我唯一有的蔬菜就只是三明治https://www.hetubook.com.com裡的番茄和生菜。」
「我覺得我好像被榨乾了一樣。」她說。
「什麼怎麼樣?」傑西反問,一邊走上樓去,把自己關進房間裡。
「她沒說。」
此刻,他們已經進入真正的鄉下地帶了。空地上有兩個人在劈材,旁邊站著一隻毛色黑得發亮的狗。路旁的樹雖然還都是綠的,但是從它們的顏色來判斷,變黃的時間已經不遠了。瑪姬盯著車窗外一排久經風霜的籬笆看著,真奇妙!有些景象一直存在心底的某一角落,不曾消失,連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一直到再度重逢時,才知道原來那景象一直都在,就像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同樣的夢斷斷續績重複上演一樣。這籬笆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從來沒檢查過。」他說。
「告訴你們我這一生最快樂的回憶,」麥斯曾經這麼說(當時他二十歲,即將升上北卡羅萊納大學的二年級):「有一次我和兩個兄弟會的朋友去參加舞會,結果我喝了太多酒,在開車回宿舍的途中倒在後座就掛了。誰知道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沙灘上。原來他們惡作劇,把我丟在海邊!哈哈!清晨六點鐘,我睜開眼睛只看到一大片天空,霧茫茫地,把天空和海水全連在一塊兒。然後我站起來,脫|光身上的衣服,往海浪衝去,就這樣一個人。那真是我這一生啊,最快樂的一天!」
明天他們會開車送黛絲去學校,大一新生,這是黛絲第一次真正離家。艾拉繼續說:「整天和她關在一部車子裡,包準妳最後會受不了。」
「我最受不了你的一點就是這個,自以為是!自以為比別人都強!」瑪姬說:「我們根本不能好好地討論一件事,你總是要批評我的邏輯怎樣可笑,把我說得像白癡笨蛋一樣,而你自己有多麼冷靜、多麼厲害!」
不過,這並不表示艾拉所吹的曲子每首都和當時的處境那麼契合。像有一次他在修東西的時候,他吹著「老屋」;而每次他把洗好的衣服收進來時,他便吹著「威奇托工人」;還有,當他走在人行道上,繞過一堆狗糞,五分鐘之後他會不自覺地吹著:「分分秒秒、秒秒分分……」當然,還有很多時候,瑪姬根本不知道他在吹些什麼。此刻,艾拉吹的是一首抒情歌曲,像是電台經常播放的歌,可能是他在刮鬍子的時候碰巧聽到的吧!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再說,我和麥斯向來就不是很親。」艾拉說。
「我看我們恐怕連家也回不了了。」艾拉說。
「妳自己說妳快餓死了。」
「瑪姬,妳先把蓋伯爾推回房去,待會兒到我辦公室來,我有話跟妳說。」
「有,妳有。而且妳明明多少年都沒想過費娜了,今天卻不停地提她,一定也是這個原因。」
艾拉把車子開上一條平路,路的兩旁排列著外觀相同的牧場房子,每一戶的後面都有一間鑲著白漆的紅色工具房,形狀就像穀倉一樣。瑪姬實在看不出這附近會賣吃的。不過,就在車子開到路彎處時,出現了一棟木屋,前面停著幾輛車子,窗戶上掛著一個滿是灰塵的霓虹招牌,上面寫著:奈爾簡餐雜貨店。艾拉把車停在一輛保險桿上貼著耶穌基督字樣的吉普車旁,瑪姬打開車門跨了出去,然後偷偷拉了拉胯|下的絲|襪。
「嘿,小姐,」艾拉說:「有沒有興趣陪我一起去參加葬禮?」
「我的意思是說,那些銀行看起來一點也不專業。」
「如果你真的這麼在乎的話,那我拿我自己的薪水出來修車好了。」
「女服務生有什麼不好?」瑪姬說:「正正當當的職業,要我提醒你嗎?你自己的女兒也是餐廳的服務生!」
「我再說一遍,讓我下車!」
傑西聽見之後,立刻向瑪姬投來驚訝的眼光,臉上露出期待的神情。不過,這只是一瞬間的事。之後,他便掉開頭去,說:「那又怎樣?」
艾拉投給瑪姬一個悲慘的微笑,其實也稱不上是微笑,不過是稍稍牽動臉頰的肉罷了。
「艾拉,我只是在陳述事實而已。」
