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拉開始吹起口哨,哼著他們剛剛練習的最後一首曲子「與你靠近」。他雙手插在褲袋中,在瑪姬身旁悠閒地走著。公車站旁有一對情侶在接吻。瑪姬清清喉嚨,然後說:「我真可笑!我把你和藍德弄混了!」
「我們現在知道啦!」瑪姬低聲地說。然後她吻著艾拉頭頸交接處那個溫暖的小窩——她最喜歡的部位。
「妳以為艾拉死了。」山姆說。
「所有東方食物妳都不吃。」傑夫補充:「像泰國菜就是啊!」
瑪姬站在他們的小圈圈外,等著賽林娜轉動眼珠對她使眼色。不過,賽林娜連看她一眼都沒有。她看起來好像有些退縮,失去了原有的銳氣。只是拿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啜著。
麥斯對賽林娜說:等結婚之後,她就可以辭掉內衣店的工作,從此不必再上班。賽林娜這樣告訴瑪姬。她還說(一面慵懶地褪去其中一邊的黑色蕾絲肩帶,然後欣賞著自己乳白的香肩),麥斯懇求她等下次他放假回家時,他們一起到布漢汽車旅館去過夜。麥斯說:不做什麼,只是在一起而已。瑪姬聽了羨慕極了,聽起來是多麼地浪漫啊!「妳會去吧?會不會?」瑪姬問。不過,賽林娜卻回答:「我瘋了啊?怎麼可能去?」
「可怕極了,把桌巾弄得髒兮兮的。」
「賽林娜,這純粹是個意外。我們絕對不是故意——」
「要笑就笑吧!」瑪姬說。
「德伍剛剛還在想,不知道妳會不會繼續住在這裡。」瑪姬對賽林娜說:「可不可能再搬回巴爾的摩?」
「麥克牛排館蠻吵的,不是嗎?」賽林娜說。
「死了?」賽林娜問:「怎麼死的?」
賽林娜擤擤鼻子,接著又把那堆面紙塞回原處。「對了,」她說:「我家裡有些點心,是一個鄰居幫我準備的,你們來吃一點吧!我現在真的很需要身邊有人陪我。」
「噢,我不吃中國菜的,」琳達說:「中國菜和日本菜我都不吃,對不起啊!」
「對不起。」伯里說。
德伍的話令瑪姬訝異,不過,她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見賽林娜朝他們走來。她用披肩緊緊地裹住自己的身體,「我要謝謝你們剛剛上台唱歌,」她說:「那對我來說真的意義重大。」
「要是有人把他們搶走,讓妳想看都看不到,妳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不知道,」瑪姬回答:「沒有人告訴我。而且,費娜要結婚了,我從收音機上聽到的。」
「他好像有印地安血統,對不對?」
「艾拉,」伯里說:「妳是說艾拉.莫朗?」
「沒有,他只是……他只問我是怎麼一回事。」
「噢,是我一個老牌友。還有,上個月是我姑姑,再上個月是……我告訴妳,以前都是參加同學的舞會、或是學校的各種活動,誰知道一晃眼就開始參加葬禮了。」
走出教堂的剎那,就像白天看完電影走出戲院那樣——陽光刺眼,蟲鳴鳥叫,彷彿世界沒有他們仍然繼續在走。賽林娜和琳達互擁,琳達的先生則手足無措地和孩子站在一旁,看起來好像期盼著被邀請的客人。教堂前的草地上,處處可見老同學們互相打著招呼:「是你啊!」
「你一定要去那麼久嗎?幾乎一整個上午!」山姆說到這裡,轉向瑪姬說:「星期六是我們生意最好的一天。」
這話倒讓瑪姬覺得奇怪,因為整個店裡空蕩蕩的。她說:「噢,我們該——」
「我當然認識他啊!」伯里說:「點頭之交,算不上是朋友就是了。我不知道你們是朋友。」
麥斯扶著賽林娜走下台,踏著極其緩慢而小心的步伐,他看起來刻意計算且控制著踏出的每一步,彷彿認為這麼做才是對的。然而,在他們走完消失之前,蜜兒的歌卻早已唱完了。賽林娜拖著麥斯的手肘,在他耳邊急急地說著話,接近門檻的前幾步他們幾乎是往回走的。而當他們一走出教堂大門之後,戰爭就開始了。從喃喃低語變成噓聲斥責,再從噓聲斥責變成大叫大罵。「該死!誰叫你排練的時候不好好排練?」賽林娜喊著:「偏偏要跑到車站去接你那些永遠接不完的鬼親戚!讓我一個人練習走紅毯!你會知道應該怎麼走,才怪——」教堂裡的客人們仍定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才好。就這樣,大家先是低頭竊笑,然後終於忍不住放聲齊笑。
帕里姊妹點點頭,微微笑。她們的眼睛隱藏在太陽眼鏡之後。
伯里寫來了一封信,上面說他會盡量在春假的時候抽空回來。瑪姬真希望他沒有說得如此勉強,他一點都不像艾拉.莫朗那樣自信、冷靜。
「她吃辣的會消化不良。」傑夫告訴賽林娜。
艾拉停住,手仍然放在櫃台的活動門上。「她寫完慰問信,然後繼續高高興興地過她的日子。」山姆對艾拉說。
現在,所有的客人都已經知道即將上演的節目。於是,老同學們全聚集在投影機附近,而其他人則向四處散去,像極了顯微鏡底下的影像。有幾個人朝門口走去,嘴上說著保母和什麼約會之類的,還對賽林娜保證他們一定會常和她保持聯絡。另外一些人則回到吧台邊,不過,由於馬可已經離開了他的崗位,因此那些人只好自己動手調起要喝的酒來。馬可在客廳裡,迺特也是,至於艾拉,瑪姬沒看見。迺特問蜜兒:「裡面有我嗎?」
「我可不是笨蛋!」賽林娜說。
「以前我們幾個男生總喜歡盯著她看。」德伍說。
「不然要怎麼樣?要她跟我一起埋葬嗎?」
屋外的陽光令人炫目,瑪姬真後悔剛才沒有把車子從教堂開過來。艾拉伸出手來讓瑪姬牽住,兩人朝石子路上走去。瑪姬始終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看著鞋面上薄薄的一層灰。
「就在我家,就在我的房間裡!」
影片中的艾拉二十一歲,瑪姬十九歲。至於他們是怎麼認識的,瑪姬不記得了,因為那在當時並不重要。也許他們是在中學的走廊上相遇的,也說不定還是小學呢!也可能艾拉是瑪姬哥哥的同學,來過她家玩(艾拉和瑪姬的哥哥賈斯差不多年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兩人曾經在教堂裡一起唱過歌。艾拉的家人是教會的成員,而唱詩班總是缺少男聲,因此牧師便說服了艾拉加入唱詩班。不過,艾拉沒唱多久就不唱了,大約在高中畢業之後,又好像是畢業一年以後。瑪姬不記得了。
「走吧!」瑪姬說。她所擔心的並不完全是婚禮,而是艾拉的父親讓她覺得危險。
偏偏就在這時候山姆說話了,他說:「我和你的小朋友剛剛正在談你當兵的事呢!」
「你的這位小朋友以為你去當兵,死了。」山姆解釋。
「噢,那很好啊!」
艾拉呻|吟了一聲,把瑪姬拉向他,親吻她的唇。瑪姬感覺艾拉的雙唇平滑而堅實,而她似乎也聽見自己的血液在澎湃,發出像海螺裡面一樣的聲音。
「伯里,」瑪姬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在這個問題上打轉,苦苦追問。」
賽林娜的房間其實就是她母親的房間,只不過中間用拖髒了的淺綠色床單當帘子隔開罷了。賽林娜在梳粧台前坐下,然後說:「我本來想給她一杯威士忌喝,可是又怕會更糟。」
「噢,對。」
「那是誤會。」她說。
「噢,那還好。」
「再見!」大夥兒低聲地說:「再見!瑪姬。再見了,艾拉……」
「噢……」瑪姬口齒不清地說:「給我一杯琴湯尼,好嗎?」
「是艾拉.莫朗!妳不是說他死了?」
「妳已經畢業了,不是嗎?」
「那可不一定!妳說說看。」
「記不記得我們婚後的頭一年?」瑪姬問:「糟糕透了!幾乎每分每秒都在吵架。」
「妳在說什麼?」瑪姬問,賽林娜的回答簡直令她害怕。「妳是說,妳根本不愛麥斯?」
「對,不過他們也賣——」
「謝謝。」艾拉說。他穿過一張張摺疊椅,來到後面男生的位置坐下。不過,瑪姬卻注意到了艾拉的眼光是如何掃視過前排的女生,然後停駐在她身上。瑪姬知道艾拉一定看見那封信了,她不禁雙頰發燙。平常總是小心翼翼表現得優雅端莊,現在卻犯下這樣一個愚蠢的錯誤,瑪姬心想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任何人了。
「我有男朋友的。」瑪姬說。
這時候有人把窗帘拉開,是賽林娜,頓時滿室陽光。賽林娜臉上掛著微笑,但臉頰卻是濕的。大家說著:「賽林娜,接下去是……」
「噢,」艾拉終於開口說:「我們可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啊!」
「他們也受不了啊!所以口腔裡面最後都形成一層硬膜,糟糕透了!」
「瑪姬,放手吧!」賽林娜說:「別管那麼多了!今天早上我看見琳達的兩個孩子在爬後院的圍牆,我第一個反應就是要趕快把他們叫進來,免得他們身上那些娘娘腔的西裝會刮破了。可是緊接著我又想:管他的,不關我的事,讓他們過他們的。」
「別這麼說,是我的榮幸。」德伍說:「噢,這是妳的折價券,還好好的,如假包換。」這倒不完全是事實。折價券的四周都皺了,還有點潮濕。瑪姬直接把它丟進皮包。
琳達接著說:「我真不知道墨西哥人自己是怎麼忍受那麼辛辣的菜!」
艾拉猛然停住,而瑪姬則從他腿上跳了起來。賽林娜直定定地站在門邊,一手仍握住門把。她瞠目結舌地看著艾拉敞開的拉鏈和向外翹起的襯衫尾端。
「賽林娜,不是大才小用,是我喜歡這份工作!妳說的話怎麼像我媽一樣?我喜歡我的工作!」
瑪姬要上洗手間,她照著那女人的指示,穿過客廳(裡面擺滿了厚重的家具,造型是以馬車輪為主題),經過短短的走道來到臥房。臥室的布置顯然出自麥斯手筆:床罩的圖樣是由五彩繽紛的車牌拼湊而成,書架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啤酒瓶;書桌上擺著琳達的畢業照,照片中的她身旁擺著個插滿鉛筆和塑膠攪拌棒(多已磨損)的銅製牛仔馬靴。不過,浴室裡多了幾條客人用的毛巾,還有一盤薔薇形狀的小肥皂。
「為什麼?」
見到山姆,瑪姬覺得很意外,因為大家都說他現在已經不管店了。就在瑪姬猶豫的時候,山姆開口說:「小姐,有什麼事嗎?」
儀式進行完之後,麥斯便離開教堂趕往火車站去了:而其他人留下來排練歌唱的部分。那天大家的表現並不理想,至少在瑪姬看來是如此。不過,那也好,因為她和艾拉也沒唱出平常的實力就是了。他們一開始就唱得很不協調,唱到中段時瑪姬還忘了停下來讓艾拉獨唱,跟著多唱了兩句之後才住嘴。後來輪到她獨唱時,她卻又忘了,最後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就在那時候,瑪姬看見伯里.德洛出現在教堂的最前排座位。他皺著眉,一臉困惑,就好像剛剛被人從睡夢中喚醒那樣。
「對,是我這一生中最糟糕的一年。」艾拉贊同地說。瑪姬繞到前方,艾拉微微向後傾,好讓瑪姬能順利坐在他的腿上。他的大腿瘦而硬,像極了兩塊木頭。「小心我的牌子!」艾拉雖然這麼警告,但是瑪姬可以感覺到他的興致被撩了起來。她倒在他的肩上,用一根手指順著他襯衫口袋的周緣觸摸著。
之後,鏡頭再度轉移到希西身上,她在彈琴,額頭上黏著一小撮濕髮。瑪姬和艾拉,肩並著肩,嚴肅地看著希西。(那時艾拉還是個孩子,只是個孩子。)他們兩人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始唱歌。穿著袍子的瑪姬看起來有些胖——那時候的她就已經努力在減去多餘的十磅了:一旁的艾拉則有種「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神情。他當時的頭髮真有那麼短嗎?那時候的艾拉帶著一種神祕感,那是他最大的吸引力,總讓瑪姬聯想到那些不用寫出計算式就能找出答案的數學天才。
「麻煩您幫我叫艾拉好嗎?」
山姆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喘著氣笑了幾聲。「是瑪姬.戴利。」他說。
親愛的莫朗先生:
「這是很自然的。」德伍安慰她說。
「是呀!」瑪姬對著面前的鏡子笑了,她覺得自己好像在炫耀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似的,整個人一下子炫了起來。如果說她是個容易受對方影響的人,那麼至少這個人是她自己所選擇的;如果說她是個容易陷入固定模式的人,那麼至少這個模式是她自己所選擇的。這麼一想,瑪姬頓時覺得渾身充滿力量,變得自由而堅定。她看著艾拉收起一整排方塊牌,從一到十,然後壓在傑克上面。「我們看起來就像小孩子一樣,像初生的嬰兒。」瑪姬說:「其實並不比現在的黛絲大多少,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將來要和自己共度一輩子的人會是誰!」
「沒有,幾年前就過世了。」
「是的。」瑪姬回答。她心不在焉地挖著塑膠座椅上的一個小洞,掏出一小球棉花。
「為什麼不?」艾拉平靜地說。
瑪姬聽了之後不知道該怎麼想。難道其他人也是這樣嗎?難道從前大人們講的話都是騙人的嗎?「我見到艾琳的第一眼,」瑪姬的大哥曾經這樣說過:「就對自己說:『這個女孩就是我將來要娶的人!』」這話聽在瑪姬耳裡,並不像是為了要結婚而去找個合適的對象啊!
