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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再也受不了這個不停死去的媽媽。再說她還有哪個部分是我媽呢?這個東西,這個形體?癌症奪走了她的位子,從內在吞噬了她,我摸她的手,但她越來越沒反應,我為她擦額頭她幾乎不再呻|吟,我覺得她像坐在火車上,我在月台上對她大大地揮手告別,可是她只看著遠方沒有看見我。這種時候,我會認為應該幫助她死,因為她受不了了,因為我沒法活了。她不能停留在生與死之間,就像這樣,太恐怖了。爸好像和醫生談過,希望他們別再堅持,可以把嗎啡的量調高一點,甚至調到致死的程度,拖了這麼久,苦了這麼久,這些叫聲來自根本談不上是睡眠的狀態,這種痛苦加強了昏迷築起的堤壩,值直的手不再流汗,這眼神屬於中了毒的野獸。說什麼都沒用。沒有權力。不准。醫生不是用來做這個的。要保持雙手的乾淨,不是嗎。
我握著她的手,指甲是白的,剪得很整齊,和黑色、深藍色的斑點形成對比,手指有些浮腫,藍色的血管從底層升到表層,親愛的媽媽風情萬種,隨時等著把手伸出去讓人親一親,如今陷入半昏迷狀態,變成是她在等著與我的手接觸,輪到我來使一下壞心的招數把手縮回來,輪到我買啤酒,我已經不帶花了,因為花香讓我頭暈,而且我覺得也會讓她頭最,我給她帶啤酒,我知道這主意很爛,打開放在那兒誰也不能把它喝掉,當然我還是可以帶花給她,但既然聞到啤酒讓我反胃,就當是稍微陪她受苦吧,啤酒真的很臭,我吞了一小口,像在喝藥,我有未來的寶寶作伴,這裡面也有義氣,媽我們支持你,我們在一起你看,彷彿帶著苦味的吻。
我不再踩著輕快的腳步去醫院了。我開始搭公車,陷在座位裡面,家有瀕死母的婦女|優先落坐。我知道她快死了,正m.hetubook.com.com在唱著尾聲,做什麼都沒用了,現在要開始打分數、算總帳、進行最後的懺悔與告別。我知道是把話說出來的時候了,趁著她還沒有完全聽不見以前,再說她現在真得還聽得見嗎?我知道我們會一塊兒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她死著我看著她。這些事我都知道但我不說。要說什麼呢?提醒她嗎?告訴她你要離開了?上路了?去個不知名的地方?沒人知道在哪兒,但應該是不錯?不錯是因為你至少不會再感到痛?這一類的我當然都不會說。我也不再提寶寶了,有什麼用。我只是哭啊哭的,其他什麼都不會做只會哭。偏偏媽又討厭獨處,她只要自己一個就怕得要死,這次她得獨自上路了。她的鳥脖子正在脫皮,僅餘的頭髮被汗水黏住,一撮一撮的。這些陣陣的嘟囔,這些斷續的叫聲。房間裡彌漫的這種扁桃腺發炎的氣味。偶而,她會抬起身,這種恐懼與驚訝的表情。
那就等吧,只是目睹痛苦罷了。爸沒有放棄,我看到他和好好醫生在走廊上密謀,現在他擔心的是我,為媽擔心已經沒用了,他怕的是我,我現在的狀況,肚子裡還有個新的,他的樣子跟以前到蒙田高中和我德文老師密謀時一樣,她不想讓我升上高二,成績太爛,德文是我的第一外語但我完全跟不上,除了要在朋友面前耍寶,所以把健達巧克力的廣告詞念得飛快以外,其他什麼都不會說,大字不識一個,反正就是一句也說不完整,我的程度之爛看起來像是裝的,總之爸沒能說服她改變主意氣洶洶地回到家,也罷,露易絲,那傢伙不上道、心理變態,我們轉學,她不聽就算了——這次他也一樣,雖然不是氣洶洶的,但是兩眼噴火,一句話不說,拉了椅子在床邊坐下,滿臉都是過敏引起的紅疹和-圖-書,他兩手交握把頭埋進去,像要潛下去,像在禱告。
