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嗯。
雜誌已經過期了,平裝小冊子和折疊小冊子的標題是《自我教育》、《探討有關孩子的問題》、《中止妊娠》、《父母雙親管教孩子的權利》以及《單親孩子的撫養》之類。她不加選擇胡亂地把幾本小冊子塞進書包裡時,她的右眼神經質地抽搐著。她環顧空空如也的等待室,看到那幅色彩柔和的開滿鮮花草地的印象派水彩畫,得到了片刻的寧靜。接著,她的目光在那幅用紅鉛筆畫的大眼睛、表情嚴肅的嬰孩頭像上迅速一晃而過,最後躲避到日曆上那風格質樸、帶著濃郁鄉村風味的畫面上。她站起來,走到窗戶邊,又走回門邊,再走回窗戶邊,不多不少正好四步。根據由合成材料製成的地磚格局調整步伐,即每一步只越過一塊地磚,這樣算起來則剛好六步。這種地磚通常都鋪設在城市家庭的住宅玄關裡。在她的父母親把家遷到鄉下,買了一幢古老的鄉村房子之前,她們家裡也鋪著相同款式的地磚。那時候,她經常和瑞秋在上面玩「跳格子」遊戲,遊戲的名字叫「天堂和地獄」。遊戲中應該先單腳向前方跳一格,然後叉開雙腿向斜上方跳一格,不准踏入到正前方那個方格裡。後來呢?她記不得了。是怎麼玩的?她從窗戶邊的地磚上開始玩這個遊戲。單腿向前跳一格,然後叉開兩腿再跳一次,兩腿分開踏在前面一格地磚左右兩側的磚面上——這時,等待室的房門被推開了。
凱瑟琳鋪好餐桌,把那一塊大麵包放進預熱好的烤箱裡,把羊乳酪放在一個盤子裡,又把橄欖果肉放到一個小小的玻璃碟子裡。瑞秋把羊肋排放在鑄鐵製成的平底鍋上,已經燒熱的油嘶嘶作響,整個房間裡立刻瀰漫著煎肉的香味。
瑞秋走到鄰桌邊,她說了幾句話。那個女演員笑了,朝凱瑟琳點點頭,舉手示意,然後從手提包中抽出一張照片,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什麼,真的嗎?瑞秋嘟囔地說,這是他們經常愛說的話。他們還會說,現在要一個孩子完全不可能。還有,現在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問題。接著,你只要拿到一張證明書,然後遵守上面的期限就行了。而且從那以後他們不再說「我們」,而是僅僅說「你」。
味道好極了,瑞秋把手指上的果汁都吸乾淨。這與那些我們經常在耶誕節買和_圖_書到的晾乾、甜透了的水果相比,別有一番風味。你還記得嗎?凱瑟琳?
她們中午買的第二瓶紅葡萄酒立在低矮的茶几上,瓶塞已經被拔去,差不多已經空了。
她們依然一言不發。
她們沉默地做著事。瑞秋把醃泡汁(譯者注:一種用酒、醋、香料等製成的汁,用來泡魚、肉、黃瓜等)和油、檸檬汁以及曬乾的香料攪拌在一起,然後把它塗抹到羊肉上。凱瑟琳洗淨菜豆,切掉兩端,然後把它們折斷成長短相同的小段。
先等一下,凱瑟琳低聲說,你知道坐在那裡的女士是誰嗎?
