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麼意思?」
「好,那我就讓燈開著。」說完,我想把門關上,最後卻應西莉雅的請求還是讓門敞開。
「這樣比較好,」在我希望再次懷孕卻沒能成功時,母親這麼評論:「反正你自己也是獨生女,我才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把他的愛分給兩個,甚至更多子女。」沒錯,這是蕾吉娜的親身經歷,她上有四名兄姊,身為老么,她對貧困匱乏、總是吃虧的童年絕對有深刻的體悟。我每天都感謝上帝,讓我不至於像她那麼情緒負面、那麼憤世嫉俗,脾氣又那麼暴躁。蕾吉娜總是毫無理由就突然發飆,拿我當出氣筒,幸虧父親漢斯生前總是護衛著我,讓我免受他妻子的攻擊。
醫師的筆再次在如今已寫得相當滿的紙頁上移動,一行又一行寫得密密麻麻。
每次總是搞得又髒又亂,髒亂至極,但又很美妙,到處都是汙漬,顏料噴濺流淌,到最後散布在房間裡的紙漿總是比黏在氣球上的還多。氣球是用來當作燈籠雛形的,先塗上紙漿,等乾燥後在上面畫圖,最後弄破氣球,同時得避免把完成的藝術品弄壞。不只一次,瑪麗得幫小朋友擦去絕望的淚水,因為有人完成的作品塌陷了;就如同此刻她得擦乾自己的淚水,因為她很清楚,她的人生也像一個脆弱的燈籠那樣塌陷了,「噗」的一聲,完蛋了。我的燭火熄了,我要回家去了,啦賓梅,啦吧梅,啦蹦。
現在西莉雅看起來該有多大了!我的小寶貝女兒穿著那身深藍色的衝浪裝,由於尺寸太大,到處都還顫巍巍抖動著,她金色的頭髮用我的髮夾往上夾成一根沖天炮,神情高度專注又果斷。她依照我先生之前經常示範給她看的動作,雙手握住把手,把帆轉向風來的方向。帆先是虛軟無力地彈了彈,下一秒鐘突然鼓脹起來,桅桿也筆直豎立。西莉雅邁開大步跨上衝浪板,隨即滑向湖上,臉上也綻放出得意的笑容。
「就我所知沒有,」她如實回答。
「是呀,她是這裡的常客。」
但克里斯多夫非常堅持,我也贊成他的作法。原因不只是法肯里德小學相當不錯,更因為這所學校離我工作的曼施坦街幼稚園不過八百多公尺,前幾個星期我可以早上送她上學,中午接她放學,之後她就可以自己到幼稚園找我,附設的安親班下午有人可以照顧她。
醫師問:「什麼太遲了?」瑪麗沒回答。「您還想再談嗎?」醫師以敦促的眼神望著她。醫師桌上的時鐘告訴瑪麗,她已經講了遠遠超過五十分鐘的話了,在這裡,五十分鐘算是一個療程。比她自己原先預估的時間多得多了,直到一個多小時以前,她還一點也不想開口呢。
太遲了。這個念頭再次浮現。一切都太遲了!瑪麗倏地把椅子往後一推,站起身。
「不要!」說著,我在他鼻頭上親了一下,「千萬不要!」
「某些人的親子關係一點也不緊張,」醫師反駁。
「當然會啦——我們還想看到你長大,還要在你的婚禮上跳舞呢!」西莉雅嘻嘻笑了起來。除了死亡這個議題之外,她對結婚這件事也很關心,因為她有點喜歡他們幼稚園的班內特。「你想現在你睡得著了嗎?」聽我這麼問,我女兒勇敢地點點頭,一把抱起土撥鼠,樓著它一起躺臥下去。我朝她彎下腰,在她依然溼漉漉閃著汗光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所以,西莉雅很喜歡她外婆囉?」
