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既然你已經蒐集到了這些資料——為什麼還需要我呢?你似乎能得到我不確定自己能到手的東西。」
「但是龔特萊家在子女方面就沒這麼幸運了。他們有四個小孩,兩男兩女。長子十年前死於車禍,長女則有先天性的嚴重殘疾,幾年前因為情況惡化去世。現在兒子哈洛德也被殺,只剩下么女艾莉莎了。妳可以想像他們有多麼難受。」
「哈洛德死前從自己名下的基金提出了一筆鉅款。我們無法查出錢的流向。哈洛德買毒品絕對用不了那麼多錢。就算他打算連續嗑藥幾年也一樣。」
馬修聳聳肩。「喔,我不知道。或許是城裡太乾淨了,房子都像是娃娃屋,但我想最主要是居民吧。我碰到的大部分人的邏輯都跟我的不一樣。比方說他們用問題回答問題。或許這只是語言習慣不同。」他沉默下來,望向外面一個快步穿越廣場的女人。朵拉啜飲咖啡,然後打破沉默說:「你是不是有一份合約要給我看?」
他把手放在檔案夾上。
「那跟毒品沒有什麼相關吧?」
他的微笑再度浮現,跟之前一樣友善。「喔,你會知道的。別擔心。」
「有幾個理由。第一,哈洛德不可能浪費時間跟毒販吵架。」他瞪著她。「他的確偶爾吸毒;這我們都知道。他也喝酒。年輕人啊。但他既沒有毒癮也沒酒精中毒。」
她轉過身。
他收回手,望著朵拉的眼睛。「我不希望再加深他們的悲劇了。」
朵拉拿起皮包,把筆記本放進公事包。她對這件案子的所知全來自媒體報導,而且她還沒怎麼細看。她記得事情經過是這樣的:一個外國學生慘遭謀殺,屍體遭到某種沒有明說的奇特毀損;一個堅稱自己無辜的毒販被逮捕了。然後案情就陷入膠著。
「很好。」
他伸手從椅子旁的公事包裡拿出一個薄薄的文件夾,越過桌子遞給朵拉。「把合約帶回去看。明天我們可以討論妳有意見的地方,我會告訴龔特萊家。合約很公平,我想你應該挑不出什麼毛病。」他再度彎身,這次拿出一個比較厚的檔案夾放在桌上。「這是我之前提過的資料,也讓妳帶回去。我希望妳在決定接下這份工作前先看過。裡面有這件案子的醜惡細節,希望妳事先了解一下。」
「我忘記告訴你為何我認為警方逮https://www.hetubook.com.com捕的那個人不是兇手。」
「沒有證據顯示毒販拿了哈洛德的錢。警方查出哈洛德跟毒品唯一的關聯就是他偶爾會買。」
他們一言不發地喝完咖啡。朵拉拿起檔案夾準備回辦公室。他們約好次日見面,互道再見。
「不可能是用來販毒嗎?」朵拉追問。「走私之類的?」
「我要出去跟客戶見面。不知道要多久,但是兩點之前應該不會回來。」線路另一端哼了一聲,朵拉只能自己解釋那表示聽到了。老天,回答「好」是會怎樣?
