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潔兒

我一溜煙經過爸媽身邊,他倆正伏在客廳的棋盤上方。老媽半站起身。「蘿絲艾倫,妳來啦。要我倒點酒給妳嗎?」
他把他們的東西留在樓梯邊,跟著英格麗走進廚房。她往冰箱裡東翻西找。「晚餐要吃什麼啊,爸?」
返回當下與此地。在浴室牆面上,緊貼山巒的有四個空白處,就是快樂疲憊有如雪橇犬似的我、泰瑞、吉兒與尼克最終會現形的地方。
「甜美的切特神父。」她滑進浴室來。「記得他用法文對妳低聲說了點性感的話嗎?我把它寫下來,說要用網路翻譯?嗯,我終於找時間去查了。這就是我查到的結果。」她把那張沾有咖啡漬的皺巴巴餐巾拿給我看。
「太棒了,」葛瑞特往冷凍庫走去,「那葛蕾蒂絲呢?她可以陪我們一起吃晚飯嗎?」
我們全都彼此相繫相連。
如同你向來所說的,這些問題「無關緊要」。它們無足輕重。我懷疑,它們終將隨著時光流逝而散逸消失。
尼克看來就像他在照片裡的模樣:汗涔涔的、熱切的。只不過壁畫與真人一般大小,色調較為鮮亮,看起來多少像是觸摸得到。
在浴室裡,我握住那只信封,灰塵使它變得粗糙、時光讓它變得脆薄。我輕捏相片邊緣,讓它拉滑出來。處於融雪初期的山巒,大石與長青樹閃閃發亮。我們站成一排,臉龐曬黑、容光煥發。泰瑞一身紫色裝扮,臂膀攬著高多了的吉兒;吉兒支起手肘、壓低下巴搔首弄姿,彷彿自己是拍照當中的模特兒。我站在吉兒身旁,尼克摟著我。他頂著從八年級就戴起、附有圓球的A型滑雪帽,就是放我衣櫃裡撐在踏雪板前端的那頂。
「歡迎,」泰瑞說,一面揮手迎我進屋,「我們好高興妳決定過來一趟。」
泰瑞說:「愚蠢的殖民主義者?」他把腦袋靠在吉兒的大腿上。
「噢,只是小東西啦,」他說,然後眨眨眼。他整理郵件,將信封分成兩疊擺在桌上。一陣溫煦的微風吹起窗簾、撩動我的髮絲。

英格麗裝腔作勢地滑進廚房,我跟葛瑞特交換眼色之後才把注意力轉到她身上。她高舉包在塑膠袋裡的平扁物體。「達——啦。給妳的。」
我把幸運符放回口袋——再多保留一下好了。再一陣子就好。尼克寫的是什麼呢?類似有失望但也有希望的話。
這段健行之旅相當美好。我四周與腳下的一切(樹木、葉子、塵土)微含水分、或暖或冷、正在汰舊換新。空氣中幾乎無風,感覺如此靜止。爬山的時候沒遇到任何人,這我倒能接受。
回到威帕芒克之後,我有好幾天都沒見到英格麗與葛瑞特。貨車不在,他們那側的房子也毫無動靜。身旁沒有他們,我有些寂寞,但能獨處幾天、趕點工作進度,甚至做點迎春掃除,對我來說或許也是好事吧。我發現自己動手做起多年來不曾碰過的雜務,像是拆洗客廳窗簾、翻動床墊。我甚至用穩潔與厚紙巾把漢克從頭到腳清洗一回。我把幾小張編織地毯拿到屋後外頭甩乾淨。我發誓當我把織毯重新鋪回地上時,它們看來就像全新的東西。
我抵達頂端的時候,先讓自己稍微恢復呼吸。真希望隨身帶了水來。我透過鼻子吸入新鮮的山間空氣,將浴室油漆與窒悶的殘餘氣味清出體外。
