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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兒

「第二個步驟是,」我說,彎腰把糖果撈起來,「拆開小包裝紙,把東西倒進燉鍋。」
「在啊。」
「呦呼,潔——兒,妳到哪兒去了?」吉兒問道,「妳這週末要不要乾脆過來玩玩?妳好久都沒來這裡了,我們好想妳唷。塔莎一直問起亞伯的事。塔莎,來跟亞伯說聲嗨。」
我說:「普遍性的。」
「好啦,就是烘焙。只要潔兒在,只要她願意參與,妳想烘焙多少東西都行。好嗎?」葛瑞特又說了些別的,但我聽不清楚——是一陣喃喃低語。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好。那拿好妳的睡衣跟牙刷以後,我們就出發了。讀書小組的活動,我已經遲到了。」
「沒錯。」她站起來把碗放進水槽。「普遍性的。」
「酷。有什麼點子嗎?」
幾分鐘過後,他們來到我家門前。葛瑞特向我道謝之後匆匆離去。英格麗一語不發,拖著腳步走到廚房,跌坐在椅子裡。
「說得好。我們的目標不是季節性的甜點。」
沒有反應。
「噯,兄弟,」英格麗說,繞著他旋轉,「啟航吧!」
「真的嗎?真不敢相信妳知道那種東西。」
葛瑞特的腳步再次響起。「英格麗,」他說,「妳準備去潔兒那邊了嗎?」
我忙著傾倒的時候,英格麗說:「妳需要烤模。」
我傾身過去,把話筒從電話拿起,然後擱回去。我回頭去畫一節節的指骨。我以為瓊恩會再來電,但她並沒有。
我回到辦公室以前,先把尼克的迷彩圍裙繫好,因為那樣多少能夠撫慰我的心。回到樓上,我重放葛蕾蒂絲。到了傍晚,我正在繪製的手指骨頭長長延伸,好似多刺的沙漠植物一樣樸素無飾,也恍如史前昆蟲。最後我選了編號〇〇三的純黑鉛筆,將我的姓名縮寫簽於右下角。我往紙上噴完固定劑之後,放著自然風乾。
「什麼模?」
「我們的目標是……到底是什麼?」
她從那堆糖裡抽出一條包著膠膜的柺杖糖,往地上一丟,然後狠狠猛踩。「第一個步驟就是,」她說,「把柺杖糖壓碎。」
混合物稀薄又有結塊。我把碗移到桌上,我們坐在那裡等著「薄荷奶油夢」成形。亞伯把下巴靠在我的大腿上,我輕撫他的耳朵。
認養女人說:「我想那是好兆頭喔。」
英格麗打起嗝來。
m.hetubook•com•com我把唱機緊抱在胸前。亞伯跟著我在屋裡四處遊蕩。我沒辦法待在辦公室,那兒掛著漢克,還有我的大眼球在刮痕累累的老心臟旁邊瞅著我。我也沒辦法待在臥房裡,那裡淨是尼克撿回來的家具。廚房我也待不住,因為從那兒可以看到框在窗戶裡的威帕芒克山,陽光照亮整座山,滑雪與溜雪板的人好似小黑點一樣左右彈跳。客廳也不行,因為架上擺滿了尼克爸爸的陶器(花瓶與缽碗、裝飾用的盤子、茶壺與茶杯)。
「亞——!」
她把碗推開。「反正『薄荷奶油夢』也太耶誕節了。」
我把漢克的手指往下折,只剩中指往外突。我用亞伯的嗓音說:「使勁往上抬唷,嘿吼。」我對著自己的笑話吃吃竊笑。可是如同笑聲隨意湧現,鼓漲的淚水也來得容易。一秒之後,淚水滾下我的面頰,然後再也止不住:我淒厲慘哭,就跟知道尼克過世時一樣。我不知道是什麼激得我開始啜泣。自然而然就啜泣起來。一年時間可以走出喪偶的陰霾,說這番話的人比我還瘋狂。