剛開始她並不期望莫朗先生會回信,不過後來在上班的時候她卻想到有此可能。沒錯,照理說喪家是應該要回覆別人的慰問信函的。說不定莫朗www•hetubook•com.com先生會告訴瑪姬某個關於艾拉的小祕密,讓她可以一輩子珍藏。說不定他會說艾拉也曾經向他提過瑪姬的名字。這並不是毫無可能的事。或者,基於瑪姬是少數如此看重他兒子的人之一,莫朗先生說不定會送她一個小紀念品——也許是一張照片呢!嗯,照片很好,早知道她就在信中向莫朗先生要一張艾拉的相片了。
「他在樓上,換衣服。」
「什麼餐廳?中國菜嗎?」
「嗯。」艾拉應著。他看著一張老K思忖著,而瑪姬則把自己的臉頰貼在艾拉的頭頂上。她覺得彷彿又陷落愛河之中,再一次愛上自己的丈夫!如此的「便利」讓她欣喜,就好像要嘗試做一道新菜時,發現需要的所有材料家裡都齊備了那樣。
瑪姬說:「我並不覺得是在丟東西,只覺得原本有的東西都被奪走了。我的兒子已經成年,女兒就要離家上大學,現在安養院裡又傳出要裁員的消息——跟政府的新規定有關,他們必須多雇用專業的護理人才,把像我這樣的人解雇。」
婚禮當天的早晨,瑪姬很早就起床。她步行到賽林娜座落在二樓的公寓家裡。賽林娜本人看起來像平常一樣鎮靜,倒是她母親顯得十分緊張。愛妮塔這個人只要一緊張,說話的速度就會特別快,而且絲毫沒有停頓,就好像在強行推銷什麼東西一樣。「我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告訴她頭髮要盤起來就像別的新娘那樣我說現在沒有哪個人結婚還披頭散髮的應該到美容院去做頭髮……」愛妮塔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粉紅色睡袍,在簡陋寒酸的廚房裡快速踱步,嘴上還叼著一根菸。她喋喋不休地唸著,卻什麼也沒做。一旁的賽林娜懶散而沉穩,她穿著麥斯的大襯衫,說:「媽,妳別緊張,行不行?」然後對瑪姬說:「我媽說整個婚禮應該整個改變。」
瑪姬試圖回想自己在信中用了什麼樣的字眼。「特別」,她是這麼寫的。噢,老天!更糟的是,她還寫了「最好的人」。瑪姬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噢!傑西並不是唯一一個受朋友影響的人啊!對於後來發生的一切,賽林娜可也有著不小的關連。
「可是,我不記得妳的婚禮有人攝影啊!」
瑪姬再點點頭。
「外孫?我從來都不覺得他們跟我有多大關係。」
婚禮預定在上午十一點開始,不過愛妮塔堅持要提早出門,為了以防萬一,她說。瑪姬和她們母女共乘一輛車,是愛妮塔那老舊的雪佛蘭。開車的人是賽林娜,因為愛妮塔說她太緊張了,無法開車。此外,由於賽林娜的禮服太過蓬大,因此只好一個人獨自坐在前座,瑪姬和愛妮塔坐後座。愛妮塔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話,一邊把菸灰灑在她那鮮豔的橘紅色洋裝上。「賽林娜我實在不明白妳為什麼非要在慈善樓辦喜酒不可遠得要人命而且每次我去那個地方都要找上半天最後還得向路人問路……」
「是蠻小的。」瑪姬說。「不知道賽林娜會不會繼續住在這裡。」
「就是在接受什麼訓練的時候發生意外的,」布里特太太說:「詳細情形我也不清楚。」
「艾拉今天不上班,他有事。」
「我沒有笑!」
有趣?瑪姬可不敢說。不過,她倒也不願意錯過就是了。於是,她在地毯上找了個位置坐下,放下酒杯,雙腳合攏蜷曲在一旁。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著一個很老的女人,不過,瑪姬所能看見的就只是她鬆鬆垮垮的土黃色腳踝搭在鞋子上。
「只是皮肉傷而已。」瑪姬告訴伯里:「頭皮的部分。」瑪姬說完,想著自己是否前後矛盾,趕緊在腦海裡翻找曾經看過的電影。
他指著茶几上一個發霉的黑色假皮的小箱子,看起來頗面熟,但是瑪姬想不出是為什麼。賽林娜整個人頓時快活起來,她轉向瑪姬說:「這就是我剛剛說的驚喜。」
「她已經經歷人生的另一大轉變了!」瑪姬叫著。
找到了,艾拉就坐在書桌旁。他把琳達的畢業照移開,好讓自己有足夠的空間在書桌的玻璃墊上排列著撲克牌,玩著單人紙牌遊戲。他伸出瘦骨嶙晌的手,停在一張傑克牌上方,準備採收。瑪姬踏進房間,把門關上。她放下皮包,從背後環抱住艾拉。「你錯過了一段精采的影片。」瑪姬在艾拉耳邊說:「賽林娜把她結婚的錄影放給大家看。」
「噢,如果妳舅舅能來就好了!」愛妮塔叫著:「也許我們應該把婚期延後一個禮拜這樣也許妳舅舅就能來帶妳走紅毯要不然妳看妳現在的婚禮簡直荒唐我不用想像就可以知道麥斯他們驕傲的一家人會用什麼眼光看我然後在背地裡說我閒話還有妳看我的頭髮也燙壞了下面都焦了叫我怎麼帶妳走紅毯!」
她們進入一個社區的大門,踩在石板小路上。賽林娜的房子是附近最新的一棟——平房、砌磚、小巧而現代化。有人站在窗前掀開帘子向外看,不過當客人走近時,她便放下窗帘消失不見了。不一會兒,她又出現在門口,身上穿著硬挺的深藍色洋裝,豐臀柳腰。「噢,我可憐的人兒!」她對賽林娜叫著。「快進來!全都進來!有好多東西吃。有沒有人要上洗手間?」
由於她沒有黑邊的信紙,因此只好找了一張最素的信紙(是別人送她的畢業禮物)——除了一角有片綠色的葉子,其餘全白。她寫著:
那天尼古斯先生遲到了,大家在等待的時候互相開玩笑,同時講起閒話來。春天來了,每個人都或多或少顯得好動不安——就連布里特老太太也不例外。由於教堂四周的窗戶敞開著,因此外面孩童嬉戲的聲音清楚地傳了進來。夜晚的空氣夾帶著剛剪過的綠草味。尼古斯先生走進來時釦孔上插著一小枝薰衣草,他一定是向街角那個賣花的小販買的。那天正好是那小販當年頭一天開張的日子。「抱歉,各位。」尼古斯先生說。他把公事包放在座位上,然後伸手進去掏樂譜。
瑪姬並不知道,不過一經伯里這麼說,的確像是,絕對沒錯。
艾拉站在停車場上,和迺特.亞伯在一起。在學校裡,他們兩人比瑪姬和其他人年長幾屆,因此今天算是局外人。不過,艾拉似乎一點兒也不在意。事實上,他看起來自在的很。此刻,他和迺特正談著路線的問題,瑪姬偷聽見幾個字:汽車聯盟協會、十號公路等等。讓人覺得艾拉這個人真是無可救藥!