「我知道,也很感謝你,只是目前還是我們的辦法最好,再說我們現在講的也不過是四年的小學,真的不必搞得那麼複雜。」聽我這麼說,克里斯多夫再次握緊我的手,彷彿要讓我知道他的看法和我一致。這件事我們的想法和其他父母不同,我們並不想為此大費周章,也認為沒有必要讓她做什麼資優生評鑑或是上特別的輔導課程。我們希望她能像克里斯多夫和我一樣,享有非常正常、無憂無慮的童年——至少在學校這件事情上。我母親雖然老是擺出她跟我父親當年送我上的是明星學校的模樣,其實不過就在我們家鄉史通姆阿恩一所非常普通的鄉下小學就讀,後來連文理中學都沒上呢。
「我知道的是從外面看得到的,」醫師解釋:「但我更想了解在表面底下、不是立刻就辨識得出的部分。因為這樣,如果您願意說給我聽,讓我也能參與您內心的世界,我會感到非常欣慰;唯有這樣我才能幫上忙。」
「西莉雅.諾伊曼,」十分鐘後,我們女兒的姓名饗起,她迅速起身,把她的入學禮物袋整整齊齊地放在座椅上,以緩慢且略微遲疑的步伐走向講台,那裡大部分她未來的同學都已經集合在一起,接著由一名三年級女生拉起西莉雅的手迎接她,這女生便是西莉雅第一年的學姊。
她揉著法肯哈根醫師在過去這一個小時不知何時遞給她的面紙,應該是這樣的吧,她根本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怎樣拿給她的了。現在這面紙已經成了破紙片,成了潮溼的灰色破紙片,有點像混了樹脂的紙漿。在幼稚園裡每逢十月底,大家準備製作燈籠節遊行所需的燈籠時使用的那種黏糊糊的物體。
「了解。」小記事本擱在他交疊的雙腿上,法肯哈根醫師用一支金色原子筆在上頭寫了點什麼,瑪麗心想,這種老掉牙的事有什麼好寫和*圖*書
的,但他是專家,他自己應該很清楚。「那您為什麼不想讓您母親下午幫忙照顧西莉雅?」
「後果你們自己要知道,」母親的語氣和字面上的意思恰好相反,意思就是我們根本不知道。「光是學校位在環形道路旁邊,那可是四線道的主要交通幹線!那麼吵,如果還能在教室好好上課,我可不信。」
「她怎麼會來這裡?」
「快拍,」我激動地低聲催促我先生,幸好他至少還帶了個小小的數位相機,「這個一定要拍!」
「媽媽!」她高聲呼喊:「媽媽,快看,我滑出去了!我滑出去了!」我立刻從大浴巾上跳起來,像看到自己心愛的足球隊在世界盃賽事上以四比零擊敗對手那樣,高舉雙手朝我女兒猛揮。
處罰,沒錯,瑪麗從前就領教過,回想當年的情況時,她的胃都揪成一團了,她覺得自己又變得好渺小,沒有人保護。當年多虧有父親保護她,告訴妻子,那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並且平息她的怒火。此時此刻,正當瑪麗——居然是生平第一次——聯想到兩者的相似之處時,她忍不住思忖,當年父親是否也和她看到母親為了一件小事對西莉雅嚴厲訓斥時同樣憤怒。當時她心中洶湧澎湃的感受就是「憤怒」,同時夾雜著遏抑不了、想痛打蕾吉娜一頓的念頭,盡她所有的力氣狠狠打下去,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把蕾吉娜的鼻梁打斷。
母親說:「想改變還不簡單。」她指的是蘿塔的爸媽。蘿塔是西莉雅幼稚園最要好的朋友,她爸媽為了讓她可以進入他們想要的修道院學校就讀,把她的戶口轉到某個住在溫特胡德的熟人家。聽到幼稚園結束後自己和蘿塔就得分開,西莉雅非常難過,連續好幾個星期都求我們幫她申請跟她最要好的朋友同一所學校。
又是心理醫師典型的問題!為什麼她得揣測她自己的想法?應該是他直接把他的想法告訴她才對!
