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麼讓我生氣?」醫師點頭。
「謝謝!」漢娜朝瑪麗露出笑容,隨即起身跑過去找蘇珊娜。瑪麗遠遠看著這個少女努力向自己的室友勸說,最後蘇珊娜聳聳肩點頭表示「我無所謂」。
「那是無法想像的。」她輕聲駁斥:「那是無法想像的。」
「所有的人是哪些人?」
「不會的,」我說:「會開車的人都知道這些手勢。」不久,警察就垂下手臂,側身轉向我們,用手勢示意我們過馬路。「其實很簡單:如果你看到警察的前胸或是後背,你就要停;如果他身體側面對著你還對你揮手,你就可以繼續走,很容易記的。」接著我就唸了一段突然出現在我腦袋裡的字句:「看到警察的胸或背,就要趕快踩煞車——看到警察的側面,抬起腿來向前走。」西莉雅嘻嘻笑著跟我唸了一遍。
我沿著艾彭朵夫路狂奔,跑得氣喘吁吁腰脅刺痛,不時察看手機,希望手機很快就會響起,讓我可以接到學校女祕書的消息。偏偏手機就是不響,而我也慢慢慌了起來。她應該早就在學校前面攔截到西莉雅了,為什麼還沒回電?我又撥了一次祕書處的電話,線路另一頭只是一逕響著。我再次瞥了手錶一眼,一點四十,平常這個時候我女兒早就到幼稚園了。會怎樣呢?我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新念頭,如果她改走和平常不同的路線,而我錯過了沒看到她呢?如果她已經跟幾個女生朋友一起離開了?果真這樣倒也好,那我就可以馬上回頭,而她人也已經在安親班了。
我回答:「寫說你在安親班吃午飯以前不可以吃蛋白霜巧克力。」我在西莉雅的嘴角發現了不該有的咖啡色斑點和蛋白霜。
「人生!」她手往桌面重重一拍,手指抹過桌面上的淚湖,「這個不公平、該死的人生!」
小寶寶,是從小寶寶開始的。當時我跟克里斯多夫分居大概有三個月了,覺得自己恢復得相當不錯。跟從前當然不能比,但偶爾甚至又能笑得出來,或者一天裡可以有幾分鐘不再想到西莉雅;工作確實對我有好處,作息規律不需多想,早上到幼稚園,下午回家在沙發上對著牆壁或電視機發呆,喝三、四杯紅酒讓疲憊上身再上床,祈求惡夢會放我一馬,就這樣持續好一段時間,狀況相當好,平淡又有規律,但最後還是出事了。
「沒有問題呀。」話才說完,瑪麗立刻想起不久前自己還想用叉子戳蘇珊娜的眼睛。「在這裡又沒辦法自己挑選要跟誰住。」
「也是。」
「可是你住的不是單人房嗎,你真的不想要?」
「所以那是第一次?」
「我們當然可以問她看看。」瑪麗本來就不在意跟誰同住一個房間,何況漢娜身上有某種特質觸動了她的心,她很想伸手攬住這個紅髮少女。但願自己不會觸手成金,至少她很想試著再一次喜歡一個人,讓人接近,說不定有一天這個詛咒能夠破除呢!此刻瑪麗心中有個聲音告訴她,她喜歡漢娜,而且可能非常非常喜歡。「只要蘇珊娜不反對,這裡的醫師也准許,我就沒問題。」
「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一種保護機制;精神上承受不了的,我們就會把它從記憶中抹滅。」
「所有的人。」
「好吧。」又是一陣靜默。在這段空檔裡,瑪麗心想,這個少女真古怪。她看過探討多重人格症的資料,一直認為這種病不過是無稽之談,如今聽到漢娜說什麼「我們」、「前面」的,越發讓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這只是在演戲嗎?除非這些都是這名少女自己想出來,好讓自己以「病患」的身分逃過在「正常的」監獄裡接受「正常的」刑罰,否則瑪麗就很難想像其他可能性了。