「好像是肌肉方面的病變。」
當天晚上,在前往教堂練唱的途中,瑪姬再一次計算起日子來。她想起信是在星期一將近中午才寄出的,因此很可能根本來不及在星期二寄到莫朗家。想到這裡,瑪姬心情好多了。她踏起輕快的腳步,並且在來到教堂前時向階梯上的賽林娜揮手。
瑪姬說:「賽林娜,妳確定要嫁給麥斯嗎?」
「當然好啊!」瑪姬說。「是啊!當然,我這就去開車。」德伍也說。
來到教堂後,康諾牧師領著賽林娜和愛妮塔到旁邊的一個房間去,瑪姬留在原地等其他負責唱歌的人來。瑪麗已經到了,沒多久希西也帶著她的丈夫和婆婆來了。可是,艾拉始終沒出現。沒關係,反正還有的是時間。瑪姬從衣架上拿起她的白色長袍,往頭一套,然後再去梳理弄亂的頭髮。然而,等她整理完畢之後,艾拉依然沒出現。
「那個艾拉固執得要死,我真想把他臭罵一頓!」瑪姬說。一旁的德伍則說:「賽林娜,妳把葬禮安排得很好。」
艾拉說:「對了,爸,等我回來再把這東西完成,大概幾個小時吧!」
「哦?」山姆說,他把頭伸向瑪姬,鼻子朝前挺出,看起來依然像個瞎子,然後問:「妳該不會是瑪姬吧?」
「妳怎麼不早說呢?」伯里說:「是誰?」
其他的客人也跟在她們身後,零零落落地形成一條隊伍。女人們的高跟鞋在石子路上踢踏作響,男人們則把兩手插在褲袋裡大踏步。隊伍的最後面是艾拉,他夾在迺特和喬安之間。對於行程的改變,艾拉似乎沒有絲毫不悅,或者先前曾經表示過,只是瑪姬幸運地逃過了。
「我們在想可以去一號公路旁的那家牛排館吃。」傑夫說。
「新兵訓練營。」
「妳有聽見我在笑嗎?」
賽林娜說:「噢……」她的眼睛掃視著瑪姬,好像想聽聽她的意見似的。最後賽林娜終於說:「好吧!就去高登吧!那家餐廳不錯。」
「我告訴妳,艾拉絕不會去受訓的!」山姆繼續說:「他有家人要照顧、有責任要擔當,就像結婚的人一樣。當然,以我們目前的情況來看,他是不會結婚的。我的心臟不好,他姊姊腦筋又有問題。哼,就算他自願要當兵,我相信軍方也不會要他的。因為,那樣一來,我和他兩個姊姊就得靠福利金過活,變成政府的負擔。不可能的!軍方一定會跟他說:『你走吧!去照顧你的家人吧!他們需要你。我們這裡對你沒什麼好處的。』」
他們兩人同時朝賽林娜看著,她此刻正試圖鬆開女兒的擁抱。琳達的臉上滿是淚水,兩人各自站定之後,賽林娜到處拍拍自己的衣服。「她不是還有親戚住在巴爾的摩嗎?」德伍問。
賽林娜勾住瑪姬的手臂,微微地向她靠著。「一切還不錯,是吧?」賽林娜說,她領著瑪姬朝馬路走去。德伍落後一步,和蜜兒走在一起。「我真高興自己想出這樣的點子,本來歐比森牧師氣得不得了,不過,我說:『這葬禮不是為我舉行的嗎?葬禮的意義不就是為了安慰還活著的人嗎?』他聽了也只好說是。不過,還沒完呢,我家裡還有一些驚喜,妳待會就知道了!」
瑪姬眼眶盈滿淚水,而身旁有幾個人擤著鼻涕。
瑪姬專注地凝望著賽林娜。
「怎麼改?」瑪姬問。
「沒錯。」艾拉說完,放下活動門,走向瑪姬。難道他真是刀劍不|穿嗎?他的眼神平靜,而拉住瑪姬的手又是那麼地堅定。
「但是妳在學校的時候,功課那麼好。」伯里說。
第一批客人已經來到。伯里坐在其中一排座位上,距離近得讓瑪姬覺得不自在。一個戴著帽子、垂著面紗的女人正在和他說話,伯里不時恭敬而理解地點著頭。不過,在瑪姬眼中,他的頭顯得緊張而僵硬。瑪姬望向教堂的入口處,看見客人們陸續前來:瑪姬的父母親、隔壁鄰居萊特夫婦以及賽林娜的老師。至於艾拉.莫朗那修長、黝黑的身影,也許前一天晚上當瑪姬讓艾拉獨自離去之後,他便決定從此銷聲匿跡了。
「老天!妳怎麼了?」賽林娜說:「那有什麼不好?」
「怎麼沒有?我和艾拉啊!」瑪姬說:「還有德伍,帕里姊妹。」
「不用了,家裡有好多吃的,」賽林娜說:「再說,我也不太餓。」
瑪姬家就在前方,是成排的房子之一。她看見自己家的前廊在防蚊燈的照射下,一片昏黃。瑪姬停下腳步,直直地看著艾拉。艾拉也回望著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兩手深藏在褲袋裡。她從來不知道艾拉的眼睛有那麼狹長,看起來不像印地安人,倒像是東方人。
「伯里.德洛。」瑪姬回答。
「是的,非常幸運。」賽林娜回答。
「妳不必激動啊!」山姆說。
哇!是希西.巴頓!年輕、苗條而拘謹,頭上梳著一個緊緊的髮髻,旁邊環繞著小菊花,就像法國女僕的裝扮那樣。她在彈鋼琴,兩手如此優雅輕柔地弓起,讓人不禁誤以為影片無聲是因為她的手指彈得太輕。她穿著教堂唱詩班的白袍,上面的襯衫帶著小圓領,是淡淡的粉紅色(瑪姬記得實際上應該是深紅色)。希西抬起頭,望向一個特定的方向,攝影機的鏡頭緊跟隨著,接著出現在影片上的是滿滿的兩排年輕人,穿著打褶長袍、面貌乾淨清秀,他們無聲地唱著,嘴形構成完滿的橢圓形,看起來像是聖誕卡上的圖片。賽林娜率先指出他們唱的歌,「真愛,」她唱著:「真——」然後她驟然停下,說:「噢!看到沒?那是瑪麗.柏那!我怎麼沒想到要遨請她來?有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我們要遲到了。」瑪姬對艾拉說。
賽林娜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伸長頸子看著影片。從側面看來,瑪姬覺得賽林娜看起來威風凜凜,甚至可以用光榮自豪來形容。螢幕反射的銀光照在她大而挺直的鼻子上,也襯托出她嘴唇的弧形線條。
「我還是要跟她結婚。」艾拉說完,打開門,讓瑪姬走在前面。
「沒錯,菲律賓和緬甸菜也一樣。」
「對不起!」瑪姬說。
「剛開始的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裡面有甜酒。」
好不容易賽林娜回到車內,手上捧著禮物。「諾爾頓太太叫我一定要等到新婚夜再拆開。」賽林娜說。瑪姬頓時臉紅,瞄了愛妮塔一眼。愛妮塔只是盯著窗外看,從鼻孔吐出兩道長長的煙。
那天晚上,不知怎麼地瑪姬躺在床上不停想著那個姓莫朗的男孩。雖然他們兩個並不熟,但是瑪姬對他卻有著相當深刻的印象:彎腰駝背,瘦高,顴骨凸出,有著一頭油亮黝黑的直髮。她早就該料到他是那種早逝的人。在唱詩班裡,艾拉.莫朗是唯一一個不在尼古斯先生(他們的指導人)說話時搗蛋的人。他看起來總是那麼冷靜而沉穩。此外,瑪姬也記得他開的是一輛修修補補的破車,非有好的技術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想到這裡,瑪姬不禁在腦海裡勾勒出莫朗雙手握住方向盤的模樣。他的手有著曬黑的黃褐色,像皮革一樣,拇指的底端部分特別寬大,指節的摺縫間染著洗不去的機械油漬。瑪姬彷彿看見艾拉.莫朗穿著軍服(褲子的正面有著如刀刃一般鋒利的直挺線條)、開著車子,義無反顧地朝死亡之途駛去。
當然啦,這些全不在影片中。影片早已經結束,畫面上只剩下幾個不完整的數字一一閃過。然而,客廳裡的觀眾們仍然互相談著過去,交換著彼此的記憶,以延續電影未完的情節。「然後她大步走開——」
「噢,別說了,你們一定覺得我是神經病。」賽林娜說:「不過,還是謝謝你善意的謊言。今天一整天大家都對我那麼好!」賽林娜的嘴唇有些扭曲,她從胸前的V字型領口抽出一堆面紙,然後先按按一隻眼睛,再按按另一隻。「對不起,」她說:「我真是的,情緒不穩定,好像在演戲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
「然後呢?他在一天之內就能走路啦?」伯里問:「我是說,他像鬼一樣突然出現的嗎?到底怎麼一回事?」
瑪姬咬起下嘴唇,一臉狐疑。
賽林娜發了一聲牢騷,然後轉過來面對瑪姬,說:「瑪姬.戴利,妳少跟我說這些!我的結婚蛋糕都已經做好了!」
「走路就行了,不用開車。我們家就在前面,穿過那些樹林就到了。而且,那裡也不好停車。」
「我們只是太緊張了。」艾拉摟著瑪姬說。她感覺他那愉快而平靜的聲音自胸腔振動而出。「想裝大人樣,又擔心做不好。」
「繼續講吧!讓全世界都知道。」賽林娜說,她再度勾起瑪姬的手臂,並排向前走去。「不騙妳,我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只覺得又丟掉了一樣東西,真好!」
她們來到魅力女性內衣店前,賽林娜並排停車,然後一把舉起她那長長的白紗尾巴走出車外,去向她的老闆諾爾頓太太展示她的新娘禮服,留下瑪姬和愛妮塔在車內等候。愛妮塔說:「真的我就是想不通既然酒吧能花點錢找個男人替妳代一下班馬桶不通可以找個男人來修門鎖壞了也可以請個人來看看那為什麼走個紅毯就不能雇個男人來替妳做呢才不過五分鐘的時間嘛妳說是不是?」
「噢,我沒有。」迺特怏怏地說。
「你不認識。」
就在這時候教堂的門又開了,走進來的人是艾拉.莫朗。
「話是沒錯,可是他很愛她啊!」另一個說。「噢,他沒有她根本活不成。」
瑪姬說:「賽林娜——」
「你敢不顧我跟你兩個姊姊?」
馬可調好之後,煞有介事地倒進杯子給瑪姬。「我實在不喜歡這種場合,」他對瑪姬說:「這已經是我這禮拜參加的第二個葬禮了。」
「因為,可能是我弄錯了。」瑪姬說:「我明明照著上面的作法去做,可是就是沒做成。那個鐘一下子走得慢,一下子停住,一下子又莫名其妙開始動。還有,鐘的一角歪了,數字十二的底下還凸了出來,因為膠水放太多了。反正就是……不怎麼管用,我覺得很丟臉,所以就把它丟了。」
「噢。」瑪姬說。
大家都齊聲發誓一點兒也不會不適合。
「我可以跟妳一起走嗎?」他問。
「可是,賽林娜——」瑪姬說。她本來是想說:這和她母親的情況大不相同啊!不過,賽林娜臉上兇狠的表情阻止了她。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