「他們付得起,」他微笑起來。「龔特萊先生是巴伐利亞資產投資銀行的總裁兼最大的股東。銀行規模並不大,但是擁有企業客戶跟富有的匿名客戶。別擔心,龔特萊家非常非常有錢。」
她也刻意挺直上身坐著,心想餐廳裡其他客人不知道怎麼看這兩個直挺挺的傢伙。或許以為他們是要商量成立個護背協會之類的。
「氣泡礦泉水。」她想起德國人有多喜歡礦泉水。這在冰島也越來越流行了——十年以前,任何腦筋正常的人都不會想到要在餐廳花錢喝打開水龍頭就可以得到的水。
朵拉跟合夥人柏基說再見,柏基叫道:「祝妳好運。」她跟他說了龔特萊夫人打電話來,以及要去跟她的代表見面。柏基非常興奮,覺得有人從國外委託顯然是事務所走上軌道的徵兆。他甚至建議要把事務所的名字加上「國際」或是「集團」的字眼來提升形象。朵拉希望柏基只是在開玩笑。
朵拉看了看鐘,放下手上正在辦的案子的文件。又是一個拒絕承認自己的情況毫無希望的客戶。她很高興能在跟馬修.萊克先生見面之前處理掉幾件小事。她用內線打電話給美麗。
「妳想知道我們為何需要妳嗎?」
「不會啊,」朵拉回答,壓抑住要為摯愛的祖國辯護的衝動。「這裡只是小而已。全國人口只有三十萬人。你為什麼覺得奇怪?」
馬修嗤之以鼻。「絕不可能。哈洛德不需要錢。他自己已經夠有錢了。他從祖父那裡繼承了一筆遺產。」
「古蒙多迪女士?」發音粗糙冰冷。
「裡面也有哈洛德的私人資料。很多細節都不為人知,如果沒點膽識還真承受不住。我相信如果妳決定不接受委託,也不會把這些祕密洩漏出去。龔特萊家並不希望大肆宣揚。hetubook.com.com」
「我對毒癮有點了解,」他停頓了一下,然後急急加上一句:「不是親身體驗,是透過工作了解的。哈洛德沒有毒癮——毫無疑問他正在朝那個方向邁進,但他被謀殺的時候還沒成癮。」
「說實話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請妳先看過資料。裡面有不怎麼好看的現場照片,還有其他內容也好不到哪裡去的文件。我在某個不願具名人士的幫助下,設法從警方手中弄到了案件的調查內容。」
「為什麼?」
菜送上桌,他們沉默地用餐。朵拉覺得有點不自在。這個男人顯然不是慣於沉默的類型。但是她一向不善於閒聊,就算沉默讓人難受也一樣,於是她還是決定自制。
「當然好,」朵拉立刻回答。他還沒來得及繼續,她就搶著說:「我想多了解一點雇主的事。或許這跟案件調查沒有關係,但對我來說很重要。龔特萊夫人打算付給我的酬勞十分驚人。如果她其實付不起,我不願意在他們經歷喪子之痛的時候趁人之危。」
朵拉點點頭。「我明白。」她一點也不明白。「或許我們該等吃完飯再討論。」
朵拉抬起頭。「像是什麼?」
「我明白,」朵拉說。「我向你保證我絕對不洩漏工作上的事。」她回瞪他,堅定地加上一句,「從來不會。」
他把打開的菜單放在桌上。「這實在不是該在用餐時討論的話題,雖然我想我遲早得說出來。但我不確定他感興趣的學術領域跟謀殺案有關。」
「沒有,我是指之前的工作。我在慕尼黑犯罪調查局待了十二年。」他盯著她不放。「我對謀殺案略有所知,哈洛德案子的調查毫無疑問是一團糟。我用不著多看負責人幾眼就知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
他深吸一口氣。「我告訴妳為什麼。我對這個國家完全陌生,還是個德國人。我們得跟某些人討論事情,但他們永遠不會告訴我任何重要的事。哈洛德私生活的細節我是在德國查到的。但那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一般人都不覺得可以輕鬆自然地跟我討論難堪的私事。」