當我逮到安東從盧卡斯的運動袋裡偷走他的運動服,正在用一把美勞剪刀把衣服剪成一小塊一小塊時,我得極力克制不讓自己失控,我很能理解,某些幼教老師為什麼會伸手打小朋友,而我雖然還沒遭遇過這種事,在這一刻也差點就要打人耳光了,尤其看到盧卡斯朝安東撲過去,倒楣的安東跌了一跤撞到桌角,桌子砰地發出一聲巨響,安東的額頭也跟著撞破了的時候。
兩天前,克里斯多夫寄來了一封相當長的信,信上他再次重申,只要她願意或是需要,他永遠會陪伴在她身邊。看著這封信,感覺就像傷口迸裂了開來,從這些手寫的字裡行間,瑪麗再次發現了那個多年來她深愛的、信賴的男人。她跟他共同聆聽巴哈的音樂;夜裡,他們緊緊依偎在溫暖的被窩裡,趁還沒入睡時輕輕聊著白天發生的事。她原本希望跟他白頭終老,這是她曾經允諾過的,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他們哪想得到,那不是她或克里斯多夫的死亡,而是西莉雅。
瑪麗不吭聲,她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才好,也不知道此刻她心中的怒火,那股對法肯哈根醫師的怒火到底是怎麼來的。她心想,這個醫師大人根本hetubook•com.com
不了解我的威受,他只是穿著高級的手工皮鞋,坐在這裡聽著她的或其他人的悲慘經歷,下班後就開著拉風的BMW敞篷車回到他位在最高層,俯瞰波瑟爾村或哈佛史迪胡德或尼恩史泰騰等事業有成的醫師們喜愛的時尚精品住宅,屋裡的擺設是知名設計師的家具和白色真皮沙發,沙發上連一匙Nutella榛果巧克力醬或流淌出來的繪畫顏料都不曾沾過。像這樣的人怎能體會失去自己的孩子意味著什麼?怎麼能體會,站在一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被車子撞到,聽到碰撞聲、鐵片變形的恐怖聲響、身軀狠狠摔到柏油路面的悶鐾,還有腿、手臂關節脫臼,後頸斷裂,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卻什麼都不能做的感受呢?什麼都不能,不能,不能!
「是。只是當時我當然還不了解那究竟是什麼。」
「是。我請假已經有半年了,我心想,繼續待在家裡的話,總有一天我會瘋掉的。我哪料想得到,自己不是在家,而是在其他地方瘋掉的。」
看到艾莉的信,瑪麗不由得想起一部她小時候看過的戲劇演出。那部戲的名稱她已經忘了,只記得講的是一個女孩,她盼望所有她碰觸到的物品都會變成黃金,結果這個願望果真實現,所有她碰觸過的都成了黃金,但在最初的喜悅過後,女孩就駭然意識到自己將會餓死,因為連食物和水也會變成黃金,這場美夢實際上不過是個殘忍的詛咒罷了。而現在,就像那個女孩不敢再碰觸任何物品,瑪麗也突然不敢去愛了。這也難怪,事實顯示現在派屈克也像黃金一樣了無生命了。
「沒錯,談到入學的事。」瑪麗重拾上次的話題,同時端詳著自己的雙手。經過仔細清洗,現在她的手看起來比幾天前好些了。
「是什麼讓您這麼生氣?」
「你還好嗎?」芭芭拉問。