賽林娜站在碗盤旁邊,頭頂的牆上掛著一幅油畫,畫裡面是一隻死鳥,旁邊擺著一籃土褐色的水果。琳達和她先生站在一起。「媽,等他們全走了之後,」琳達說:「我們帶妳去外面吃飯,看妳想去哪裡都行。」琳達說話的聲音比平常高些,好像怕賽林娜聽不見似的。「我們帶妳去好好吃一頓。」她說。
「我們走吧!」艾拉對瑪姬說。
再一次,賽林娜改變了瑪姬原先對事物的看法。她的話好像是在告訴瑪姬:「我們並不受命運所掌握。就算是,也可以隨時抽身,只要我們願意。」
賽林娜在女性內衣店上班,做文書工作。她常常帶回家各式各樣透明的蕾絲內衣,顏色根本毫無道理可言。(有什麼衣服不會被亮紅色的胸罩穿透?)有一天,賽林娜在展示一件上身透明的黑色睡衣時,宣布:她和麥斯六月要結婚了——當他唸完北卡羅萊那大學的一年級之後。麥斯之所以到北卡大學唸書,是他和他父母親之間達成的一個協議。他們說好如果麥斯唸完大一之後,還是真的很不喜歡大學生活的話,就可以自行退學。當然,麥斯父母親真正的想法是希望在那一年之中,麥斯會遇見某個南方的好女孩,然後徹底把賽林娜給忘記。只不過,他們並不承認就是了。
「妳的孫子還好吧?瑪姬。」
瑪姬是在星期一把信寄出的,算算應該星期二就會寄到艾拉的家。那麼,很可能在星期四就會收到回函。於是,星期四早上瑪姬帶著煩躁的心情去上班,好不容易等到中午休息時間便打電話回家一探究竟。不過,她母親告訴她郵差還沒送信來(當然,她母親還問:「幹什麼?妳在等什麼信?」——這正是瑪姬迫不及待想搬出去的原因之一)。下午兩點鐘,瑪姬再打電話回去,不過得到的答案是:沒有她的信。
「記不記得有一個星期天,我們邀請麥斯和賽林娜來吃晚飯?那是我們第一次請客人到家裡來。他們來之前,我們把家具移過來、又移過去的,總共不下五次。」瑪姬說:「我到廚房去一下,出來的時候就發現你把椅子全堆到牆角。我就說:『你在幹什麼?』然後把椅子的位置全部重新調整。等到賽林娜他們來的時候,茶几倒放在沙發上,而我們兩個啊,正在大吵大罵!」
「她的典型作風。」艾拉一邊說,一邊把傑克牌放在皇后上面。他的頭髮有椰子的味道,不管他用的是什麼洗髮精,聞起來總是這樣。
「琳達一直要我搬到紐澤西州去,」賽林娜說:「跟她住近一點。」
通常她都會來到一張張的病床邊,問問床上的老人身怎麼樣。「親愛的,麻煩妳幫我把水壺挪進一點好嗎?」某個老太太會這樣對瑪姬說。「可不可以幫我把窗帘拉開?」或者有的病人會這樣要求。而每當瑪姬替他們做這些事情時,她便覺得自己活得很有價值,也覺得自己變得很能幹。沒過多久,那些行動自如的病人便開始跟在瑪姬身後走了。比方說,其中一個坐在輪椅裡的病人會先找到瑪姬在哪一間房擦窗,接著他們便三五成群地一起出現,來到瑪姬身旁聊起天來。至於他們聊天的形式,通常都是忽視瑪姬的存在,自顧自地激烈爭辯起來。(大風暴是發生在八八年,還是八九年?血壓數當中是高的那個比較重要,還是低的那個?)不過,他們卻非常在意瑪姬這個聽眾的存在;瑪姬明白他們的談話全都是說給她聽的。因此,在適當的時候,瑪姬也不忘做些適當的反應,或笑笑、或表示贊同,讓那些老人露出滿意的神情。
回到家後,瑪姬發現母親正在做春季大掃除。家裡的地毯全被收了起來,換上夏季用的瓊麻毯。此刻她母親正在拆窗帘,發出陣陣清脆的聲響。慘白的陽光逐漸充滿整個屋子,瑪姬爬上樓梯走進自己的房間,然後猛然往床上倒。她這後半輩子恐怕都得在這了無新意的家中度過,單身老死了。
「你是說麥克牛排館?噢!」
「他敢!」山姆說。「他得考慮到我和他兩個姊姊!艾拉,難道你要我們住到救濟院去嗎?艾拉,你敢結婚,就給我試試看!」
「那也很好啊!」
瑪姬聽見有人快步走下樓梯的聲音,咚!咚!咚!像是被蒙住的鼓聲,聽不出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不一會兒,櫃台後面的壁板開了一道門,是艾拉走了出來,嘴上說:「爸——」
「妳總是這樣,簡直不可思議!」賽林娜對瑪姬說:「我想妳是故意裝出來的吧!沒有人會真的這麼可笑愚蠢!送我母親到老人院裡的那件事我都還沒忘記,現在又是這個!今天是葬禮啊!就在我和我丈夫的臥室裡!」
「他在家嗎?」瑪姬問。
「我沒有他過得一點兒也不好!簡直就像行屍走肉!」
艾拉抬起櫃台的活動門,走了出來。然而,山姆還是繼續在說:「可是啊!糟糕的是你現在知道啦!她沒有你一樣活得好好的。」
「妳根本別無選擇。」賽林娜說,她踩過路面上的樹枝,繼續說:「不管妳願不願意,事情到最後總是這樣,走的走,丟的丟。其實妳想想看,從孩子一出生我們不就在等待這一刻嗎?等哪一天妳可以看著他們說:『好啦,現在就算我死了,他們也不會有事。我終於有自由死了。』然後妳會說:『太好了!可以開始了,把地下室裡的玩具全都丟掉!搬一間小一點的房子住。更年期實在是太美妙了!』」
「我並沒有把他甩掉!」
「這個小鎮真是小得有趣,是不是?」德伍掃視著四周說。
當瑪姬向家人宣布:她打算退學,到安養院去當看護時,家裡沒有一個人諒解。什麼?看護和傭人、清潔工有什麼分別?她母親這樣說。再說,高中畢業時瑪姬還是班上的前幾名呢!難道她只想做個平庸的人嗎?瑪姬的哥哥們則說:他們本來還期待瑪姬做個比他們更有出息的人呢!(瑪姬的哥哥也做了類似的選擇,他們之中有三個是建築工人,另一個在鐵路公司做焊接工作。)即使瑪姬的父親都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過,瑪姬依然態度堅定。她唸大學要做什麼?學那些誇張的、毫無意義的資訊(就像高中時那樣)又要做什麼呢——「個體發生」概括「種系發生」,「舉隅法」即是以部分象徵整體……等等?於是,瑪姬報名紅十字會的訓練課程,那是當時唯一需要的條件,接著便進入銀絲安養院工作了。
「他是我最喜歡的人之一。」瑪姬說。
「瑪姬?」伯里的聲音出現在大門口。
「事實上,如果艾拉真的入伍的話,我們就只好關門了。」山姆說:「把整個店都賣掉。雖然到今年十月,這個店就已經整整四十二年了啊!」
「結果兎子的底部滲出酒來。」
瑪姬沒有轉身,衝下台階,任長袍在她身後飛揚。教堂的階梯又寬又淺,根本不適合人走,使得瑪姬必須像跛了腳似地踩著不平衡的步伐。「瑪姬!」伯里大聲叫著。瑪姬開始在人行道上跑了起來,先是擠過重重人群,然後將他們擺脫在身後,飛奔在大街上,她的白袍鼓了起來,像風中的船帆。
「妳的典型作風,是不是?」
「意外!」賽林娜叫著:「噢,你們走吧!」
「我的腸胃大概太敏感了。」琳達說。
高中畢業之後,伯里依計畫到中西部去唸大學,不過兩人彼此已有默契:等他大學一畢業之後便立刻結婚。至於瑪姬,則留在家鄉唸當地的顧修學院。這是她母親的意思,瑪姬自己並不十分贊同。瑪姬的母親結婚前是一名英文老師,她不僅替瑪姬填妥所有的入學申請表格,甚至還一手包辦其中該附上的作文。對她來說,讓孩子出人頭地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瑪姬的父親是替人裝修車庫門的,只有高中畢業的學歷)。於是,瑪姬就這樣順從母親的安排進入顧修學院唸書,並且利用暑假替人洗窗戶打工,來貼補學雜費。
就在這時候麥斯的弟弟喊著:「賽林娜,可以開始了嗎?」
「我明明聽見妳說的。」
「噢,賽林娜!」瑪姬叫著,她突然停下腳步,身後的帕里姊妹差點兒撞了上來。
「受訓?」
「是我弄錯了,他沒死,只是……受傷了。」
「我並不想站在護理站的櫃檯邊填表格,我喜歡和病人接觸!」
「丟了?噢!親愛的。」艾拉說。「我怕那對我們的婚姻會是不祥的預兆。」
「是妳和麥斯結婚的影片?」瑪姬跟在賽林娜身後問。
尼古斯先生說:「噢,艾拉,你來啦!歡迎。」
「我還看見我們兩個在唱歌呢!」瑪姬說。
一個陌生人走過來,向馬可要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瑪姬開始環繞著客廳走,她聽見人們談論的不是麥斯,而是世界杯棒球錦標賽、犯罪猖撅、鬱金香該怎麼種等等的。其中有兩個瑪姬不認識的女人正談論著一對她們共同認識的夫妻。
「可是,會壞掉的是里洛的肺啊!」
「噢。」艾拉說。現在他一定也像瑪姬一樣意識到了危險,因為這次是他說:「我們該走了。」
瑪姬坐在賽林娜的床上,看著她抹腮紅。賽林娜穿著麥斯的襯衫,看起來悠閒而自在,就像鄰家的女孩。「等婚禮結束之後,」她告訴瑪姬:「我就要把我的白紗禮服染成紫色,這樣以後還可以再穿。」
「更年期?你已經進入更年期了?」
「我當然愛他啊!」賽林娜回答。她開始把粉底塗勻。「可是,我以前也同樣愛過其他人啊!高二的時候我愛的是泰利.辛普森,妳記得他嗎?不過,那時候還不到結婚的時候,所以我嫁的人不是他。」
「藍德?」
瑪姬懶得再說,突然之間她覺得好累。
「孟特.藍德。他在新兵訓練營裡發生意外,死了。我以為是你。」瑪姬還是沒看艾拉一眼,他們靠得如此近,她可以聞到他www•hetubook.com.com身上剛燙過的襯衫味道。瑪姬不禁揣想是誰替艾拉燙衣服的。大概是他的姊妹之一吧?這關她什麼事?瑪姬抱緊背包,加快腳步。不過,艾拉也跟了上來,她可以感覺到他就在她手肘邊。
瑪姬站起身來,拿起皮包。她要找艾拉,見不到他讓她覺得若有所失。她四處尋找著,放眼望去全都是些毫不相干的人,就是看不到艾拉的蹤影。瑪姬來到餐廳,看見客人們從一盤盤的食物中挑著、選著,而其中並沒有艾拉。她繼續朝裡面走,探頭向賽林娜的臥室瞧。
艾拉猛然拉開衣袖,看著自己的手錶。
「可是我不想放手啊!」瑪姬說:「這是哪門子道理?」
「簡直是震天雷響,記不記得?」
一個梳著大蓬頭的女人走了過來向她們打招呼,賽林娜的鄰居便轉身去和她說話了。留下瑪姬咀嚼著沙拉,感覺果凍粉像沙粒一樣夾在齒縫間。
瑪姬不知道賽林娜對麥斯是否也曾這樣有過二心。不會的,應該不會吧!賽林娜和麥斯看起來是那麼地相配。噢,賽林娜真幸運!