朵拉點點頭,然後遲疑地問道:「哈洛德為什麼來冰島?德國有很多歷史學科出名的大學啊?」
「魚,」馬修頭也不抬地說。「你們這裡的人吃很多魚。」
「龔特萊家不認為那個毒販是兇手還有其他原因。」
「他叫什麼名字?」
朵拉皺起眉頭和-圖-書。「跟黑死病相關的嗎?」她問。那個年代不適合在餐桌上談論的話題她只想得到這個了。
「我猜想妳已經跟我的老闆,或者該說老闆的妻子龔特萊夫人談過了。」侍者走開以後馬修.萊克說。
「這要看你怎麼解釋成癮,」朵拉說。「在我看來持續使用毒品就是毒癮了。」
他們沉默地看菜單。
朵拉感覺到他急躁背後的原因並非饑餓。「你說宗教領域。」她看著菜單。「能詳細一點嗎?」
他遲疑了一會兒,啜了一口杯裡的透明飲料。從杯裡的氣泡看來那也是氣泡礦泉水。「我整理了一些文件給妳。你可以帶回去慢慢看,但有幾件事情我想現在說清楚,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他們點了咖啡,很快就送來兩個熱騰騰的杯子、糖罐跟牛奶銀罐。
「沒有必要。重點都在我要給妳的文件裡了。」他再度拿起菜單。「妳同時也會從警方那裡收到幾箱他的私人物品。其中跟他的論文有關的文件可以告訴你進一步的資訊。我們同時也會拿回他的電腦跟其他一些可能提供線索的東西。」
「妳想喝點什麼嗎?」那人禮貌地用德文問朵拉。侍者顯然聽得懂他說什麼,因為他轉向朵拉等待回答。
「這是個很奇怪的國家,不是嗎?」馬修目送著離開的侍者,突然這麼說。
「不是,比較傾向宗教領域。」他喝了一口水。「或許我們該先點菜。」他對侍者招手,後者帶著兩份菜單走近。
朵拉穿上外套,望著鏡中的自己。她知道初次見面給人留下好印象很重要,特別是對有錢的客戶。人要衣裝,負擔得起上好衣物的人都這麼說。而且你從他們的鞋子就可以看出來。她始終不明白這一點,因為她看人是看品行而非鞋子。幸好她的鞋子還過得去,衣服也有律師的樣子。她用手順過長長的金髮。
朵拉大吃一驚。「我不確定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麼。」比方說窒息性|愛,她從沒聽過這個詞。如果那是指在窒息的情況下性|交的話,她寧可保持現狀:繼續無性生活,但至少可以呼吸。
「我明白。」朵拉不想深究這一點,但心裡懷疑是否有其他的原因讓他牽涉毒品走私;或許只是為了刺|激,或許根本就是愚蠢。
「我不喜歡魚,」他說。
「是的。她說細節你會告訴我。」
「不,不是黑死病。」他望入她眼中。「巫師獵殺。拷問跟處刑。不怎麼吸引人。
和圖書很不幸的是哈洛德非常感興趣。事實上這是家族遺傳。」
「我發現了。」朵拉衝口而出。
「我負責銀行的安全措施,包括可能雇員的背景調查、處理公司的安全程序,以及財務運送等等。」
最後他點了法式鹹派。侍者離開後,朵拉詢問龔特萊家為什麼認為警方抓錯人了。
「哪方面的對比研究?政治情勢嗎?」
德國人年約四十,脊樑挺得筆直坐在椅子上,寬闊的肩膀擋住了鋪堅椅背。他的頭髮開始灰白,讓他看起來頗有尊嚴。灰色的西裝跟相配的領帶,顯得嚴肅而正式。朵拉微微一笑,希望自己看起來友善親切,而非一副蠢相。那人站起來,拿起膝上的餐巾放在桌上。