「大概是因為賽林娜吧!」艾拉說。
瑪姬的眼眶此時盈滿淚水,她深呼吸之後說:「她就坐在那裡看著我,好久好久,臉上帶著……帶著奇怪的表情,然後說:『媽?妳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決定安於做一個平庸俗氣的人?』」瑪姬想繼續說下去,但是她的雙唇開始打顫。她放下手上的玉米片,然後伸手到皮包裡去翻找面紙。曼波哦了一聲,艾拉則開口說:「老天!瑪姬,妳在幹什麼?」
噢,這是多麼悲傷的一天啊!周遭的一切在在提醒著「天下無不散宴席」的事實。要不是賽林娜昨天晚上打電話來,瑪姬就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沒有寫信給她,或是和她通電話了。昨晚在電話上,賽林娜哭得非常傷心,連話都說不清楚。此時此刻(微風像暖暖的水流般滲過她的指間),瑪姬突然發覺時光的流逝對她來說竟是如此地難以承受。
「打電話到電台去講這種事,未免太……自我了吧?」艾拉說。
「你想想看,她們就住在賓州的卡維城,我們剛好順道經過。」瑪姬一邊說,一邊在皮包裡翻找著:「我們可以先去參加葬禮,然後……地圖呢?回來的時候我們走一號公路,到……我想我忘了把地圖帶出來了。」
蓋伯爾先生直直地盯著瑪姬看。
瑪姬說:「我只是——」
「不是,是我失算了。」瑪姬站了起來,把肩上的一條毛巾揮掉。「我該去——」
艾拉投給瑪姬一個奇怪的眼神,令她費解。
「試試看主耶穌,您絕不會後悔!」路旁的廣告看板這樣寫著。另一張寫的是「麥道夫美容學校」。他們穿越州界,進入了賓州。剛開始時路變得平滑順坦,彷彿在向旅客示好,不過沒過多久就又恢復先前的路面。窗外的景象像兒童筆下的農村畫——長長的、彎彎的、綠綠的。山坡上,有幾隻黑色的牛在吃草,看來非常搶眼。「請開始測試您的里程表。」路旁的牌子寫著。瑪姬看了之後立即坐直身體,一個小小的數字牌「0.l哩」閃了過去。瑪姬瞄了一眼車子的里程表,「0.8哩整!」她對艾拉說。
「前幾天,」瑪姬告訴艾拉:「我想說『汽車共乘』,竟然忘記要怎麼說了。」
瑪姬低頭在自己衣襟上拔著、摘著。
瑪姬搖窗,在艾拉身後叫著:「看看他們有沒有自動販賣機,買些餅乾糖果的,好嗎?」
奈爾簡餐雜貨店就在前面了,再遠一點有一棟低矮的煤渣磚房,而更遠的地方看在瑪姬眼裡像是一座城鎮。那一定是一號公路旁那種零落稀疏的小鎮,裡面到處是為開車旅行者提供服務的商店。瑪姬可以在那些簡陋的汽車旅館中找一間投宿,旅館房間一定不會比床大多少,而且床中央下陷,上面鋪著繩絨床罩——瑪姬想到這裡心中充滿歡愉。她可以先到奈爾簡餐雜貨店去買些不需烹煮的食物,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許多罐裝即食湯是可以不需加熱直接食用的,而且其中的營養成份算是相當足夠而均衡。(待會兒一定不能忘記要買個開罐器。)
「艾拉,費娜要結婚了。」
「開慢一點!我不知道『7』能不能準時出現。看,跳!跳!跳……牌子呢?數字牌呢?我們的表快太多了!我們——」
艾拉轉頭看著瑪姬,放慢速度。瑪姬拿起皮包,緊緊地抓在胸前。
雖然如此,第二天傑西還是向瑪姬借了車,這讓瑪姬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傑西是個溫和善良的孩子,總是讓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他。這件事馬上就會獲得解決的。)一整天傑西都不在家,瑪姬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每隔一小時就從老人安養院打電話回家查看。傍晚,她下班回家做飯的時候,傑西回來了。「怎麼樣?」瑪姬問。
