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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傑

「潔兒那邊我來處理,」伊傑說,雖說他可能做不到,因為他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面對她。他在她廚房裡留了紙條,此舉雖然頗為勇敢,但她並未配合到底。
「我會幫忙妳一起安排,」丹尼斯說,「我也會跟其他人說說,看他們想不想共襄盛舉。席拉牧師、切特神父、羅斯跟隊長。我確定他們都會喜歡的。」
伊傑沉默半晌。接著他說:「我知道。」
法蘭絲別開頭去;她從來不會自願做任何事情。
「這樣說好了,」法蘭絲回到休閒椅上,「我邀她加入了。」
伊傑說:「我也會跟他談談。」
伊傑說:「完結。」
丹尼斯說:「厲害喔。」
「那是尼克老爸的房子吧?」法蘭絲問。她瞇眼望過火堆與湖水,洛伊先生的小房子幾乎每扇窗戶都散放著黃光。
法蘭絲綻放微斜的笑靨。
丹尼斯說:「你文盲啊,讀我的文章啦。」
他們全都找位坐下——伊傑坐長凳,法蘭絲與丹尼斯坐休閒椅,將他包夾在中央。
胚土在潔兒的雙手底下挪移抽動,她的手指保持張開的姿勢,小小的胚土碎片從指間縫隙飛噴出來。她嘲笑自己。
伊傑說:「又能如何呢?」他打打嗝,扯開另一罐啤酒啜飲,然後把凍冷的罐子夾在腿間。法蘭絲捲起舌頭、猛吐一口痰。它射出一道高高的弧線,然後落入火堆。
丹尼斯說:「我好久沒在鎮上看到他了。」
法蘭絲鉅細靡遺地描述她計畫如何紀念尼克的一生。伊傑心想:這個構想不錯。不只不錯而已,是盡善盡美。他很詫異她竟然設想得和_圖_書這麼周全,肯定在她心裡醞釀很久了吧。
「家政課老巫婆的家?」
「對啊。家政課老巫婆來應門。她還記得我呢,我真不敢相信。她現在養山羊做乳酪,所以想當然很擔心山獅的事。她送我一些山羊乳酪。你們吃過嗎?挺怪的。總之呢,楚蒂——」
「法蘭絲,這篇妳看過了嗎?」伊傑把報紙給她看,「她竟然有鏈鋸機。是家政課老巫婆本尊耶。手裡還拿著一把鏈鋸機。」
伊傑心想:我現在比較有自信了,那也算是差別。我也比較和善了吧。希望我比以前更有趣。還有更聰明,絕對比以前聰明了。
「我不了。」洛伊先生的藝術才能讓他心生畏怯,雖說尼克的老爸為人謙遜,對洛伊先生來說,此刻是教學而非炫耀的時候。
她對他比比中指。
伊傑敲打簡訊:「哈囉美女,好,今晚這邊天氣好。」他想這個回答不錯,帶點浪漫(甚至有點調情的味道),但又不會太過挑逗。
丹尼斯問:「你跟潔兒談過了嗎?」
「雕塑?」
這倒是真的,伊傑心想。在伊傑的爸媽離婚以前,洛伊先生偶爾會跟他們夫婦一同去吃晚餐,有時候還會到藍碟交誼廳去玩賓果。洛伊先生很少去看尼克和潔兒,雖說他們時不時會來他這邊。除此之外,尼克的老爸跟個隱士差不多。所以即使他在尼克遷移以後更加離群索居,也很難看出來。
火堆劈哩啪拉、嘶撕作響。他們靜默半晌,望著湖泊過去的那些黃色方塊。伊傑憶起某日下午溜完平底雪橇之後,到洛伊先生和-圖-書地下工作室裡的情景。洛伊先生提議要教他、尼克、潔兒跟法蘭絲怎麼把胚土固定在轉盤上。「誰想試試?」他問,「伊傑?」
丹尼斯清清喉嚨,用靴子往雪地鑽蹭。「我們洗耳恭聽。請說。」
「剛從冰屋拿來的。」伊傑說的是啤酒,因為冬天大多時候,他都把啤酒放在棚屋裡。
「今年冬天稍早的時候,山脈附近的住戶舉報說看到山獅的蹤跡。我拜訪了幾戶人家,只是為了平息大家的恐懼。我是說,麻州一世紀以來都沒有山獅出現過。總之,其中就是這一大棟老房子,是個漂亮的紅色農舍,就在三三一號公路上。」
「裡面還有更多圖片。」法蘭絲坐在伊傑旁邊,翻了幾頁報紙,最後找到那位新手拍的照片,是家政課老巫婆眾多雕塑的拼貼合成照。她說:「你瞧瞧。」
「嘿。」伊傑更仔細地瞅著照片看。他朝火光挪去,以便得到更多光線。「那是夏芬太太耶。家政課老巫婆。」
「我只是覺得我們,這個鎮,應該向他正式道別,」她說,「我不希望尼克的死亡一直籠罩著我們……」她急急用手摀嘴。「我說錯話了,伊傑。抱歉。」
「反正我們就是要做點事,」法蘭絲說,「然後只要請她到場就行。」
丹尼斯說:「老兄,再給我一罐啤酒吧。」伊傑拋一罐給他。
伊傑不理那個失誤。「潔兒呢?」
「她還是很有個性,」丹尼斯說,「我才採訪過她。」
「他還會到底下的工作室啊?」她問,「為了做陶器嗎?」