我唸書給她聽。她沒辦法閱讀,也沒辦法說話了,但也許她還聽得見,我是你的眼睛,媽,我是你的嘴,讓我大聲念給你聽。村上龍,你記得嗎?喜歡嗎?每過一會兒她會眨眨眼睛,也許她喜歡,也許她煩了,也許那只是種表達方式,看,露易絲來了,又或許什麼意思也沒有,她的眼睛什麼也不看,那是看不見的眼睛而我對著空氣唸了一小時。我還很虛榮呢。好多雜誌說到我的書都被我放到她的床頭櫃。她會覺得心情很好,我對自己說。她會以她女兒為榮。可就算有這些雜誌她也沒有反應,於是我拿來為她搧風,因為天氣突然變得很熱,有蒼蠅趁媽睡著時飛來當偵察員也讓我抄起一本打死了。
我握著她的兩隻手,她的手好小,和我的手完全不一樣,其實我倆像的地方還真少,她的手好細、好軟,保養得很好,她一直都有保養她的手,即使是前一陣子、即使這些年她過得很苦,我記得她模特兒生涯快要結束的時候,還會接到手的廣告,其他地方就開始走下坡,她早上總是爬不起來,要是成功醒來就會發現臉是腫的,但手沒事,那兩隻手是她雙眼的瞳孔,她的驕傲,她最後的、可靠的搖錢樹,即使得了癌症還是對它們呵護有加,當成自己的另一個孩子,是她沒能得到的孩子,對它完全像對我一樣,一開始隨隨便便、無憂無慮,優比塔啦啦,一切都好,沒多久就嚴肅起來、小心翼翼,懷著無比的耐心與奉獻的精神,再珍貴不過了,連常常按摩的疤也成了世上最有價值的寶物,我也是,她的手也是,我這人根本是個災難,從沒擦過指甲油,從不剪指甲,我用咬的,我第一個男朋友有天對我說,噢啦啦你這些指頭看起來就像乾掉的豌和-圖-書豆,和我媽還有她的仙女手完全相反。
想到這裡……。我握著她的手,仔細地看一看,我發現手老了,也變乾了,到處都是斑,好像擠破的醋栗,我想把這些小斑連一連看它們會變成什麼圖案,像小時候作業本裡的遊戲,以前只要我週末去她家,她都會買《超級唐老鴨》,一直買到我十六歲,我不敢對她說媽我現在都看《新觀察家》周刊、《世界報》,我準備考巴黎政治學院,我只能說謝謝,噢謝謝,反正以前不論什麼事我都說謝謝,有點像是習慣,或是怪癖,要不我說對不起、要不說謝謝。
偶而,她會奇蹟似地醒來,我就試著讓她吃東西,不然她是不吃的,她以口水與眼淚為食,我只得一口一口餵她吃,我當成自己在為育兒做訓練。可是媽一點也不乖,每次吃完一口總把牙齒咬得緊緊地,拒絕吞下去。她用挑戰的眼神看著我。她的臉上出現叛逆兒童的表情,是她小時候黑白照片上的表情,爸一直保存那張照片,亂糟糟的頭髮,揚起的下巴,兩眼發光,穿著寬鬆的灰上衣,鄉下小女孩等著輝煌的人生,那是魔鬼的承諾,等著品嚐冒險、探索真相,一臉笑,隱隱帶著怒氣,如果照片能夠說話,這張肯定會開口,會對生命永遠的消失表示憤怒。也許她只是把我當成她的媽了,沒什麼。她讓褐色的液體流到下巴上,有些用噴的,有些流成驚歎號。我很想發火,我沒有發火。
有一次,星期六放學以後,我和她在侯斯冬咖啡廳碰面,那時我只有七歲,或八歲,她坐在那兒翻色情雜誌,我不知道她想引起誰的注意,也許m.hetubook.com.com就是我,她對我說你看這靴子好醜,照片裡的女人把兩條腿張得開開的,全身上下只穿著靴子,沒錯那靴子很醜但它完全不是重點,我和我的《唐老鴨》坐在那兒,肯定是滿臉通紅只希望沒人注意我們,除了對面那個太太,一邊舉手買單一邊用噁心的表情盯著我們,服務生也開始和媽搭訕,她倒是不以為意,隨他扯幾句,自顧自地喝啤酒看都不看他一眼,翻她的雜誌,偶而笑幾聲。