瑪姬協助蓋伯爾先生走下輪椅,再扶他坐進床旁邊的扶手椅,接著便離開去檢視她的其他病人了。接下去的日子照常地過,蓋伯爾先生仍然住在安養院裡,只不過他和瑪姬不再像從前那樣經常聊天了。事實上,最近,他對瑪姬從前的偏愛似乎轉移到喬爾.蓓拉的身上去了。話雖如此,他對瑪姬還是一樣地親切友善,可能早就把防火演習的那件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當然不會啊!」曼波憤慨地說。
0.2英里,0.3英里,在0.4英里的時候,瑪姬感覺他們的里程表落後了。也許是錯覺吧!不過她總覺得里程表跳得有些遲緩。到了0.5英里的時候,瑪姬幾乎可以確定自己是對的。「你多久沒去檢查了?」她問艾拉。
奈爾簡餐雜貨店前停著一輛小貨車,旁邊站著兩個男人在聊天。一個身材肥胖、面色紅潤,另一個身材瘦弱、膚色白皙。他們在談論一個名叫道格的男子,說他汗流浹背地跑出店門。瑪姬試圖想像汗流浹背會是什麼樣子。她知道自己一定看起來很奇怪:盛裝徒步走來,全身上下又充滿城市味。那兩個男人停止交談,一同瞪著瑪姬看。最後身材瘦小的那個才終於摘下帽子,低頭看著手上帽子,然後再重新戴上。
「照地圖來看,我們應該要超過奧司佛鎮一段距離之後才下一號公路,可是如果我沒聽錯的話,賽林娜要我們在奧司佛鎮下去,是不是?妳幫我看一下地圖,好嗎?」
「至少我不會在公共場合隨便宣揚自己的私事。」艾拉說。
「瑪姬,我相信費娜的眼光不至於那麼差的。」
晚上她再打個電話給賽林娜,為缺席而向她道歉。可以打由對方付費的電話,賽林娜不會介意的。不過,剛開始時,賽林娜可能不會願意接聽她的電話,畢竟瑪姬令她失望了。(賽林娜總是這樣,容易動不動就生氣。)不過,她最後還是會讓步。到時候瑪姬就可以告訴她:「現在,我倒願意去參加艾拉的葬禮!」但是,在這時候這樣說恐怕不太妥當吧!
「當然不會啊!」曼波說:「親愛的,妳告訴她,叫她別再那樣想。妳知道我怎麼跟巴比說的嗎?我最大的那個兒子,現在想起來那一天我們也是在吃鮪魚餐,真是巧!巴比說他受夠了我煮的那種黏糊糊的菜,我聽了之後立刻告訴他:『年輕人,你起來不用吃了。你搬出去住,去煮你好吃的東西,看看你能不能養得起自己,每天吃牛排大餐!』剛開始他以為我只是隨便嘮叨幾句,後來才發現我是認真的。我把他的衣服全堆到他的車上去,然後叫他走路。現在他住在這鎮的另一頭,和他的女朋友一起住。原本他還不相信我真會把他趕出去。」
「就從保養廠到這裡那麼短的距離?」
艾拉走過來時,一路審視著車子。剛開始時他臉上的表情是喜悅而滿意的,但是當他繞過車子前方時,整個人便突然呆住了。一張有棱有角的長圓形臉龐,現在拉得更長了:而他那雙狹小的眼睛(小得讓人分不清究竟是黑色、還是深褐色)向下垂,充滿了疑惑和不解。當他打開車門坐進去時,則用悲哀的眼神瞪著瑪姬看。
「上大學!聰明的孩子!」曼波說。
「我快餓死了!」
「費娜。」
「她在美容院工作啊!你怎麼會不知道?她告訴我們的。里洛開始上托兒所的時候,她就去上班了。」
「在賓州,十號公路往北的地方。」
「什麼叫做不盡然?有就有,沒有就沒有。」
瑪姬轉頭看艾拉。
「老天!」
現在艾拉一定已經發現她不見了,他會注意到大量的空氣充斥在他身旁,就像我們所熟悉的人在突然間消失後會讓我們產生的那種感覺。
「深藍色很好啊!」
「也許吧!」艾拉說。
從那卡車司機臉上的表情看來,他應該沒事。然而,瑪姬的擋泥板正發出惱人的噪音,聽起來就像鐵罐子在石頭路上拖動的聲音。當車子一轉彎,擺脫了照後鏡裡的兩個男人之後——一個搔頭、一個揮手,瑪姬便立刻停了下來。此時,費娜的聲音已經從收音機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高八度的尖銳女聲,訴說著她的五位歷任丈夫。
「嗯,對,恩培街。」
路旁的空地上出現幾輛隨意停放的卡車和露營車,周遭見不到一個人影,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明那些車子為什麼停放在那裡。以前瑪姬開車經過這裡時,就注意到這個問題,卻始終不曾獲得解答。那些人是去釣魚嗎?打獵?還是其他?鄉下人難道有什麼祕密活動嗎?