「西莉雅想把滑板車停下來,」瑪麗輕聲說:「因為警察背對著她,面對著我。看到警察的胸或背,就要趕快踩煞車,好簡單哦。至於事情是怎麼發生的,我就不清楚了。不知怎地,她突然滑倒或是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我也沒辦法確定。也許有那麼一下子我自己也分心了,可能是因為警察朝我點頭示意或者有車子按喇叭;我真的不清楚。」瑪麗再次停了下來。
「媽咪!」聽到西莉雅呼喚我的聲音,我猛然轉身,終於放下重擔的感覺有如一股暖流流遍我全身。西莉雅正站在馬路對面離學校幾公尺的書報攤那裡,從我這裡看得到她嘴裡還在偷偷嚼著東西,但這種時刻我當然一點也不介意,能看到她,我就已經欣喜若狂了。我朝她揮手,她一隻腳跨上滑板車沿著人行道奔馳,辮子在風中飛舞。
「您的婚姻呢?」醫師問:「您先生也離開您了嗎?」
「我知道。」漢娜的目光轉向內院另一端,瑪麗的室友正在那裡和君特聊得起勁。漢娜臉上露出古怪的剛硬神情,她以近乎敵意的眼神打量著蘇珊娜,緊接著下一秒又露出笑容轉向瑪麗,「你跟她處得好嗎?」
某天早上,保羅的媽媽芭芭拉到幼稚園,帶著剛出生的寶寶過來想給我們瞧瞧。
「你再抱回去吧,」我匆匆把漢莉耶特塞回芭芭拉懷裡,當下只想擺脫這個小寶寶,讓她離開到我碰觸不到的地方,以免自己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我沒事,」我答稱:「只是得去照顧班上的小朋友了。」話才說完,我立刻飛也似地逃到了遊戲室,困惑又驚惶,對剛才的思緒感到慌張失措,所幸那些意念來得快去得也快。
「共用房間?」這個問題讓瑪麗頗為不解,「可是我已經跟蘇珊娜一起住了!」
「也是?」
「是,」她說:「你坐嘛。」少女遲疑了一下,接著就在長凳上靠瑪麗身邊坐下。
接下來四天,瑪麗不想再跟法肯哈根醫師談,之前幾次談話挖得太深,都弄出傷口,把一切都翻到表面來了。醫師渴望看到那些表面底下的回憶,對瑪麗而言卻是唯一的防護。沉重的壓力感還是比之前減輕了些,瑪麗不確定自己還能承受多少回憶。
「也許真是這樣,不過我想讓您了解,我非常慶幸這種感受我自己無法想像,因為那絕對非常可怕,是一個人所能經歷到最慘痛的事了。雖然這樣,我還是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
「您有孩子嗎?」瑪麗突然提出這個問題,同時察覺自己的語氣帶著不服氣。有那麼一秒鐘,醫師顯得相當困惑,但只是短短一瞬間。
「你騙人!」西莉雅叫嚷了起來,又顯得有點不確定,還偷偷用手抹了抹嘴唇。「沒錯,」我說:「說的不是這件事。這裡只是寫說,因為有緊急的下水道工程,下星期一環形道路上的紅綠燈沒辦法使用,到時www•hetubook.com.com
候會改由警察指揮交通。」
「後來呢?」瑪麗再次揉著手中已經破破爛爛的面紙,垂下眼簾低聲說:「情況沒有改善,反而越來越惡化。」
「後來呢?」法肯哈根醫師詢問,同時遞給瑪麗另一張面紙。
「那您怎麼那麼肯定,他認為您該為西莉雅的死負責?」
「我沒有。」
女祕書在線路另一頭告知:「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沒有看到她,」我膝蓋發軟,癱跪了下去,「她應該已經自行離開了。」我掛掉電話,立刻往回走,心裡只想快點返回幼稚園。