「她說:那是她先生送她的禮物,給她的復活節驚喜。」
「我並不覺得啊!」琳達說。
「不過,反正又不住在一起,妳只要偶爾去看看他們就行了。如果話不投機,就走人啊!而且,妳還可以看見外孫,多好!」
「還有,我們的結婚一週年紀念,更糟!」瑪姬說:「我看書上說一遇年叫做紙婚,或叫鐘婚,都可以。後來我又碰巧讀到雜誌上面的一則廣告,所以就決定買材料來自己動手做一個紙鐘給你。」
瑪姬穩住立場,鎮定腳步。
賽林娜說:「可是——」
這是瑪姬生平第一次感覺到她這一代也是時間洪流的一部分。就像老一輩的人一樣,他們也會漸漸老去、死亡,而新的一代又在他們身後緊緊跟進。
艾拉緊接著說:「怎麼會?我們只是還在學習的階段而已,不知道要怎麼跟對方相處。」
「她會原諒我們的。」艾拉說。
現在帕里姊妹正走在她們身後,緊緊地纏著對方的手臂。她們兩人都戴著眼鏡,鏡片上也都夾著那種可拆卸的太陽眼鏡鏡片。
瑪姬並不覺得自己說得太誇張,想想她和艾拉的確是很好的朋友,只是他們自己並沒有覺察而已。
「真遺憾!」伯里說。
「是的,我知道,他要參加婚禮。」瑪姬說:「不過,他一直沒出現,所以我來這裡找他。」
那時候,她才知道艾拉獨自一人經營著他父親的裱框店。因為在艾拉高中畢業之後的頭一天,他父親就變得「心臟衰弱」了。瑪姬還知道艾拉和他父親以及兩個姊姊(年紀大他一大截)就住在裱框店的樓上。兩個姊姊之中一個反應有些遲鈍,另一個好像生性害羞或退卻之類的。如果能籌夠錢的話,艾拉想上大學唸書。從小,他就嚮往當一名醫生。艾拉對瑪姬說這些的時候是帶著平靜的語氣,看不出有一絲遺憾或惋惜。他還建議也許找個時間瑪姬可以到他家去,見見他的姊姊。反正,平常她們也沒有太多對象可以說話。「我不要!」瑪姬叫著。接著她臉紅了起來,繼續說:「我想還是不要比較好。」說完,刻意去忽視艾拉臉上的笑意。她害怕見到艾拉的父親,同時也不確定艾拉的兩個姊姊知不知道那封信,不過她並不想問就是了。
「他入伍了?」伯里說:「我還以為他在他父親的裱框店裡幫忙呢!我們畢業舞會的照片不就是我到那裡去加框的嗎?山姆裱框店?我記得當時好像還是艾拉收錢的呢!」
蜜兒的未婚夫當時正在訓練營裡,她聽了著急地說:「上帝保佑!但願羅伯能全身而退,平安地回來!」聽起來好像羅伯是上戰場去打仗似的。(事實上,那段期間是美國沒有與任何國家敵對的少有時期之一。)接著,賽林娜問大家要不要再來一塊蛋糕,不過這時候已經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了。
艾拉審視了瑪姬一會兒,然後說:「那妳覺得我們有機會可以多認識認識嗎?」
雖然山姆裱框店距離教堂只有兩條街之遙,但是距離並不算短,加上又是個炎炎的六月天,因此瑪姬抵達之後已經全身汗濕,上氣不接下氣。她拉開玻璃門,踏進悶熱陰暗的內部,地上鋪著的是老舊的油毯。發黃的纖維壁板上掛著各式各樣L形的框架樣本,旁邊的櫃台漆著厚重冰冷的灰色油漆。櫃台後面站著一個戴著護眼罩的駝背老人,他的白髮一撮撮地朝不同方向豎立。是艾拉的父親山姆。
就在這時候,鏡頭突然一轉,跳到了麥斯身上,他站在康諾牧師旁邊,等著新娘的到來。客廳裡原先跟著影片哼歌的人,一一停了下來。可愛的麥斯緊閉著龜裂的雙唇、微瞇著眼(試圖表現出端莊的形象),望著逐步向他走來的賽林娜。他身上的一切都褪了色,只有臉上的雀斑仍然如此突出,就像無數個亮片灑在他寬闊的臉龐似的。
「七歲!不過不是她抽菸,是她奶奶。」
雖然瑪姬知道伯里暑假會回來,但是卻不知道是哪一天。她假裝沒認出伯里,繼續和艾拉唱完歌。接著,瑪姬代替賽林娜配合著蜜兒的歌聲步出教堂(身邊少了麥斯),一面讓蜜兒知道如何調整自己唱「注定與你相守」的速度。然後,賽林娜拍拍手,對大家喊:「好了,可以了。」於是,大夥兒便準備離開,開始吱吱喳喳講起話來,商量著要去吃披薩。瑪姬站在教堂的後方,看著大家朝她湧來,只有伯里仍站在原位不動,面對著前方。他在等瑪姬去找他。瑪姬凝視著伯里像石塊一樣的頭,動也不動。賽林娜走過來把瑪姬的皮包遞給她,然後說:「我知道妳沒空。」艾拉就走在賽林娜後面,他來到瑪姬面前停下,低頭看著她說:「妳要不要一起去吃披薩?」
她覺得自己好肥大,和伯里坐在一起時,她總是顯得比較高,尤其是當他蹲著的時候更是如此,就像現在一樣。
「我把他跟孟特.藍德弄混了。」瑪姬喃喃地說:「藍德在新兵訓練營受訓的時候死了。」
伯里問:「瑪姬,妳是不是有心事?妳這幾天怪怪的。」
「他可以說是個酒鬼。」其中一個說。
她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艾拉就站在迺特身旁,他們現在的話題是汽車的耗油率。瑪姬回到客廳,看見大家都聚集在餐廳裡,餐桌上擺滿了盤子,有三明治、糕點和飲料。希西.巴頓的丈夫充當臨時酒保,瑪姬之所以認出他來完全是憑他那一頭亮眼的桃紅色頭髮,就像剛砍下來的雪松木,至今絲毫沒有褪色。瑪姬走向他說:「嗨,馬可。」
「可是,我們第一次來月經好像才是不久前的事。」瑪姬說:「記得嗎?那時候我們總是盼著、望著。」瑪姬轉向帕里姊妹說:「一天到晚談的事就是月經,說誰已經有了、誰還沒有,拚命瞎猜來月經是什麼樣的感覺,還說將來結婚後絕對不讓先生知道。」
瑪姬回答:「我想大概不去了。」
「真的!不過,有個父親,對拉魯來說也會比較好。」
瑪姬提起勇氣向艾拉一瞥,發現他嘴角有揚起的線條。
就連投影機發出的聲響都讓瑪姬不得不想起愛爾德老師的公民課——那隨著影帶轉動所發出的卡答聲,那投射在窗帘上有瑕疵的方形光。要是愛爾德老師看見大家又聚在一起,會說什麼呢?他可能早就過世了。無論如何,這影片又不是關於民主制度如何運作或是法律如何產生,而是關於——
「什麼?」
就這樣,一切很快變成了習慣——每星期四晚上和星期日早上。身旁的人也逐漸注意到。瑪姬的母親問:「瑪姬,伯里知不知道妳和艾拉最近走得近?」瑪姬粗魯地回答:「當然知道啊!」這是個謊言,或者只有一半真實。(瑪姬的母親向來就認為伯里是難得的好對象。)不過,賽林娜卻說:「很好!真高興妳終於把那個自以為是的傢伙甩掉!」
「真的嗎?」瑪姬問,她想像艾拉站在櫃檯後的樣子,又多了個可收藏的印象。「他是啊!我是說他入伍了,不幸發生了意外。」
「噢。」伯里說,他思考著。
瑪姬原以為艾拉的眼睛是她所見過最深、最黑的,而現在面對著山姆,她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想法。山姆的眼睛除了黑而深之外,還讓人無法辨認它們的焦點究竟對準何方,因此一時之間瑪姬甚至不得不閃過對方可能失明的念頭。
艾拉突然停住,看著瑪姬。他身上穿著一套不相稱的深色西裝,裡面是一件僵硬的白襯衫,頸間吊著一條還未結好的深藍色領帶。
瑪姬洗窗戶的地方就是銀絲老人安養院。當時銀絲還未正式開業,是座落在愛德曼街上的一棟全新摩登建築,主要分為三排,共有一百八十二扇窗戶。其中較大的窗戶一面分為十二個玻璃方格:較小的則有六個。每個方格的左下角都貼著雪白的紙片,上面寫著「晶瑩有限公司」。這些白紙緊緊地黏在玻璃上,其緊密的程度是瑪姬從未見過的。每當瑪姬事後想起這些白紙片時,就覺得不管那到底是什麼樣的黏膠,美國太空總署實在應該將它大事採用。如果你把紙片撕下的話,就會留下毛毛的一層仍附在玻璃上。而如果你再用熱水擦拭,並且用刀片去刮的話,就會剩下像橡皮一樣的灰色黏膠碎屑。而當你好不容易把那些碎屑全清乾淨時,整片玻璃窗當然已經又是指紋、又是斑點地髒污不堪了。因此,接下來必須噴上穩潔,再用一塊軟皮擦拭。於是,那一整個夏天,瑪姬就這樣從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不停地擦擦刮刮。弄到指尖都痠痛起來,而指甲也好似縮進肉裡去了似的。在工作當中,瑪姬無人可說話,因為她是裡面唯一的一名洗窗工人。和她做伴的就只是收音機,裡面不時播放著「月光」和「我幾乎瘋了」等等歌曲。
譬如說,要求瑪姬和艾拉在婚禮上表演二重唱的就是賽林娜。事實上,艾拉的嗓音從來就沒有什麼特別,而賽林娜卻莫名其妙突發奇想地安排他和瑪姬在她和麥斯交換誓約前唱「愛是燦爛的光輝」。就這樣,瑪姬和艾拉很自然地必須花時間共同練習唱歌:同時,艾拉也很理所當然地必須到瑪姬家來。他們互表同情,也一同嘲笑賽林娜對歌曲的品味。不過,兩人卻沒有拒絕賽林娜的意思。他們在瑪姬家客廳練唱時,瑪姬的母親就不停地拿著摺好的衣服(跟客廳一點關係也沒有)偷偷摸摸地走進又走出。「在那多風的高山上,」他們唱著:「曾經……」接著,瑪姬爆笑出來,而艾拉卻依然平靜沉著。在那些天裏,瑪姬好似變了個人——變得輕浮、不穩重,也變得容易出錯。有時候,她不禁想像是那合唱的音符讓她從此失掉了原有的平衡。
瑪姬點點頭,眼睛低垂。。「那個瘦巴巴的艾拉?比我們大幾屆那個?」
「我們可以就坐在這裡,」瑪姬輕輕說:「沒有人會知道。」