沒有。
「仁愛衛生諮詢處,當婦女的內心徬徨,不知何去何從時,提供諮詢以及相關服務——五樓。」電梯旁邊的黃銅牌子上寫著上述內容。凱瑟琳選擇了爬樓梯。她的姐姐本來已經為她買了有軌電車的車票,但是這三站路她是走過來的,準確地說,幾乎是跑過來。現在,她爬樓梯也是兩階一步地向上邁。爬上五樓,敲響寫著「登記處」的大門時,她已經氣喘吁吁了。
這點我發覺了。你那麼久都沒有回電話,我還以為我講那幾句話的時候電話斷了呢。
凱瑟琳把她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瑞秋把瓶子裡剩下的酒平均斟在自己和凱瑟琳的杯子裡。
那麼,一切都好辦了。
凱瑟琳感覺到自己飛紅了臉。真叫人難堪啊!但願自己這樣長時間盯著人家看沒有使她厭煩。她喝了一小口可樂,重新低下頭去看時裝雜誌。日本設計師設計的一款時裝吸引了她,那是具有濃郁東方色彩的一款時裝。那個時裝模特兒一臉蒼白,眼睛周圍全是深黑色的陰影,鎖骨高高突起,身體瘦削,像個孩子一樣,穿著乳白色的褲子,緊身上衣貼在身上,是由干邑白蘭地的茶色以及波爾多紅葡萄酒的紅色的平絲絨織成。
我也會玩這個遊戲,那個戴著引人注目耳環的女士說,當我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們經常在校園裡玩這個遊戲。我想,誰的腳踏出了界,他就進入了地獄。但是,其他的規則我記不清楚了。
那個男人贊同地點點頭。同樣漂亮的頭髮,他說,同樣漂亮的身材。一邊說,他一邊用雙手做了一個女人充滿曲線美感的輪廓。
好啦,我下班了,瑞秋說,我們可以走啦。她的制服還沒有脫,外面罩著淺色大衣,但是她把頭髮鬆開了,濃密的歐洲榛子似的褐色m.hetubook.com.com捲髮蓬鬆地披在她的肩上和背上。
我讓您嘗嘗。他從狹長的、泛著粟色光澤的水果中挑出一枚,用右手旋轉水果的梗,同時用左手手指把果肉從光滑的殼裡向上擠壓出來。
當然知道,就是那個著名的貝格兒,她在這裡拍一部電影。
那個男人抓了滿滿一把,塞進一個棕色紙袋子裡,然後把它放在瑞秋買的東西旁邊。
我也一樣,凱瑟琳說。
凱瑟琳點點頭。
她沒有試圖勸你放棄墮胎的想法嗎?
嘗一嘗,他說。
我專門為你的到來收拾了房間,瑞秋說。你可以把旅行背包放到臥室裡,然後來幫我煮東西。
我不知道,瑞秋回答,我還從來沒有吃過海棗呢。
凱瑟琳環顧巨大的接待廳,映入眼簾的是大理石、地毯、鏡子、花束、油畫、玻璃製成的電梯、弧形的樓梯旁邊黃銅製成的扶手、彈簧墊沙發椅,還有低矮的玻璃桌子。大門邊有一個守衛,戴著鑲金邊的帽子,身上穿著飾有金色鈕扣的深藍色長大衣。守衛的旁邊有兩個年輕侍者,都穿著一色緊身的制服,戴著圓形的傾斜小帽。接待處辦公桌後面有兩名漂亮的年輕女子,都穿著藍色上衣和白色褲子。客人來來往往,他們用德語、英語、法語以及許多凱瑟琳不知道的語言交談著。他們登記住宿,或者退房,取走或者還回鑰匙,打電話,留下訊息或者提出要求。所有人都衣冠楚楚、雍容華貴、充滿自信、沉著鎮定,甚至帶著幾分傲慢。這裡瀰漫著一種富有、安全和大場面的氣氛。她的姐姐瑞秋也是那其中的一員。
您喜歡海棗嗎?他問,新鮮的海棗?
