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大衛.克洛特』。」艾拉建議,他和德伍開始比賽。
「不用擔心,我的動作快得很。」
「是『我的祈禱』,沒錯。」瑪姬回答:「而且,彈的人不是別人,是希西.巴頓。」
「我倒不記得有過這種經驗。」瑪姬回答,轉開熱水的水龍頭。
歌唱完了,瑪姬和德伍坐了下來。
一名招待領著家屬往前排座位走。首先是賽林娜的女兒琳達(身材肥胖,滿臉雀斑)、琳達的丈夫(留著腮鬍)以及他們的兒子(穿著大人西裝的兩個小男孩),個個臉上帶著刻意的嚴肅。在他們身後是一個金髮男人(應該就是麥斯的弟弟了),還有其他許多人,全都裝扮嚴謹而肅穆。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生著一張和麥斯一樣寬闊的臉,讓瑪姬看了禁不住心裡一震。從一進教堂到現在,她似乎忘記了來此地的目的,一直到此刻才又想起:麥斯.吉爾真的走了,死了。依瑪姬看來,死亡最驚人的地方在於它的重要性。它提醒著每個人:你是活在現實的生活中,最後終難逃生命的真實面。難道這就是為什麼她每天早上都會讀報上的訃聞,找著自己熟悉的名字的原因嗎?難道這就是為什麼每當安養院又有某個病人被放進棺材推出去時,她會和其他工作人員低聲而敬畏地交談嗎?
「噢,還有艾拉!」賽林娜說:「你好不好啊?艾拉?」
「不接受就不接受,」賽林娜說:「反正我這麼做又不是為了他們。」她說完,轉身往樓梯上走去。
這時候,一個男人停在瑪姬身旁,說:「你們好嗎?莫朗夫婦?」
「什麼?」
「不是什麼……點唱秀。」瑪姬說。
「還有喬安.德默和迺特.亞伯,妳知道喬安最後還是嫁給了迺特——」
艾拉把車停在范維紀念教堂前的柏油路上,教堂是一棟灰白色的木造建築,上面頂著短小的尖塔,像巫婆的帽子一樣。整個停車場上只有他們的一輛車。艾拉說的沒錯,繼續走一號公路果然可以縮短時間。不過,早到這裡半個小時又有什麼好呢?雖然沒有別的車子,但是瑪姬仍然搜尋著其他客人的蹤跡。
瑪姬突然止住腳步,口中唸著:「蜜兒.提曼?」
她不小心說得太大聲,前座的一排金頭都轉了過來。
蜜兒接著說:「而且還是『注定與你相守』那首歌!」
「嗯,」賽林娜說:「今天我要妳再唱一遍。」
不過,令人訝異的是,賽林娜身邊的男孩沒有一個和她一樣風騷、性感。相反的,吸引賽林娜的全都是像麥斯一樣健康純真型的男孩,身上穿的是格子襯衫、腳上穿的是運動鞋。也許,賽林娜心底其實非常嚮往平凡與普通,只是她從來沒有表現出來吧!可能嗎?當然可能,不過瑪姬以前從不曾這樣想過就是了。一直以來賽林娜就是這樣用盡方法讓自己與眾不同,她尖刻而多刺,動不動就發火,然後叫你一輩子滾得遠遠的。(她和瑪姬就曾經不知道有多少次翻臉不講話——賽林娜像個尊貴的女王一樣,高仰著頭快速走過瑪姬身旁。)即使是現在用她誇張的披肩摟住葬禮上的客人,賽林娜仍然散發出一種幽暗卻強烈的光芒,讓身旁的人相形失色。
「好,那我就假裝根本不認識你。」瑪姬說完便拿起皮包走向座椅的另一頭去了。
「就唱這首吧!」德伍對蜜兒說。
「不記得,我也不打算去記得。」艾拉回答。
「我們應該先進去嗎?」
他們墊著腳尖走向前方,木板地在他們腳下吱吱作響。
「有什麼不同?」蜜兒問。
「他死的時候是星期三的晚上,我覺得自己好像肩上的一塊大石頭放了下來。接著我回家,一連睡了十二個鐘頭。星期四,琳達帶著先生和孩子從紐澤西趕來。我很高興見到他們,不過心裡老是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沒錯,我覺得自己應該留在醫院的,覺得很不心安。後來我的孫子們開始逗我的貓,把他們的熊寶寶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貓穿上,琳達根本沒注意。琳達總是這樣不怎麼管孩子。以前我和麥斯見到這種情形,都會強忍著不說出口,只是互相使個眼色。他在屋裡的那一角,和坐在這一邊的我交換眼神。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再也沒有人可以這樣使眼色了,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真正覺悟到,麥斯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是依利莎。」
「噢,拜託!賽林娜,別叫我唱那首歌!」
「不知道那會是怎樣的情形?」賽林娜說:「突然有一天妳看著四周的一切,覺得不可思議起來。自己生活的地方、結婚的對象、還有自己本身的樣子。比方說,有一天妳和女兒出去逛街買東西的時候,突然發生了這種情形。妳變回七、八歲時候的妳,看著眼前進行的一切。妳會說:『這可能嗎?這是我嗎?我還會開車!還會一副自以為是地對旁邊的女孩嘮叨不休!』回到家的時候,妳又會說:『哇!我的品味怎麼會是這樣?』然後,妳來到鏡子前,說:『老天!我的下巴怎麼開始鬆弛了?就像我媽一樣!』總而言之,妳開始清清楚楚地面對四周的一切,然後說:『我的丈夫根本不是什麼愛因斯坦嘛!』又說:『我的女兒該減重幾磅了。』」
賽林娜背靠著洗手台,兩手交插在胸前:瑪姬則走進其中一扇門。「他是我的!」賽林娜說:「聽起來像妳鄰居撿到妳的狗、而牠嘴巴上面還啣著垃圾一樣!不過,我沒多說什麼,只回答一句『是』。那女人告訴我:她在莫爾街上看見麥斯,當時他手上拿著一把剪草用的剪刀,一副迷了路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的樣子。於是那女人問麥斯要不要幫忙,麥斯只回答:『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不過,當麥斯一看見我,就立刻認出來了。他開心地告訴那女人說:『這是賽林娜。』之後,我帶著麥斯進屋裡,扶他坐下,然後問他怎麼一回事,麥斯說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突然發現自己來到莫爾街上,後來那好心的女人牽著他往回走。經過家門時,麥斯認了出來,他告訴那女人那是他的房子。不過,當時的感覺就像那房子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一樣。麥斯說他覺得自己好像暫時離開了原本的生活。」
艾拉起身(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把紙牌都收起來了),忍耐著讓賽林娜親了親他的臉頰。「麥斯的事,請節哀。」艾拉對賽林娜說。
瑪姬克制住自己不笑。她想起六〇年代,年輕男人時興留長髮的模樣。把手指插|進自己男友柔軟細長的頭髮中,不是一件很怪異、很恐怖的事嗎?
