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夠了!滾出我的視線!我不要看到你!」
艾迪侷促不安,臉整個皺在一起了,扭捏地走過去。餐廳裡其他人都不動聲色。還留著的客人一副這一頓沒白吃的樣子,等著看好戲。自己的員工跟客人鬧到翻桌吵架的地步,作為老闆的,當然也不好過,只能硬著頭皮去處理。艾迪簡直不知要把手放在哪裡才好。
他從來都不會應答一下,不過我們可以確定他已經記下來了,點菜明細每每立時印在他的腦袋裡。我上半身再往廚房裡伸進一點,才拿得到超小瓶裝的聖沛黎洛氣泡礦泉水。我一口就灌光。近來我超愛這種礦泉水,只不過等到餐廳打烊時,多少覺得有點脹氣,因為一個晚上就平均喝掉三、四十瓶。艾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
我到餐廳一看究竟,貝蒂與那女的針鋒相對,只見桌子四腳朝天。貝蒂臉色刷白,一如死屍,那女的滿臉脹紅,像一朵烈日下的紅罌粟。
「不用了……沒事的。」
於是我去看看狀況。坐在這了不起的第五桌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年紀頗大,駝著背;女的四十來歲,卻已無力回春,剛自美容院出來的樣子——婊子搭上跟烤麵包片一樣乾癟的呆子,真是絕配。
貝蒂瘋狂地將叉子刺進女人的手臂,女人一聲驚嚎。貝蒂拔出叉子,往稍高的地方再刺一記。女人想逃,被一張椅子絆倒,她翻身半臥在地,手臂被血水染紅。所有人都僵在原地,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當女人看見貝蒂繼續拿著叉子逼來,她驚呼一聲,挪動後背匍匐倒退。
「要不要給她洗把臉?」
「我想她看我不順眼,要找我麻煩。」她答道。
我應聲被刮了一個帶勁的大耳光。我躲過第二個規模同樣可怕的耳光,也閃過貝蒂的無影腳。她把頭髮往後攏,看了我一下,隨即順著吧檯滑坐到地上,熱淚盈眶。這時反而我不會太擔心,因為我已經理解她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只消再等上一點時間,就將事過境遷。我趁此時機,為自己調了一杯酒。頭上一整排倒著懸吊起來的酒瓶,瓶口都裝有倒酒器瓶塞;我倒倒這瓶、摻摻那瓶,還滿有點玩興。我頭向後仰,一口喝盡。然後我的背慢慢靠上牆,眼睛闔上。只要還聽得到她的哭聲就夠了,我需要好好喘息一下。
「沒什麼……她現在要設法冷靜下來。我會留下來陪她。」
「天殺的,她到底是怎樣?」他問道。
後來發生的慘事,都是我咎由自取。眼看這一天的工作差不多了,我就放寬心,讓貝蒂一個人搞定餐廳裡最後幾名客人,也順便清理剩下的幾張桌子。我真是笨蛋之最,在風暴掀起之前,我瞬時感到一滴冷汗沿著背脊骨淌流下去。不久就傳來該死的https://m.hetubook.com.com東西砸爛的聲響。
艾迪把頭伸進桌子底下,其他人的臉都擠在他身後。我想盡辦法藏起貝蒂,不要讓人看見她。我狂亂地看了艾迪一眼。
紅臉婆氣得發抖,憤怒幾乎使她窒息。
「老兄,我想我們還有一個鐘頭要忙喔。」
貝蒂死命掙扎,我慢慢從一數到十。水濺得到處都是。我很討厭這麼做,可是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什麼都不知道,我一點都不了解女人,完全不懂……
這個晚上,我以一股嶄新的熱力跟貝蒂做|愛。老天有眼,我們一走出餐廳就遇上一輛計程車,沿途我從頭到尾緊緊抱住貝蒂。我們繞到後門去,以防碰上莉莎或艾迪,不過屋內燈早熄了、靜悄悄的。我們直奔床上,才講兩三句話,就換個方式繼續對談——在她的陰|道深處密談,而且還重複談了好幾次。