凱瑟琳把紅葡萄酒的軟木塞拔|出|來,斟了一點在杯子裡,然後嘗了嘗。
地鐵裡十分擁擠。她們擠在一群去上課的興奮學生中間。孩子們的喧鬧聲一浪高過一浪,一站又一站,永不停息。那個男教師一臉火紅,看起來跟剛剛心肌梗塞發作差不多。當她們走下地鐵時,感到非常高興。
她在夾克衫找來找去。一定就在這附近,黑格爾街或者相近的什麼名字。赫德街十五號,瑞秋說。
瑞秋把羊排翻個面,然後從磨臼裡抓出一些胡椒粉,把它和少許的香薄荷加入菜豆中,又把一滿匙乳脂放進去攪拌。
你不知道,那是多麼可怕的幾個星期啊。剛開始,我希望那僅僅是某種新陳代謝紊亂,那之前也發生和_圖_書過這種情況。你根本想像不出來,我是多麼絕望地等待著月經來啊。每天清晨,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自己的內褲,結果總是什麼也沒有。每天,我會跑進廁所五至六次,嚴密地監控著自己。只要小腹有一絲一毫的異動,我都會想:終於開始了。但是,它還是沒有動靜。之後,我試圖安慰自己。也許它這個月不來,下個月就會如期到來,我想。這種自我安慰讓我平靜了一些。但是,第二個月的日期來臨了,一切依然如故。最後,幾經躊躇,我決定去買一個妊娠測試器。它呈陽性,明明白白的呈陽性。我想,世界末日來臨了。
我非常希望得到她的一張親筆簽名。不是我想要,而是我們班的格蕾塔想要,但是我不敢去問她。
這是送給您漂亮的妹妹的一點小禮物,他說。
真好吃。幾週以來,我都沒有這麼好的胃口了,她一邊說一邊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瑞秋又把杯子斟滿。
對,我的小妹。我們長得很像嗎?
我沒有任何問題,她小聲說,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得那麼清楚。但是儘管如此,如果你願意說,而且說出來對你有所幫助的話,我還是願意聽。
嘿,瑞秋,她說,現在總該問問題了吧。問問我,孩子的父親是誰;問問我,在有避孕藥的今天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問問我,是否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預防措施這回事;問問我,關於墮胎一事我是否已經考慮成熟了。難道你對這事的前因後果都不好奇嗎?
是的。
她們沉默地吃東西。
接下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你也來一杯嗎?
最好不加蒜,否則衛生諮詢處的那個女人會從凳子上摔下去。但願醫生是個女人,或者?
不要,謝謝,凱瑟琳回答。瑞秋把剩下的酒斟進杯子裡,一口氣把它喝得一滴不剩。
總算回來了!瑞秋打開門,把夾克從凱瑟琳手中接過去,接著說,我已經開始擔心了。現在差不多九點了。你等了那麼久嗎?
您預約了六點鐘左右的時間嗎?她笑著問。
對,戴瓦德夫人。她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把最後那塊羊排吃掉,瑞秋說,我已經太飽了。
你想知道,那個即將成為父親的男人對這事說了什麼嗎?
在接待廳裡等我,瑞秋說,那裡有最新的m.hetubook.com.com雜誌和期刊,你還可以為自己要點喝的東西。我盡快回來。
凱瑟琳搖搖頭。
你得到諮詢處的證明書了嗎?