「打電話給妳又有什麼用?」
牧師不停地說著麥斯的工作,聽起來好像他並不認識麥斯。或者,麥斯的這一生最後就只是這樣:穿著正式的西裝,穩重而踏實地跟人握手。瑪姬開始轉而注意起艾拉,她想不透艾拉怎麼能就那樣無動於衷地坐著。他讓她一個人去應付整首歌,就算她唱錯了、結巴了或甚至崩潰了,他也很可能就那樣自顧自地坐著,好像他和瑪姬是兩個全然的陌生人一樣。如果硬要質問他,艾拉一定會回答:為什麼要唱?他根本沒有義務在一個連朋友都不太稱得上的人的葬禮上,高唱五〇年代那種老掉牙的歌。到最後,還是他有理,一如往常,而瑪姬還是得讓步,像個長久以來固定的模式。
「要是有人進來怎麼辦?」瑪姬質問。
「蜜兒.提曼也來了?」艾拉問,他轉頭向後看。
原來,她只一味顧著不要和自己母親一樣,到最後卻變成了她父親的另一個樣版。
「嗨,德伍!」艾拉一邊說,一邊向旁邊挪了一呎。
瑪姬記得葛麗絲.凱莉和賓.克洛斯比也曾經在電影裡面合唱過「真愛」這首歌,當時他們同坐在遊艇(或是帆船之類)上。想想,如今這兩位昔日影星也已作古了。
走到門口時,瑪姬轉了一圈又朝著艾拉走回去。此刻的艾拉為了方便已經離開先前的座位,站在後排傾身向前看著他的一長列紙牌。現在他一定正進展到最有趣的階段,就連他的口哨聲都慢了「坐在賭桌上,你千萬別數錢……」從瑪姬站立的位置來看,艾拉簡直就像個稻草人:衣架似的肩膀,蓬亂的捲髮,以及僵硬的手臂。
「其實她根本不需要請客嘛!」德伍說:「還不如兩個人私奔得好。」
蜜兒唱著:「當我還是個小女孩……」
德伍拍著身上的每一個口袋,不知道在找什麼。「妳身上有紙嗎?」他問瑪姬。
瑪姬說:「你還記得『愛是燦爛的光輝』怎麼唱嗎m.hetubook.com.com?」
「有一天我去買菜回來,」賽林娜繼續說:「發現麥斯不見了。那是個星期六。我出門的時候。他正在院子裡做事。不過,我也沒想太多,只管把買回來的菜一樣樣放好——」
「唉,賽林娜!」
「只要別坐第一排就行了。」艾拉說。
為什麼流行歌曲總是離不開情和愛的?為什麼明明現實生活中充滿了結婚生子、旅行,以及和朋友聚會聊天,而歌詞卻總是環繞著一見鍾情、悲傷離別、香吻,以及心碎等等的故事在轉呢?有一次瑪姬在電視上看過一則報導,說考古學家發現不知道西元前多少世紀流傳下來的幾句歌詞,內容敘述的正是一個男孩單戀一個女孩的故事。不只流行歌曲,就連雜誌、小說、電影、或甚至是髮膠和絲|襪的廣告也不例外。瑪姬覺得這簡直是過分膨脹。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誤導。
「我們兩個還合唱『愛是燦爛的光輝』。」瑪姬說。
「我已經快把喬安給忘記了!」
「那我們一會兒就回來。」賽林娜說。她搭住瑪姬的肩,領著她朝走道前端走去。「麥斯的表兄妹從維吉尼亞州來,」賽林娜告訴瑪姬:「他的弟弟喬治當然也來了,還有喬治的太太和女兒。我女兒星期四就到了,帶著她孩子一道來……。」
一個黑色的倩影來到德伍的身旁蹲下,是蜜兒.提曼。「要是我早知道自己要來這裡提供餘興節目的話,就不來了。」她說:「噢!艾拉,你也來啦?」
「拜託!別開玩笑了。」蜜兒說。
賽林娜的口氣散發出蜜桃的味道,那或許是她身上的香水味吧!她腳上穿著涼鞋,皮製的鞋帶一直向上盤環到小腿中央;身上則穿著亮紅色絲質洋裝(瑪姬一點兒也不驚訝),V字型的領口別著一只旭日形的萊茵石胸針。「這樣也許更好,」賽林娜說著:「讓我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
希西.巴頓緊接著繼續彈奏「友善的勸服」,不過帕里姊妹沒有任何動靜。她們以前是用和聲唱這首歌,效果和原唱者相差無幾。到現在賽林娜似乎已經死心了,她連回頭看一下都沒有。希西只彈奏一小段就停了下來,接著牧師起身對著大家說:「今天我們來到此地,是為了哀悼……」
「挺好的?妳知道歌也會……落伍的。」瑪姬一邊說,一邊隨著賽林娜穿梭在桌椅之間。「為什麼不唱一些聖歌之類的呢?這教堂沒有唱詩班嗎?」
「還有,艾拉那一關呢?」瑪姬跟在賽林娜身後,後者披肩的穂絲拍打著她的臉。「我當然是為妳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但是艾拉恐怕不會答應唱那首歌。」
在她們離開的幾分鐘之內,教堂裡便多出了一些人,他們分散坐著。賽林娜彎下腰去和一個頭戴帽子、身穿黑色套裝的苗條女人說話。「妳是蜜兒?」賽林娜問。
「噢,德伍!」瑪姬叫著。她轉頭對艾拉說:「過去一點,讓德伍坐。」
蜜兒看著瑪姬,後者正努力在回想「我的祈禱」的歌詞。在葬禮這樣的場合(告別式也罷),即使是再怎麼平淡無奇的歌詞也會引人聯想。
德伍口中唸唸有詞,一會兒在瑪姬給他的折價卷上寫著,一會兒又對著前排的椅背發呆。瑪姬突然覺得緊張起來,她合起手掌,開始低低吟著:「愛是燦爛的光輝,是四月的玫瑰,只開在——」
「妳在我的結婚典禮上就是唱那首歌,不是嗎?」
「有啊!他不是負責唱合唱的嗎?」
瑪姬也不會,她只是覺得有個力量影響著她跟著做。她甚至想像教堂裡坐著的每個中年人都在哼著五〇年代的感傷歌曲。「愛真奇妙,它——」以及「比五月蘋果樹上的花苞還多——」等等。
瑪姬站起身來,而艾拉卻仍然坐在原位,看起來好像他是個全然的陌生人,只是剛巧坐在瑪姬身旁似的。
令瑪姬驚訝的是他們竟然一句歌詞也沒忘,因為早先瑪姬怎麼也想不起是什麼東西讓男人變成皇帝。「是金色的皇冠……」瑪姬信心十足地唱著。她的結論是:你必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唱下去,到時候歌詞自然會出現。她繼續和德伍唱著,聲音已不像先前那樣顫抖,不過音量卻仍然稍嫌細微。沒錯,以前大家都說她有一副金嗓子,而她也曾經在教堂的唱詩班裡唱了好幾年,一直到孩子出生之後生活太忙才停止。而唱歌也的確帶給瑪姬莫大的快樂,在她看來,如果能把一個音抓準,就好像是讓一顆珍珠或一個水果在掉落之前,先在空中暫時停住一樣。當然,年齡的增長對嗓子只有負面影響,而沒有正面的作用。不知道有沒有人聽出她在唱高音的時候,嗓音中會出現幾許嘶啞。答案無從知曉,因為瑪姬看見的都只是聽眾的背影,除了前排那幾個可惡的金頭之外。
「那又怎樣?」
「唱『德州的黃玫瑰』。」
唉,要是當初她接受了德伍的邀約,現在就會是個完全不一樣的人了。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相對,而非絕對。和艾拉比較起來,她顯得笨拙而情緒化——有誰會例外?和艾拉比較起來,她太多話、太愛笑、也太愛哭。甚至還太會吃、太會喝,做事顛三倒四,感情用事!