西莉雅興致勃勃,立刻就學了起來,所有克里斯多夫教她的,比如迎面風、背風面、帆喉、轉折點、誰先誰後的規則與救護措施等,她都全數吸收;倒是我,這麼多的知識光是跟著聽,就讓我晚上在廚房桌邊頭昏腦脹了。那個夏日,每天我們都開車前往湖畔,趁著我先生帶著西莉雅學習理論並實際運用時,我就躺在太陽底下看點書、打個盹或是準備吃的,享受懶洋洋的假期,同時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切順遂又完美。順遂又完美,比我所能夢想的還要更加美好。
「否則……就會這樣!」接著他邊親吻邊對我胡亂搔癢,我得極力克制,以免笑得太大聲把西莉雅吵醒。
「所以她就被送來這個精神病和酒毒癮刑事犯的療養院?」蘇珊娜一臉不解,像是沒聽明白。「送來這個瘋人院?」
「不好相處?」
當我回到克里斯多夫身邊,鑽進被窩裡時,他帶著濃濃的睡意嘟囔著問:「怎麼了?」
「怎麼了?」我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她溼漉漉的頭髮,「你作惡夢了嗎?」
「好。」醫師再次拿起記事本在上頭寫了些記載,由於聚精會神的關係,額頭上都擠出皺紋來了,彷彿那是一件非常複雜的研究報告。很可能這確實是一份研究報告,瑪麗就是他研究的客體,或者是研究的主體;一個需要他探究找出「究竟她是如何從一個單純的幼教老師,一個幸福的妻子、母親,變成冷血凶手」的研究主體。說不定這一切都可以從她幼年時自馬桶上摔下來的經歷加以解釋呢。「現在我們再回到您自己,」醫師說:「從前您沒有出現過強迫意念或強迫行為嗎?比如在壓力很大的時候?」
「你們一定可以處得很好。」瑪麗的室友發出沙啞的獰笑,「我聽說,你也把某個傢伙像殺豬那樣痛宰,你們兩個肯定有好多可以聊。」
我準備離開,半路上正伸手準備按掉牆上的開關,西莉雅請求:「拜託不要關燈好嗎!」
那是八月假期的最後一天,這個星期三午後天氣悶熱,我們人在漢堡南方的歐卡騰湖。我斜躺在大浴巾上,一旁的拋棄式烤肉架正忙著把最後幾縷煙霧吐到空中,四周散布著骯髒的塑膠餐盤和塑膠杯,只等我在吃過香腸、雞翅、自己做的馬鈴薯和水果沙拉組成的午餐,稍事休息後就要收拾了。
西莉雅坐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把她的填充布偶兔「土撥鼠」緊緊壓在劇烈起伏的胸口上,滿臉通紅、汗水涔涔,頭髮凌亂。她的被子掉落在地板上,似乎被她遠遠蹬下床去了。我坐到她身邊,緊緊摟住我這個驚慌失措的小寶貝。西莉雅的心臟劇烈跳動著。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
「不是這樣,」瑪麗點點頭,「我其實非常信任她。」她母親有許多惹人訾議的地方,比如她是個控制狂,專橫潁道,有時心腸很硬,沒有同理心,不太能體諒別人,絕大部分時間都以自我為中心。這並不表示她不值得信賴、不可靠。反過來看,一直以來瑪麗也都自認為是個可靠的人,事實上,除了唯一的那次之外,她確實相當可靠。
「有可能,」瑪麗聳聳肩,「我認為那是例外,不是常態。」
「哦,真的嗎?你果真是個心理專家呢!」我用力在他腰際捏了一把。
「作個美夢吧,小寶貝和_圖_書
,」都走到她房門口了我還低聲祝福,這才把門帶上,隨我先生回到我們的臥房。
「不是,當然不是,我是想幫助您,但這需要先了解詳細的病史,直到現在我們還在黑暗中摸索。」
「這就要更久更久以後了。」
「別擔心,瑪麗。」他說:「日子不會過得那麼快的,」我當然無法預知,事情確實被他說中,很快時間就不再迅速飛逝,而是靜止不動,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每一分鐘都像一整個人生,一個不肯結束的地獄般人生。這個人生將克里斯多夫和我擄獲其中,以永無止盡的痛苦詛咒我們。但此刻,在這裡,在他身邊,他溫暖的肌膚貼著我,他那聞起來總是帶著柑橘與冰糖氣味的美好身軀離我這麼近,而他健壯的臂膀緊緊樓著我,帶給我無窮無盡的安全感。這時我們的女兒正在樓上她的房間裡睡著,或許還夢到了明天的事——在這一刻,有的只是安穩、幸福與信賴感;真難以想像,這種狀況有一天會改變。