「說正經的,」他說,「我想搞不好可以在冷凍庫裡找到什麼拿來燒烤。潔兒?要跟我們一起來嗎?」
我靜靜地說:「狀況怎樣?」
「大學生?」泰瑞說,「沒有。」
起初,我以為禮物就是愛之罐而已,後來才明白裡面有東西,於是把大大的木塞蓋撬開。
我往口袋裡摸索壞掉的幸運符,抽出來在指間把玩。精靈天使的翅膀跟剩餘一隻腳在陽光中閃爍。我把手臂往後弓起,準備將幸運符拋進林子——可是我聽到了某種聲音,是動物?還是人?那個聲音走近塔邊,地上的細枝劈啪折斷、葉子嘎吱作響。我搜尋遠在底下的地面,但看不出噪音的來源。
「三杯。有時候更多。」
波麗.品屈事件之後的隔天,英格麗跟往常一樣活蹦亂跳。她那個星期一甚至還去上學,她跟葛瑞特稍後過來,跟我說起她老師舉辦的派對,她還對全班朗讀丹尼斯關於「溫暖靈魂比賽」的報導,後來全班一起討論下廚、食物過敏還有上電視的事情。
然後我向那個烤焦的方盒移去。部分的我希望那個烤箱禮物是個笑話,像是打開盒蓋會蹦出來的彈簧玩偶,或是假裝是一罐花hetubook.com.com生脆糖,但裡面根本不是花生脆糖而是蜷起身子的假蛇,一打開罐子就會跳起來狂扭亂舞。
他X的現在。
「棒極了。現在嗎?」
「當然囉,」我說,從桌邊起身,「她攜帶方便。」
我坐在閣樓地板上,打開亞瑟在追思會後給我的厚紙板盒。我把盒裡一只塑膠袋上的扭線環(用扭線環就好像裡頭裝了一條麵包那樣!)解開,然後探手進去。我拉出一整把的尼克。現在他是灰中帶白的塊狀物,比較像碎礫而非細塵。
幾秒過後,泰瑞高聲呼喚我們,我們尾隨他的腳印走去,沿途經過他仍然冒著熱氣的黃洞。我們發現他站在一片小空地上,視線可以越過山峰、遠眺北方。眼前可能是吉林頓,再過去則是艾倫山、亞伯拉罕山;往東望去則是拔地而起的阿斯卡尼山。
我問:「在玩扮演公主的遊戲啊?」
「我的天啊,」英格麗旋過身來,猛拍腦袋側面,「潔兒的禮物!我們怎麼可以忘記呢?」
因瞇眼而皺起的汗濕額頭。
我聽到我姊清清喉嚨。她探頭進來輕聲說:「在妳開始以前,趁我還沒忘記,我只是想拿個東西給妳看。記得來瑪芬店的那個性感神父嗎?」
我用手指拂過他被塵灰掩覆的器材:放大器、翻拍台、洗片槽、相紙水洗器。水槽、夾鉗、底片捲盤。海綿與手套。擺在地上的化學藥劑玻璃罐也覆滿灰塵。我抱住他破舊的老相機袋,就是他不再使用但不忍丟棄的那個。我翻著一本舊筆記本,他在裡面快筆寫下他在鎮上遇到的人們姓名,以便作為相片標題。我用指頭把玩著小筆刷,就是會噴出空氣、清潔鏡頭的東西。上頭的鬃毛好柔軟。
親愛的尼克,
我想起泰瑞預言亞伯只是「出門逍遙遊」、一定會回來,也想起英格麗同學舅舅的狗兒一路漫步到肯塔基州的事。
「她上漆蓋過去了嗎?」
你原本打算何時將那些禮物送我?等你從那趟旅程回來以後嗎?還是耶誕節的時候?你預計在那天下午半路上打電話給我、交代我打開烤箱嗎?