再說有哪些詞句可以減輕痛苦?真有嗎?在哪兒?如果我信上帝的話,也許有,可我不知自己信不信上帝,媽和我從來沒有談過上帝,我們根本沒怎麼交談,更別說聊到上帝了。我跪在她的床邊,她的眼睛是閉著的,不知道她聽不聽得見我的聲音,知不知道我在這兒,也許她自己有的時候都不在這兒了,我很想叫一叫、吼幾句,我很想對她說媽我需要你,你現在不能走,你不能這樣丟下我,太過分了,我的孩子要出生了,你怎麼可以不在旁邊,像所有的母親、所有的外婆那樣,你可以當個非常年輕的外婆,又那麼漂亮,你能想像得到嗎,你當外婆了!這一點也不像是騙人的吧?不是件喜事嗎?不過這些話我也沒說,我只說親愛的媽媽待會見,因為我們最常講的那一句就是待會見,然後我起身,看見一顆珍珠掛在她的眼角,一滴眼淚!她聽見我說的話了,太好了,但一會兒我就知道錯了,是我自己的眼淚,我在試著幫她梳頭髮的時候,從我臉上流下去的,但或許也不是,誰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討厭我自己但還是得起床,為自己想跳舞的兩條腿套上牛仔褲,為年輕飽滿的胸脯罩上T恤,梳頭髮,戴隱形眼鏡。在鏡子前面看我的肚子,還很小,看不出來,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有點鼓,有個突出物,就像腫瘤,你看,和_圖_書這個腫瘤是我的,對不起,媽,對不起,我這樣生氣蓬勃、這麼肥沃,我穿寬鬆的格子襯衫,帕布洛的牛仔褲,雖然寶寶被好好地藏在肚子裡,但我還是把肚子藏起來,藏不住的臉頰圓滾滾的,也不能對臉頰做些什麼,看到它們就覺得我健康狀況不錯,黑眼圈快要看不見了——這件事也讓我覺得羞愧,簡直是侮辱,老天爺還要再對我壞一點,我傷心得整個人昏頭昏腦,可是身體卻好像很幸福,絕對是這個原因讓我心更痛。
我想念沒有生病的媽媽。可以對她說話、和她打趣的媽媽。我要和她繼續琢磨取名字的理論,以及胎盤後血腫塊的知識,也許還來得及現在戒菸、戒酒,沒事儘量少搭飛機。眼前這個物體,連在左一條右一條的管子上,已經不能說是媽了。這個媽媽再也下不了床,食物咬一咬又流出來,紙牌抓著往嘴裡塞,大便在床單上。可是她活著。儘管如此,還活著。現在,活著對媽來說,已經不是為了愛,不是為了說謊、笑鬧、做|愛,聽她親愛的露易絲扯些雜七雜八的事,現在只是呼吸,試著在兩根管子之間、在兩段長咳之間找到空氣,活著是在找空氣,找不到,讓別人幫忙,苦嗎,搞不好一點也不苦,誰知道?這樣的日子可以過多久?可以忍耐多久?我也把氣憋住不呼吸,有難同當,我能做的只有這個,就像參加生產課的男士們,吐氣這位先生,要吐氣,好,現在把肺部完全擴張開來,做得好,謝謝,我又想到《阿斯泰里克斯》的貝貝當他要耍脾氣的時候就開始憋氣,我的是義氣,我想抽根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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