「那是因為她太亢奮的關係,今天她第一次正式衝浪,而明天又要上小學——難怪腦筋有點應付不來。」
「好吧,也許我,也許我們真的不想,因為我母親有點不好相處。」
「是啊,這裡外國孩子的比例也很高呢,剛剛我都看到了。」母親露出不贊成的神情,說:「何況隔壁還有綜合中學那些年紀較大的學生,這裡的小學生得跟那些人共用下課的休息空間呢!我個人覺得,在修道院學校西莉雅可以接受比較好的教育,在那裡她可以跟出身相同的同學在一起。」有時我母親會顯得相當狂妄,像是她出身貴族世家,而不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工匠家庭。
「瑪麗,她不過是要上小學,又不是要去當兵。」我朝他吐了吐舌頭,他則迅速彎下身給了我一個吻。
「這不是有沒有時間的問題。那麼,監控性強迫症的現象呢?比如檢查二十幾次,確認爐火、熨斗或其他電器是不是真的關好了?或者檢查水龍頭、電燈開關或家裡的大門等等之類的。」
「不是,」瑪麗中斷自己的念頭。「或者是,但絕對不會比其他人跟父母的關係更緊張。」
四年前父親死於心肌梗塞,今天這樣的日子讓我加倍思念他。換作是他,他絕對不會跑去外頭抽菸。他不會這麼做,他會想辦法悄悄擠到第一排那些小朋友中間,舉起相機拍個不停,相片多到可以把大禮堂的牆壁貼滿。我的心靈之眼還看得到他,看到他脖子上總是掛著他最心愛的Nikon相機,以便隨時拍下生活中的大小事,包括毫不重要的芝麻綠豆事。父親過世後,母親打算把他所有的遺物,連同那架相機和所有父親收藏在地下室「沒有用處的垃圾」,都賣給收舊貨的。那架相機被我偷偷留下來,擺在我們家客廳的抽屜櫃裡,每當我極度思念父親時,就會取出來觀賞。西莉雅入學那一天,我真想帶著那架相機,可惜當天早上匆忙出門以致我沒能想到;如果母親看到了,反正也只會說些不中聽的話。
「她腦筋秀逗。」蘇珊娜悄悄來到瑪麗桌旁,問也不問就把自己的盤子往桌上一擺。「她有多重人格,」她邊坐下邊說:「她叫漢娜,有時候也叫卡稜、馬克、古斯塔夫或任何一個她臨時想到的名字。」說著,瑪麗的這個室友還用一根手指頭在她自己的額頭上點了點,同時翻了個白眼。「完全瘋掉了,這個討厭鬼。」瑪麗微微把頭轉向那女孩所在的位置,以免有人察覺,女孩頭離盤子好近,一綹髮絲都漂在榖麥片裡了。「你認得她?」瑪麗問。雖然從蘇珊娜對她的評語來看應該錯不了。
西莉雅開始啜泣,她放開土撥鼠,兩條細細的小手臂緊緊抱住我,腦袋緊緊依偎在我胸口上。有那麼幾分鐘我們就這麼坐著,我繼續撫摸她的頭髮,她的啜泣聲逐漸止息。過了一會兒,她稍微坐開,用那雙灰色的大眼睛望著我。
瑪麗盡可能保持冷靜,問:「她為什麼用木匙吃飯?」蘇珊娜聳聳肩。
我回答:「別擔心,那裡有隔音設備。」是否如此其實我根本不清楚,而那個環形道路確實也是我們在參觀學校時,唯一讓我有點擔心的,但克里斯多夫消除了我所有的疑慮,他提醒我,反正學期開始時我會接送西莉雅,她和我們不同,她本來就在大城市長大,對都市裡的交通狀況很熟悉。「或者你希望下午可以由蕾吉娜照顧她?」
西莉雅轉身看著我們,朝我們揮手,露出缺了牙的微笑。身為新生家長,我的心臓在這一天緊張得怦怦跳動,同時又感傷地想到克里斯多夫和我有多麼想再生第二,甚至第三個孩子。如果如願的話,老二應該還跟著我在幼稚園裡;老三則大約在半年後出生;再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要不兩個兒子或兩個女兒都好。我們想讓自己的孩子組成足球隊的夢想遙不可及,光是能生下西莉雅就幾乎是個奇蹟了——我的婦和*圖*書產科醫師如此表示。多年來我們一直努力嘗試,尋求過許多專家的協助,卻沒能找出我不孕的原因。沒想到就在我們已經放棄希望時,突然得到懷孕的陽性檢驗結果,讓我們喜出望外。就這樣,西莉雅像是上天賜予的禮物進入了我們的生活。