就在這一刻,我感到一股難忍的燠熱盤旋室內,頃刻間清醒過來,立即上前攔腰抱住貝蒂,以防她做出更嚴重的蠢事。我使盡吃奶的力氣,把她往後拖,彼此對抗的力道之大,最終使我們雙雙跌倒在地,滾到一張桌子底下。她全身肌肉緊繃僵硬,我彷彿在跟懷中的一尊青銅雕像打鬥。我和她的眼神交會,發現她根本不認得我,她逮到機會將叉子插入我的背。我痛得頭皮發麻,但奮力抓上她的手,用力一扭直到她放掉叉子為止。血跡斑斑的叉子閃著亮光,掉落到地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彷彿是天外飛來的異物。
做完愛後,貝蒂就睡著了,我獨自處在一片昏暗之中,眼睛張得老大,毫無睡意——累到不行但無法闔眼。我回想著之前發生的事,想了好一陣子。結論是,那女客人已經得到應得的教訓,除此之外無關緊要。簡單地說,貝蒂是那種不該去招惹的女孩。而且,星期五晚上永遠都會發生這種事,讓人想一死了之。我起床去小便,一看到白色馬桶就開始狂吐。老天,我心想,難怪我會睡不著。我漱了漱口回到床上,一分鐘過後輕易滑入夢鄉,好像置身在一座叢林之中。我迷路在叢林深處,天開始下雨,是我從未見過的滂沱大雨。
她背靠著牆,閉起眼睛,頭微微向前傾,儘量不呼氣,好讓煙停留在體內久一點。我們窩在一個牆邊小角落,沒人能從餐廳那頭看到我們。突然之間,貝蒂一副完全累垮的樣子。疲倦有時會為生活帶來悲慘與痛苦,而我們也躲不過。我盯著天花板,慘笑一下。在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硬撐也算是了不起的成就。對我而言,每個工作都是用來證明人類天賦異秉的機會,人們有本事頑強抵抗逆境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實生活的苦難,很難將人撂倒m.hetubook.com•com在地。我接過貝蒂遞來的菸,這菸怎一個好字了得——簡直是人間極品。
貝蒂承受喧鬧的能力比我強太多了,她懂得因應之道。我們偶爾錯身而過,她對我眨眨眼,馬上給了我元氣。我試著不要去看她被汗水黏住的髮絲——我無法忍受看到她這麼忙碌。有時,我會在遞菜窗口的檯子上,為她點好一根菸,放在菸灰缸上兀自燒著,希望她能得空抽個兩三口,並且因此想想我。不過情況可能很難如願。
但願上帝原諒我!我將貝蒂的頭髮纏在手上。我始終對於她的一頭秀髮,有種崇敬之情。當我覺得已經箝制住她,就把她的頭放到水龍頭底下。
「混蛋!王八蛋!」她大喊大叫:「大混蛋!」
我觸摸著她的肩膀、她細緻美好的肩線,不過卻引起意想不到的效果。情況只能用一個慘字形容。我的手才碰上她的肩膀,可能就觸發了她腦子裡的什麼變化,我完全不懂。她呻|吟著翻過身去,抽抽噎噎哭起來。這真的讓在桌子底下的我心如刀割。
我拿起這個加工披薩,端到那女的面前,謹慎小心地將披薩放到桌上。每個人看到這個披薩,應該都會認為它剛出爐、熱騰騰、香脆可口、好吃極了。這女的看也沒看我,彷彿我不存在。我等著看她吃下第一口,享受報復的快|感。
我們已經在這裡工作三個星期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多客人過。我們忙得團團轉。有那麼一會兒,我好累好累,連感覺都麻木了,只有在收小費時,才勉強睜開一隻眼。讓我受不了的是,已經都要半夜,還看到有人站在門口等!這是怎樣!明擺著我們的工作還有得耗,可是鯷魚的味道已經開始讓我想吐了。當我正把蜂窩小餅乾插到紅莓桃子冰淇淋甜點裡作裝飾時,貝蒂向我走過來。儘管四周吵得要死,像個馬戲團一樣,貝蒂還是成功地在我耳邊講了悄悄話:「你去招呼第五桌好嗎?不然我會把那個女的扔到窗外!」
「搞什麼鬼啊!」紅臉婆嗆道:「馬上叫老闆出來,聽見了嗎?」
「該死!」女人厲聲尖叫:「我倒是很想知道到底這間爛店是誰當家作主的!」
「別麻煩了,用不著等我們。別擔心,我會把門關好。趕快回家去。艾迪你他媽的別管我們了!」
他沉吟半晌,按了一下我的肩膀,起身離開。