「不是,」尼克說,「吉兒?猜猜吧?」
吉兒說:「哈,哈。」她拉開口袋拉鍊,重上護唇膏。
「太好了!」她說,「別忘了配色的烤箱防燙手套喔。」
「好吧,我覺得很餓很餓。」
拍這張照片的那日早晨,我們穿著踏雪板登上歐奇摩山四分之三的高度,泰瑞宣布他得要洩洪一下。他請吉兒幫個忙,因為他不想為了提重物而弄傷背脊。
我從維蒙特回來以後,幾天前門鈴響了。我以為是英格麗或葛瑞特,不然就是羅斯或吉兒,結果卻是方醫師,她留著細如絲綢的長髮,一雙露水潤澤般的黑眸。
英格麗點點頭:「呣。」
她竊竊笑著。「我們到波士頓住了三天唷。」
這個新模型是可以拆解的,於是我把心房壁與前側心壁挪開,往裡頭瞧瞧。我細看心室、動脈、食道上段、上支氣管。我把一枚瓣膜高舉到眼前,朝內裡直瞥,沿著階梯往下望去,感覺好像透過紅色圈狀的鏡頭在看東西。
我不確定自己為何這麼做,也許只是因為心中忽地浮現那個念頭——「時候到了」的念頭。我很訝異階梯竟然灰塵滿布。我的意思是,一般想到會堆積灰塵的是家具和架子,但不大會想到階梯。但我的雙腳在每個台階留下印子,彷彿踩的是雪地。
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
「就在我行李箱的前側隔袋,」葛瑞特說,「妳要不要去拿?」
寄件人:[email protected]
英格麗朝我奔來,擁抱我的力道大得讓我倒退幾步以保持平衡。
尼克在相機袋裡摸索。「這值得為繁榮記錄一下。」
塔莎穿著太大的高跟鞋,在他身後搖搖晃晃。「潔兒阿姨!亞——阿伯呢?」
少喝點他X的咖啡。
「妳到維蒙特短期度假的時候,」他說,「我們也決定度假去。最後就跟英格麗的媽一起閒晃了一下。」
泰瑞https://m.hetubook.com.com走進濃密的雲杉樹叢裡,尼克對著他的背影喊道:「掰囉。」
我低語:「嗨。」我用手填滿即將畫上尼克臉龐的空位。我的額頭碰觸他額頭所在之處——
泰瑞發現了一處密藏的美景。沒有路標指出此處,更沒有小徑通向它。我們盡享這片私密的風光,藍中泛灰的山巒、鼓蓬蓬的雲朵。
「我還不知道,布布。」他把水槽上方的簾子拉開,將窗戶往上拉起,窗子略微卡住時他咕噥一聲。我這才明白,我不單只是看著拚命想把卡住窗戶推開的他,我還在欣賞他的模樣。我欣賞他在棉衫底下運作的背部肌肉,也欣賞他在離家幾日之後先想到開窗通風。
「少喝點咖啡吧,蘿絲艾倫。」方醫師含笑說。
「是個起步。」他重複。我想起唐卡莫格湖的那夜,他的指尖撩撥我頭髮的感覺,他將我拉近時包覆我全身的暖意。我越過那兩疊信封、衝著他閃現一抹淺笑。「是啊,」我說,「是個起步。」
我直往塔上爬啊爬,沿著旋梯持續上行。我爬得越高,塔就搖晃得更厲害、頻頻發出呻|吟。我想,也許我不該擅闖的。但我依然前進不懈,足足爬了五層樓高。
「不了,謝謝,老媽,」我說,「我只是非得做這件事不可。」
「妳是說,我的心臟根本沒什麼鬼問題?」
我永遠愛你。
二〇〇八年六月二十九日
當我在後台準備上場時,史派克跟我提過的事,一直在我心頭縈繞不去。小女孩跟他說,如果妳贏了的話,打算把獎金捐給紐奧良一家慈善機搆,說妳受到妳先生在任務之旅上所寫電郵的啟發。
淚水泉湧,笑聲也莫名地隨之湧現。針刺的感受再次輕扯胸膛,但不是渺小遙遠的刺感,而是上千個針刺簇擁上來,讓我同時覺得內斂又奔放、熾熱又寒冷、歡喜又哀傷。