「她長得好小!」女生興奮尖叫,彷彿小寶寶是個洋娃娃;男生則只是瞥了漢莉耶特一眼就轉向其他好玩的事了,他們覺得小寶寶又沒什麼稀奇。
「好簡單哦,她是這麼說的。」瑪麗注視著面前白色桌面上匯流成一座小湖的淚水,這些淚水應該是她不知不覺中流下來的。
「好簡單哦,」她擺出小大人的模樣說。我們穿過馬路,我女兒邊推著她的滑板車邊朝警察揮手,警察也向她打了個招呼。
在這一瞬間,我腦海裡突然浮現種種影像:我放手讓漢莉耶特跌落地面、用力扔她,對著牆壁或地板甩過去,於是她柔軟的骨骼將會斷裂,同時斷裂。先是重摔,接著我會踐踏她的身軀,喀啦,小女嬰的頭顱絕對承受不了這種暴力。
「大概就是跟地底下的水管有關係,我也不是很清楚。」
「說不定可以。我們可以問蘇珊娜,看她願不願意跟我交換房間。」
「不用了,謝謝,我們……」她頓了一下,接著改口:「我不抽菸的。」
「意思跟黃燈差不多,我們得等一等。」我向好奇打量那名警察的女兒這麼解釋。「可是他自己就站在馬路中間,」她問:「萬一他被車子輾到怎麼辦?」
「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不是。是因為我不在,否則這種事就不會發生了。當時,甚至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我先生也是。」
「真方便!」瑪麗察覺一股想歇斯底里大笑的衝動從體內升起,「不知者無罪。」
「不是馬上,」瑪麗說:「我們試過想要修復我們的關係,我們互相安慰,至少我們還有彼此。但我始終感受得到他無法原諒我,每一天,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我都可以從他的眼中看到。」克里斯多夫那對總是讓她想起西莉雅的眼睛幾乎讓她以為,是女兒以責備的眼神在看著自己。耳畔,她彷彿又聽到西莉雅在問:那,如果我死了呢?
「不是,可是我感受得到,在西莉雅的葬禮上我就感受到了他們望著我,望著我這個狠心媽媽的眼神。對外他們說的當然都是充滿同情、哀悼的話,並且向我保證,只要我需要,他們隨時都在,同時還拍拍我的背。但接下來大家全都不見了,一個接一個走開,最後是我母親。她當然會待到終於有機會向我宣示,她打從一開始就選擇修道院學校的。」
我試著安慰自己,我的反應是意料中的事,也很正常。在工作結束開車回家時,我告訴自己,以目前的情況,當然不那麼想把小寶寶抱在懷裡,尤其是個女嬰!我只是還需要更多時間讓傷口癒合,之前發生的事不過是一種暫時性的反應,沒有理由擔心,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我非常了解。」
說到這裡,瑪麗硬生生停了下來,她實在說不下去了,她無法把那一瞬間發生的事再講一遍,那會喚起她渴望遺忘的記憶。她好渴望就這麼忘掉那件事,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絕對不該發生,不應該發生的。有好幾個星期瑪麗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那種事不該發生,不可能發生的。後來當她從連續幾個月日日沉浸其中的鎮定劑和酒精迷霧中脫身時,她終於不得不認清當下那一刻是真的,那件事是真的。