洛伊先生拉來一把椅子。「兩手完全和*圖*書保持靜止,」他說,「讓胚土在手的下面旋轉。只要讓它不停旋轉,直到停止搖擺、停止掙扎、跟妳的雙手完全貼合為止。那就是固定胚土的方式。它還沒固定在中央之前,什麼都不能做。」
她的回應是:「這邊也是,可能會跟朋友上酒吧,明天再談。」
「是啊,」伊傑說,「洛伊先生這會兒到地下室去了。」洛伊先生的身軀與腦袋掠過只比地面高一點的小方窗。
「老天……」伊傑大笑。照片裡,有隻瘋狂的火雞昂首闊步,翼下夾著一把舊式步槍;波士頓梗犬點燃一根雪茄;一家子滑雪客接近電纜車的景象。標題寫著:「退休家政教師葛楚德.夏芬,鏈鋸機藝術創作的生意蒸蒸日上。」
丹尼斯問:「加入什麼?」
「我知道那間房子,」伊傑點點頭,「窗戶上有一堆精靈仙子。她住那裡啊?」
「竟然問我有沒有這星期的報紙?」丹尼斯複述,「拜託喔。」他打開乘客座的車門,好幾份報紙滑到車道上。「你需要幾份?」
「一份就好。」伊傑在丹尼斯把《威帕芒克人報》遞給他時,啪地拉開一罐啤酒給丹尼斯。丹尼斯說:「剛出爐的喔。」
潔兒舉起手來。帶點藝術氣息的總是她與尼克。她坐在轉盤前方,將兩手伸進塑膠水桶。
法蘭絲說:「潔兒應該也要參與。」
「他一直就是那樣。」法蘭絲用夾克袖子抹抹線條歪斜的嘴,「出事以前就這樣了。」
伊傑伸手拿長凳上的《威帕芒克人報》。頭版是一位骨瘦嶙峋、白髮蒼蒼婦女的彩照,戴著安全眼罩,正和圖書把鏈据機的鋸刃砍進巨大的殘木。標題寫著:「教師拿餅乾烤盤交換鏈鋸機」。
「沒有,」伊傑說,「自從……我們很久沒講話了。」
她咧嘴一笑。「我有件小事要懺悔。我前一陣子才去過她家,為了警方事務。」
伊傑說:「她不會加入的。」
法蘭絲站起來、走到柴堆那兒,把一根新鮮的柴薪添進火盆。她往後傾身、閃避上竄的火星。為了取暖,她把休閒椅拉近火堆,然後坐下。「我現在要談尼克的事了。」
法蘭絲來電說丹尼斯也要過來,於是伊傑從棚屋拖出兩把休閒椅。他上次用這些椅子是在夏天的時候,那時他開著瑪芬載貨廂形車到鎮中央廣場上看煙火。長年以來頭一次沒有尼克陪伴的七月四號國慶日。
丹尼斯到了,把他的破車一路開進車道。伊傑用單臂擁抱迎接他。
伊傑說:「我想是吧。」
尼克在一旁觀看,露出認為自己老爸是世上最酷傢伙的神情。他砰砰踏步上樓,拿著相機回來,那是個大型的方盒裝置,繫了一條花樣狂野的老吉他背帶。他拍了老爸教他女友怎麼把胚土固定在中央。也替伊傑與法蘭絲拍了兩人雙臂互攬的照片。
法蘭絲駛了進來,踏出車外。她說:「兄弟們,快給我啤酒。」
伊傑說:「楚蒂?」
「你還有這星期的報紙嗎?」伊傑說,「我的這週沒送來。」
「我同意,」丹尼斯把罐子拉開。「她應該參與籌畫,可是她不會願意。」
「那他呢?」法蘭絲的目光再次越過湖面、望向尼克老爸的房子。他們看著他捧著一個盒子從地下室https://www.hetubook.com.com拾階而上,然後空手再次下樓。
他們互碰啤酒罐,然後大口豪飲。伊傑吞下啤酒時,注意到舌上滿是細小的碎冰。
「我希望你願意跟她談談,」法蘭絲說,「你那麼久沒跟她說話了。我想念以前的樣子。今天晚上她應該跟我們來這邊的,大家一起閒晃、喝喝啤酒。」
現在伊傑在長凳兩側各擺一張休閒椅,然後從棚屋裡拖來一箱啤酒。他的手機震動起來,他往連身褲裡撈找,把手機機蓋彈開,看到夏琳傳來的簡訊!「嘿,帥哥你好嗎?」
「我們一直沒替尼克辦什麼公開的活動,」她說,「洛伊先生舉行過追思會,但那是私人的,只給家人參加。他當然有權如此。但是我們其他人,他的朋友們——尼克的朋友那麼多——卻從來沒有任何……任何的——」
誰曉得那些照片現在到哪兒去了?多年來扔了不少東西,這些照片可能也跟著扔掉了吧?或者放在某處的櫃子裡,堆在一隻盒子中?如果伊傑今天重溫那些照片,他會看到什麼呢?差不多是同樣的人,只是多了刺青吧。仍然是伊傑。依舊是筒倉。
伊傑敲按鍵:「玩得愉快。」他好奇她朋友的模樣、她是不是這類女性:週間大多晚上、一年當中大半時間,願意陪他坐在火盆前喝喝啤酒、傾聽夜間天籟與原木燃燒的啪剝聲響。
「對。丹尼斯,我不是說你在《威帕芒克人報》寫他的那篇文章不算完結,因為它是。」
「對啊。楚蒂帶我進屋,讓我看看她的雕塑。」
丹尼斯點點頭。他盯著靴子之間的積雪。「對啊。可是這種東西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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