是啊,擔心到會跳進推車去大玩一場!蓋伯爾先生的眼神清楚地這麼說。
「如果葬禮在中午以前就結束,然後我們直接開車到卡維城——」
「我穿的是深藍色西裝。」
他們再度經過兩排外觀相同的牧場房子,行駛在那條鋪砌過的路面上。地圖放在他們兩人的座位之間,摺疊得整整齊齊。瑪姬沒問艾拉最後決定怎麼走。她望向窗外,不時地抽鼻涕,卻盡可能不發出聲音。
「妳一整天都那麼煩躁。」
瑪姬做了一個鬼臉,然後把頭埋進地圖裡。「我勸你還是走十號公路。」她說。
紗門在她身後合上,店裡的一切現在變得熟悉了,瑪姬自在地嗅著裡面的氣味。她看見吧台旁的曼波此刻正倚靠在一團抹布上,跟一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講話。他們幾乎可以說是在竊竊私語。「就是啊!你再怎麼做也沒有用啊!」曼波說著:「他們還想怎麼樣?」
「我沒有停下來看。」
「如果本來就是某人https://m.hetubook.com.com的錯,那我就是要怪他,沒錯!」瑪姬對著窗外說。
「她只說她這次結婚完全是為了安全感而結,上次是為了愛,卻失敗了。」
「我沒有肇事!只是一點小擦撞,你幹嘛這樣大驚小怪的?」
「那就給我一包玉米片好了。」瑪姬愉快地說:「雖然我知道我實在不應該吃。」她看著那名女侍倒了兩杯咖啡,繼續說:「我現在正在努力減肥,希望能在感恩節前瘦十磅。我說要減這十磅已經說了一輩子,到現在還沒減掉。不過,這次我是下定決心了。」
「不對,是卡車來撞我的。」
「開答錄機有什麼用?她已經事先約好今天要來了。」
「突發的狀況。」瑪姬說。
瑪姬看了艾拉一眼。(他會講費娜的好話,倒真是奇蹟!)此刻,艾拉正抬眼凝視著紅綠燈看,眼角露出幾道細紋。「費娜當然不會刻意去嫁個變態啊!」瑪姬小心地說:「但是即使是再聰明的人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看錯人,說不定那個男人很狡猾,在婚前對里洛好得很,等到婚後就完全變樣。」
「啊?」
那段時間正值春天,瑪姬一個人開車經過這條路時,路旁的樹林綴滿了白色的山茱萸花。那些白色的花朵點亮了綠油油的山丘,就像捧花裡的滿天星所扮演的角色一樣。有一次,瑪姬甚至親眼看見路旁出現一隻不尋常的小動物,不是野兎、也不是浣熊,而是某種體型更小、毛皮更光滑的動物。瑪姬看見後,猛然踩煞車放慢速度,等車開過去之後,還調整照後鏡來觀察身後的小動物,可惜牠已經鑽進路旁的灌木叢去了。
黛絲的影像此刻浮現瑪姬心頭:美麗而端莊的她,有著艾拉的深褐髮色以及瑪姬的嬌小骨架。「噢!今天是她最後一天留在家裏,而我卻偏偏要出門。」
「對不起,」瑪姬對曼波說:「我一時忍不住。」
瑪姬戴上太陽眼鏡,然後眨眨眼。透過鏡片,一切景物看起來變得更加沉靜而優雅。
艾拉露出驚訝的表情。
還好,汽車保養廠和家裡只相隔幾條街之遠。
「就在我開車來接你的路上從收音機聽來的。」
這時,瑪姬走近娃娃車,蹲在里洛面前。「寶貝,」她說:「跟奶奶走,好不好?」里洛瞪大眼睛看著瑪姬,那時候她大約是一歲半左右吧!她的臉顯然長大不少,讓瑪姬驚訝不已:她的兩條腿已經褪去嬰兒期的豐|滿:她的眼睛依然帶著柔和的水藍色,就像費娜一樣。只不過她看著瑪姬的眼光有些呆滯,彷彿她根本不認識瑪姬似的。
