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我跟她講過這事,凱瑟琳想,就像以前一樣,在吃午飯坐在餐桌邊的時候,或者是她端一杯果汁、帶水果或者麵包上來,我在做家庭作業的間歇時間裡跟她說過。也許,她是自己發現的。以前,她聰明能幹,連跳蚤的咳嗽都聽得清楚,幾乎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她的耳目。對於祕密的事,她有一種敏銳的第七感。
就在那一天,她對他暗許芳心。
其中大多數信件的內容都是極其乏味與無聊的;一天的經歷、學校裡的閒言閒語、體育活動、吃飯時寫的小條子以及電影節目預告都是他們通信的內容。毫無疑問,她完全可以把這些信掛在學校裡的黑板上,公之於眾。——只不過第一封信卻不行。她經常讀這封信,白天帶在身邊,晚上則壓在枕頭下,以至於使它皺巴巴的,而且墨跡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
唉,又來了!你這個傢伙幾乎又遲到了十分鐘。你總是信口開河,說過的話經常不算數。
現在,她已經改變了。凱瑟琳雖然明知不公平,但是她還是有一種被母親遺棄的感覺。
那麼,現在重要的事情是什麼呢?
從那一天起,她對菲利普充滿了信任,她把他那張漂亮的臉龐上全神貫注的神情、探究的眼神以及嚴肅的嘴當作證明。從那一天起,他就是她的情人,她穿著金色甲胄的白馬王子。
凱瑟琳,她說,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你一直有點不對勁,如果事關菲利普……我鄭和-圖-書重向你保證,我不會說:「你看,你看,你看!」
這不關菲利普的事,凱瑟琳把下嘴唇咬在牙齒中間,再也不會和他有任何瓜葛了。你說得對,他只不過是一個匆匆的過客,會隨風而逝的。不過,現在,這個再也不重要了。
那天晚上,他給她寫了這封信。她再也看不下去這封信了,但她還記得信上每一個字。她小心翼翼地把有裂縫的信紙摺疊起來,連同那張照片一起塞回去。
別再不停地說什麼對不起了,你不必什麼都跟我解釋。格蕾塔把書包放到自行車的籃子裡,又把散落下來的頭髮向後攏一攏,一隻腳踩在踏板上。如果你需要我的幫助,儘管打電話給我。說完她一躍而上,用力地踩起自行車來,車速愈來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轉彎處。
有一次,凱瑟琳抱怨自己幾乎沒有祕密可言,她母親說,原因是我太關心你們了,以至於忽略了自己的生活。也許我必須改變這種情況了。
那麼,就二十一日吧。
凱瑟琳搖搖頭。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她想,只不過去墮胎而已。
房間裡一個人都沒有,凱瑟琳很難適應這種冷冷清清的環境。她的母親通常都會等她回家一起吃飯。兩人一起坐在餐桌邊,她會問她學校怎麼樣,聽她發洩對男、女教師的不滿,聽她講朋友的一些故事,聽她評論她和菲利普之間的愛情故事,聽她說一些在左鄰右舍聽到的流言蜚語,等等等等。因為認為這些理所當然的事,她有時候還會有一點不耐煩。
一直到www.hetubook.com.com最下面一封信。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它折疊的棱角已經破碎了,有一處已撕裂了。一張照片從信紙中落下來,它是用立可拍相機拍攝的,現在已經有一點褪色,不是很清晰,凱瑟琳和菲利普緊緊靠著站在那裡。他們身高差不多,都是瘦高瘦高的體形,他們的腿都顯得修長。他們的身體並沒有接觸,只是兩顆腦袋都略略朝對方傾斜。在照片中,兩個人都顯得天真,兩張充滿青春朝氣的臉龐顯出全神貫注的神色,有一點僵硬,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嚴肅地盯著前方,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沒有一絲笑容。
二十日,凱瑟琳竭力保持鎮定,說道,二十日絕對不行。
對不起,格蕾塔,我認為那時我還沒有……,我的意思是,我不能。這個假期不行,真是抱歉得很。她自己也意識到,這話顯得多麼蒼白無力,而聲音聽起來又是多麼尖銳刺耳。
我知道就好了!她用力地咬著嘴唇,以至於在上面留下一排深深的牙痕。我現在還不能談這件事,格蕾塔。也許稍後再談吧,對不起。
凱瑟琳忍不住笑了。幾個星期之前,她們一起到城裡去聽了喬姬特.狄(Georgette Dee)的歌劇演出,作為最後一個加演的節目,她翻唱了那首家喻戶曉的關於海盜的流行歌曲。其中一句歌詞本來是:「當人頭落地,我說喔唷。」她卻翻唱成:「當人頭落地,我說:『你看,你看,你看』!」