艾拉已經把撲克牌排到了整排座椅的中央,他一邊變換著牌子的位置,一邊從齒縫間發出口哨聲。他吹的是「賭徒」,太容易猜了,倒讓瑪姬覺得有些失望。「你必須知道何時該繼續,何時該結束……」歌詞是這麼唱的。艾拉玩的是單人紙牌遊戲,照目前進展的情況來看還得要玩上好一陣子。不過,艾拉毫不遲疑地收起紙牌,重新開始。「每次玩到這裡,就沒意思了。」他對瑪姬說:「我應該找個助手幫我玩這部分,就像那些大師級的畫家讓學徒去幫他們畫一幅畫的背景一樣。」
「賽林娜,這一切是不是很可怕?」瑪姬問。
「沒關係,我又不要求你們達到專業水準。」賽林娜說:「我只是要往事重演,就像有些人慶祝結婚五十週年紀念那樣。我覺得這個點子挺好的。」
「尼克.布爾?」
瑪姬覺得自己好像化成了一灘水,累得兩腳都不住地發抖。
自從瑪姬知道在場有許多老朋友之後,就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好好打扮再出門。她應該擦擦粉的,或者上些粉底,讓自己的臉看起來不會那麼紅。最好還應該塗點暗色的腮紅,像雜誌上建議的那樣。至於服裝,她應該選年輕一點的洋裝,像賽林娜那樣搶眼的衣服。不過,她根本沒有這樣的衣服。賽林娜一直就是裝扮比較誇張亮眼的人,當時在學校她就是唯一一個穿耳洞的女生。從前的她就在豔麗的邊緣上擺盪,現在算是把這樣的風格完全地體現出來了。
瑪姬按下馬桶的沖水開關,走出去時看見賽林娜正低頭打量著自己腳上的一隻涼鞋,把腳扭過來又扭過去。「妳曾不曾這樣過?」賽林娜問:「暫時離開了自己原本的生活?」
瑪姬轉身,不過她所能看見的只是一個黑色人影,後面襯著金黃色的光芒。「賽林娜?」瑪姬問。
「邊?」
瑪姬看了艾拉一眼,她從來不知道還有這種事,聽起來根本就像欺騙的手腕。「那張『五』不可以放在『六』上嗎?」瑪姬問。
瑪姬選了右手邊中間排的座位坐了進去,並且留了空間給艾拉。「我還以為他們至少會放點音樂的。」她說。
「對呀!還不停地問她家裡有哪些人。」
下車時,瑪姬身後的裙子卡在大腿上,她覺得自己好像和人打了一架似的:頭髮被風吹得打結,絲|襪的腰際處摺了好幾摺,緊緊地嵌在她的腹部。
「康諾牧師已經死了。」瑪姬回答。
「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啊!」瑪姬說:「比方像那些根本沒參加過妳的婚禮的人。」即使是參加過妳的婚禮的人也好不到哪裡去,瑪姬暗自想。當年在婚禮上,許多來賓就是帶著困惑的表情觀禮的。
在迪爾利克這樣的小鎮裡,要找任何地方只需要停在唯一的紅綠燈前,往四個方向看一看就行了。每家店都一目了然:一家理髮院、兩家加油站、一家五金行、一家雜貨店和三間教堂。鎮上的建築物排列得就像楔型房子一樣中規中矩,樹木佇立其間,人行道只延伸三條街便結束。來到任何十字路口往遠處一看,便會看見牧草地、玉米田或甚至是正在吃草的棕毛肥馬。
艾拉興趣盎然地想著,一邊說:「噢!記得……」
希西的琴聲配合地響了起來。前座的一排金頭轉了過來,朝上盯著瑪姬看。「www•hetubook.com.com……是燦爛的光輝,」瑪姬顫抖地唱著。
「依莉莎,就這麼一首歌,在場的都是妳的朋友。瑪姬和艾拉也要唱。」
前座的一排金頭嗤嗤偷笑著,他們可能覺得這整個葬禮好玩極了。瑪姬突然興起一股衝動想拿起詩歌本往離她最近的一個金頭打過去。
走到樓梯口時,賽林娜轉身對瑪姬說:「妳是我在這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而我所要求的只不過是這一點忙。妳看,我們共同度過了這麼多事情,結婚、生子:我媽住進老人院的時候,妳幫我一起處理;傑西被捕的那天,我也陪妳一整夜。」
「我當然知道!你以為我是笨蛋啊?」
「賽林娜要我們今天再唱一遍。」
另一名招待向賽林娜的女兒伸出弓起的手臂,接著家屬一個個步出教堂。台前,蜜兒正鼓足氣,大聲唱起整首歌的副歌部分:
「剛開始的時候我想的是:『我和麥斯該怎麼辦?』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不是『我和麥斯』,而是『我一個人』該怎麼辦。麥斯總認為我可以處理所有的事情:國稅局的人有沒有說要來查帳?車子是不是該換變速器了?這些全都變成我一個人的事,麥斯不再管了。其實,等到國稅局來查帳的時候,他早就不在了:至於車子,他根本也用不到了。想起來真的很好笑!為什麼都沒有人警告過我們志願不要亂定,因為有一天它們真的會實現。比方像我,從小就發誓長大以後絕對不依賴男人,也絕不讓男人來決定我的快樂或悲傷,我要嫁一個疼我、整天黏著我的丈夫。結果呢?我果然嫁了一個這樣的丈夫。麥斯一天到晚跟在我的屁股後面,目光也總是放在我身上。在他病倒之後必須住院的時候,還求我不要丟下他一個人。所以,我只好搬到醫院去住,日夜不離地陪著他。可是,後來我開始覺得很氣,我想起以前老叫他運動、叫他好好照顧身體,他都不肯。他說運動不過是流行的玩意罷了,還說慢跑會讓人得心臟病。妳知道他怎麼說?他說人行道是用來堆放那些慢跑人的屍體的地方!所以,等他躺在醫院裡的時候,我就問他:『麥斯,現在你告訴我,你是寧願暴斃在人行道上,還是每天躺在這裡插著針和管子?』妳相信嗎?我真的就這樣狠心地對他說!」
蜜兒驚訝地掀開面紗,她的臉比瑪姬原先想像得要老。「妳要我什麼?」
她們頭頂的天花板響起鋼琴拖過地面的聲音。賽林娜把圍巾甩過胸前,說:「我們得趕快上去了。」
從來不曾在眾人面前獨唱過的瑪姬,這時候緊緊抓住前排的椅背,然後大聲叫著:「愛!」周圍一陣吱吱聲響。
「吃過了。」瑪姬回答:「不過,我想用一下洗手間。」
瑪姬離開她們,繼續向前走去。她對身旁的人開始注意起來,因為他們也許正是她所熟識的老友。不過,沒有一個看起來面熟。她停在艾拉的座位旁,推了推他。「我回來了。」她說,艾拉向旁邊移開,他正看著隨身攜帶的記事本,翻到附錄記載生辰石和星座的那一頁。
「唱『獵犬』。」
「帕里姊妹就比較聰明,」蜜兒說:「她們直截了當地拒絕賽林娜,根本不管我們在搞什麼。」