「別這麼快!」我出聲警告她,站在十字路口等候警察揮手示意我過馬路。
「那孩子呢?」
「那會怎樣?」
「還沒有。」
瑪麗一臉難以置信地望著法肯哈根醫師,對他居然不懂、居然提出這種問題感到無法理解。
「你是瑪麗嗎?」瑪麗一如往常,手上點著一支菸坐在內院,這時紅髮少女漢娜突然出現在她前方。瑪麗點頭。
「再也沒有誰幫得了我,我到得太晚,就是太晚了。我女兒會死是因為我把別人的孩子看得比她更重要。」淚水再度潰堤。「別人的孩子,不是我自己的——您懂嗎?」
「實在老套得不值一提,就是最常見的,襯衫領子上的口紅印。」她回想自己發現了口紅印,以及自己並沒有特別訝異,甚至對克里斯多夫的反應感到合情合理。「他一點也沒有爭辯,反而立刻全部招認。他說他感到非常抱歉,是他自己太愚蠢,還有這個婚外情對他並沒有任何意義。」
「這是不是很重要?」瑪麗https://www.hetubook•com•com質問。她大聲擤了一下鼻涕,接著用力吸一口氣,「不清楚自己的孩子是怎麼被車子輾到的;西莉雅是否看到一輛吉普車正朝著她衝過去,她是否嚇壞了想倒退回去,她是否非常害怕,怕得要命,或者她根本沒有意識到她自己弱小的身軀被那輛車的引擎蓋鉤到,接著被拋甩到空中,這些都不重要嗎?」
「是誰這麼說的?」
「沒錯,差不多是這樣。」
「下個星期一我會帶你上學,也會去接你。」
我精疲力竭地趕到環形道路,汗水有如瀑布般奔流而下,T恤緊緊黏貼在我身上。
學校生活西莉雅適應得很好,至少幾個星期後看來是這樣。她很快就交到了新的女生朋友,上過三堂課後她就宣稱美勞是她最愛的科目;還有,他們班大部分的男生都「好討厭」。至於早上上學和中午到我工作的幼稚園附設的安親班,她也都沒有問題,一個星期過後她就堅持不要再由我接送了。這種想法我很了解,首先西莉雅當然不想再當「貝比」了;其次,跟新認識的朋友一道走,偶爾繞個路用零用錢買甜點吃,或是把臉貼近櫥窗欣賞店裡的物品,要有趣多了。
但這種想法也很荒謬,不管是誰,只要在這裡待上短短一段時間,就會發現一般的司法執法單位和這裡相比簡直是人間天堂,在那裡只要服刑幾年就好了,這裡卻連刑罰都算不上,他們這些人都無刑事責任能力,沒有刑責就沒有刑罰,沒有刑罰就沒有刑罰的期限,沒有刑責就只好一直被人關禁,沒有終結的一天。
「好吧。」瑪麗把香菸盒塞回外套口袋,兩名女子就這麼默默坐著,一致望著假扮成天空的混凝土牆。「你叫漢娜嗎?」瑪麗終於開口詢問。
安東發出殺豬般的叫聲,血從他臉上流了下來。頭部的傷口總是特別嚇人,血也特別多,看得人心驚膽跳。這一點我雖然早就知道,親眼見到時還是感到一陣噁心。盧卡斯也臉色慘白,嚇得嚎啕大哭;幾秒鐘後,其他小朋友更是亂成一團,大家當然都看到了,同時發出難以收拾的尖叫聲。
「但是您不願意?」儘管答案再清楚不過了,法肯哈根醫師依然提出這個問題。這個醫師老問一些他自己早就知道或者該知道的事,這令瑪麗有點不解。她猜這麼做的用意是要提供她正向的助力,這是一種教育上的萬能武器,他的目的在鼓勵瑪麗多說多講。身為幼教老師,她自己對這種手法也相當熟悉,要經常向小朋友釋出訊號,讓他們感受到自己倍受關注,有人傾聽他們的話,認真看待他們、重視他們。
驚慌的感覺襲捲上來,那些毫無預兆突然在我腦海中閃現的荒誕、令人驚恐、同時可能無法對別人隱藏的意念,究竟是怎麼回事?