半夜裡我被西莉雅的呼喊喚醒,我倏地坐起,腦子迷迷糊糊的。我本來睡得正沉,起初根本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接著我立刻起身,穿過玄關,匆忙上樓到改建成西莉雅房間的貯藏室,一把將門拉開,把燈捻亮。
「不是想,我確實知道就是這樣!」瑪麗駁斥,這一次語氣更加激動,「所以我認為沒必要告訴您關於我三歲時曾經從馬桶上摔下來,或是其他遭遇過的可怕經歷。」醫師嘆了口氣,把記事本和筆放回桌上,上身稍微傾向瑪麗。
「這也不是理由,」母親反駁。她又重新點起一支菸,抽了一口,把煙往我臉上噴。「我已經跟你們說過了,下午我可以帶她。」她語氣有點怨懟,「從我那裡到修道院小學,連五分鐘都不到!」
「您有沒有過一定要遵照特定數字做事的情況?比如購物時只選第三顆番茄,或者第五顆?您是否會在做某些事的時候一定要遵守固定的順序,以免發生不好的事?或者為了堅持走某條路或是避開某個地點,寧可多繞點路?」瑪麗搖頭。
黎明時分,我們緊緊依偎在一起,希望可以再多睡上一個小時,這時克里斯多夫在我耳畔低聲說:「我愛你。」
我一隻手托腮望著前方的水面,在落日映照下閃著細光,有如碎裂成百萬片的鏡子。孩童的嬉鬧、歡笑聲從我身邊飄過,這幕景象彷如籠罩在一口巨大的玻璃鐘罩下,幾乎顯得不太真實。這是這個八月天炎熱午後一個幸福安詳的片刻,一個無聲的、慢動作的瞬間影像,而明天尋常的生活就要開始了。
莊嚴隆重的儀式開始。「歡迎我們法肯里德小學的新生,」法肯里德小學的女校長致詞之後,輪到這學期四年級生的表演、兒童合唱團演唱幾首歌曲,中間還穿插了三、四齣非常笨拙的短劇演出,最後終於來到新生逐一被點名上台的時刻。
一百二十多名新生,法肯里德小學大禮堂裡的空氣因為興奮、笑語喧嘩聲、家長和教師的叮嚀催促聲而顫動。克里斯多夫和我也置身其中,我們坐在比較後排的座位,像青少年般牽著手,西莉雅和其他新生坐在最前面,每個人膝頭上都放著他們自己做的入學禮物袋,裡頭裝滿了甜點、玩具和這件「人生大事」所需的鉛筆盒。這一刻,我母親,也就是西莉雅的外婆蕾吉娜,卻因為覺得大禮堂的空氣「悶死人」,跑出去在校園裡抽菸。
「諾伊曼太太,」現在他又回復成充滿體諒的醫師伯伯,回復成不久前才讚美蘇珊娜做的生日賀卡,隨後就把她送進禁閉室的那個人了。「瑪麗,您有非常嚴重的精神疾病,我希望跟您共同找出這種病的成因,唯有這樣我們才能提供您較好的治療。所以了解您從前是否就已出現過一些病症,或者原因是否在您父母,這是非常重要的,有可能很久以前您就已經有過強迫症的現象,只是本人沒有意識到罷了。」
「這是什麼意思?」一股怒火又燒了上來,「我沒有這樣,從前也從來沒有過!你是想要把我說成比我本來的病態還更加病態嗎?」法肯哈根醫師辯駁地舉起雙手。
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點點頭,不斷顫抖。
接著她問:「如果有一天,爸爸跟你,你們死了,該怎麼辦?」我忍住想笑的衝動,因為我很清楚,西莉雅是非常認真看待這個問題的。當時她經常思索死亡的問題,幼稚園裡他們那一班「瓢蟲班」在星期一做禮拜時曾經討論過死亡這件事。他們那一班是由我的同事瑪萊可照顧的。
「我們還會活很久,爸爸跟媽媽不會離開的。」說這話同時,我忍不住有點生我同事的氣。我本來就不贊成他們討論這種議題,這對還在上幼稚園的小朋友實在太早了。
「別笑我,我就是忍不住緊張嘛。」