沒有人回答,倒是有幾個人低低地吟著:「……你和我有個守護天使……」。「那是尼克.布爾,王八蛋!」賽林娜說:「他竟然跟我說太遠了,不肯來參加葬禮。」
瑪姬說:「德伍,謝謝你了,真的,救了我一命!」
瑪姬封上信,填妥地址,在還來不及改變心意之前走到街角的郵筒邊,把信投了進去。
「有什麼關係?反正那個工作對妳來說本來就是大才小用。妳在學校成績那麼好,各科都是甲等,不是嗎?」
「我有說嗎?」布里特太太問。她看起來一臉訝異,說完便倒身靠向椅背。過了一會兒,又挺直身說:「發生意外的是藍德,孟特.藍德。」
「走,我們去換衣服。」賽林娜對瑪姬說,然後領著她離開。
(她當時說話真的那麼有權威嗎?回想起來實在不可思議。)
「她母親不是還住在那裡嗎?」
「你笑啊!說我像個笨蛋一樣啊!」
瑪姬點點頭。他們過馬路。
「誰死了?」瑪姬問。
「墨西哥菜也是。」
她們轉進一條小路,路上沒有人行道,她們只好靠邊走。瑪姬覺得這裡的房子特別有賓州的味道,高高的四方體,正面平坦,緊鄰著街,狹窄的窗戶少得可憐。瑪姬想像房子裡面稀疏地擺著幾個木製家具,沒有椅墊,沒有裝飾,也沒有現代化的設備。當然,這樣的想法簡直可笑,因為每家的煙囱都綁著電視天線。
「如果你在婚禮上有唱歌的話,就有。」
她無聲地唱著歌,依照尼古斯先生的指示起立又坐下。他們唱「個人與國家」以及「到河邊聚聚」,接著尼古斯只要男生唱「到河邊聚聚」,然後在叫伴奏者重複彈某一段。瑪姬趁這時候傾身問布里特太太:「最後進來的那個是不是莫朗?」
「噢!現在巴爾的摩對我來說好遙遠,我根本不知道還有誰住在那裡。」
「噢,會過去的。」艾拉說:「妳又不是不知道賽林娜。」他哼了一聲,然後說:「往好的一方面想,就當這個同學會——」
「沒錯,但是不會認她就是了。」
回到餐廳裡,帕里姊妹正談論著馬可。她們的太陽眼鏡片掀了起來,向外凸出像觸角一樣,看起來猶如外星來的可愛生物。她們一邊談話,一邊殷殷地點頭,動作一致。喬安和蜜兒談論的話題則是異族通婚,記得喬安在嫁給迺特前最愛談的話題就是這個,顯然在嫁給迺特之後還是一樣。和圖書「可是,老實說,」蜜兒說:「妳難道不覺得其實每個婚姻或多或少都像是『異族通婚』嗎?」賽林娜的兩個孫子此刻正偷偷摸摸地丟著蛋糕在交戰。那蛋糕看起來很好吃,是白色的海綿蛋糕。瑪姬原想拿一塊來吃,隨即記起自己要減肥才又作罷。她感覺飢腸轆轆,開始繞著餐桌找東西,什麼也不敢吃。「這垃圾沙拉是我做的。」賽林娜的鄰居對瑪姬說。
「誰?唱歌的那個?」瑪姬反問。
「對不起!別這樣,我們真的很抱歉……」瑪姬說,而艾拉則一邊整理衣服,一邊跟著說:「是啊!真的,我們不是有意——」
「其實連鎮都稱不上。」
「沒錯。」瑪姬說。
瑪姬拾起皮包,沒有看艾拉一眼。艾拉收起他的撲克牌,走在瑪姬後方。他們穿過走道,來到客廳;客人們都向後退,讓出一條路來。瑪姬不知道這些人到底聽見了多少,也許是全部吧!因為他們的表倩看起來像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故一樣。瑪姬打開大門,然後轉身說:「……再見了!」
「巧克力上面還融成一個洞、一個洞的。」
艾拉說:「瑪姬?」不過,他並沒有阻止。瑪姬挺起身,解開艾拉的皮帶,再拉下他的拉鏈。
「先用一包果凍粉,一罐鳳梨罐頭,再一盒鮮奶油……」
「那妳也會寫信給孟特的父親嗎?」艾拉問她。
八月來臨時,雖然清理的工作尚未完成,但是安養院已經開始有病人陸續住了進來。當然,他們住的都是那些已經清理妥善的房間就是了。話雖如此,瑪姬還是習慣性地進去看看。
晚上瑪姬躺在床上哭了起來,因為那是自從她得知艾拉的死訊之後,第一次這樣大聲說出來。就連對賽林娜,她都沒提。因為她可以想像賽林娜一定會說:「妳在說什麼啊?妳和艾拉.莫朗幾乎連認識都談不上!」
「有時候我不得不想她是故意做給我看的。」愛妮塔說。
「怎麼沒有!餐桌中央擺著巧克力。」
瑪姬如廁後,用她在水槽下面櫃子裡找到的舊肥皂洗手,再用浴帘後面一條灰色的毛巾擦手。然後,她對著鏡子看。還好,雖然走了一趟路,粧和頭髮都沒怎麼亂。她試圖拍平前額的瀏海,再轉過身照照自己的側面,縮起小腹。門外,帕里姊妹正在談論著琳達的照片,「真可惜!她長得不像賽林娜,而像麥斯。」接著是迺特的聲音在說:「妳們是不是在排隊等廁所?」浴室裡的瑪姬叫道:「馬上就好了!」
一輛車子從他們身旁呼嘯而過,艾拉繞到瑪姬的另一邊,讓她走在裡面。他們已經鬆開了原來牽著的手,兩人之間隔著小小的距離。一切又回復到平常的模樣,或者應該說「幾乎」又回到了平常的模樣。瑪姬覺得視線有些模糊,也許是因為陽光,也許是因為熱氣。突然之間,路旁的一棟棟石造房子彷彿都閃爍起來,在薄霧迷濛中融化了。不過,稍過一會兒,它們又變得清楚,恢復了原樣。
「昨天晚上我在想那些老歌的時候,一下子全都記起來了。當時我就想:既然全都收錄在影片裡,那麼再看一次不是很有趣嗎?」
「找到工作了嗎?」他問。
「中間空心的巧克力兎子,她先生還自己把甜酒裝在裡面。」
「瑪姬.戴利!」是賽林娜的聲音在叫著。
「我記得妳,在唱詩班。」艾拉說:「妳是賈斯的妹妹,對不對?不過,我們好像沒有真正講過多少話。」
他在寫給瑪姬的長長信中,描述著他在課堂上學到的東西是如何改變了他對世界的觀感。他寫道:這世界是多麼不公平啊!他以前從來不知道。回信對瑪姬而言可就相當困難了,因為她實在沒有太多東西可報告。老同學她也很少見了,因為他們之中許多都離鄉上大學。就算回鄉的,也或多或少改變了。有的甚至已婚,變化更大。所以,過不了多久,瑪姬還經常聯絡的就只剩下蜜兒和帕里了——因為他們同是教堂唱詩班的成員。當然,還有她最要好的朋友賽林娜。不過,伯里並不怎麼喜歡賽林娜,因此瑪姬也就很少在信中提起她。
「把教堂的門碰一聲關上——」
「噢,這樣。」
她和賽林娜的距離已經愈來愈遠了,想到這裡瑪姬不禁哭得更傷心,不時用床單的邊緣擦眼淚。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
「抽菸!才六歲?」
「還好。」
不過,那個星期天,艾拉來到教會唱歌。瑪姬這才放了心,彷彿老天給了她第二次的機會。然而,當禮拜結束,她看見艾拉融入人群時,瑪姬的一顆心又沉落谷底。星期四,艾拉又出席唱詩班的練唱,並且在練唱完畢後和瑪姬一道走回家。他們隨便聊著瑣事:比如像布里特太太的破嗓子等等。瑪姬變得自在許多。當他們走到瑪姬家前面時,正好看見鄰居的狗在瑪姬母親種的玫瑰花邊撒尿,而狗主人在一旁看著。於是,瑪姬叫著:「嘿!小姐,把妳的狗帶離我們家遠一點,聽見沒?」瑪姬是在開玩笑,跟他哥哥學來的。可是,艾拉並不知道,他看起來顯然嚇了一跳。接著,鄰居萊特太太笑了起來,對瑪姬說:「妳和這個誰,想拿我怎麼樣啊?」這時候,艾拉才鬆了一口氣。不過,瑪姬卻覺得自己又出醜了,於是她草草道了再見,便衝進屋去。
噢!是投影機。瑪姬已經有好多年沒看見這樣的投影機了,她看著麥斯的弟弟扭開銀色的開關,而賽林娜則去拉下窗帘。「我們要用最大的一面窗帘當螢幕,」賽林娜對大家宣布:「噢!但願影片沒有壞掉或是褪色什麼的。」
「你錯了。」瑪姬對山姆說。
「還好,當天他們用的是用過就丟的那種紙餐巾。」
瑪姬望向自己的家,然後說:「我們可能會結婚。」
「有趣?」
「你爸爸一定笑壞了!」
「我覺得好難過!」瑪姬說。
這樣的瑪姬十八歲半,在到處都是老人的地方工作,並且和年邁的雙親以及一個仍然單身的哥哥(從某個角度來說,他也蠻老的)同住。她的男友伯里.德洛必須負責賺取自己的學費,因此每年只在聖誕假期才回到巴爾的摩來,其他的假期則都在學校附近的男飾店當售貨員。
後來伯里輕輕咳了一聲,然後問瑪姬是否打算進入護理學校就讀。他說既然瑪姬那麼喜歡照顧老人的話,唸護理是個不錯的點子。也許這和他的政治理想也有關係吧!參議員的老婆怎麼能幫人洗尿桶呢?「可是我不想當護士。」瑪姬回答。
「我告訴她說:『艾拉是不能當兵的,他要照顧我們。』」
「是啊!應該是吧!」布里特太太愉悅地說。
「他有印地安血統,當然啦!」瑪姬說。「妳不能不承認他很有魅力吧?」
「瑪姬.戴利!唱得真好啊!」他說:「不過,艾拉怎麼沒唱?」
高中時,瑪姬有個男朋友叫伯里.德洛,他身材矮小,髮色及眼睛黝黑,皮膚粗糙,有著一頭濃密的捲髮——即使在那個年紀就已經像個成熟的男人了。而這正是瑪姬所喜歡的。事實上,教瑪姬開車的人正是伯里.德洛,有一回他還要瑪姬在百貨公司前的停車場練習加速,然後突然間從旁邊衝到路中央來,說是為了要測驗她的緊急煞車能力。一直到今天,瑪姬對他最深的印象依舊是他擋在路中央的堅定模樣:兩隻手向前伸直、兩腳打開、下顎定住。當時的他看起來像岩石一樣堅硬,不可動搖。連瑪姬自己都以為她會就這樣撞上、碾過,而他會像不倒翁一樣再站起來,毫髮未損。
「是什麼?」瑪姬問。「我們要放我結婚的錄影帶。」
「她自己不想帶我走紅毯,所以才這樣不高興。」賽林娜告訴瑪姬。