「也讓我抱一下好嗎?」為了掩飾自己有如瘟疫般惹人嫌避的窘況,我勉強擠出笑容。珍妮佛望著芭芭拉,遞出一個無聲的詢問,芭芭拉點點頭表示同意把小女嬰交給我;下一秒鐘,小寶寶就躺在我懷裡了。
「這很難說得清,你還是叫我漢娜好了,不管我們誰在最前面,我一定聽得到。」
「沒有直接說,沒有。」
「一個什麼都感受不到的人,是不可能受到傷害的,」瑪麗說:「說不定我還不反對呢,反正我已經不想再跟他一起睡了,我辦不到。半年後我們各自搬到自己的新公寓住,再三個月後就離婚了,事情就是這樣,三人變一人,事情就是有可能這麼快改變。」
少女點點頭。「他們說你是幼教老師。」
「可是他從來沒有這麼說吧?」
珍妮佛帶著安東出發,最後我總算安撫了其他小朋友的情緒。通知過安東的母親後,我打電話到學校去,但聯絡不到人,西莉雅同學家長的電話號碼掛在我們家冰箱上,一點也派不上用場。這麼一來,我就沒辦法請人幫我接女兒了。
珍妮佛急忙跑過來,看到安東頭部流血時忍不住罵了幾聲,這下安東更是哭得呼天搶地,還倒在地板上滾來滾去,弄得亞麻地板到處都布滿黏稠的血液。珍妮佛來到安東身邊蹲下,摟住啜泣的安東,撫摸他的頭髮;我試著安撫盧卡斯,並指揮其他小朋友到遊戲室去,請他們在那裡輕聲玩耍,試圖穩住局面。結果當然沒有用,他們根本聽不進去,只是繼續此起彼落地瘋狂哭喊。
「強迫意念,那時候您第一次出現強迫行為嗎?」
珍妮佛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適,她突然問我:「怎麼了?」
「寶貝,不過只有一天而已,以後你就可以再自己來了。」我有點不開心,因為下星期一我在幼稚園恰好要晚一點才能下班,本來已經預約好要去按摩了。這件事我期待了好久,現在卻得退掉。那間診所在港口邊,時間上絕對來不及,偏偏克里斯多夫人又在杜拜,要到星期三才會回來,所以他也沒辦法去接西莉雅。這麼一來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來,m.hetubook.com.com我也不得不把自己的需求擺到最後了。在這一刻,我就跟多數時候一樣,真希望自己的老公能更常在家,多幫我一點忙。
「後來他就拋棄您了?」
「那跟我倒挺配的,」這麼久以來,瑪麗首次試著再說笑,「我自己腦筋也經常接錯線。」法肯哈根醫師笑著拿起電話聽筒通知護士,讓漢娜和蘇珊娜當天就交換房間。
就這樣,現在瑪麗再次來到他這裡,蘇珊娜和漢娜應該正忙著搬運她們的物品吧。
「讓我看看,」等安東稍微安靜下來時,珍妮佛幫他檢查傷口,說:「傷口需要縫合。」並且準備帶他去看醫生,我則負責打電話通知家長。
「哦?」
「下水道工程?」
漢娜說:「我仔細觀察過你。」
那一天幼稚園裡事情特別繁忙。有些時候就好像所有小朋友都約好,要把我們這些幼教老師逼到快瘋掉;那一天正是這樣的日子。我才剛開始忙起自己的事,我的同事珍妮佛和我就得調停兩個小男生的爭執;遊戲室那裡還有四個女生為了搶同一個娃娃而大打出手,吵鬧的音量大到讓人受不了,我耳朵裡都開始唧唧響了,但還是努力保持沉著冷靜,不讓自己對任何一個搗蛋鬼咆哮。這可不容易辦到,尤其在當天大家都瘋了的情況下。不過話說回來,就算吼叫也不會達到任何效果,反而會讓小朋友更加激動。
「你喜歡小孩嗎?」
「上次我們講到西莉雅入學,」下午瑪麗再度來到法肯哈根醫師的辦公室時,他這麼說。是我,不是我們,有時他就是會習而不察地使用心理醫師常用的職業說法。房間的問題他們已經談好了,他不反對漢娜,畢仁斯和蘇珊娜,克呂格交換房間,只是給了瑪麗一個短短的警告,「如果您自認受得了的話,畢仁斯小姐有時候腦筋會接錯線。」