「你給我閉嘴!」瑪麗倏地在桌邊站了起來,任憑餐盤和編有號碼的刀叉留在原地,一陣風也似地衝了出去。這種話她連一秒鐘都不要再聽,連一秒都不要,否則她就會抓狂,會做出可怕的事。瑪麗腦海裡閃過一幅畫面:她看到自己把一支叉子戳進蘇珊娜的脖子或刺進她眼珠,血朝四面八方噴濺,眼珠破裂,一團膠凍般的物質有如果凍流淌出來。想到這裡,瑪麗甩甩頭,她不想要這種妄念,這種妄念最好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是這樣的,」瑪麗搖搖頭,「我母親非常嚴格,做事又一板一眼,這一點確實如此;克里斯多夫和我也因為這樣,不希望西莉雅跟她在一起的時間太久。這是因為我們認為小孩應該以不同的方式教養,應該給予他們很多自由、愛,並且要他們自我負責。但我母親並沒有那麼可怕,西莉雅很喜歡她外婆的。」
「我也愛你!」
「將來他們都得上小學,」針對我的抗議,瑪萊可表示:「既然他們想多了解,我當然會跟他們解釋。」瑪萊可說得可輕鬆,她自己沒有孩子,不必像我現在這樣,半夜裡坐在受驚嚇的女兒床邊,拚命想再哄她入睡。
和*圖*書「好棒!」我朝湖上呼喊:「寶貝,實在太厲害了!」克里斯多夫也拍手歡呼,同時拿起相機拍下西莉雅生平第一次衝浪之旅。當時在我心中,就像是她人生中的偉大首航,我淚水都快湧上來了。在那一瞬間我是如此感動,因為這一刻對我女兒如此重要。
「不過就是作了惡夢,」我緊靠著他,腦袋擱在他肩膀上,「她又在想死亡的事了。」
克里斯多夫說得沒錯,她一定得離開這裡,不管她做了多壞的事,這裡都不是她該待的地方,她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個毫無希望的地方。不行,她不能待在這裡。既然那些幻象、那些妄念在這裡也不肯放過她,那她大可出去外面。在外面她雖然沒有自己的人生,至少不會每天都陷在地獄裡。這一次她不再像平時直接返回房間,而是來到法肯哈根醫師的辦公室,希望他在,而且有時間聽她說話。
克里斯多夫尖叫一聲,猛然翻了個身壓住我,雙手使勁抓住我的手臂。「別再這麼做了!」
「太遲了,」瑪麗呢喃:「太遲了。」
「所以您現在,或者以前跟您母親的關係很緊張?」法肯哈根醫師——這下子他又擺出專業心理醫師的模樣——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瞥了瑪麗一眼,意思大概是:「哦,現在這件事終於明朗了!」瑪麗搖搖頭,因為她母親和「這件事」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有,頂多也只沾到邊,頂多只是「如果怎樣就會怎樣」:如果西莉雅上的是修道院學校就會怎樣……
說到這裡,她想起有一次蕾吉娜為了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對西莉雅咆哮時她也在場,西莉雅不過弄翻了一杯汽水,蕾吉娜就罵她:「你瘋了嗎?」同時一把攫住西莉雅的手肘,將她拖離桌邊。瑪麗見狀立即攔阻,緊緊抓住母親的手臂,把她從西莉雅身邊拉開,而在那一瞬間,她同時也看到了自己:她,瑪麗,在同一個年紀同樣的情況,可能是弄倒了一個玻璃杯或是不小心讓一支湯匙從桌上掉落,母親也像鐵鉗般把她抓住,同樣氣沖沖地叱罵處罰她。
「醫師,」瑪麗不悅地喚了一聲,法肯哈根醫師身子略微震了一下,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眼鏡鏡片後方的眼睛也不安地閃爍。「我不想談我母親的事,她跟發生的事一點關係也沒有。」
「對。」那個會帶榛果巧克力來給她,去觀賞她的芭蕾舞表演,買漂亮的衣服送她,並且在耶誕節時一口氣帶著十幾份禮物過來,把耶誕樹下的空間都擠爆,這樣的外婆西莉雅很喜歡,非常非常喜歡。另一個外婆則多虧有瑪麗,西莉雅才很少見識到。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們選了法肯里德小學而不是修道院的小學,理由就這麼簡單。