或者,想像伊傑不是那麼客氣。假如由他先走,直接走在工頭後面,而不是讓你先走呢?或者,想像如果我跟你一起去參觀工地,而由我先行。想像如果那座鷹架坍倒在我身上。想像如果那條橫樑落在我身上。壓垮我的安全帽、我在帽子下方的頭顱、我的大腦與我的脊椎。
用拼音湊出來的法文下方就是吉兒的譯文——我記得尼克在一封電郵裡寫過,也就是讓他頗為氣餒鞍的一番話,因為切特神父從未提供具體的解釋:
「楚蒂有天來波士頓,我們就到公共公園去坐天鵝划船,」她說,「還有一天下了雨,我們就去科學博物館跟我媽媽碰面。他們那裡有個閃電秀喔,閃電的噪音好瘋狂好吵鬧,我媽媽嚇得一直尖叫。好好笑喔。可是我才不怕呢。我還在芬威公園吃用塑膠小棒球頭盔裝的香草冰淇淋喔。那裡的人行道上畫了一條紅線,會領著你到保羅.瑞維爾的房子。那個妳知道嗎?那就叫做『到自由的路』喔。」
我原本以為會在山巔上見到其他健行客,但是看來我一人坐擁整個地方。我走近那座搖搖欲墜、停止使用的火警瞭望塔,第一台階用橫鍊擋住,掛著請勿擅入的標示。可是我說:「請勿擅入?管它的呢。」(我真的大聲說出口),然後逕自跨過那條橫鍊。
「我跟妳一起去。」英格麗抓住我的手,將我拉向門口。
我不曉得我何時會再電郵給你。這封可能暫時是最後一封了。但我依然愛你。
妳可能記得我吧,我是聖地牙哥來的漢彌爾.哈丁。透過波麗.品屈的助理史派克.米勒,我很高興聽到小女孩已經安度那場恐怖的折騰。會發生那種情況,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事先知道她對花生過敏,我絕不會讓她吃秘藏蔓越莓香料。
吉兒翻個白眼。「潔兒,妳有沒有綜合堅果巧克力?」
漢彌爾
我把健行靴的鞋帶繫好,匆匆把亞伯的精靈仙子幸運符塞進口袋,將那只愛之罐放在乘客座並繫好安全帶。
收件人:[email protected]www.hetubook.com.com
我納悶著,送這份禮物意在諷刺嗎?尼克是不是自以為聰明,想對我從不下廚這件事表示意見?也許吧。或許他根本不曉得這是波麗.品屈的廚房配件。搞不好他以為我可以把橡皮擦屑撥進這罐子裡。也許他在某處的店家看到,然後說:「嘿,潔兒可以把咖啡粉裝在裡面保鮮。」也許他只是以為我會喜歡。
「她的意思是『自由之道』。」葛瑞特笑著說,「進來吧。」
「吉兒有沒有雇個大學生過來,」我問,「把浴室壁畫弄完?」
可是紅燈當然沒打亮。陽光從封起窗戶的鬆脫橫條之間灑照進來。
開車到維蒙特的路上,放眼盡是盎然綠意。我把車停進車道,泰瑞來到門口,脖上繞著粉紅色的羽毛圍巾。
「真是謝謝你們,」我說,「我肯定會常常用到。」
我找到一個連結,可以透過網路捐款給與妳先生同行的那個跨宗教團體。我明白所有善款都會用來幫助紐奧良人重建颶風過後的城市——他們的教堂、學校與圖書館——進而重建生活。我在「溫暖靈魂比賽」裡所贏得的獎金,我與內人決定捐贈一半給那個跨宗教團體。即使金錢無法解決世上所有的問題,不過,在這個案例裡,金錢是能發揮長遠效用的。
「像是多三杯,」我說,「或者七、八杯吧。」