我從櫥櫃抓出二十根左右的柺杖糖,也從冰箱拿出半奶油奶,一一放在桌上排好。
「我不懂。」
我在她對面坐下。「妳最喜歡的點心是什麼?」
回憶猛襲:負責辦理認養的是位膚色古銅的渾圓女性,她身穿沾滿細毛的污漬短褲。「記得喔,」她說,「千萬別放開牽繩。絕對不行。只要對你們來說天氣冷得足以穿上外套,那麼就是該替你們的靈緹犬穿上外套的時候。你們什麼事情都要從頭教導他:如何上下樓梯、怎麼玩耍、如何表現情感。他從來沒見過吸塵器、鏡子、洗衣機或是——」
我抓起鍋柄,對準兩只小碗公。
「嗯,我喜歡薄荷冰淇淋。」
該死。
我倒進一些半奶油奶,甩了一匙到英格麗等候的手裡,然後轉開爐火。我們傾身伏在火爐上,沒說多少話,只是望著紅與白在奶油裡旋轉,薄荷的香氣讓我們的鼻竇大為暢通。當這鍋混合物開始冒泡,我把火力轉小。
「波麗.品屈是專給女人看的。不是給小女生看的。」
「亞——伯!」
「吃起來糊糊的是不會成功的,和-圖-書英格麗。」我彈彈她的一條辮子,然後嘆口氣。
我想像泰瑞靜靜地回應「嗨唷!」,越過塔莎的腦袋,對我比了英國版的中指:食指與中指比出一個窄V,手背朝外,像是前後顛倒的和平手勢。
接著是一波壓碎柺杖糖的狂潮。她一把將它們全掃到地上,我們舞動不停,抓著彼此的手腕旋轉。廚房滿是嘎吱嘎吱的脆響。
「燉鍋?」她將腳凳拉過來,我們把每份包裝紙裡的粉狀小碎片搖進小燉鍋裡。
她糾正:「烘焙啦。」
「不好。」
「嗯。我也不懂。」
「棒透了。」英格麗腦袋後仰、尖聲叫道。「啊!船長,跟我們一起來!」亞伯從容地漫步進來觀察我們。他以靈緹犬的風格,倚在門側柱那兒。
「我現在可能還不是萬事通,可是我知道的事情不少唷。」
我終於問道:「想試吃看看嗎?」
我跨坐於鞍型椅凳上,檢視最新的工作案:左手骨骼從正面看來的模樣。我從斜傾小盒裡挑出編號〇一八的骨骼白色筆。
我走近唱機,準備把唱針拿離葛蕾蒂絲的唱片,此時電話再度響起。我考慮在答錄機還沒啟動之前,就掛斷來電者的電話,但我轉而等候傾聽。原來是我姊姊。
空氣似乎跟著她的尖叫聲嗡嗡鳴響。那陣嗡鳴之後,是冗長空洞的休止。
「我們把半奶油奶倒進去一起加熱,」我說,「等放涼以後,就會像,我不知道……像沒加蛋的焦糖烤布蕾或什麼的吧。」
我沒有探索小女生情緒的經驗,不確定自己該做什麼或該說什麼。我應該放著她不管嗎?還是說她最不需要的就是獨處?
我聽到葛瑞特的聲音,比英格麗的抽噎聲來得模糊。他肯定是在走廊上,透過他們家梳妝室的門板對她說話。
「也跟潔兒阿姨說嗨吧。」
「我討厭你啦!」
他們是誰?他們所處的時間為何?
我倚靠於牆、臉頰貼上亞伯肖像的胸膛。「妳還好嗎?」
好幾年前我在這裡畫過壁畫。畫的是亞伯,當時他還是個壯實的年輕船長。我捕捉他大步前行的英挺姿態,四隻腳收折在身體下。恍如渾身長毛的魚雷。我是依照掛在水槽上方的加框相片畫的(照片當然是尼克拍的)。
「呣。」我沒有薄荷,更沒有冰淇淋。但是我的確有耶誕節www•hetubook•com.com用剩的小柺杖糖——是席拉牧師連同探討傷痛的小冊子一起送給我的。而且我有半奶油奶,有時候我會拿來摻進咖啡裡。半奶油奶絕對不是冰淇淋,不過可以算是同一家族吧?