我再次向母親說明這種狀況,最後跟她說:「其他作法既沒有道理也不切實際,別忘了我常常得工作到五點,克里斯多夫要更晚得多才能回到家;這還是在他可以回家的時候,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經常得出差,到時候就只有我跟西莉雅了。」
「好,」他表示:「我很欣慰,我們終於有個開頭了。」終於有開頭了。
「說我不想,這並不是我的意思。」
「要很多很多年嗎?」
「今天我不想,今天我已經說得夠多了。」
「您真的這麼想嗎?」
瑪麗感到不寒而慄,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她已經搞不清楚是什麼讓她覺得噁心:是漢娜悲慘的命運,還是蘇珊娜說話時那種惡毒、幸災樂禍的態度。接下來還有更噁心的等著瑪麗:
後來西莉雅那張相片就擺在我們家餐桌旁的餐具櫃上,那是我們對那個八月最後一個放假日的回憶,而當時我們都還不知道,這種無憂無慮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當晚抵達家門時,我們當然還萬萬料想不到。那時西莉雅已經在我們福斯大型車的後座上睡著,她被陽光、風和自己的成果累壞了。克里斯多夫將她抱回樓上她的房間裡,把她放到床上,我則幫她蓋好被子。之後,我們兩人還在她床畔站了一會兒,這才把夜燈關掉離去。
「否則會怎樣?」
「已經拍了!」他笑著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今天是你要入學呢,瞧你那麼興奮。」
「她殺了她老爸,那傢伙打從她還是個貝比就開始對她性侵。」
「不會,我根本沒有時間這麼做。」
「那你跟爸爸,你們真的也會再活很久嗎?」
隔天清晨,瑪麗被護理人員喚醒時,覺得舒服了些,平時只要一睜開眼,就像個沉重的包袱壓在她的胸口上、每天都緊跟不放的夢魔似乎消失了。瑪麗非常訝異,難道昨日和法肯哈根醫師的一番談話果真釋放了這份壓力;這種鬆快的感覺是這次情緒上的放血行動帶來的嗎?或者是因為克里斯多夫突如其來的探訪?不管原因是什麼,這都是瑪麗第一次從床上起來,卻沒有感受到那種一直像個鉛塊般壓在猴魂上、並且殺死體內所有一切的沉甸甸重量。
「您不信任她嗎?」
蘇珊娜點頭。「在護理站之間來來去去,有時候在這裡幾個月,後來又突然發作,得送去急診;三不五時她又想自殺,被送去醫院待幾個星期,接著又回到我們這裡。」她冷笑了幾聲,彷彿這種事特別好玩。「還有,她也是輛公車,在每個護理和-圖-書站都跟人上過床。」蘇珊娜彎下腰,朝瑪麗湊得更近些,瑪麗卻寧可離她遠一點。「如果你問我,我會說一些醫師或護理人員都有份,所以那傢伙住的是單人房,這樣幹事比較方便。」
「哼哼,漢娜也殺了她媽媽。我不是說了嗎,她這個人根本就是一輛大公車!」瑪麗的目光再次轉向那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這時她才發現漢娜兩條手臂上纏著厚厚的紗布,其中某個地方還隠隱閃著紅光。
「沒有。」
「她長得好快,」後來當我躺在克里斯多夫的臂彎裡,滿腦子都是湖上的影像,滿腦子都在想著隔天的事時我這麼說。從克里斯多夫床頭櫃上連接擴充機座的揚聲器裡,傳來了巴哈第一無伴奏大提琴組曲前奏曲的細微樂音,那是我們最喜愛的音樂之一,經常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現在她就要上學了,後天就高中畢業,再來她就要離開我們身邊了。」我先生輕聲笑了笑,伸出一隻手搆到音響,把音響關掉。
「她不可以用一般的刀叉,否則這個饉貨會把它們吞下肚。」她樂得發出呼哧呼哧的笑聲。「你得看看那個人的手臂,她在上面割出了一些挺漂亮的圖案,有時候用針頭,有時候用偷來的指甲剪,反正她總是有辦法可以找到那些他們會從我們這裡搜走的東西。自殘嘛,你也知道的。換作是我的話就會隨她去,這種人反正無所謂。」