打從你過世以來,我的心臟科醫師在我的答錄機上留了大概一百萬次訊息。我一直沒回電。我不想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差錯。我才不在意。也許我怕的是自己根本沒出任何毛病。我希望我的心臟亂七八糟,我希望它能奪走我的生命,這樣我就能到天堂與你團聚。是啊。我就是覺得自己有那麼可悲。
「就這樣。」
所以,那就是我心臟的故事了。你覺得怎樣?那些誇張反應、那些擔憂,全是白費功夫。原來我根本就可以跟你一起參加那趟旅程。
我對脊椎一清二楚,曉得它的構成方法。翼狀脊椎骨保護著脊柱,而脊椎骨之間的海綿椎間盤,讓脊椎能夠自由屈伸。神經就在髓鞘裡嗡嗡作響。成千上萬細如髮絲的神經,生氣勃勃地放電、顫動著它們的訊息與指令。
六月時,我到歐奇摩一兩週,那兒有我必須要做的事。可是我並未跟吉兒、泰瑞說起這些心路歷程。我只是問他們,我能不能去探訪一陣子。他們當然說好。
「我好像好久好久都沒看到妳了,」她說,「妳在畫畫嗎?妳身上有鉛筆的味道喔。」
我以為她要跟我說,我患了心碎症候群。你知道嗎,真的有那種東西的。與接獲震驚消息時,體內釋放的壓力荷爾蒙有關——壓力荷爾蒙會無限期地留在你的體內系統,造成心臟的負擔。不過我又想起來,我在你過世以前心臟就有奇怪的狀況,所以不會是心碎症候群。

他抓住英格麗的手,比了比烹飪書,逗得她咯咯笑。他問:「我們應該吃什麼當晚餐呢,潔兒?」
「後代,」尼克說,「隨便啦。我準備攝影器材的時候,你們介意在這裡閒晃一下嗎?」
也許那就是我潔兒的新風格吧。
英格麗一面鼓掌、一面蹦來跳去。「很酷吧?我也有一本喔。簽了名的唷。對了,爸,晚餐咧?」她跳到他的椅子旁邊,忽地甩出手臂、環住他的頸子。「我都快餓死了。」
方醫師問:「妳每天喝多少杯咖啡?」
「有何不可?」我說,「我去拿我的圍裙。」
總之,這裡有另一封電子郵件我希望你看看,是我今天早上收到的。我想它會逗你開心。就貼在下面。
接著我才明白,這份禮物一直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往後也將是如此。
就這樣了。我沒有歷經某種儀式洗禮的感受,連真正的成就感都沒有。那面壁畫只不過是需要進行的東西——一個未完成的計畫。我將它完成了,就……這樣而已。
泰瑞咯咯笑。「是後代(譯註:繁榮(prosperity)與後代(posterity)拼法相近)啦,你這低能的殖民主義者。」他從水瓶大口喝水。
想像當初如果我也同行,想像我們的人生將會有多麼不同。hetubook.com•com
我做了些研究,在網路上找到《威帕芒克人報》這份小報的幾篇報導,我推想妳先生以前就在那裡上班。我讀到一篇歸檔的文章,關於他在出任務時過世的情形,還有另一篇更新近的報導,談到朋友為他舉辦的公開紀念會,會中展示了他的攝影作品,那位鏈鋸機藝術家還捐贈了一座他的塑像。你們社區齊心群聚一堂,而一個人似乎曾經對那麼多人有過影響力,在在讓我與內人感動莫名。
「啊呃!」我低語,望著細枝枯葉繼續嘎吱作響的林子。「我現在就需要來杯蘭姆酒啊!」
我含笑把淚水眨掉,將心臟塞在下巴下、攬抱自己的膝蓋。我頸子的脈搏抵著塑膠怦怦猛跳,彷彿可以將這顆新心臟吸收進去,使尼克的禮物成為我身上活生生、會跳動的一部分。
「爸。」她翻翻白眼,以英格麗的風格。