我覺得不行了,就爬起來把桌子推開。要把貝蒂給撐起來抱好,簡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像她是個三百公斤重的肥子一樣。我在走到吧檯後面去的時候,腳步踉蹌了一下,碰得所有瓶瓶罐罐東倒西歪,不過我一點也不在意。我一側屁股靠上不銹鋼洗碗槽,讓自己穩住,伸手打開冷水。
「好了,您的外套是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顏色的?」我問道。「你別多管閒事!回去做你的事!」她說。
「啊……簡直太棒了!」貝蒂說。
我端起熱騰騰的披薩,朝兩位身材袖珍的金髮小姐快步走去。她們兩個親切迷人,可惜我實在沒有心思講俏皮話;我在工作,不是在玩。叫喚服務生的聲音此起彼落,我應接不暇。不久前,我還必須豎起耳朵,才能諦聽遠方的動靜;或者走到房子前廊,去感覺周身空間的重量。這一切是如此自然純粹。不過現在,我卻必須夾緊屁股,穿行在刀叉碗盤撞擊的噪音中,備受人聲喧譁的顳炸。
「您不喜歡火腿肉嗎?」我問道。
「還要一份香菇的,跟一份標準的。」我喊道。
「會,會,我會處理。別管我了。」
我們繼續困在這班地獄列車裡一小時,甚至艾迪都必須下場來幫忙,終於整個餐廳以極緩的速度慢慢清空,每個人總算得以稍稍喘息一下,也才終於可以點起今晚的「第一根」香菸。
才要喘口氣,靠上牆的背壓到傷口,讓我疼得立刻跳起來。我咬緊牙關,再度站回吧檯邊。我倒了滿滿兩大杯酒,然後滑到貝蒂旁邊坐下,一隻手搭上她的肩膀,看著手中的酒杯在吧檯燈光下閃爍,接著一口飲下。
還剩下甜點要送——兩三份酒燒香蕉什錦小拼盤。很快地今天就玩完了,我們將跑進艾迪車子後座,等他來開車。我已經在想像貝蒂脫下鞋子,把頭靠在我的腿上,而我,前額抵著車窗,看著車外空蕩蕩的街景,為我的小說尋找第一個句子。
「人們通常都是從吧檯另外一邊滾下去的。」我說:「很高興我們不一樣。」
「我不懂你在搞什麼飛機……」他說。
「好吧,那我去車子裡面等。」
「艾迪,求求你,趕快叫這些人走開!」
我把她的兩隻手緊按在地上,她搖著頭,不住呻|吟。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知道不能放開她,我覺得自己好悲慘。
在還沒起身離席的客人當中,那女的跟她的老男伴也在其中。老傢伙沒怎麼吃,不過有那女的就夠了,她一個人就吃喝了兩個人的份量,這會兒兩眼因飽食而火亮。她正端起她的第三杯咖啡。
我把這些撿來的材料一樣接一樣鋪平壓好,然後把這個垃圾堆裡的奇蹟遞給他。
「她之前叫我整個撤掉她的餐具,因為叉子上有水漬!」
「對啊,有道理。啊,我今天晚上真的累得跟鬼一樣……」
「她必須冷靜一下……艾迪,你他媽的趕快把所有人趕出去!!」
「對吧,很惹人厭吧?」她問。「沒錯。」
貝蒂已經停止搖頭,不過她的身體還是僵硬得跟石頭一樣,實在很嚇人,彷彿我是俯臥在火車鐵軌之上。我慢慢地放開她,看起來情況真有好轉和_圖_書,於是我就翻身躺在她旁邊,這才發現我們都已被汗水濕透。地磚的表面觸感冰涼,有點黏答答,散落許多菸蒂,感覺像夢境一般。
「貝蒂,」我說:「結束了……冷靜下來,結束了……」
「啊,你來了!」她說:「那個小妹真蠢,我點鯷魚披薩,她卻端來火腿披薩!馬上給我換掉!」
我滑開遞菜窗口的小隔板,頭伸進去廚房;這個動作已經不知做了幾百幾千次了。充斥在廚房裡嗆鼻的食物味道立即迎面襲來,令人作噁,不過這兒比起外頭餐廳安靜一點。今天是星期五晚上,客人像是猛虎出閘。我們在各個角落再加了桌子。我看著馬西歐俯身在爐灶上,臉龐油亮,眼睛半睜半閉。
「你進來休息一下嗎?」他問道。「只是來換點東西。」我說。
「太沒水準了吧……」他搖搖頭。
我就這麼拿水沖她一下子,然後放開她。貝蒂著實大咳了好一陣子,接著就撲向我來。
「幫我把這個披薩送進爐裡一分鐘。」我說。
「她之所以這樣做,只因為妳是大美人一個。」我說。
「大家都冷靜一點,有事好好談嘛……到底怎麼了……」他低聲咕噥。
「我從廚房那邊出去。」他說:「等馬西歐離開,把後門關上。」