外面的冷風讓她精神一振。十一月異常寒冷,這表示冬天將漫長且酷寒。估計這是他們為之前溫暖得不尋常的夏天所付出的代價,雖然攝氏二十度出頭在冰島之外的任何地方都不能算是熱浪。朵拉覺得氣候在改變,要不是因為自然的循環就是溫室效應。為了孩子們的將來她希望是前者,但她心裡知道其實不是。她用外套的帽子掩住耳朵,才不會還沒跟人見面就先凍僵了。伯格飯店離辦公室太近了,她根本不會考慮要開修車廠借她的破車前往。天曉得德國人要是看見她開著那垃圾會怎麼想?不管她穿著怎樣的鞋子都肯定沒戲唱了。市中心很難停車,所以她開了車就得繞上幾圈希望有人開走空出車位。而且走路還有其他的好處,這讓她覺得自己為對抗溫室效應盡了一分力。這麼短的一段路沒法使她成為環保戰士——就算在這個幾乎人人都開車的國家也一樣——但總比什麼也不做要強。
馬修原本毫無表情的面孔出現一絲為難的神色。「我真的不知道。他對十七世紀有興趣,我聽說他在做歐陸跟冰島情況的對比研究。他參加慕尼黑大學跟冰島大學的交換學生計畫而前來的。」
「我以為我剛才說過了。」朵拉回答。
朵拉突然發現她完全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被派來冰島,應該不是為了要請她出來吃午餐並且抱怨冰島的魚吧。「你替這家人做什麼工作?龔特萊夫人說你是她先生的屬下。」
「請坐,」那人說著自己坐下。「也請叫我馬修。」
朵拉知道他在說誰。雖然他的發音非常古怪。亞尼.加納森。她嘆了一口氣。「他以前也辦過其他案子。根本就是個白癡。這和_圖_書件案子由他負責真是運氣不好。」
「哈洛德的眼睛不在他身上。眼睛被挖出來了。」
朵拉要朝門口走去的時候,他把手放在她肩上。「還有一件事,古蒙多迪女士。」
朵拉在皮包裡亂翻,終於找到了口紅,很快在唇上抹了幾下。通常她不怎麼化妝,早上只擦乳液跟刷點睫毛膏。她隨身帶著口紅以防遇到現在這樣的場合。這種做法讓她有自信,很適合她。她很幸運長得像母親而非父親;曾經有人請她父親在廣告裡當溫斯頓.邱吉爾的替身。雖然不會有人說她是美女或讓人驚艷,但她的高顏骨跟杏仁狀的藍眼睛絕對可以算得上漂亮。同時她也繼承了母親的體型,不容易發胖。
這人第一次微笑起來。朵拉驚訝地看見他笑起來非常好看真摯,雖然牙齒顯得太過整齊潔白。她不由自主地回他一笑,然後尷尬地加上一句:「我要和那些人討論什麼難堪的私事?」
「你不覺得我能處理嗎?」朵拉有點覺得受到了侮辱。
「真的?」朵拉闔上菜單。「我喜歡,我打算點煎比目魚。」
「原來如此,」朵拉說。這解釋了他家電話為什麼是傭人接的。
他的微笑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窒息性|愛、被虐狂、巫術、自殘,以及心理異常者的各種變態行為。」
離開辦公室六分鐘之後她走進飯店的旋轉門。朵拉環視優雅的餐廳。裝飾藝術風格的裝潢在大約十年前整修過,重現原來風采。結果頗富仕紳味,讓人想起妹妹頭髮型的仕女、背心洋裝、俗麗的珠串,長象牙菸管。飯店是在咆哮二〇年代建造的,從那時起就一直是冰島頂尖的公眾地點,總是擠滿了亮眼的年輕人跟帶外國使節來炫耀的政府官員。整修過後飯店稍微低調了一點,朵拉一面掃視餐廳一面想著。她發現除了面對國會跟中央廣場的大窗之外,當年她每週六跟爛醉如泥的朋友們一起共度時光的伯格飯店已經蕩然無存了。那時她除了自己的身材如何之外沒有別的煩惱,根本不會想到什麼溫室效應,除非有搖滾樂團叫這個名字。
「沒錯,」朵拉只能這樣回答。「畢竟我們是漁業立國,可能是唯一設法成功規範漁業供需的國家。」她擠出一個微笑。「事實上漁業已經不是我們的主要經濟了。」
他們握手。「萊克先生,」朵拉盡力用最好的德語腔調喃喃道,「請叫我朵拉,」她加上一句,「發音也比較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