「對,可是——」
「謝謝!」賽林娜說:「你們能來,我真的好感激!尤其是現在家裡面全都是麥斯的親戚。我騙他們說要來教堂處理一些事情,就溜了出來。你們吃過早餐了嗎?」
麥斯的家屬們坐進了最前排的座位。琳達回過頭來看著賽林娜,不過後者忙著與帕里姊妹爭論,根本沒注意到。接著鋼琴聲停了,神壇邊的一扇門被打開,一個身材瘦弱、禿頭、穿著黑長袍的牧師走了出來。他走過講壇,來到旁邊一張暗色的木製扶手椅坐下,再吹毛求疵地把長袍的下襬蓋在褲子上。
「唱歌。」
艾拉嘀咕了一聲。
「記得啊!『注定與你相守』。」蜜兒笑著說:「我一邊唱,妳和麥斯一邊走出教堂。我到現在還記得你們當時的樣子。等我歌唱完了,你們還沒走完,整個教堂裡就只聽見你們的腳步聲。」
「那個我可不會忘記!」艾拉說。
從前在學校,男生們就都為蜜兒著迷。
「瑪姬!妳來啦!」賽林娜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講壇上的牧師讀著聖經詩篇的句子,內容是關於某個美麗的地方,這讓瑪姬鬆了一口氣,因為在她印象中詩篇裡似乎盡是對敵人和陰謀的妄想故事。瑪姬想像麥斯悠閒地躺在那美麗的地方,和葛麗絲.凱莉和賓.克洛斯比在一起。他的平頭短髮金光閃閃,與陽光下的船帆相互輝映,而他正一邊講著他的笑話。麥斯總是這樣,有講不完的笑話,可以一個接著一個講上數小時之久。賽林娜往往不得不說:「好了,吉爾,夠了。」他們總是以對方的姓、而非名字來互相稱呼,甚至在結婚之後麥斯也不改從前。「小心!潘爾!」瑪姬耳邊似乎又響起麥斯熟悉的聲音。這樣的習慣讓他們看起來比其他夫妻更加可親,就像是兩個很好相處的朋友一樣,也彷彿婚姻中那種時而有的晦暗、無助、氣憤和失去自由的感覺(像瑪姬自己的婚姻)從不曾在他們的世界中出現過。
艾拉看了看錶。
因此,瑪姬毫不遲疑地就拒絕了德伍.克雷格,後來德伍轉而和貝絲.柏森交往,瑪姬也沒有一絲後悔或遺憾。一直到今天,貝絲的模樣仍然清晰地印在瑪姬腦海裡,其清晰的程度甚至勝過德伍後來娶的太太珮君。瑪姬也還記得當年德伍穿著卡其褲、襯衫和裝飾著小球帶的咖啡色便鞋的樣子。當然,今天在麥斯的葬禮上,德伍穿的是成套西裝——寬鬆、便宜、不時髦、居家男人穿的那種款式。一時之間,德伍像是變形圖畫上的人物一樣,從不同角度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樣子:一會兒是過去那個萬人迷的德伍,皺縮著眉頭唱著:「親愛的,妳是我生命的全部……」;一會兒又變成現在的德伍,不停在瑪姬給他的折價券上找著下一句歌詞。他把折價券拿得遠遠的,皺著額頭努力看著,彷彿正推敲著上面寫的是什麼字。
「蜜兒,妳還記得瑪姬吧?」賽林娜說。
「就像她婚禮的宴席一樣。」德伍說。
記得在賽林娜和麥斯的婚禮上,瑪姬和艾拉還曾經合唱一首曲子(那時候他們兩人才剛剛開始交往)。說起他們的婚禮,那又是賽林娜的另一個新潮點子。在那個時代人人在婚禮中聽到的多半是「承諾」一類的傳統歌曲,而賽林娜卻把當時的流行歌曲和紀伯侖的詩安排成她的婚禮重點。這就是賽林娜,總是走在時代的前端。真不知道今天的葬禮會是怎樣一個局面!
此刻,教堂已經坐滿了人。在他們的前排是一家人,幾個孩子照高矮依序坐著,一個個金色的圓頭從後面看起來像是愈來愈大的問號。賽林娜穿梭在座席之間,一會兒跟這個說話,一會兒跟那個說話,顯然是在進行她那軟硬兼施的央求工作。她的披肩穗絲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上了一排灰塵:「我的祈禱」一遍又一遍地奏著,讓人愈聽愈煩。
「艾拉.莫朗!你怎麼能在教堂裡玩牌?」
這首歌在他們成長的那個年代是許多家長眼中的禁歌,他們不讓孩子們聽這種抱啊、愛的肉麻歌。因此,瑪姬和她的同學們想聽這首歌的時候,還必須到賽林娜家去,或是到歐瑞爾唱片行(在那裡,你可以排隊試聽一整個下午,而不必花錢買)。
「麥斯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時候,四周就是播放這首歌。」賽林娜說。她掀起披肩的一角,細心地在眼睛下發亮的地方按了按。「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二號,記得嗎?校慶的舞會上。我的舞伴是泰瑞.辛普森,不過麥斯卻插了進來和我跳舞。」
「話是沒錯,可是——」
「我帶妳去。艾拉,你要不要?」
瑪姬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最近她發現如果揑起手背上的肉再放開,皮膚上的皺摺總要好長一段時間才會消失。
希西.巴頓開始彈「真愛」的前奏,顯然是為了合唱而彈。這時候賽林娜轉頭投給帕里姊妹一個銳利、指貴的眼神,而兩姊妹依然直挺挺地看著前方,不予理會。
「我為什麼要在乎那些?」
「噢!你說那個!負責招待的只有她母親,和一個十二歲大的表妹,再加上麥斯的父母親而已!」
瑪姬所能找到的就只是一張洗髮精的折價券。德伍接過去,放在詩歌本上。他敲著原子筆尖,開始皺眉發呆。「你要寫什麼?」瑪姬問。
「唱『爸https://m.hetubook.com.com爸愛跳曼波舞』。」
「那首歌怎麼樣?妳倒說說看。」賽林娜問。
「早知道你們也要來的話,我就搭你們的便車了。」德伍說,他在瑪姬身旁坐了下來。「我把車開來,害得珮君必須搭公車去上班。」
「早一點到沒什麼不好。」艾拉說。他伸手到西裝外套左邊的口袋去,拿出一疊用橡皮圈綁好的撲克牌。
牧師坐下,發出一聲不算小的哼聲。身後傳來麻布擦摩的聲響,是蜜兒走了過來,她頭戴黑色的草帽婀娜地走著,像是頂著個裝滿食物的托盤似的。她的鞋跟敲響地板,一路走到台前。來到希西身旁時,她彎腰和希西說話,兩人低聲討論著。接著蜜兒挺直了身,在鋼琴旁站好,兩手放在合唱團指揮告訴團員該放的地方:輕輕扣住腰腹,不高也不低。希西開始彈奏,瑪姬一時之間聽不出是什麼歌。就在這時候,一名招待走到賽林娜身旁,賽林娜起身,勾住招待的手臂,朝教堂後方走去,兩眼朝下。