「就是小型的圓碗。」
我們收養亞伯時,他當時才兩歲。認養機構直接把他從康乃迪克州的賽犬場搭救出來。注射類固醇使得他肌肉賁張,好似卡通裡的超級英雄犬。他的臀部與大腿因為超時躺在水泥石板上而磨得光禿無毛。有個疤痕使得他的尾巴尖端禿了;原來訓練師為了讓靈緹犬爭相跑出柵門以搶得先機,會用通電的驅牛棒戳刺牠們,這是我們後來才得知的事。亞伯的四腳與腿上四處都是結痂,是狗兒們搶先跑向餵食槽的路上,被別的狗兒嚙咬的結果。
我驟然返回當下與此地,亞伯像幽魂般地悄悄往我挨過來。他舔舔漢克的腳後跟。
「好得什麼?」
這個想法真嚇人。我說:「噯,我們就來試試看吧。」她一面攪拌時,我倒進一點麵粉跟一些糖。
「別這樣嘛,」我說,「妳沒有最愛的甜點嗎?」
我問:「烘培的時間到了嗎?」
他問:「妳功課做了沒?」
我將唱盤穩穩放在水槽上,然後放起葛蕾蒂絲與小伙子們的唱片。我攤坐在馬桶上,頹然倚靠於牆。
後來在球場上,亞伯騰躍、飛跑,打轉、衝刺,簡直像是特地表現給英格麗看似的,簡直就像他懂得她心情不好似的。
「水分太多了,」我說,「我們不想要飲料。要濃一點才行。」
「冒泡。」
我從沒隔牆聽過英格麗與葛瑞特發出什麼噪音。不過話說回來,我從沒認真聽過。他們可能跟我一樣也有個梳妝室吧。也許英格麗就在我身旁,在牆壁的另一邊。
我在腦海裡,小心翼翼進入那棟房子。我對吉兒的先生泰瑞喊著:「嗨唷!」矮小的他是英國人,吐息總有蘆筍的氣味。在我的心眼裡,他閒散倚靠在沙發上,就在粗石壁爐的熊熊烈火之前。塔莎淌著口水,靠在他的胸膛上酣睡。
有扇門砰地甩上,將我猛然帶回當下與此地。
「想帶亞伯去球場嗎?」
她沒回答。
輕聲呆板的回敲作為應答。英格麗說:「潔兒嗎?」
「我不想變得更有錢,」英格麗說,「我想要我媽媽。我有www•hetubook.com•com權利認識我媽媽。」
她端詳自己擱在大腿上的雙手,點了一次頭。
我抓起漢克的塑膠手。我細看他手指尖端,以及節瘤處處、有如鵝卵石的手腕骨頭。我想像吉兒位於邊坡的房子——山形牆式的錫製紅屋頂、環屋露台上可供十二人使用的熱水浴池。她的房子在歐奇摩山、沙辰山徑的半路上,就建在松樹密林裡。我爸媽也住那邊。
「總之,妳什麼時候過來都行。然後順道帶點瑪芬店的瑪芬過來吧。帶半打藍莓麥麩,放爸跟媽的冰箱,如何?挑藍莓是因為老媽喜歡抗氧化的東西,選麥麩是因為老爸喜歡那種纖維。對了,真的無所謂啦,不管妳能不能完成……聽著,我們只是想見見妳。別擔心浴室的事。妳連想都不用去想……」嗶嗶嗶。吉兒講太久,答錄機把她截斷了。我等了一秒,但她沒再來電。
整個早上我埋首繪圖,午休時間與羅斯共進中餐。這週五他從軌道餐廳帶了起司小比薩過來——整個麻州最棒也最油的比薩。我從盒裡拿起一片的時候,比薩軟垂下來、簌簌滴油。羅斯給亞伯一疊火雞肉切片,他狼吞虎嚥地吃了。
這裡頭的音效美妙極了。小提琴悠揚奏起、西洋木魚像心跳一般敲擊,而葛蕾蒂絲以歌聲懇求著:她只需要時間,也許一千年。
尼克說:「絕對沒問題。」他跪在亞伯身邊,手臂像花圈一樣環繞亞伯的脖子。他吻吻亞伯眼耳之間的平坦區域。他說:「船長,我們要帶你到新家去囉。」
亞伯回吻,一枚優雅細膩的靈緹犬吻,比較像是抽動鼻子而非舌舔。