沒過多久,費娜抱著里洛走出門來,然後踏著輕快的腳步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她的金色長髮在身後擺動著,肩上露出里洛白皙的小臉。瑪姬的心跳開始加速,就像戀愛中的人一樣。從某個方面來說,她的確是在戀愛:愛上里洛和費娜,也愛上她自己的兒子——尤其當他身上穿著黑色的皮夾克笨拙地摟著里洛時。不過,瑪姬不敢現身,至少時候還不到,看過里洛之後,她再一個人偷偷開車回家,然後告訴傑西:「我今天到卡維城去了。」
「老天!妳根本不需要減肥!」那女侍一面說,一面端了兩杯咖啡過來。她胸前的口袋上繡著紅色的「曼波」兩字,這個名字瑪姬除了小時候以外,很少再聽過。奇怪,所有叫做「曼波」的人都跑到哪裡去了?瑪姬在腦海裡想像給小嬰兒取這個名字的模樣。就在同時,那女侍繼續說:「我真受不了現在每個人都想把自己變得像竹竿一樣!」
「我本來是要踩煞車的,沒想到踩到了油門。」
「我想她指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吧!」瑪姬說。
艾拉保持沉默,是那種不詳的沉默。
她可以到簡餐部去找曼波,問她這附近有關工作機會和住宿的問題;也可以直接到鎮上去,自己找工作、找住處。瑪姬一方面想靠自己——因為她不好意思讓曼波知道自己被艾拉遺棄:另一方面又想請教曼波——因為也許曼波知道一些不錯的工作機會也不一定。再說,她還可以問曼波哪裡有租金低廉、附廚房、而室友又好相處的出租公寓。至少應該問一下吧!瑪姬這麼想。
「艾拉,不要再講了可以嗎?」瑪姬說:「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現在心情很亂嗎?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丈夫,而我人卻還在八千里之外,完全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再加上收音機又傳出費娜要結婚的消息,可是她和傑西明明就還深愛著對方。他們兩個人的感情從頭到尾就沒有斷過,只不過好像兩個人都沒辦法了解對方似的。現在好啦,我唯一的孫女兒必須要有一個全新的繼父了。我感覺她離我越來越遠了。我所有的朋友和親戚都走光了!就好像……就好像這世界越變越大一樣。以後我們再也看不到我們的孫女兒了,你知不知道?」
「艾拉,我真的很不喜歡你老是這樣阻礙我減肥。」
艾拉回答:「我只要咖啡,謝謝。」他的頭仍然埋在地圖裡。瑪姬一下子無法決定自己要吃什麼,她摘下太陽眼鏡,凝視著牆上的彩色照片。「我想我也來杯咖啡吧!」她說:「還有,我想想看,我應該再吃點沙拉或是什麼的,可是——」
「我們和她其實已經沒什麼來往了。」艾拉說。
「孫子啊!」曼波說:「提到孫子,我可有說不完的話!」
「我常常問他們:『為什麼不去做功課?』他們就會塞給我一大堆藉口,最常用的一個就是『今天沒有功課』,那當然是騙人的囉!」
對於瑪姬的細心幫助,蓋伯爾先生都注意到了,也總是不忘道謝。「妳知道嗎?」有一次他對護士說:「瑪姬送我番茄吃,是她自己種的!」瑪姬家後院的番茄感染了一種不尋常的病,形狀怪異,看起來就像幾個紅色橡皮球撞在一起、擠成一團那樣。幾年來經過幾次混種配植,卻依然如故。瑪姬總認為這是他們家的土壤不好(還是因為缺乏陽光呢?)。不過,每次從別人看她們家番茄那種好笑又容忍的眼光來判斷,瑪姬就知道他們都認為肇因和瑪姬個人有關係——像她這樣笨手笨腳、常常出錯的人是很可能種出這樣的番茄的。唯獨蓋伯爾先生例外,他從來沒注意到瑪姬的番茄有任何異樣。他說瑪姬的番茄聞起來像一九四四年的夏天。每次瑪姬把番茄切片,它們看起來簡直就像墊在蛋糕下的小紙墊一樣:外緣凹凸不平,中央則千瘡百孔。不過,蓋伯爾先生所說的就只是:「這些番茄對我來說真的意義重大。」他甚至不讓瑪姬加鹽,他說番茄本身的味道就已經好得不得了了。