「給你。」西莉雅上學約莫一個月後,有天中午她一來到幼稚園,就把一張通知單塞到我手中。我接過通知單,稍微看了上頭給學生家長的通告。「上面寫什麼?」西莉雅問;這張通知的內容她當然還看不懂。
「好。」說完,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四肢發軟,因為血量實在太多了。與此同時我瞥了手錶一眼,已經十二點三刻,再半個小時我就得去接西莉雅了。那一天我們另一位同事譚雅上早班,已經回家,其他三個班級都外出,我根本走不開,否則這些小朋友就沒有人照顧了。我開口請珍妮佛:「拜託你盡可能快一點。」
隔天早上,我們來到法肯里德小學和第二環形道路一帶時,十字路口一名警察正垂直高舉一條手臂。西莉雅問:「那是什麼意思?」
「這件事傷害到您了?」
「有太太嗎?」她的問題聽起來倒像是指責。醫師遲疑了一下,接著搖頭。「是您不想要嗎?我指的是孩子。」
他要敢再說一遍這種老套,敢再說一遍這種假惺惺的話,她就會打他,她一定會。「可是您連孩子都沒有!」
我開始起雞皮疙瘩,全身莫名所以地緊繃,雖然已經抱過小寶寶成千上萬次了,感覺上卻像從沒抱過。我覺得只要稍不留神就可能會弄壞什麼東西,會讓這個弱小、毫無防衛能力的小東西受到傷害。我比漢莉耶特龐大多了,對她握有無上的權力,她只能任我擺布。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想過,不論在何種情況下,小嬰兒都只能聽任我們擺布。
「我們想介紹保羅的小妹妹漢莉耶特給大家認識。」保羅得意地站在一旁,顯然很享受他所有的朋友都好奇地想瞧瞧那個在芭芭拉的懷抱裡酣睡,邊吸著奶嘴的小女嬰究竟長什麼模樣。
「沒錯。」瑪麗說:「我必須知道,您是否真能理解我的感受。您坐在我面前不斷提出問題,什麼都想探究得一清二楚,我必須把我內心最深處的都翻轉到外面,但對於您究竟是怎樣的人我卻一無所知,就連您的年齡都不知道。我對您一無所知,您卻知道我所有的事,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話說回來,這大概就是病人和醫師之間的遊戲規則吧。」
「要抽一根嗎?」瑪麗把一包West Silver遞過去,少女搖搖頭。
「沒有,我不想再見到她,她連我的案件審理期間都沒有出現,只是事前打電話過來,告訴我這件事讓她太難過了,她承受不了,受不了看到自己唯一的女兒這麼淒慘,她挺不住,她受不了——很可笑吧?」
「哦,我不要。」西莉雅抗議。對她而言,這就表示不能再偷偷買點心吃了。
「當然喜歡,」瑪麗又鄭重說了一遍,在這裡她被監管得很好,不管她情緒如何!都不會出事。「我真的很喜歡小孩。」
「珍妮佛!」我高聲呼喚同事,她正在隔壁房間忙著收拾今天早上的美勞物品。
「您是怎麼發現的?」
「我今年四十歲,」儘管被瑪麗狠削一頓,他還是笑著回答,心情似乎不受和圖書影響。
「我當然喜歡了!」瑪麗心想,這個問題真怪。接下來她卻被某種恐懼與良心不安交雜的感受侵襲,因為她的回答並非百分百正確,不可能百分百正確。直到如今她還是不了解,那些凶殘的妄念是怎麼來的,它們的源頭在哪裡。打從一開始,在艾莉和她第一封往返的電子郵件中,艾莉就曾經告訴過她:「強迫意念會陰險地指向我們最愛的人。」這種說法真淒涼,難道瑪麗得停止愛人嗎?