「你問錯人了吧,」我噗嗤一聲說,「可是,好吧。」我隨意翻開一頁,波麗赤腳站在灑滿陽光的廚房裡,穿著刷白牛仔布的五分褲,正要替裝了龍蝦的深鍋合上鍋蓋。「這個如何?」我提議,「燒烤檸檬胡椒龍蝦捲,配上超級簡單凱薩醬?」
尼克拋臂摟住我,往我額頭一啄之後嘆口氣。「『歐奇摩』的意思就是『眾皆歸來』。」
我佯裝詫異的說:「給我的啊?」袋子裡是一本《每回必定食指大動》,是波麗.品屈的首部烹飪書。我翻過光滑的紙頁,看到她簽了「致贈潔兒,她溫暖了我的靈魂」。
「哇,」我說,「嗨。」
泰瑞蹲下來,把一綹散亂的鬈髮塞到她的小耳後方。「沒錯,親愛的,」他說,「是尼克姨丈喔。」
隔日只是個尋常的週二,我醒來之後將窗簾拉開,然後走入閣樓。
葛瑞特一手提著小行李箱、另一手抓著英格麗的背包,在階梯上暫停腳步。我瞅他一眼並露出微笑。他不想打斷英格麗的故事,於是用嘴型說「嗨」。
親愛的洛伊小姐,
祝好。
我鎮日埋頭作畫。翌晨(在我爸媽離家參加年度馬球錦標賽以後),我又工作了兩個鐘頭左右,直到壁畫完成為止。
我們整個早上都待在那裡——談天說笑,拿葡萄乾跟穀物堅果棒當輕食吃。我們用白雪堆成椅子。
然後某日近晚,我在樓上替髖骨做最後修飾、葛蕾蒂絲正低聲哼唱平靜水域與輕柔微風時,我聽到葛瑞特的貨車沿著馬路隆隆駛來。我快步衝下樓,到他們那側的前廊迎接他們。
可是這回我獨自健行,將愛之罐夾在一邊腋下,罐內的東西沉重的教人詫異。
她跟我說,她有位辦公室助理恰巧認識席拉牧師。透過那個社交網络,方醫師打聽到你在紐奧良任務之旅上過世的消息,也曉得我從此陷入絕望的沮喪當中。所以,當他們明白我永遠都不會接電話的時候,方醫師決定親自上門來找我。
是亞伯嗎?我納悶著,胸膛因為這個想法而跳躍。我想像他出現在樹林邊緣,頻頻嗅著空氣。在我的幻想裡,亞伯的項圈已經遺失,刺蝟的棘刺從他的身側冒突出來,而他好似戴眼罩的那一側眼睛因腫脹而緊閉。他吃足苦頭但倖存下來。他就跟個航海老船長一樣泰然自若,那就是他的靈緹犬風格。我想像自己一路走下瞭望塔的階梯,將鼻子埋在他的頸間,那兒的皮毛聞起來有春天的氣息;像是乾涸之後的森林之血;像是經歷過一場難抹滅、不可知的冒險。
那天是維蒙特最棒的那種夏日:萬里無雲、陽光燦爛,幾乎有點暖意。我往冬青山駛去,那裡通向一條蔓草叢生的老步道,藉由步道幾乎可以直直登上歐奇摩山的背面。尼克以前老說這是歐奇摩山的股溝。我們那年冬日穿踏雪板健行,就是在同一條亂草叢生的步道上,有他、吉兒、泰瑞跟我。
我氣喘吁吁直直往上健行,毫不停歇。我稍微尋找一下泰瑞在我們那年冬天健行途中發現的密藏美景,但是找不到。
「切特神父?」
「耶,」英格麗說,「我們可以煮晚飯,我們三個一起。像是一家人。」她的眼睛又大又亮。葛瑞特滿懷期待地瞅著我。
她急忙轉身走向樓梯,我坐在他的廚房桌上。我問:「你們幫我買了禮物啊?」
一個鐘頭過後,尼克用一https://m.hetubook.com.com條防曬霜抹過整臉並說:「益智猜謎時間到:歐奇摩在阿本拿基族語裡是什麼意思?」
「我準備好了。」
我拉直身子站好,肩膀往後挺起,面對這間未完成的房間。我多少希望尼克就在那裡,身子邊緣染映紅光,背對著我、忙著將照片夾起晾乾。我想像自己悄悄用雙臂摟住他,在暗房瀰漫的化學品刺鼻臭氣之中,嗅聞他個人的氣味(銅味的汗水、木頭、帆船清爽牌鬍後水)。
「像是多多少?」
潔兒