瑪姬試圖去回想艾拉.莫朗的家裡有些什麼人。他們一定傷心極了!她記得他母親好像已經過世了,而他父親是個神情茫然、服裝不整的人,有著像艾拉一樣彎腰駝背的姿勢。他還有一些姊妹,好像兩個或是三個吧!瑪姬可以輕易指出他們每次來到教堂所坐的位置,而現在望過去已經見不到了。整個二月和三月,瑪姬都仔細注意著艾拉.莫朗的家人,不過他們並沒有出現過。
「麥斯的叔叔奧德拍的。」
瑪姬本身就站在合唱團的前排,身旁是蜜兒.提曼。她的頭髮呈細細的波浪捲,使她的臉看起來特別大。噢!真是丟人!不過,無庸置疑的是其他人一定都有同感。像她就清楚地聽見蜜兒嘀咕了一聲。當攝影機照到德伍的時候——梳著潮濕、黝黑的大包頭,像冰淇淋球一樣,他自己便爆笑出來。影片中年輕的德伍朝著鋼琴大踏步走去,長袍的尾端在他身後拍打著。他找到該站的位置之後,鄭重地站定。接著,他開始無聲地唱:「我要你,我愛你……」,眼睛多半是閉著的。他的左手充滿感情地隨著歌曲舞動,還不小心打到放在紙糊花瓶裡的百合花。瑪姬想笑,不過還是強忍住了。其他人也一樣,只有那位老太太叫著:「噢,老天!」手上的杯子鏗鏗響。有些人跟著影片裡的德伍哼著歌,瑪姬覺得他們這樣做真是好心。
「您能不能幫我叫他一下?」
艾拉點點頭,表情木然,然後走開。他和大夥朝不同的方向走,好似少了瑪姬大家就不歡迎他一樣。當然,事實並非如此。
「別忘了,妳也不能吃印度菜。」傑夫說。「對,印度菜太辣。」
「當兵?」
「因為我已經沒得選了。」賽林娜轉回去面對鏡子,語調恢復了原來的平靜,她開始上粉底,熟練地點著下巴、額頭和臉頰,繼續說:「因為時間到了,該結婚了,如此而已。我已經不想再約會,也不想再努力表現出完美的一面,好累!我只想和一個平凡的丈夫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感覺起來就像解下束縛,自由了!」
「沒有,當然沒有。」瑪姬接口說:「老天!我們根本就是互不相識的兩個人!」她盡可能讓自己聽起來乾脆而有理。
「我在銀絲安養院工作。」
「是的,我是。」
「那就再去唸書,變成專業的護理人才啊!」賽林娜說。
那幾天裏,艾拉對瑪姬只可以用「友善」來形容,沒有任何超越的舉動。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比方說穿過人群,他才會拉瑪姬的手。他的手在她裸|露的肌膚上感覺堅硬而溫暖。不過,一穿過人群之後他便鬆手了。瑪姬無從知曉艾拉對她的感覺,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對艾拉是什麼樣的感覺。再說,他們之間還夾著伯里呢!瑪姬繼續固定寫信給伯里,如果真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她寫得比以往稍勤些。
瑪姬十九歲的生日(一九五七年的情人節)剛好是星期四,當天晚上必須到教堂去練唱。賽林娜帶了一個蛋糕來,練習結束後,她把一片片蛋糕分給大家吃,還有裝在紙杯裡的薑汁汽水,大家還合唱生日快樂歌。唱詩班團員中有一位布里特老太太,雖然她早已屆退休年齡,不過從來沒有人忍心指出就是了。她環顧四周,嘆了口氣說:「好多年輕人現在都不來了,想想真讓人感傷!比方說,希西啊!自從結婚後就沒再出現過了,露意莎也搬到蒙高縣去了。還有,最近我還聽說那個姓莫朗的男孩走了,死了。」
伯里皺起眉頭的神情好像在說:「妳哪來那麼多怪朋友!」一下子是賽林娜.潘爾,一下又是這個印地安紅番。
不過,很快的,一切又添上滑稽的色彩。因為進行曲太長了,使得賽林娜和麥斯必須站在台前等著,而康諾牧師則微笑看著他們,一直到帕里姊妹唱完。後來,在新人交換誓約之後,蜜兒站起來為退場唱讚美歌。這時候客廳裡的觀眾們互相用手肘碰碰對方,殷殷期待著接下來的一幕。誰會忘記呢?
「而且,我可以告訴你,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女孩子也同樣覺得艾拉是個很不錯的人。還有,說艾拉不能結婚,簡直可笑!你沒有權利阻止他結婚,任何人只要自己願意,就可以結婚!」
「哦,是嗎?這樣啊?我只能說別難過了。」伯里說:「真希望妳早點告訴我。」他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問:「他是怎麼死的?」
「對不起,」瑪姬說:「是因為……因為我一個很好的朋友死了。」
僅獻上我誠摯的慰問
「賽林娜,我親愛的,」麥斯說著:「妳不要生氣嘛!看在老天的份上,小聲點,別人會聽見的。賽林娜,我的寶貝……」
「新兵訓練營!」
「她連個伴娘都沒有!」愛妮塔說:「不但沒有伴娘,更糟的是還沒有個男人可以帶著她走紅毯!」
「為什麼?」賽林娜問:「他怎麼能和艾拉比?艾拉是那麼地神祕!」
「我們還沒。」雙胞胎之中的吉妮得意地說。
「她先生說是要模仿瑞士巧克力酒糖。」
瑪姬不禁想:如果伯里對她提出同樣的要求,她可會答應?然而,她知道伯里不太可能會這樣做的。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伯里似乎變得不像以前那麼……乾脆、那麼有男子氣概了,也許是因為她所能看見的只是他寫來的冗長的信吧!在最近的一封信中,他寫到大學畢業之後打算繼纘唸法律,以及之後從政的抱負。他說:只有透過政治,才有力量去更正這世界上的不公平。不過,好笑的是,瑪姬從來都不覺得政治人物有什麼力量。她只覺得他們像乞丐一樣,總是乞求著選票,www.hetubook.com.com迎合大眾,為了討好選民不惜卑躬屈膝。瑪姬實在不希望見到伯里變成那樣。
瑪姬稍稍發揮想像力,覺得他們好像在上愛爾德老師的公民課(當然,你必須忽視旁邊那位老太太的存在,她此刻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手裡的茶杯鏗鏘作響。)瑪姬掃射四周,看見頭髮灰白的男人和女人圍成一個半圓圈,這些人身上散發出一種難以名之的衰微,如此溫和而謙遜,讓瑪姬覺得好像是自己的家人似的。她怎麼從沒想過經過了這些年以後,這些人(包括她自己在內)也會隨著歲月而老化,也都經歷了類似的人生階段——生養子女、揮別成年的他們、訝異鏡子裡的自己怎麼會有那麼多皺紋、看著雙親衰老、病危。然而,一直以來,他們在瑪姬的印象中卻依然是高中時煩惱畢業舞會要穿什麼的模樣。
「賽林娜,記不記得?」賽林娜點著頭,笑著,哭著。坐在瑪姬身旁的老女人開口說:「唉!可愛的麥斯。」然後再嘆了口氣,彷彿根本沒注意到其他人愉快的情緒。
然而,看著賽林娜的錄影帶,有誰會料到之前發生了那麼多事呢?在影片裡,艾拉和瑪姬就像一般的情侶那樣,沒有絲毫異樣——除了身高有些不搭調之外:艾拉太高、太瘦,瑪姬太矮、太圓。他們的表情嚴肅,一點也看不出先前才經歷過那樣驚天動地的大事。影片中的他們無聲地合動著嘴巴,底下的人看著、和著,偶爾開開玩笑,感傷地哼著:「愛是自然地付出,是活著的理由……」只有瑪姬知道當時艾拉的手環住了她的腰。
春假時,伯里回來了。那個星期天他陪著瑪姬一同上教堂。瑪姬站在台前的唱詩班中,看著坐在群眾中的伯里,旁邊還有瑪姬的父親和哥哥奧莫。在她看來,伯里在她的家人之中看起來是那麼地協調。太協調了。伯里就像她家的所有男人一樣,在唱詩歌的時候總是帶著謙卑的表情,而且與其說是唱歌,不如說他們是在喃喃唸歌,或甚至只是做做嘴型而已,眼睛偏離正前方,彷彿怕被人注意到似的。只有瑪姬的母親是真的在唱歌,下巴向前伸出,清楚地咬著字。
過了幾分鐘之後,瑪姬說她想一個人靜一靜,伯里說沒問題,他能了解。
他個子很高,臉上表情陰鬱,身上穿著白襯衫、黑長褲,袖子向上捲起。他嚴肅的神情使得下巴看起來更長,彷彿他嘴裡有東西似的。瑪姬頓時感到自己心跳停止,剛開始全身冰冷,接著又發起熱來。不過,她始終都張大眼睛、冷冷地看著艾拉,拇指仍鎮定地放在歌本上。即使是在剛看見艾拉的第一秒鐘,瑪姬也清楚地知道他不是幽靈、也不是幻象,而是像教堂座椅上漆著的樹膠那樣真實。雖然看起來不似瑪姬印象中地那樣完美,但是卻顯得更細緻、更真實、也更複雜。
「我還不知道,」賽林娜說:「每次只要我和琳達相處的時間一長,就會覺得我們合不來。」
來到門前的台階後,他們停下腳步。艾拉伸手抱住瑪姬,把她拉向自己。瑪姬把臉龐靠在艾拉狹窄的胸膛上,可以清楚地聽見裡面的心跳聲。隔著玻璃門艾拉的父親一定看見他們了,不過艾拉並不在意,低頭吻起瑪姬。那是一個深深的、暖暖的、搜尋似的長吻,令瑪姬不禁兩腳癱軟。
「我們只好盯著玄關看,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
孟特.藍德是個蒼白如紙的人,有著和本人不協調的低沉聲音。瑪姬向來就對他沒什麼好感。練唱結束後,瑪姬急急忙忙收拾東西,率先離開教堂。她把背包緊緊夾在胸前,快步走在人行道上。但是就在連轉角都還沒走到的時候,她聽見艾拉的聲音在身後叫著:「瑪姬!」