「因為費娜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收音機上,害我嚇了一大跳。」
「所以說,事情發生之後妳就跑了?」
「從來沒有!一次都沒有?你還常常說我不會保養車子!」
「我女兒也在餐廳當服務生。」瑪姬說。她打開玉米片,拿出一片來吃。「有時候她一站就是八個小時,完全沒有休息。剛開始她都穿涼鞋去上班,後來就換成膠質的平底鞋了。以前她還發誓絕對不|穿呢!」
他會發現當一個人被另一個人丟在身後時,其實會感覺到異常地堅強和理直氣壯。
瑪姬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地丟進皮包,猛然合上。繼續向前走時,她突然覺得鞋子變硬而不舒服,彷彿才站一下腳就變形了似的。也許是發脹吧!畢竟天氣挺熱的。不過這樣想來,連天空都助她一臂之力,因為說不定她會需要露宿野外。也許可以找個稻草堆——如果現在還有稻草堆的話。
艾拉將方向盤突然轉向右方,開上砂石地上。一時之間,瑪姬以為艾拉是在發脾氣。(她覺得自己常常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艾拉發飆的邊緣。)不過不是,艾拉只是開進路旁的加油站。那是一間老舊的加油站,白色的木板屋前有一張板凳,上面坐著兩個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地圖。」艾拉簡短地說著,一邊踏向車外。
「妳知不知道保養廠的人有妳的名字和電話?那個卡車司機只要問一問就行了。等我們回家之後,警察大概已經在門口等了。」
「她在收音機上這樣說?」
「怎麼了?」
「是誰先提出來的,妳告訴我!」
「忘了就忘了,何必小題大作?」瑪姬說:「我們只要注意看路標就行了。」
「你又要再吵這件事,是不是?」瑪姬問,她轉身面向艾拉。
「然後轉到戴樂街……」
「有誰問妳了嗎?妳沒事就向那些餐廳的女服務生掏心掏肺做什麼?」
還記得里洛一歲生日的時候,瑪姬和艾拉到卡維城去慶生。進門之後,瑪姬注意到費娜發現同行的人中少了傑西時,一張臉頓時垮了下來。他們現在的處境正是自尊心在作祟——受傷的自尊心。「可是,妳難道忘了嗎?」瑪姬想這樣問費娜:「以前你們什麼都不在乎,只知道要陪在彼此身旁?不管到哪裡,都一定要一起去。記不記得?還一隻手插在對方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這樣的舉動在當時曾讓瑪姬覺得不正經,但是現在想起來卻讓她淚水盈眶。
艾拉有時候整天不說一句話,就算偶爾開口,也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情。他是個孤僻而內斂的人,那是他個性上最大的缺點。不過,艾拉自己所不曾察覺的是,他的口哨往往洩漏出他的內心世界。比方說,他們倆婚後不久有一次吵完架又和好之後,艾拉準備到店裡去上班,他邊走邊吹著一首瑪姬不熟悉的曲子。事隔多日之後,瑪姬才想起那首歌的歌詞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像從前那般在乎……。」
「這個人明明知道我要超車,還拚命朝我這裡擠過來!」