也許那天早晨你就不會答應去參觀他們正在城郊建造的新大教堂的工地。也許伊傑、你跟我,我們三人會把那天早晨留給自己,到夏琳的咖啡館晃晃、談談事情。討論紐奧良的人們、重建計畫、我們做過的事,以及往後必得完成的工作。
謝謝你送我的波麗.品屈罐子,還有新的一顆心。這顆心相當美麗,是個很棒的替換品。
「對。我相信妳只是咖啡因攝取過量。有些人極度敏感,所以先停止攝取咖啡因,我們再來看看狀況。」
「對啊。總是個起步。」
我在她旁邊蹦蹦跳跳,喉嚨發出一個聲響,一秒之後我才明白——我正在咯咯發笑。我竟然蹦蹦跳跳,還他X的咯咯發笑呢。
「是我的新香水啦。」
吉兒說:「媽的當然不介意。」她把手機往外舉,等出現一格訊號時,她打電話給爸媽。他們把電話轉給塔莎,吉兒柔聲哄道:「愛妳喔,小可愛。要做個乖寶貝唷。」
我坐在閣樓階梯頂端好一陣子,雙腳定定放在骨灰盒與愛之罐中間。我捧著那顆心,聞起來還是像新的塑膠,真是神奇。我憶起我倆畢業那天,尼克把我拉到露天看台下面,我在竄進木頭縫隙的陽光中親吻他。他說世上會為了心臟模型垂淚的女孩只有我。
那個生物終於現身了——是頭狐狸。牠靜止片刻,久得足以讓我欣賞牠的細緻優雅。牠潔白的面頰與胸膛在豔陽中散放光芒。牠繼續經過瞭望塔,對於我的存在一無所知。
「狀況啊……」他愈說愈小聲,重重坐進我對面的椅子上,「滿尷尬的。可是尷尬總比什麼都沒有好,我猜。對吧?」
除了灰塵以外,一切正如尼克留下的模樣,連他出發上路前一天替我跟亞伯在後院拍的那張相片也是。亞伯甩動舌頭,狀似微笑。那張相片懸在線繩上,當然早已完全風乾。其實它硬邦邦地捲起來。也許我可以用它做點什麼。或許把它壓平、裝進相框。
因為蓋子在那場火災裡融化了,所以我往地上猛敲幾次、想把蓋子撞開。最後蓋子斷裂脫落。裡面有個貨真價實的波麗.品屈「LOVE」圓肚陶罐,狀態竟然完美無缺,想來還挺讓人毛骨悚然的。想想那天消防志工隊有半數重步衝過我的廚房、想想那時從烤箱湧冒出來的狂亂黑煙。
說到心臟,我終於發現自己的心有什麼問題了。
「當然好,」葛瑞特說,「我只要到後面去,從海裡撈點龍蝦上來就行。」
「妳不應該那樣說,」他說,往她的手心給了一個響吻,「妳不是快餓死了。妳只是覺得很餓。」
我說:「就這樣?」
等我清理乾淨之後,我把吉兒跟泰瑞叫來,他倆手牽手、臉上掛著惆懷的神情觀察我的藝作。塔莎蹣跚走進來、用手指著:「尼克姨丈?」
我揣著唱機一起走。到了階梯頂端(我還未環顧四周以前),我先替唱機插好電、擱在地上。眨眼間,葛蕾蒂絲就開唱了——我每次的心跳,總有一跳是為你。
「就現在。」
他發出表示「說什麼鬼話」的英式戲劇化笑聲。「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不管妳何時才準備好,壁畫都在等妳。」
我用雙手猛搖那只愛之罐。我什麼也沒說,甚至連什麼都沒想。沒有祈禱,也沒有歌唱,更沒有沉思般的告別停頓。我只是把愛之罐的蓋子一把打開,將尼克的骨灰灑向蔚藍的天際,彷彿要往沾滿泡泡的車子潑濺一桶水——我試著用他覆蓋太陽、松樹樹梢與山巒頂峰。現在他將永遠駐留此地,但同時也早已遠離。
我往裡面一瞧,一顆新的心。新的心臟模型,要替換他在我們高中畢業時送我的那顆舊心。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