「噢,賽林娜!」
「早知道你就應該照賽林娜告訴我們的路線走。」瑪姬說。
「噢,瑪姬.戴利!是妳!」
不知道牧師是否對賽林娜選的歌覺得驚訝,不過從他臉上看不出任何反應就是了。在希西停止彈奏之後,牧師站了起來對大家說:「現在我們來看聖經……」他的聲音尖銳而微弱,瑪姬心想要是康諾牧師還在就好了。康諾牧師講起道來響亮而高亢,而且他在賽林娜的婚禮上也沒有朗讀聖經,至少在瑪姬記憶中是如此。
「瑪姬,妳別管閒事!」
「誰是希西.巴頓?」
事實上,瑪姬指的是「太柔順、太客氣」的意思,使得她在德伍身上找不到一點兒吸引力。如果說賽林娜曾經發誓長大之後絕不像她母親一樣,那麼瑪姬也發過類似的誓。為了不讓自己走和母親同樣的路,瑪姬刻意迴避任何像她父親(那個她最愛的人)的男孩,即使只有一丁點雷同亦然。她絕對不找那種個性溫順、做事笨拙的對象,也不找那種容易心軟、感情豐富的人,因為這會使得她不得不扮演起兩人之中的強者角色。她說什麼也不做那種太太:吃飯時表情嚴肅地坐在餐桌旁,而丈夫則在一旁快樂地哼著無聊的歌。
「是追悼式。」賽林娜糾正,她自己先前都稱「葬禮」的。
當瑪姬擁抱她時,她的手還被賽林娜長及肩胛的髮尾給纏住了。於是她不得不甩甩手指讓自己掙脫,臉上也不禁發出微微的笑。在瑪姬眼中,賽林娜就像個西班牙女郞,有著中分的頭髮、圓滿的鵝蛋臉,以及分明亮麗的膚色和髮色。
「可以啊!如果門沒鎖的話。」
「『大騙子』!」德伍說:「那就是那個時代的歌,艾拉,你記不記得?『大騙子』!」
蜜兒轉過頭來,她從前就是公認的班花,現在一定美麗如昔,瑪姬這麼想。不過,蜜兒的臉被與帽子相連的黑色面紗遮住,根本看不清楚。她的打扮看起來比賽林娜還像死了丈夫的人。畢竟,蜜兒本來就是個十分講究什麼場合該穿什麼服裝的人。「噢,賽林娜!」蜜兒叫著。她起身用自己的面頰碰了碰賽林娜的。「麥斯走了,我很遺憾!」她說:「不過,現在我的名字改了,叫依莉莎。」
「我一直都不懂賽林娜為什麼那麼看重『真愛』那首歌,」德伍說:「其實聽起來蠻呆板、無聊的。」
「當時麥斯的父母親看起來好慘!」
「我不會在教堂裡擺麥斯的棺木。再說,我指的只是精神層面地依偎在他身旁,又不是要裝神弄鬼的。」
「到荒郊野外也比七早八早就到這裡的好。」
衛生紙上方的壁板上寫著「大衛愛瑪西」以及「蘇珊穿的是有墊子的胸罩」等等粉筆字,瑪姬一邊看著,一邊試圖想像賽林娜口中的麥斯——模糊、迷惘、而且膝蓋彎曲(就像安養院裡的那些老人一樣)。然而,出現在瑪姬腦海的卻依舊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麥斯:魁梧的運動員體格、金亮的短髮,以及一張寬闊、和藹、長滿雀斑的臉龐;依舊是那個在卡羅萊納海灘光著身子衝向大海的那個麥斯。畢竟,過去十年中瑪姬只見過麥斯幾次而已。麥斯不是那種會在同一公司待很久的人,所以他經常帶著他的家人搬家。在瑪姬眼裡,麥斯是那種看起來永遠都顯稚氣未脫的人,因此更難想像他衰老的模樣。
「你們兩個正經一點,行不行?」蜜兒說:「我待會兒上台去真的要僵在那裡,不知道唱什麼了。」
「就是新娘的親友坐一邊,新郞的親友坐另一邊啊!不是,應該說是——」
「是依莉莎。」
「有一天,他像平常一樣出去拉廣告,誰知道第二天就病倒了。走路也走不好,看也看不清楚,做什麼事都倒一邊。他一直說聞到餅乾的味道,還問我說:『賽林娜,妳餅乾什麼時候會烤好?』我根本已經幾百年沒有做餅乾了!他還說:『烤好的時候,別忘了給我一片!』那我就只好去烤餅乾啦,可是等我烤好拿給他的時候,他又一臉奇怪地說他不餓。」
他們爬上門前的木造階梯,門一推便嘎一響地開了。呈現在他們眼前的是狹長陰暗的空間,地上沒鋪地毯,天花板上看得見一條條的屋橡,籠罩著底下一排排深色的座椅。看見講壇兩旁架著大型的花飾,讓瑪姬放心了不少,因為只有婚禮或葬禮才會見到這樣誇張而不自然的擺設。
「是我聽錯了,還是她真的在彈『我的祈禱』?」等瑪姬坐下來之後,艾拉問她。
「到時候妳會變成別人的笑柄。」蜜兒冷淡地說。
瑪姬嘆了口氣,跟著賽林娜走在教堂中央的走道上。這副金嗓子已經有將近五十年的歲數了!不過,提這個大概也沒有用。
她繼續向前走,鞋跟發出尖銳有力的聲響,彷彿她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來到講壇旁,瑪姬跑起腳尖去嗅一朵不知名的白花。花一點兒也不香,倒是散發出一股寒意。事實上,瑪姬本身覺得有些冷,她轉身踏上教堂中間的走道,朝艾拉走去。
現在,瑪姬終於想起為什麼她以前不喜歡德伍了,是他顫抖的歌聲喚回了她的記憶。有一陣子,德伍在學校還是相當「搶手」的男孩,他有著深色的波浪捲髮和棕色眼睛,還習慣性地皺起眉頭,一副惹人愛憐的模樣。每當學校舉行任何活動或慶典,德伍都一定會唱那首「請相信我」,用不變的手勢、不變的五〇年代低吟唱腔,而每每唱到動情之處也一定會唱破嗓子。有時候,他的嗓子會破到連一句歌詞的開頭處都消音了,使得一旁負責彈琴的音樂老師(身材肥胖、戴著眼鏡)都不得不抬頭看著他。在畢業紀念冊上,德伍更獲選為「最佳人緣得主」。有一次德伍還約瑪姬出去,不過被瑪姬拒絕了。瑪姬的女同學們知道後,都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問瑪姬:「妳拒絕德伍?德伍.克雷格?」好像她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似的。
就在這時候,她身旁出現一陣騷動,不是右邊的艾拉,而是左邊的德伍。德伍匆匆忙忙地站起身來,彷彿突然之間想起自己該做什麼事似的。「是四月的玫瑰,」他唱著:「只開在……」在這樣近的距離聽起來,德伍的聲音有一種共鳴的效果,讓瑪姬聯想到振動的金屬片。「愛是自然地付出……」他們合唱著。