「媽,要不要去,隨便妳。」琳達揚起下巴說:「我們是好意要帶妳去的,老天!」
「可是,你不得不承認,她看起來也沒有多難過嘛!先寫封禮貌的信給我,貼上郵票,然後呢?高高興興地去準備她朋友的婚禮!」
第二天伯里便回學校去了,瑪姬請了半天假開車送伯里到車站。和伯里道別之後,寂寞頓時湧上心頭。突然間,瑪姬覺得很難過,伯里老遠趕回來看她,而她卻那樣對他。
「你在說什麼?」艾拉問他父親:「我為什麼要入伍?」
「他的名字叫艾拉。」
「真的嗎?是誰?」
「可是,現在她竟然停經了。」瑪姬說。
「妳上回復活節有沒有去他們家吃飯。」
「噢,那妳一定流了滿臉的眼淚囉!」
「不是拉魯,是里洛。」瑪姬說:「可是,妳知道,費娜真正愛的人是傑西,這連傻瓜都看得出來。他們只是吵吵架,過一陣子就會好了。如果她現在改嫁,可就犯下了大錯。還有,可憐的里洛……我一想到里洛現在的處境,就難過!住在那個破房子裡,還要吸二手煙——」
「拜拜!」瑪姬說。
「噢,如果妳覺得可以的話。」
「可是這不是同學會,是葬禮啊!」瑪姬說:「是追悼會。我破壞了人家的追悼會!賽林娜可能會以為我們是故意在向她炫耀,笑她現在變成了寡婦。噢!怎麼辦?」
瑪姬不知該如何接口。
過了一會兒,瑪姬起身來到她父母親的臥房。她拿起壓在電話機下的電話簿,裱框店……裱框店……有了,山姆專業裱框店。原本她只打算看一看而已,不過卻順手把地址抄了下來,帶回自己的房間。
「走吧!」賽林娜說完,轉身離去。
「妳不是說他死了嗎?」
「那是因為我根本沒送給你。」瑪姬說。
「我是來找艾拉的。」瑪姬說。
「那裡不管什麼時候,總是那麼多人,又吵。」
她提高嗓門說話,雖然不是有意的,不過伯里轉開頭去。
接著,他們出發前往教堂。不過,之前有個小小的延誤,是瑪姬的白袍衣角被卡住了,因此艾拉必須再把門打開(沒有看他父親一眼)替她解圍。
賽林娜的訂婚戒指是顆心形的鑽石,光彩炫目。她開始一遍又一遍計畫著一個大型的婚禮,婚期訂在六月八號。看在瑪姬眼裡,賽林娜就像是一艘船,盛重而莊嚴地朝著她的大日子漸漸前進,而其他女孩子則急急忙忙地跟在她的身後。瑪姬的母親說對婚禮太過注重是很可笑的,她還說那些一心期盼著婚禮的人最後終究要失望。她說完,語氣一轉地說:「那可憐的孩子,為了婚禮弄成那樣,真讓人同情!」瑪姬聽了大吃一驚。(同情!在她看來賽林娜已經展開了屬於她自己的生活,而瑪姬自己則還在一旁等待著。)而在同時,賽林娜選了一件象牙白的婚紗禮服,後來又改變心意,決定還是白色的好。在音樂方面,她先是選了一些聖歌,接著又改成通俗歌曲,並且還向大家宣布她的新廚房是以草莓圖樣為主題。
瑪姬無法預料賽林娜下一步要怎麼做。畢竟,沒有人能夠猜得透賽林娜。她有可能一笑置之,也可能因為葬禮、因為影片、或因為寡居而……。無論如何,接下來賽林娜說:「我簡直不敢相信!簡直不敢相信!」
接著,攝影機搖搖晃晃地轉到台前,對準喬安.德默。她緊緊抓住講壇的邊緣,朗誦著一本觀眾看不見的書。由於她不在合唱團內,因此服裝還特別被攝影師完整地拍攝下來——拘謹僵硬的式樣、墊高的肩膀、及地的長裙,再沒有什麼衣服比那更端莊了。她的眼眸低垂,看起來未經粉飾。由於是朗誦,沒有人能跟著哼唱,因此這一段安靜無聲地度過。餐廳那一頭的客人們談著天、說著笑,還發出冰塊碰撞的鏗鏘聲。「老天!誰去把它快轉一下!」喬安說,不過顯然麥斯的弟弟並不知道要如何將影片快轉(這種老式的影片究竟能不能快轉都是一個問題)。因此,大家只好靜靜地看完。
瑪姬放慢速度,在街燈下停住腳步,並沒有回頭。艾拉趕了上來,他的腿影在人行道上看起來像剪刀。
艾拉沉默地舉起手,思考了一下,接著便轉身走了。
我和您公子以前同在教堂唱歌,寫這封信的目的是為了向您表達我深切的悲哀。我這麼做並不是出於禮貌,而是因為我覺得艾拉是我所遇到過最好的人。他對我來說是那麼地特別,我只想告訴您:只要我活著的一天,就永遠會記得他。
賽林娜的婚禮排練是在星期五晚上,並不太正式。麥斯的父母親甚至連來都沒來;而賽林娜的母親則是頭上夾著無數個粉紅色的髮捲來參加。整個排練的過程並沒有按照實際程序在進行。比方說,為了討個好兆頭,瑪姬代替新娘走紅毯。又因為麥斯必須在半小時之後離開去接他那滿滿一火車的親戚,因此唱歌節目延後,先排練儀式本身。瑪姬跟著賽林娜的母親愛妮塔踏著紅毯走,這是賽林娜的另一驚人之舉。「不然,還有誰可以帶我走?」賽林娜這樣說:「當然不可能是我父親吧?」然而,愛妮塔本身可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她踩著細細的高跟鞋在瑪姬身旁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地走著,長長的紅指甲嵌入瑪姬的手腕以保持平衡。來到台前後,麥斯伸出手臂搭在瑪姬肩上,然後說:乾脆他就娶瑪姬好了。這時候坐在中央排位置的賽林娜喊著:「麥斯.吉爾!夠了!我警告你!」當天的麥斯一如往常,是個長滿雀斑、和藹可親的大男孩,瑪姬實在難以想像他竟然要結婚了。
「真是沒想到!」帕里姊妹告訴瑪姬她還是老樣子,一點兒也沒變。喬安.德默說大家都變了,不過是變得更好、而不是更糟,她還說:奇怪的是,為什麼大家看起來都比上一輩在同一個年紀看起來要年輕得多。接著蜜兒出現在大門口,對著大家問:還有什麼歌可以選?她說:「我知道我選的歌不算太好,但是,你們知道我的選擇範圍有多小?那首歌真的很不適合嗎?」
「驚喜?什麼驚喜?」瑪姬問。「我現在不告訴妳。」
星期天晚上在瑪姬家吃過晚飯後,瑪姬和伯里來到屋前的平台上。瑪姬坐在鞦韆椅上踮著腳尖懶散地盪著,而伯里則談論著他的政治理想。他說他剛開始要先從小處著手,加入學校的董事會之類的,最後再朝參議院進軍。「嗯。」瑪姬說,一邊強忍住哈欠。
「在受訓的時候發生意外。」瑪姬回答。
「啊?」
「對不起,借過。」瑪姬跌跌撞撞地穿過一排排摺疊椅,然後衝出教堂大門。不料,她那寬大的袖口被其中一個門把鉤住,讓她猛然停住:不過,瑪姬趁著別人還來不及看見她滑稽的行徑之前快速抽開手。來到門前的階梯時,一個老同學對瑪姬喊:「哈囉!」瑪姬支支吾吾低聲說:「嗨……」她伸手遮住太陽,放眼看去。眼前全是來參加婚禮的客人,每個人看起來都是如此地輕鬆,讓瑪姬覺得頗不耐煩。大家用那種來到教堂特有的優雅態度相互寒暄微笑,女人們做作地踏著步伐,手上的白手套在陽光下閃耀著。
「這裡沒有墨西哥餐廳啊!」賽林娜說:「也沒有你們剛剛講的那些啊!」
瑪姬走向教堂的前方,在伯里身旁坐了下來,然後兩人接吻。瑪姬問:「一路上都好吧?」伯里則說:「剛剛跟妳唱歌的那個人是誰?」兩人幾乎同時開口說。瑪姬假裝沒聽見,「路上還好吧?」她再問。伯里說:「那是不是艾拉.莫朗?」
「真的?」
「最近好嗎?」艾拉問。
「可是,我的意思是說妳怎麼能確定呢?妳怎麼知道麥斯就是真正適合妳的人呢?」
「隨你便。」瑪姬斷然地說。艾拉和她並肩走著。
接下來輪到帕里姊妹,她們倆相互緊靠,像嗷嗷待哺的小鳥那樣仰著頭唱著進行曲。這時候鏡頭轉到一身白紗的賽林娜,她昂首挺胸地踏在紅毯上,身邊的愛妮塔緊緊抓著她。奇怪的是,現在看來影片中的她們竟沒有一絲怪異或反傳統之處。賽林娜直直地盯著前方看,而愛妮塔臉上的粧雖然稍嫌太濃,身上的緊身洋裝也不太合她的年紀,但是她就像其他任何一個新娘的母親一樣,帶著緊張的神情,極為尋常。「妳看妳自己!」有人這樣笑著對賽林娜說。其他人則哼唱著:「雖然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妳怎麼會以為他死了?」他問她。
「她以為你死在新兵訓練營裡。」山姆說完又喘著氣笑了起來。瑪姬覺得山姆挺起鼻子的樣子有種無情冷酷的味道,像極了錢鼠。「還寫了一封慰問信給我,」他繼續說:「哈!」然後轉向瑪姬說:「嚇了我一跳,剛看完信的時候我還問自己:艾拉死了嗎?如果死了,我應該第一個知道啊!再說,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妳,其實什麼女孩我都沒聽過。艾拉從前在學的那些好朋友個個成績優秀,全都離家上大學了,早就失去了聯絡。所以說,艾拉根本沒有同年齡的朋友。」看完信,等我鎮定下來之後,我就跟艾拉說:「哈!終於有個女孩子出現啦!」我說:「抓緊點,可別讓她跑了。」
賽林娜的女婿說:「媽,妳只要告訴我們妳最喜歡的餐廳是哪一家就行了。」噢,是傑夫,瑪姬這才想起來他的名字,不過還是想不起他姓什麼。
「垃圾沙拉?」
同時,她的手指游移到他的皮帶釦。
賽林娜眨了眨眼,說:「好吧,那你們兩個想去哪裡?」
瑪姬心想,當時一定沒有人曾經料到這場婚禮最後會變得那麼嚴肅而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