她打開唱碟機,開始聽音樂。當第一個節拍響起的時和-圖-書候,她就立刻按下停止鍵。為什麼這個爛東西還在這裡?這是一張rap唱片,菲利普送給她的。這類音樂她從來不曾熱中過,現在則顯得更加難以忍受。她從機器上把那張唱片扯出來,丟進垃圾桶。唱片盒在哪裡?凱瑟琳拉開那個幾乎和書桌一樣寬的巨大抽屜。這張書桌是凱瑟琳的心愛之物,它是她逛舊貨市場時在一個比利時商人那裡發現的。買回家後,她和父親一起耐心地把它上面原來的顏料一層一層地刮掉,直到光滑的、漂亮的木頭紋理清晰可見;之後,她用鋼絲絨和油蠟對其加工,直到它散發出深色的絲質光澤才罷休。她十分喜歡它,對它呵護備至。為了給這個抽屜找一個合適的把手,她投入了大量時間和精力,但是毫無結果。為了方便拉開抽雁,她只得把原來那個舊的淡黃色塑膠球形把手重新安上去。這是暫時的權宜之計,她當時想。就像對其他許多暫時的權宜之計的事物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漸漸就習慣了。
現在,凱瑟琳不時會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裡走來走去,似乎在找尋她的母親。今天早上起床,她首先打開屋子裡的門,通往廚房的門、通往瑞秋那空無一物的房間的門、通往起居室的門、通往她父親工作室的門、通往他父母臥室的門、通往客廳的門以及通往她自己房間的門,統統打開。她的房間在擴建後的樓頂上,低低矮矮的,牆壁略微有點傾斜,直達屋頂。這房間有四扇窗戶;和_圖_書
透過其中兩扇可以欣賞日出,而另外兩扇則是為日落西山準備的,當他父親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這樣說過,那時候,這個頂層還是一個陳放雜物的小房間,兩扇天窗的鐵框已經鏽跡斑斑,裡面布滿了蜘蛛網,積滿了灰塵。
現在可不能這樣了,她說。放假後的頭一週我會待在這裡,復活節那天,我們的合唱隊會演唱莫札特的彌撒曲。在家裡,復活節的早餐有彩繪的雞蛋、火腿以及自己烤的復活節麵包,我總是覺得那很好吃。慶祝完復活節之後,我們可以騎自行車去郊遊。你覺得去荷蘭怎麼樣?我覺得去比利時也不錯。我們可以在二十日出發。
不管怎麼說,反正她是這麼認為的。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樣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架一座橋梁。她理想中的情人充滿了詩意——臉龐像椰子一樣圓潤,眼睛像星星一樣閃爍,身體像雪松和扁桃樹一樣筆挺;而現實中,她遇到的是在學校、迪斯可舞廳或者運動協會裡被年輕男人們肆無忌憚的粗魯調情。注意到陌生男人的凝視,或者聽到建築工人的噓聲,她都會心如鹿撞、忐忑不安;與年輕男子說話或者感覺到他們的注目,她都會暴發出迅速、大聲而尖銳的笑聲:晚上,她會毫無目的、心神不定地閒逛;在浴室的鏡子前面,或者在商店櫥窗前,她會仔細地審視自己的身體;她渴望著溫存、親吻、撫摸以及輕言細語的愛情表白——這一切都是怎麼發生的?是身體的荷爾蒙使然?還是白日夢?還是她突然透過菲利普的眼睛看到,以及透過他和_圖_書的吻感覺到,那唯一的非常浪漫的愛情即將來臨?
有什麼特別的事嗎?
凱瑟琳敲碎漆料,然後試著去解開細長紅帶子上的結,結果不小心把右手食指的長指甲弄裂了。她用指甲刀把破裂的指甲頂部銼平,然後用它把小包裹上的繩子剪斷。裡面的信是按日期排列的,最後一封放在最上面。她讀完它,然後把它折疊起來,小心翼翼地撕成小碎片,然後扔進垃圾桶裡。下一封信如法炮製,然後再下一封,再下一封。
格蕾塔把課本、練習冊、鉛筆和直尺一古腦兒塞進書包中,把拉鍊夾緊。她並沒有把拉鍊拉攏,而是用皮帶把書包纏牢,看起來就像摺疊起來的沙發墊子一樣。她那一頭濃密的金黃色頭髮紮成一根粗粗的長辮子,她把紮辮子的橡皮筋推高,又把墜落在兩鬢的散髮向耳後攏一攏,渾身上下散發出勃勃生氣。
她們沉默著走下樓梯,穿過門廊走進空蕩蕩的校園。在自行車車棚的門邊格蕾塔停了下來。
在一堆書、原子筆、圓規盒、夾著乾花標本的練習本、墨水瓶、印度腳鏈、訂書針以及從幾年前就開始收集的岩石中間,在抽屜最裡面的一個角度裡,她找到了那個CD唱片盒,同時還找到一包信件,這個裝信件的小包裹被小心翼翼地用繩子捆著,外面用紅色的漆密封。裡面的信每兩封一組,上面印著字母P和K;P是菲利普名字的第一個字母,而K是凱瑟琳名字的第一個字母,一組信件實際上就是他們一來一往的兩封信。她嘲諷地笑起來。多麼浪漫啊,她想,同時又是多麼幼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