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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天不會,我的小美女。會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後。」
「那些星星朋友是不是別的媽媽?」
剛才那些東西,會不會也是奪走她生命的原因?她死當然是因為癌細胞轉移。也因為那個可恥的醫生,瀟灑得連她名字都說不出來。然而會不會也因為她知道自己即將被取代,並且已經被取代了呢?這麼快,來,下一個,不要阻止前進的腳步,更不要阻擋生命的列車。也許可惡的大夫已經能做得都做了。不過我覺得他實在應該多做一點,做好一點,應該回她的電話、回她的傳真,還有她的電子郵件,其中充滿了絕望、驚慌與恐懼的訊息——當你的病情已經緩和下來,但你的肚子卻像個羊皮袋、或是造型假髮,開始不停地膨脹又膨脹時,誰才會轉過頭來搭理你呢?他其實可以多跟她談談、跟她解釋。他其實可以花點時間記住她的名字,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人來看待。我們也許可以多幾個星期、幾個月。她能等到自己的外孫女,可以看到她。不過也許無論如何註定是不可能的。也許她認為自己應該死掉。也許是她自己選擇了死亡,就像我們要和_圖_書去渡假以前選一本小說、選一個渡假地點一樣,或是不為什麼,幫個忙而已,因為她認為這麼做不錯、這麼做符合秩序,因為她必須死了才能把媽媽的位置讓給我。所有這些背著我、背著她進行的交易,這些生命與死亡的交易,也許我曾經就是其中的共犯,只是自己不知道。如今怒氣已經過去了,惡言惡語以及不斷出現的悔恨也離開了,如今只留下乾涸的傷痛,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
喔,不可以說這種話,帕布洛責備我,那天我們帶著安琪在辛特拉(Sintra)的摩爾城堡(Casteo dos Mouros)參觀美麗的羅馬禮拜堂。偏要說。我就要說。偏要這麼想。我讓安琪踩她的滑板車一直衝到祭壇,讓她踮起腳尖吹熄所有的祈福蠟燭,就像在吹生日蠟燭一樣。媽會死都是他們的錯。是上帝還有教士的錯。是世界上每一個人的錯。對不起喔帕布洛。
(全書完)
「以後囉。」
「你也會變成星星嗎?」
「星期三?」
「是啊,好多好多,好囉,先不說囉,我去尿尿囉。」
「明天嗎?」
「是啊,在月亮旁邊hetubook.com.com,她變成一顆星星了。」
安琪喜歡墓園,還有教堂。這可能有點關係。又或許是她在我肚子裡的時候,就在我將脂肪、糖和維他命傳給她的同時,我把憂鬱傳給了她。我們等了兩年才等來她的第一個微笑。當她微笑的那一天我們哭了。她也哭了,因為她以為自己做了什麼蠢事。也因為我們對她親了又親、親個不停,她最討厭親親,她偶而會親但那是出於義務,嘴唇翹起來哂一口,目的是要換取和平、要進行下一件事,要我們進行下一件事而且別再打擾她。
「好多喔。」
這是什麼?上次她在聖日耳曼德佩教堂,看到入口點了十幾根祈福蠟燭。什麼都不是,我很生氣地說,只是民俗而已,沒什麼用,愚蠢的行為。想我為媽點過多少根祈福蠟燭?想我編了多少、又唸了多少祈禱文,我這個什麼也不信的人。就為了讓媽能活到女兒出世,為了讓媽能看到她,至少要看到她、抱抱她,和她嘗試一些當初和我錯過的事,重新改寫故事,重新拿出她的草稿紙,我在各種不同版本的上天與上帝面前,付出了多少乞求啊?以聖母、聖女、聖靈之名,我在教堂裡慌得不知所措,為了領聖體跟著排隊,一想到www.hetubook.com.com自己並沒有受洗,只好在神父憤怒的目光之下把聖體放進口袋,轉身向猶太會堂走去,走錯了邊,走到男生那一邊再滿臉通紅走回來,「祝福你、上帝我們的主、永恆的王、救世主、凡祈求必令我們如願」(Baroukh atta Adonai Eloheinou melekh Adonai hochiy『ah hamelekh ye』anehou Veyomkorenou),最後我決定直接去找上帝,跟雲說話、跟月亮說話、跟風說話、跟魔鬼——去地獄找魔鬼吧你們這些教士,給我滾,我受夠了。
我讓她在那邊聞聞花朵、撿撿石頭,讓她決定哪一顆是爸爸、媽媽、寶寶還有寶寶的男朋友,石頭排成一排放在蓋著媽媽的大理石上,勉強自己欣賞一下,發現它裝飾得挺好看的:有人、有房子、彩虹、鷹架——姆姆,不是書架,是鷹架——甚至還有字母,ABC她都是在這裡學的,一邊讀墓碑一邊認字。爸之前說,你決定就好這件事我也不想管,所以我去選了水泥磚、石柱、花崗岩,一問價錢嚇一跳,因為我要最好、最莊嚴的石材,但轉念一想又有什麼用呢,我很討厭人家說墳墓是我們最m.hetubook•com•com後的家,因為我總讓安琪在那兒玩,反正選的是石膏,總比像旁邊的墳墓那樣堆滿了鳥糞,長滿苔蘚和霉菌來得好,畢竟媽已經死了,安琪也出生了,存在她和我之間、她和她之間、我們三個之間的是這塊石板、這塊大理石,以及這一種缺席,儘管沉重但還算美麗。
「在哪裡?指給我看!」
她雖然死了但我家的牆上都是她,美麗的她、年輕的她,我的房間變成陵墓,客廳是她的相框,甚至洗手槽的上方、浴室裡、走廊上,我不費任何力氣就能看到她,無所不在的她讓我看了也像沒看到,那是無意識的、漫不經心的看,就像在墓園中散步,所以有的時候我會再加一張照片,或換掉一張照片,為陵墓帶來活力,製造點花樣,熱鬧點,放這些相片是很重要的,它們讓我不用太在意她死前的最後那個臉龐,她做最後禱告時扭曲的嘴唇,還有她怎麼也闔不上的雙眼——放照片是唯一的方法。安琪四歲的時候問我,照片上的太太是誰?是我媽媽。她叫什麼名字?愛麗絲。她在哪哪哪——?她走了。沒有等我就走了?沒有,親愛的寶貝,她沒有等你……。儘管有墓園,有相片,儘管有悲傷,我沒有想過會出現這種問題,我沒有做任何準備,一hetubook.com•com點也沒有想過,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想什麼:你說的對,我的媽媽她在哪兒?為什麼沒有等我的女兒呢?以後再說給你聽好不好,我現在沒時間。你看我很忙。是嗎,你很忙嗎,你怎麼不忙我的事呢,也不告訴我你媽媽在哪裡。於是我深吸一口氣,沒有發抖,我說:她在天上。
「是跟月亮在一起嗎?」
有時候,我會在星期三帶安琪去看媽,在蒙馬特墓園一個美麗的角落,天氣好的時候有人會在那兒散步。她很高興,在墓碑之間跑來跑去,玩貓追人、跳羊背,對她來說這是個再好不過的大公園,雖然沒有鞦韆、沒有沙堆、沒有小朋友,但仍然是個道地的公園,而我呢,因為膽小、因為迷信,說什麼我都不會自己一個人去的。
「上面那邊,最亮的那顆。」
「不會啊,你看她有好多朋友。」
「是啊。」
「不會,要等到幾百萬幾千萬個星期三以後。」
我把自己關起來哭,門鎖轉了兩圈。
「她在那邊不害怕嗎?晚上這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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