此時貝蒂進入鼻子一吸一吸抽泣的階段,情況好轉很多。她坐在地上,兩隻腿收在胸前,前額靠著膝蓋,頭髮遮住臉龐。我撥開她的頭髮,想要遞給她一杯酒。她搖了搖頭。我於是兩隻手捧著這杯她不要的酒,腿貼地伸直,讓自己感覺舒服一點。我已經過了疲倦期,人有點輕飄飄——不過比起一小時前好太多了——雖然很無力,但已經沒有錐心之痛。我輕輕吻著她的頸畔。她剛剛全身冰冷,現在則已恢復元氣。我喝下手中的酒,慶祝事情好轉——不然,我也不知道可以做什麼。
「該死,現在到底是怎樣了啦?」他說。
他走開前,關掉了整個餐廳的燈,只留吧檯後的小燈。我聽見艾迪跟馬西歐在廚房裡彼此說了幾句話,之後就傳來門關上的聲音。此刻整間餐廳靜寂無聲,彷彿像個暗藏玄機的圈套。
「這整個晚上的服務實在糟透了,到最後,這個沒長腦子的小賤貨居然拒絕幫我把外套拿來!這裡到底是哪門子的餐廳啊?」
周遭人們也開始動了起來,我只能看到晃動的腳影,腦袋完全當機。貝蒂在我身體底下顫抖不休,這使我心痛不已。
「有話好說嘛……」我說。
女人話聲剛落,貝蒂就發出某種陰森的嘶吼,近似動物的哮叫,教人心底發涼。我才剛瞥見她抓起附近一張桌上的叉子,整間餐廳就好像突然被探照燈打亮,貝蒂快如閃電撲向那女的。
「不要我幫忙嗎?」
「總是有不上道的傢伙,只配吃到這樣的東西和*圖*書。」我說。
「她怎麼了?」
貝蒂賞我一朵小小的微笑。我東繞西轉走進廚房。馬西歐雙手扠腰,臉色難看,菜料在爐子上噼啪作響,油膩膩的蒸氣漂浮在廚房裡,一切彷彿被包裹在一小團一小團發光的雲裡面。
他站起身來,我聽到他跟人講話,並且把人往門口趕。好漢艾迪、英雄艾迪,我知道我要求他的事不容易做到。人們都像瘋狗,當你丟一根骨頭過去,所有人都搶成一團。貝蒂像節拍器般一直搖著頭,我則胡亂說著蠢話:不舒服嗎?我的美人兒,妳不舒服嗎……?
她的老男伴神情悲慘,眼望他處。貝蒂整個人好像都僵住了。我把抹布扔到地上,走上前去,對著艾迪說:「沒事,他們吃了多少錢全算在我頭上,我晚一點再跟你解釋。」
我於是靠上她的背,輕輕撫摸她,但效果不彰。她整個人蜷縮側臥,頭髮散亂地貼在骯髒的地面,兩手握拳。她一直哭,肚子像打嗝一樣一起一伏,彷彿裡面關了一隻活繃亂跳的小動物。我們就這樣躺在地上一會兒,餐廳地面映照著街上的慘白光線,整個世界的悲慘都具現在這張桌子底下。我極度疲乏,受夠了這一切。跟她講話彷彿對牛彈琴,儘管使出渾身解數講得口沫橫飛,但並沒有產生神蹟。對於作家來說,這真是苦澀的現實。我甚至不清楚她知不知道我就守在這裡。
她沒回答,只是抽著菸、瞪我一眼,從鼻子把煙呼出來。我微笑端起披薩盤,往廚房走去。途中跟貝蒂錯身而過,真想輕輕擁抱她一下,忘掉那個老巫婆。不過我可以稍後再這麼做。
我走到放垃圾桶的角落;總共有三個帶把手的巨型垃圾桶,樣式說有多醜就有多醜。我從一堆髒碗盤那裡取來一支叉子,然後在披薩上用力刮來刮去,把所有火腿肉都剔掉。緊接著,我在垃圾桶裡到處尋找散落在這裡那裡的番茄切片,一片片撿回來,因為我要重新在這片披薩上鋪料。一點也不難找——人們最常扔掉不吃的,就是番茄。但要找到四條鯷魚,就找得我一肚子火。更不用說那一整片乳酪絲所烤成的網花,我還必須到水龍頭底下去洗掉沾在上面的菸灰,才能湊合著用。馬西歐眼睛張得老大看著我,他一直在撥一撮不停往前額掉的油亮頭髮。
艾迪負責收納,貝蒂跟我則做外場。就我來看,在用餐尖峰時段,外場必須至少請四個人才夠,可是我們只有兩個人,所以我跟貝蒂得一直端著東西衝來衝去。接近十一點的時候,我已經力氣用盡。反正聖沛黎洛免錢,而且薪水還算不錯,於是我爽快地不多吭一聲。
我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艾迪回來看看現在的情況。他在桌邊蹲下,一臉不悅。
他把爐門打開。我們瞇著眼睛,靜靜看著爐裡的火焰與披薩。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