正是這樣,凱瑟琳說,幾乎字字都吻合,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當時就在場呢。
瑞秋把一顆小小的洋蔥切成丁,讓它們在橄欖油中冒出淺黃色的氣泡,然後加入少許的水,最後把菜豆放進去,又加了點鹽在裡面。
瑞秋的房間在五樓。這是德國經濟繁榮時期(譯者注:一八七一年至一八七三年)修建的建築物,已經相當古老,它裡面有大理石樓梯、鍛造扶手和用石膏花飾裝點的天花板。沒有電梯,當她們提著大包小包爬上樓時,凱瑟琳已經開始大口喘氣了。
坐在狹長辦公桌後面的女人已經不再年輕,不過,很瘦削,跟時裝雜誌上的模特兒不相上下。她的耳垂上掛著碩大的耳環,十根纖纖細指上都戴著戒指,甚至連大姆指上都有。
兩座玻璃電梯中的一座下來了,一對看起來像外國人的夫婦走出來進入接待廳。兩個人都體態優美,皮膚像加了牛奶的咖啡顏色,都有著大大的深色眼睛。那個男人穿著一身歐洲樣式的淺色亞麻布西裝,頭上卻圍著發亮的藍色頭巾。那個女人穿的則是青綠色的莎麗服(譯者注:印度婦女的裹身衣服),衣服的褶邊以及頭上的帽子邊緣都裝飾著織有金銀絲浮花的寬寬花緞。
她說,在諮詢與……,與中斷妊娠之間至少需要三天時間。但是通常情況下,時間會更久一點;特別是,當你從一個地方轉到另一個地方去辦這事時,拖的時間更長。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進醫院的。否則,我怎麼向家裡解釋?她給了我一個地址,明天一早我就去預約。
我們乘地鐵,瑞秋說,喬納斯把那輛汽車開走了,他又和他的知心朋友出門旅遊了,也許要後天才會回來。在衛生諮詢處為你約定的時間是下午快下班的時候,我們還有時間。讓我們去煮點好吃的,同時還可以聊聊天。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做了。最近以來,我幾乎不知道你的任何情況。當聽到你的電話錄音,我完全困惑不解。我的小妹懷孕了,我想,就是我們那個小凱瑟琳,這不可能是真的。剛開始,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你是說真的?凱瑟琳把它吃下去,然後用一塊麵包去抹肉盤裡的汁。
她是您的m•hetubook•com.com妹妹嗎?店老闆問。
瑞秋在家附近的一家小生活用品店買了六個羊肋排、一磅菜豆、一塊羊奶酪、一袋看起來黑黑皺皺的橄欖、一大塊麵包和兩瓶紅葡萄酒。
等待室裡一個人也沒有,冷冷清清的,散發出殘留的香菸味道。凱瑟琳推開一扇窗戶,頓時城市裡各種嘈雜的聲音立刻蜂擁而至,擠進這個明亮的小房間。她把夾克放在一張鋪著藍色軟墊子的松木椅子上,坐了下來。雪白的牆壁上掛著兩張水彩畫,畫中的鮮花嬌豔欲滴:還有一張日曆,上面印著質樸的玻璃版畫,還有一張用紅鉛筆畫的一個嬰孩頭像。在一張低矮的桌子上散放著一些平裝小冊子、雜誌和圖畫書,一個角落裡還擺著一個裝有玩具的木箱子。
凱瑟琳筆直地坐在淡黃色的絲絨沙發上,試圖把自己的雙腿像坐在對面的那位女士一樣疊放得優雅、得體。她覺得那位女士似曾相識。是在電影裡見過她嗎?或者電視裡?她在晚上的什麼電視連續劇裡扮演過什麼角色嗎?在那部電視連續劇裡面扮演一個愛上自己同事的公共診所的女醫生演員是她嗎?或現在那位女士朝她這邊望過來。
加蒜還是不加蒜?瑞秋問。
為什麼不敢?我去問問她。
請在等待室裡坐一會兒,右手邊第二個門。戴瓦德夫人一有時間,我就會通知你的。
凱凱瑟琳嘆息了一聲。她羨慕她的姐姐,這裡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
凱瑟琳看看手錶,現在是五點五十分。
嘿,凱瑟琳,別把每個詞都從鼻子裡哼出來。現在該做些什麼?
凱瑟琳筆直地坐在淡黃色的絲絨沙發上,試圖把自己的雙腿像坐在對面的那位女士一樣疊放得優雅、得體。她覺得那位女士似曾相識。是在電影裡見過她嗎?或者電視裡?她在晚上的什麼電視連續劇裡扮演過什麼角色嗎?在那部電視連續劇裡面扮演一個愛上自己同事的公共診所的女醫生演員是她嗎?或者,是在那部慕尼黑拍攝的模仿席基-米基創作的電影中扮演那個記者女朋友的演員?對,就是她!在電影中她的名字叫莫娜。但是,她的真名叫什麼來著?格蕾塔一定馬上能叫出她的名字,她知道關於明星的一切。如果我告訴她在這裡遇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明星,她不嫉妒死才怪;但是如果不帶一張明星的親筆簽名回去給她,她是絕不會原諒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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