「恐怕是。」可是,其實我對失敗的實驗品沒那麼失望。我只是很高興英格麗不再生悶氣與鬱鬱不樂了。
「好啊,」我說,「聽起來很有意思,甚至有點異想天開的感覺。」
他說:「妳可以跟潔兒一起下廚啊。」
「原本應該是我,」葛蕾蒂絲唱道,「你知道原本該是我。」
一只信封以膠帶黏在梳妝台旁邊。信封裡有張相片,是尼克拍攝山脈在融雪初期的模樣,巨石與長青樹頻頻閃現水光。長青樹前方有四個人在擺姿勢,愉快又疲憊得像雪橇犬似的。
她靜默良久,我在想她是否離開了。她終於問道:「妳還好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可是,我想我們應該做做看。」和*圖*書
「妳覺得這樣?」
「好啊,就這樣。」英格麗說,一面吸吮柺杖糖的碎塊。「我懂了。」
英格麗觀察這番陣仗。「『薄荷奶油夢』,」她說,「妳想,用這個當點心名字好嗎?」
我的電話響起。答錄機啟動的時候,我邊畫圖、邊隨著葛蕾蒂絲哼唱。有個人聲從樓下急竄而上:「這個留言是要給蘿絲艾倫.洛伊的。我是渥切斯特心臟醫學、方凱莉醫師辦公室的瓊安。我們已經嘗試與妳聯絡好一段時間了——足足有好一陣子了——而且去年一整年,留過……數不清的訊息,說到——」
我說:「好得冒泡。」
他聽到自己的名字時,耳朵忽地豎起;他滿懷期待地偏頭瞅著我。
「嗯。全部都做好了。」
英格麗彎身把鼻子湊向其中一碗,吸口氣,皺起鼻子。接著她把小指頭伸進那個白裡帶粉紅的糊團,然後吸吮一下。「呣,」她說,「口感有點像漿糊。是好吃的漿糊啦。可是吃起來確定是糊糊的。」
所以,我退回樓梯底下的小廁所。尼克總叫它梳妝室。因為那裡的大小有如衣櫃,所以我發出噓聲將亞伯趕開,裡頭無法同時容納我們兩個。我準備關上門將我倆隔開時,亞伯愁容滿面地對我眨眨眼。
甩上的門就在納克斯家裡,在一樓的某個地方。唱針在唱機上彈跳,我把電源旋轉到「關機」。我聽到抽抽噎噎的聲音。是英格麗。她發出悲慘的聲響,好似橋下低鳴的鴿子。
「我不知道啦。潔兒,妳才是大人耶。」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我連想都沒多想)用指節快速敲敲馬桶水箱上方的牆壁,就在亞伯畫像的身驅之內。
她說:「有趣喔。」多攪拌幾分鐘後,我們決定把混合物倒出來放涼。
在我心中,我走過泰瑞身邊,先經過閃閃發亮的不鏽鋼廚房,繼而穿越走道,然後打開吉兒客房浴室的落地門。我欣賞著她價值三千美元的廁所,看來像個高大的帽盒。
「要回畫板那裡了嗎?」
「嘿。英格麗嗎?妳在嗎?」
「聽著,布布,」他說,「我去上法律學院,是為了讓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好。等我完成學業,我就會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們就會更有錢。生活也會更好。可是在那之前,生活就是得先這樣過。」
「濃一點?」英格麗雙手並用地握著湯匙柄攪動。「加點麵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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