「我認為絕對沒問題,」話才說完,我立刻察覺心中突然再度湧起莫大的緊張、反感,我母親經常會激起我這種感受。「這所學校的聲譽相當好。」
「應該說是太嚴格了吧,我不那麼想把西莉雅單獨交給她照顧:如果只是偶爾幾個晚上或是週末,那還行,但絕對不能是固定的安排。」
「常客?」
所有的新生都被學長、學姊帶往教室,我們則到校園裡和我母親會合,準備在那裡等候一個小時,因為開學日的第一堂課需要這麼久。這時我母親說:「我希望你們做的決定是對的。」
「不了,」她表示:「現在我真的很累了。」法肯哈根醫師體諒地點點頭,他的目光就跟不久前注視蘇珊娜時一樣。現在瑪麗同樣乖乖聽話,終於說出了一些事,他今天的心理治療任務終於達成,可以滿意地放她回房了。
克里斯多夫和西莉雅就站在湖邊,在水面最前方,水深達我女兒的膝蓋。克里斯多夫正幫她把小帆加在衝浪板上調整方向,雖然只是一股微風,這股風力絕對夠讓我們女兒和風浪大戰一場了。這一年多來,她一直吵著要她爸爸教她玩風帆衝浪,因為她想跟爸爸一樣乘風破浪,對她來說,這比穿耳洞、手機、小馬或是她那些女生朋友想要的其他東西,都來得更加重要,這個夏天開始時,克里斯多夫終於認為西莉雅年紀夠大身高也夠高,可以開始學習衝浪了。
「我的遭遇要比您在這裡記載的嚴重得多、恐怖得多、難以想像得多!我的情況不是胡亂洗手、查看爐火或是依照特定的模式購買蔬菜!」
我點點頭。「是啊,寶貝,很很很很多年,多到你根本沒辦法想像。」
瑪麗思索了一下。
「那,如果我死了呢?」西莉雅脫口問了下一個問題。
「那麼就請您告訴我,您的情況到底是怎樣。」
「對傳染病菌有非理性的恐懼嗎?比如洗手或洗澡洗好幾個小時?對和別人握手或是沒有防護直接接觸門把感到恐慌?」
六月即將結束時,在她六歲生日的當天早上,一個衝浪板、帆、用潛水料製作的衝浪裝和衝浪鞋,就擺放在她房間門前的玄關上。「秋天你就要上學了,」聽克里斯多夫這麼說,西莉雅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這些是給我的嗎?」當時我還開了個幼稚的玩笑,說:「不是,是給耶誕老公公的,今年他不坐雪橇,要改成衝浪板了!」
「沒這回事!」克里斯多夫拉起我的手緊緊握住,「再說,法肯里德小學本來就是我們這個學區的小學。」
那傢伙,女孩身子明顯一震,彷彿聽到了這番話,同時像要防止蘇珊娜的惡言惡語傷到自己般,用空出來的那隻手掩住耳朵。「有時候我也需要爽一下,」這番難堪的話依然持續,「可惜自從她讓馬里歐移情別戀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人可以爽了。」她露出冷笑,瑪麗得極力克制,才能忍住不會抓起盤子砸向她的臉。
「寶貝,」我繼續撫慰她,同時低聲安慰,「乖乖,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媽媽在這裡,你不必再害怕了。」
「那些都是您早就知道的,」瑪麗叫嚷了起來,「所有一切、一切、一切您都知道的!那些檔案、我手機上的錄音、所有的證據您不是都有嗎!您不是早就知道我被魔鬼附身,在我體內住著一個要我去殺人的魔鬼了嗎!」瑪麗死死瞪著醫師,從醫師的表情看來他似乎不介意,但這樣的反應反而讓事情變得更糟。
可惜瑪麗才剛抵達用餐室準備跟其他人一起吃早餐,這一絲絲剛剛才獲得的輕快|感就消散了。後頭一排大大的窗戶,一旁的角落裡坐著一個瑪麗之前從沒見過,還相當年輕的女人,應該是新來的。見到她時,瑪麗的心頓時糾結在一起,因為這個病患還是個女孩,這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坐在那裡,使用一支古怪又不順手的大木匙,把穀麥片從盤子裡舀進嘴巴。她年紀不到二十歲,這樣的人怎麼會來到這個護理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