真是愈想愈離譜了。
「檢查什麼?」
瑪姬伸手到皮包裡去拿太陽眼鏡,「是一輛卡車」她說。
「她好去度蜜月啊!」
「也許抬棺材就是精神上的支持。」
「我們本來就很少看到她啊!」艾拉語氣溫和地說。他在紅燈前停了下來。
原來,蓋伯爾先生不過是另一個艾拉啊!如此而已。他有著像艾拉一樣多稜多角的臉龐,也有著和艾拉同樣的威嚴和孤傲,即使是現在想起來仍然令瑪姬心生悸動。此外,瑪姬敢打賭:蓋伯爾先生一定也對他那未婚的姊姊提供金錢支助,就像艾拉一直到今天還在養他的兩個姊姊和他那沒用的父親一樣。也許在某些人眼裡,這是一種高貴的情操吧!所以說,蓋伯爾先生其實不過是瑪姬眼中一個早期的艾拉,只不過她自己一直都不曾覺察罷了。她要的是當初那個和她剛剛結婚時的艾拉,那個還未對她失望透頂的艾拉。
瑪姬把奇福餅乾放回原處,繼續前進到牛頓餅乾旁。
「噢,真鮮!」貝莎說:「瑟婷!快來看誰在洗衣車裡!」瑟婷.比蕭的臉立刻出現在貝莎旁邊,一臉的好奇轉變成微笑。「瑪姬,妳這個小呆瓜,到底想幹什麼啊?原來妳洗澡都是這麼洗的啊?」
「瑪姬,賽林娜的話妳敢聽嗎?照她說的路線去走的話,我們可能會到加拿大!」
「噢,胡說!妳哪裡胖?」
「車子出廠的時候,他們都會調好所有的儀表。」
「妳為賽林娜的事情難過,然後就把氣出到我頭上來。」
「你如果不聽我說話,又何必提問題!」她說。
「真是太好了!瑪姬。」
「那我怎麼辦?」曼波說:「醫生說我太胖了,再這樣下去腳都會出問題。」
綠燈了,艾拉繼續前進。
她拿起一包牛頓餅乾,仔細看上面記載的營養成分。「整片有六十卡路里。」她喃喃念著。接著艾拉說:「就買吧!沒什麼關係的。」
瑪姬踏出車外,用力關上車門,然後開始往回走,朝著剛剛的簡餐店行去。剛開始艾拉似乎就準備停在原地不動,可是沒過多久瑪姬便聽見艾拉變換排擋,向前開去了。
「嗨,妳好!」瑪姬開口說。
艾拉說:「瑪姬,妳今天是怎麼了?」
瑪姬聳了聳肩,沒有回答。不過,當艾拉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肩膀時,她便隨著他步出簡餐店,一同朝他們的車子走去。
雖然瑪姬已經停止哭泣,不過,她可以感覺到艾拉是滿懷著厭惡的情緒走向車子,彷彿在他們之間隔上一面穿不透的玻璃。他真應該娶藍道夫人的,瑪姬這麼想。她坐進車子,座位熱得發燙,讓她感覺背部像燒了起來似的。
「但是我並不想要黛絲搬出去啊!」瑪姬說:「我喜歡她住在家裡。像傑西就帶著老婆和孩子跟我們一起住,我高興得不得了。艾拉總是認為傑西沒出息,他說傑西的一生都被朋友毀了。其實哪裡是呢?他的朋友堂恩只是告訴傑西說他有唱歌的天分,怎麼能叫做毀了他的一生呢?妳想想看,像傑西這樣書念得不怎樣的孩子,又有一個老爸天天數落他的不是,然後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訴他有這樣的天分,他會怎麼樣?他會一點也不在意嗎?」
瑪姬這才知道事情沒那麼輕易解決,需要更多一點的時間。
「可是他們不會一時興起就跑去看他們的孫子。」艾拉說。
瑪姬經過第一棟牧場房子,屋前的花草隨風搖曳,走道上停著一輛三輪腳踏車。四周一片寂靜安詳,只有遠處田野間傳來的鳥鳴聲:啾啾啾!吱吱吱!瑪姬這才發覺她這一生都在嘈雜的城市中度過,感覺起來整個巴爾的摩市簡直就像地底下有個巨大機器在日日夜夜操縱著,她是怎麼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