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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瓦特島沒有想到死這件事。在島上,媽把自己抽離了。必須要來補強,她說。還得再做幾次化療,輕微的就好,偶而做一次,然後進行順勢魔法、微量元素治療,重建的階段就開始了。重建,這是她的常用字。奇蹟,也是。那女醫生不就是這麼說的嗎,片子上什麼都看不見了,陰影沒了,腫瘤也沒了,你是奇蹟,杜特里太太,真正的奇蹟,剛好在媽死前八個月。可不是,多簡單啊。我們本來計畫過完夏天要再去瓦特島,這次不住旅館了,租棟小屋,只有我們倆,像是要去開創新生活的人,小屋有兩間房,一房一廳也行,甚至可以買下來,買棟我們的房子,正對著海,沒人來煩又能養病,後來再也沒去瓦特島。回到巴黎後,媽的病況再度惡化,來得很突然,像電腦駭客,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相信。可是,現在我想www.hetubook.com.com,媽當時就明白了,我沒有。天空是不會死的,月亮不會,媽也不會。如果媽媽竟然會死,那麼船也可以飛了,貓咪會掉眼淚,房屋全都大聲唱起歌來。不可能的事。
再回到瓦特島。每天早上,媽會刻意走在冰冷的海水中,讓海水浸到她的大腿,有時到腹部,感受那紮實的冷正緊緊將她包圍,也沒忘了為身上澆澆水,讓粗手臂能同樣吸收到足夠的優質碘、優質鹽。她會來回走上幾趟,一本正經,按部就班,頭上包著頭巾,泳衣裡的義乳像冒出來的玉米穗,移位時就把它挪一挪。我繞著她游泳,像轉圈圈的小鯊魚,保護她遠離暗流、遠離海浪,預防身體不適,預防外人,尤其是小孩,有兩個小孩曾經用手指著她說了些惡劣的笑話,但她沒聽見。等到皮膚紅通通了、被浪打夠了,www.hetubook.com.com我們會覺得比較舒服,是真的,然後我們就直接躺在沙灘上,不用墊毛巾,那感覺很好,一起說笑,媽說接受化療唯一有趣的地方就是蚊子都懶得理你了,誇張不。
她有的時候很煩人,說我抽太多菸,要不就是吃太多飽和脂肪,還有就是大太陽下出門不注意皮膚的保養。她要當個好母親,真正的母親,不過有點晚了,媽你不覺得嗎?我小時候誰幫我煮過營養餐?誰幫我擦過防曬乳?還有我五歲那年,在爸還沒有發現祕密、把我帶走以前,每次我一個人的時候你都在哪兒?那時好幾個週末我都在卡賽堤街,和你的朋友瑪麗絲與瑪琳卡一起,她倆哈草哈得天昏地暗,從早到晚沒下過床,公寓清理,零,廚房料理,零,我自己做鹽巴三明治,自己摸黑玩玩具,窗帘全是拉上的,我自己打發時間,隨和*圖*書便撥個電話號碼,這位太太你好,這位先生貴姓,漫漫長日。還有你朋友米娜,你知道你朋友米娜利用我從吉隆坡回來時帶貨嗎?什麼貨你也知道,太理想了,沒有人會起疑,因為我掛著牌子——單獨搭乘飛機的兒童。如果你不知道這事的話,那時你在哪兒?
經常在年歲漸長時,會有人想重新變成小孩。我媽,她呢,想重新變成媽媽。沒辦法。事實如此。但怎麼說呢。我沒表示意見。我不想和她吵架,我很高興,太高興了。我開始期待,我有信心,她會痊癒。晚上退潮的時候,她直接吃石頭上採的牡蠣。畢竟才四月,要是天氣太冷不能游泳,我們就檢蛤蜊,她撿是拿來吃的,我只撿最漂亮的空殼要帶回巴黎。剛開始我撿得很快樂,越撿就越瘋狂,這些該死的貝殼點燃我所有的焦慮,滿腦子都是它,我還要檢、繼續撿,提著和圖書我的籃子探勘整個海灘,再遠一點,越走越遠,媽開始擔心,你在哪兒?我把寶貝拿給她看,我們把貝殼晾在窗台上,躺在床上互相扯一些沒人相信的謊話直到睡著為止,多好啊。她留著我的貝殼,放在果醬的罐子裡。實在不是她的調調,所以她死後,我把玻璃罐全帶回家,現在是安琪的玩具。
媽有過一段病情的緩和期,那是第一次手術、第一年化療與放射治療之後,是遇到大夫之前。我們去了布列塔尼的瓦特島,她在那兒有個男朋友,是個水手。他叫吉達,也許是吉貝,他的手又小又粗,話不多,很神祕,媽有時去他家找他,我一直鼓勵她,也許他們有調情什麼的,也許他不介意只有一個乳|房,其餘的時間她都和我在一起,就像十年前她第一次罹患癌症,經過治療以後,有天早上在愛爾蘭,她醒來以後決定自己已經治好了,覺得沒問題了hetubook.com.com,純淨的空氣殺死了病魔,我現在全身上下煥然一新,唰,順手把藥扔了,進馬桶去吧小藥丸,醫生都是白痴,她高中畢業考時也幹了同樣的事,她覺得考官長了副魟魚臉,所以考到一半就轉身對著爸大叫,好了,走吧,戲演夠了沒,去義大利吧,那時爸乖乖在教室後面等著,假裝是正在熟悉環境的好學生。
沒錯,這次當她又和病魔玩起同樣的把戲時,我什麼也沒說。也許我還蠻贊同的,覺得她有道理,她又重新變得那麼美麗、變得那麼健康,比以前還健康,像只往回走的鐘,老實說我都弄糊塗了。當時我還不知道,像那樣一時興起,不把治療當回事說停就停,對這個病來說是最要不得的,那是留下病根的上上策,讓它就地埋伏,一邊養精蓄銳、一邊把健康等回來,等到哪天它再度出征,它就一鼓作氣直搗要害,雷霆萬鈞,片甲不留,這下子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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