牧師坐了下來,抖抖他的袍子。希西.巴頓彈了幾個不詳的音符,然後引頸朝著在座的來賓看。「我嗎?」德伍大聲問。前排的金頭又轉了過來。德伍起身朝前方走去。由此可見,只要一聽到歌的前奏,負責唱歌的人就該自動上去了。至於是否要努力回想二十九年前的歌詞,那是你自己的事。
「不可能,賽林娜跟妳說『明天』,不可能弄錯。」
「他太軟了。」瑪姬這樣回答那些好奇的女同學。接著那些女同學便若有所思地咀嚼著瑪姬的話,口裡喃喃唸著:「太軟?」
「帕里姊妹!她們也會來?」
艾拉轉回頭來,想了一下。他八成是在回憶歌詞。最後,他哼了一聲。
「蜜兒.提曼也不肯唱,她被賽林娜氣得要死!我想賽林娜沒那麼容易就放過我們的。」
「好像是。」
「她們雙胞胎姊妹倆本來就是這種人,」瑪姬說:「以前就是這樣懶得理人,只喜歡兩個人黏在一起。」
「這正是我要跟妳談的事。」賽林娜說:「記不記得在我的婚禮上,牧師公證完之後,妳曾經獨唱一首歌?」
她們來到陰暗的地下室,裡面一盞燈也沒有。地上鋪的是油毯,天花板上滿是鋼管,和圖書兩旁堆放著長長的金屬桌和摺疊椅。瑪姬感覺自在無比,因為過去有無數個星期天,她和賽林娜就是這樣在教堂做禮拜時,交換著彼此心中的祕密。她覺得自己甚至可以就這樣嗅到從前包裹著聖經外皮的那種紙套味。
「妳有沒有想過裡面的歌詞?『依偎在你身旁,我心已滿足……』可是,這是葬禮啊!」
「艾拉很適合唱男高音。」賽林娜說,她走上樓之後轉了個彎。「妳更是有副金嗓子,記不記得大家以前都這麼說?妳早就該表現一下了。」
德伍走到鋼琴旁站著,一手搭在琴蓋上。他向希西點點頭,然後唱起男低音:「請靠近我,請抱緊我……」。
她直直地挺起腰脊,兩腳刻意地合擺,感覺自己像是被遺棄的孤兒。
「應該是,我剛剛還看見蜜兒.提曼。」德伍說,他從胸前口袋抽出一支原子筆。德伍是個不多話的人,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頭上灰白的捲髮也該剪一剪了:兩旁蓋到了耳朵上方,後面垂到衣領。看起來有些落魄。以前念高中的時候,瑪姬並不怎麼喜歡他。不過,過去這些年來,他在巴爾的摩結婚生子,就住在瑪姬家附近。所以,在所有同學當中,他變成和瑪姬見面最頻繁的一個。世事的變遷真奇妙,不是嗎?她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不能從一開始就跟他做好朋友。
在他們成長的那個古板年代裡,賽林娜曾經打出多麼漂亮的反擊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她就穿著像芭蕾舞鞋一樣輕巧單薄的鞋來上課,鞋尖處還鑲著金光閃閃的五個亮片。其他女生(腳上穿的是實際而毫不花俏的咖啡色淺幫學生鞋,和長及膝蓋的厚毛襪)則帶著嫉妒又羨慕的眼光,看著她像舞者一樣婀娜多姿地移動著她那裸|露的小腿。當然,下課休息時,這雙裸|露的小腿上也起滿了雞皮疙瘩和紫色斑紋。另外,在午飯時間賽林娜也帶過不少令人張目結舌的便當。有一次她的午餐就是還裝在錫罐裡的沙丁魚,她連尾巴、骨頭一起全部吃個精光,吃完還不住地舔手指地說:「嗯,好吃!好吃!」還有,每年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賽林娜總是驕傲又多事地帶著她那不體面的母親四處走。她母親叫做|愛妮塔,在酒吧上班,身上穿的是大紅色的緊身褲。賽林娜對於自己沒有父親的事實也從不隱瞞:或者不應該說沒有父親,而應該說她父親沒有結婚,沒有和她母親結婚。
「那並不是康諾牧師,對不對?」艾拉小聲問。
除此之外,瑪姬也還記得(也許連賽林娜都忘記了)小學五年級的那個暑假她和賽林娜是怎麼鬼鬼祟祟地跑到賽林娜生父的那棟美麗的房子去偷看,還跟蹤他那念中學的兒子以及裝扮優雅的太太。「我可以讓那女人在一天之內生活全毀!」當時賽林娜說:「我只要先去敲她家的門,等她開門問我:『噢,小女孩,妳要找誰?』我就把一切真相告訴她。」賽林娜說這些話的時候是躲在門前的石獅子後面,當然她什麼也沒做。後來她又悄悄地對瑪姬說:「我告訴妳,我長大以後絕對不要像她。」旁人如果聽了,會以為賽林娜指的是那位太太,不過瑪姬清楚賽林娜指的是她自己的母親——潘爾「太太」,愛的犧牲者。她身上的每個部位和一舉一動(包括她那瀑布般的黑髮總是向一邊傾斜)在在都顯示出她內心所受到的永久性創傷。
他的聲音被反射回來。
蜜兒的臉平滑而緊繃,隔著面紗感覺起來像超級市場裡裝在網子裡的洋葱。「羅伯是要和我一道來的,」蜜兒說:「不過他必須到休士頓去開會,所以不能來。他說要我代他向妳致意,他還說:『感覺起來,參加妳和麥斯的婚禮還只是昨天的事。』」
「我已經有至少二十年沒唱過歌了。」蜜兒說:「即使是二十年前我都唱不好,更何況是現在!那時候我只是因為愛現才唱的。」
「哈囉!有沒有人?」艾拉說。
「他說太遠了。」
喬安合上書頁,回到座位上。希西翻動琴譜,她那心型手臂上的贅肉跟著抖動。接著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然後開始彈「愛是燦爛的光輝」那首曲子的前奏。
「我是有意的!」賽林娜打斷瑪姬說:「妳為什麼老是喜歡避重就輕?我就是對他那麼兇,然後他就死了!」
「蜜兒,這是我最後一次請妳幫忙,以後再也不會了。」賽林娜說。
「我在想『要你,愛你』那首歌的歌詞。」
德伍唱完之後,座席中有人不小心鼓了掌——只有簡短響亮的兩聲,德伍繃著臉大功告成似地鞠了個躬,然後回到座位上。在瑪姬身旁坐了下來時,德伍嘆了一口氣。他臉上蒙著一層薄汗,拿起那張折價券盯著。現在跟他要回那張折價券,會不會顯得太愛錢了。比原價便宜二十五分錢,如果在雙重優惠日去買的話,就可以便宜……
在賽林娜的婚禮上,喬安唸到「紀伯侖」的名字時,重音是放在前面,而今天她的重音卻放在後面。瑪姬也搞不清楚究竟哪一個才正確。
「還說呢!那『注定與你相守』呢?」蜜兒說:「賽林娜有時候真是太離譜了,有些歌根本只是還過得去而已,可是她偏偏要大作文章,就像『注定與你相守』一樣。真是莫名其妙!到時候大家一定覺得我們很怪異。什麼事情只要一扯上賽林娜啊,就誇張起來了。」