「這對您很重要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安撫她,「這些當然都很重要,我只是認為那不過是被您遺忘掉、壓制掉了:人類有辦法把我們無法承受的事情從記憶中完全抹滅。」
「沒錯,我是。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我曾經是。」
「什麼?」
「不想,我怕晚上一個人睡。」漢娜的表情再次轉變,說話的語氣似乎也不一樣了,現在她看起來不像是個少女,倒比較像個孩童,一個夜裡得孤獨一人時害怕黑暗的孩童。
瑪麗搖頭,「他有情人了。」她哈哈大笑。「找個女朋友,讓他可以暫時忘卻家裡的事和我這個已經完蛋的廢物,忘掉這一切,這就是他處理這整件事的辦法。針對這種事,這是最典型、最方便的反應。」
「好簡單哦,」我像誦唸經文般把我女兒早上說過的話複述一遍,並且告訴自己不要太過歇斯底里,她已經是個大女生了。儘管如此,十分鐘後另一名來接孩子的媽媽表示願意暫時幫我照顧這裡的小朋友時,我馬上拔腿就跑。本來是不可以這麼做的,此時此刻我實在顧不了,也不想再顧慮這些了。
「這一點很重要嗎?」法肯哈根醫師如此詢問,同時遞給她另一張面紙。
瑪麗聳聳肩。「克里斯多夫、我母親、我們的朋友和熟人。」
「什麼事?」漢娜繼續談自己的事,似乎並未察覺那個簡單的問題在瑪麗心中掀起了怎樣的波瀾,並未察覺瑪麗的腦子裡又開始亂七八糟旋轉,這讓瑪麗鬆了一口氣。「我可以跟你共用房間嗎?」
「好可愛哦!」珍妮佛問:「我可以抱一下嗎?」芭芭拉把小寶寶交到我同事手上,珍妮佛立刻愛憐地發出咕咭咕咭聲逗弄她,一接觸到我的目光,她立刻住聲羞愧地垂下眼簾。沒錯,一個死了女兒的女人,在這一瞬間當然讓她好窘。
「我哪會知道,」瑪麗聳聳肩,「那比較像是一種感覺,說不定克里斯多夫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瑪麗喟嘆了一聲,說:「現在我也搞不清楚了。」
「您的意思是,就像我再也回想不起我是怎麼殺了我男友的?」
「那純粹是意外,」醫師安慰她。
「他們?」
「那是逐漸出現的,幾乎察覺不到。」由於不安的關係,瑪麗又把手上的面紙揉爛了。「剛開始我什麼都沒多想,頂多只是以為自己精神不佳。哪個人不會這樣呢?西莉雅死了,跟克里斯多夫的關係破裂——我所有的同事都認為,我最好繼續請病假待在家裡。」
真古怪,一股不舒服的感覺爬上我心頭,某種不確定,我無法明確描述的感覺,有點像我們站在峭壁或是欄杆低矮的高處陽台上,那種既渴望又害怕自己會縱身跳下的衝動。只要這麼一步,非常簡單,只要稍微向前傾,你就會以自由落體的速度下墜,短短幾秒後便砰地落地。
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彷彿你被棉花團團裹住,一切都成了慢動作。一張張駭然張大的嘴:司機的、警察的,停在車禍事故現場,從車裡跳出來,喃喃唸著「哦,老天;哦,老天!」的旁觀者的。不知何時,救護車的鳴笛聲劃破沉寂,接下來不知誰伸手把瑪麗拖開,讓她離開緊緊抱在胸前、了無生氣的身驅,跪坐在旁邊;拖離那具被瑪麗緊緊抱住,彷彿這麼做可以讓西莉雅重生的軟弱無力的弱小身驅。之後則是救護員、醫師,他們急忙操作儀器,對一具已經沒有生命的軀體施以心肺復甦術。
「護理人員、其他病患。」
「這是他們親口對你說的嗎?」
「您跟她還有聯絡嗎?」
「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嗎?」
十五分鐘後,安東的媽媽激動地趕了過來,我馬上請她前往小兒科醫師那裡。一點二十分左右,學校祕書處終於有人接起電話,那個人答應我,立刻下樓到學校前面找西莉雅,讓她在祕書處等我。
「所以您認為我無法體會您的痛苦嗎?」他沉吟了一下。「您說得對,我確實不了解那種感受,我只能想像。」
我朝學校張望,目光掃過校舍、整條街道以及兩、三處汽車出入口,絲毫不見我女兒的蹤影,也沒看到答應去找西莉雅、將她帶回祕書處的女祕書,只見到在我前方孤伶伶的紅缸磚建築。這時手機響起,看到顯示的是祕書處的號碼,我一顆心才終於放下,趕緊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