「什麼?」
如果瑪姬和艾拉堅持不動的話,也許希西會繼續彈下去,就像剛剛那首沒人唱的合唱曲子一樣。
艾拉解開橡皮圈,把兩疊牌混在一起洗,發出像機關槍一樣的聲響。
「對不起!我們早該想到你也會來。」瑪姬說:「賽林娜一定打電話給每一個在巴爾的摩的朋友。」
進入中學時,賽林娜樹立了自己的穿著風格。那時候的女學生個個都還在穿襯裙,而賽林娜的身上就已經包裹著人造絲、機器繡花,以及菲律賓進口的飄柔襯衫了。所以,在學校的走廊上,你可以看見重重酷似燈罩的女生裙子中,凸顯出賽林娜那鮮紅、風騷、性感、得自她母親的薄紗衣裙。
「昨天我一個人還在想:為什麼要舉行這葬禮?反正我們搬來這裡也沒多久,根本不會有多少人來。再說,麥斯又不土葬,我準備明年夏天把他的骨灰撒到雀薩皮克灣去。而且葬禮上也不會有麥斯的棺木。那麼,叫大家來坐在教堂裡聽費柏太太彈『走在顛簸的正途上』或是『死是安詳的睡眠』那些詩歌,又有什麼意思呢?何況,我跟費柏太太連認識都談不上!我寧願要希西.巴頓彈『我的祈禱』,就像在我的婚禮上那樣。接著我又想,為什麼不乾脆重演婚禮的所有節目?紀伯侖的詩文,還有『愛是燦爛的光輝』。」
瑪姬繼續往走道的盡頭走,她把皮包的肩帶吊在手指上搖。
瑪姬清清喉嚨(令人窘困的是,賽林娜描述的那一切都是真的。比方說,她女兒的確該減肥了,而且是該減「很多」磅!),再抽張紙巾擦手,然後說:「我記得妳在電話裡說麥斯是因為癌症過世的。」
「你想會不會分什麼邊的?」瑪姬問。
的確,是沒什麼用。瑪姬這麼想。她連到底怎麼一回事都弄不清楚,又能幫什麼忙呢?在人生的道路上,賽林娜似乎走得比瑪姬快一步,她總是用那種大膽、嚇人、實話實說的方式把她每個階段的經歷告訴瑪姬,就像在陳述什麼外星探險故事一樣。告訴瑪姬婚姻不似浪漫電影的人是賽林娜;告訴她撫養孩子非常艱難、甚至不值得的也是賽林娜。現在,又是喪偶的經歷。賽林娜的話雖然說得並不動人,卻讓瑪姬緊張擔憂。
「我真希望妳那時候就打電話告訴我。」瑪姬說。
「蜜兒在賽林娜的婚禮上也唱過歌嗎?」
瑪姬為自己說錯的話咯咯笑了起來。老實說,她根本沒參加過多少葬禮。在她身邊的親朋好友中還不曾有人過世——亂說話!亂說話!「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可以隨便坐嗎?還是有規定的座位?」
「唱『心碎酒店』怎麼樣?」艾拉問。
「幹嘛?照她的路線就到荒郊野外去了。」
「尼克.布爾有參加賽林娜的婚禮嗎?」瑪姬問。
「我告訴妳,我可不會上去唱。」艾拉說。
艾拉把牌放在瑪姬先前的座位上。
事實上,如果說婚姻不似浪漫電影的人是賽林娜,那麼她自己卻從來不和-圖-書
曾以事實證明。從外表看來,賽林娜的婚姻就像是最快樂的家庭喜劇,女主人喜歡嘲諷、溺愛丈夫,男主人則是無憂無慮的樂天派。他們總是把注意力全副集中在彼此身上,即使是在有了孩子之後亦然:而琳達看起來彷彿是多餘的。這讓瑪姬羨慕不已。但是,如果說麥斯在外面的世界裡是個敗將呢?「真希望我不必老是這樣被他拖著,妳知道家裡大大小小的事總是我一個人在管。」賽林娜曾經這樣對瑪姬說。但是,緊接著她又擺一擺手,弄得手上的手環鏗鏘響,然後態度輕鬆地說:「唉!不過,他總是我的小寶貝啊!妳說是不是?」瑪姬點頭同意。麥斯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人。
「噢,我想起來了。」
「會不會記錯日子了?」瑪姬問。
艾拉臉上的表情連變都沒變一下,他說:「那很抱歉,無法照辦。」
「我相信妳不是有意——」瑪姬心情沉悶地說。
「妳好,蜜兒。」艾拉問。
賽林娜引領瑪姬走進一間貼滿白色磁磚的洗手間,她說話還有回音。「後來,我往窗外一看,突然看見一個陌生女人牽著麥斯的手走在路上。那女人看起來有些……猶豫,好像她牽的是一個殘障或智障的人那樣。我馬上跑出去,那女人看見我問:『噢!他是妳的?』」
「他們本來就不怎麼喜歡賽林娜。」
「不管怎樣,」蜜兒說:「剛剛我告訴賽林娜,要我唱歌可以,不過絕不是那首歌。至少要找一首比較合適的歌吧!我知道她死了丈夫,我們應該將就她一點,但是總有個限度啊!最後賽林娜答應了,不過她說一定要找一首她和麥斯戀愛那個時代的歌才行,一九五五、五六年的歌,不能比那個更晚。」
瑪姬覺得時間好似在突然之間變得綿長而緩慢,而周圍的一切細節全都變得清楚分明:德伍的衣袖輕刷著她的手臂:艾拉漫不經心地彈弄著橡皮圈;在場的人對賽林娜安排的節目根本漠不關心,只等著一首歌唱完,再換另一首歌。「你的指尖觸摸著我沉默的心……」瑪姬唱著。她記得從前她和賽林娜每唱到這句歌詞時,便咯咯地笑個不停——觸摸心不就等於是在觸摸|胸嗎?不然,心還會在哪裡?此刻,賽林娜正面對著講壇,她的頭靜止不動,像是正在專心聆聽著。她的髮尾攏在一起,用那種小女孩用的橡皮圈綁著,上面還帶著兩個紅色的塑膠圓珠。事實上,今天的賽林娜就像個小女孩,她把中學的同學全都喚來,周圍沒有一個是中學之後的朋友,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是來自她跟著麥斯東奔西遷所住過的那十幾個城鎮,因為在那裡他們都只是短暫停留,來不及真正結交什麼朋友。瑪姬突然覺得整個葬禮中再也沒有什麼比這個事實更令人悲哀了。
「尼克.布爾更絕,他根本不來參加葬禮。」
「合唱的曲子是『真愛』,記不記得?不過,既然帕里姊妹不肯唱,尼克.布爾又沒來,那就不可能有合唱了。只有我們四個人各唱各的。」
艾拉伸手到右邊的口袋,拿出另一疊牌。
每次來到教堂,瑪姬總是容易突發奇想。
「她唱『注定與你相守』。」
「別裝糊塗了,艾拉,你怎麼會不知道希西?賽林娜結婚的時候就是她負責彈鋼琴的。」
蜜兒揚起眉毛看著瑪姬,瑪姬移開目光,拒絕和她共同對抗賽林娜。現在,背對著她們的鋼琴師正在彈著「我的祈禱」,不過,不可能真是希西.巴頓在彈吧?那個背部胖滿、手肘凹陷成倒心形的鋼琴師,難道會是希西.巴頓?
「他們蠻瞧不起她的。」
瑪姬當下決定,等葬禮一完,她就要自己走開,絕對不和艾拉一起開車回巴爾的摩。也許,她可以搭德伍的便車。一想到德伍剛才的好心相助,瑪姬心裡便湧上無限的感激。並沒有多少人會像他那樣做的。他真是個溫文儒雅、富同情心、個性善良的好人!瑪姬真該早點知道才對。
喬安.德默走上講壇,手上拿著一本用皮套罩著的書。喬安過去是個粗枝大葉的女孩,不過步入中年的她似乎一掃從前,變得苗條動人。她身上穿著飄逸的淺色洋裝,臉上施著精巧的粧。「在麥斯和賽林娜的婚禮上,」她對著大家說:「我曾經朗誦過紀伯侖的文章。今天,在這個悲傷的場合中,讓我再一次朗誦紀伯侖的篇章,關於死亡。」
賽林娜把頭髮甩向一邊,檢視著髮尾。她的眼睛下方發亮,顯然是哭了,不過她自己倒好像沒發覺。「然後,我把一整瓶酒喝光,」她繼續說:「開始打電話給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還有我和麥斯在談戀愛時候身邊的那些朋友,妳、希西.巴頓、雙胞胎姊妹帕里……」
「她要負責朗誦紀伯侖的『先知』,妳和艾拉負責唱歌。」
「沒錯,」賽林娜說:「但是那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之前,我們以為是這裡不對、又以為是那裡不對,甚至還懷疑是大腦有毛病呢!」
「你們要唱『愛是燦爛的光輝』那首歌。」
「她坐在後面,頭上戴著帽子。」瑪姬說。
「不了,謝謝!」
賽林娜朝瑪姬疾走而來,雙臂伸向前方。她身上披著一件黑色披肩,將身體整個包裹住,披肩的下襬還垂著穗絲,隨著她的挪動不停搖晃著。賽林娜的頭髮和披肩一樣黝黑,沒有一絲白髮。
不過,琴聲驟然停止,希西伸長脖子朝台下的眾人看著,雙手仍然放在琴鍵上。這時候賽林娜轉過頭來,完全不費工夫就找到瑪姬,並且用那種溫柔和期待的眼神看著她,彷彿絲毫不曾懷疑瑪姬會讓她失望。
「噓……,開始了。」瑪姬說,她看見家屬們從走道的那一端走來。蜜兒趕忙站起身走回座位去,而原本彎腰在和兩個女人(顯然是帕里姊妹)說話的賽林娜則坐了下去,繼續和她們低語,那位置距離前排的家屬席有相當一段距離。無疑的,她還在設法說服那對雙胞胎姊妹上去唱歌。帕里姊妹的髮型就和當初在高中時留的一樣,捲曲的黃色短髮,像帽子一樣覆蓋著頭:不過她們的頸項卻細瘦得好似雞脖子,襯著粉紅色的荷葉衣領,看起來簡直就像卡通人物。
這教會是屬於那一派的?外面的牌子並沒有寫明。瑪姬和賽林娜從小參與的便是衛理公會派,不過由於麥斯不屬於這個宗派,所以賽林娜婚後便跟著轉換了。至於瑪姬自己,則是嫁了一個衛理公會派基督徒。
瑪姬來到彩色玻璃窗前,「念亡夫薇芬.杜威」窗下的一面牌子這樣寫著。有男人叫做「薇芬」?
「可是,今天是葬禮啊!」瑪姬說。
瑪姬皺著眉頭照鏡子,這才發現自己耳朵上還插著那朵藍色的菊苣花。她拔下已經扭曲的花,丟進垃圾桶裡。賽林娜竟然沒注意到,可見得她的確心境混亂。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賽林娜回答,她帶著瑪姬穿過大門左邊的一個側門,然後走下一排窄小的階梯:「我的意思是說,麥斯的病拖了很久,所以從某個角度來說,剛開始的時候他的死對我而言是一種解脫。妳知道,他從二月開始就病了,只是那時候我們並沒有發現。因為二月本來就是容易生病的月份,到處流行感冒,屋頂漏雨,暖爐又壞了,所以我們根本沒發現事情的嚴重性。麥斯說他只是身體有點不舒服而已,一下是這裡有點問題,一下子是那裡有點毛病,接著他整個人就發黃了,後來上唇也不見了。可是這些症狀根本不知道要怎麼跟醫生說,你總不能告訴醫生……不過,有一天早上我看著麥斯,突然想:『老天!他怎麼變得那麼蒼老?他整張臉都不一樣了!』那時候已經四月了,如果是氣候的關係應該早就沒病了。」
「賽林娜,」瑪姬跟著賽林娜走出洗手間,說:「自從妳的婚禮過後,我和艾拉就不曾在公共場合唱過歌了。」
「不,我——」瑪姬。
喬安以類似學校老師的那種平板語調朗誦著,突然之間瑪姬全身開始緊張起來。她花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令她緊張的原因是什麼:下一個輪到她和艾拉了。是「先知」裡音韻般的節奏提醒了還記得在賽林娜的婚禮上,瑪姬和艾拉坐在神壇的後面,而喬安和康諾牧師則坐在神壇的前面。當喬安開始朗誦的時候,瑪姬便感覺胸腔興起一陣令人屏息的跳動,顯然是因為怯場。她顫抖地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艾拉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搭在她的腰上,讓她心定了不少。當他們開始唱歌時,兩人也很有默契地在同一秒、用同一音調唱了起來,彷彿他們生來就該是一對似的。或者,瑪姬當時是那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