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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它們突然就出現了!首先我突然興起把我的貓溺死在浴缸悝或是割斷牠尾巴的念頭。實在太瘋狂了,我其實非常愛牠的!一開始,我們往往把自己最狠毒的意念指向我們所摯愛的,,我們的意念反映的不是我們的心理,而是心理的反面——這一點我當時當然不了解,只是感到莫大的恐懼,深怕這些意念會變得更加邪惡,就跟你的情況非常類似。雖然我沒有孩子、但我曾經幫我姊姊照顧她兩個男孩,結果中途卻得請人過來接手,因為我突然害怕如果跟他們單獨相處,很可能會毆打他們或是對他們做出別的事。我也經常自問,什麼時候會越過這道界線?什麼時候會不只在腦海裡想像,而是動手執行?什麼時候會失去控制力?就跟你的情況一樣,這些念頭逐漸擴散,到最後變成針對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變得反覆無常,無法捉摸,而且不時就會浮現。只有親身經歷過、感受過的人才知道,那有多可怕。
「你怎麼了?」瑪麗沒察覺自己在哭,直到漢娜打斷她的思緒,關切地望著她,才發現斗大的淚珠正沿著自己的臉頰滾落下來。瑪麗用睡衣袖口把淚水抹掉,接著像小孩子或是沒有教養的成人般大聲把鼻涕倒吸回去。
漢娜緊緊捏著菸,把濾嘴都壓扁了,裡頭的熱氣差點燙到她的食指和中指。「告訴你,你不會想聽的!」
「你是誰?」這個問題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你在我房間裡做什麼?」說著,漢娜的目光不安地在房間裡游移,最後她發現:「這不是我的房間!」
「不是這樣的,」醫師說:「我告訴過您好幾次了,讓您成為殺人凶手的並不是強迫症。再說,就算沒辦法百分百把強迫症治好,您還是可以學習和它共處;我深信您辦得到!」
「說不定人不是我殺的?」瑪麗腦海裡突然冒出這個問題,在她還沒有意識到時就脫口說出:「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殺死派屈克?」
「您說艾莉是您的朋友,」法肯哈根醫師又說了一遍。
「剛才我對你那麼不客氣。」

羅伯特的情況就跟其他人一樣,都是從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的。有一次在員工餐廳,一名女同事經過他身邊時胸部稍微拂到了羅伯特的背部,女同事難為情地笑了一下,但這次偶然的碰觸卻開啟了羅伯特體內的開關,開啟了幾年來的苦難。如果他故意碰她,會怎麼樣?如果他伸手摸一下她的胸部或是她兩腿之間,沒有任何徵兆,快到她來不及躲避,會怎麼樣?
「抱歉,」漢娜打斷她的思緒。
「深信」這兩個字狠狠擊中她的心。艾莉也是這麼深信,瑪麗也相信她,現在她再也沒有可以相信的人了。
難道這就是我的未來?難道從今以後我都得過著這種日子,成為在網路上聚集的怪物秀的一分子,成為一個人人走避、再也無法回復正常的人嗎?我閉上眼睛,用手揉了揉雙眼,接著重新張開,一動也不動地盯著前方的電腦螢幕長達幾分鐘,直到上頭的字母在我眼前跳躍、模糊。
「那麼倒請您解釋給我聽,如果說想和做是不一樣的,那現在我為什麼坐在這裡,被人拘禁起來?」
漢娜聳聳肩,說:「我有多重人格。」從她的語氣難以判斷到底是淡漠或認命,「不過這件事應該有人跟你說過了。」
「我不會懂什麼?」與此同時,瑪麗心想:這裡又哪是讓人懂什麼、理解什麼的地方呢?
「我還以為你不抽菸呢!」
「我了解這讓您非常困惑,但我們確定,強迫意念是不會成真的。」
「這句話也可以說明我的情況。」
「好吧,」漢娜考慮了一下,眼睛依然盯著天花板,接著說:「我通常是漢娜,也就是現在跟你講話的這一個。」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
接下來我不假思索開始打字,註冊成為這個論壇的會員以便獲准發文。我自稱「海倫娜HH」,以她的名義抒發我內心的恐懼與憂慮。寫完後我開始哭泣,接著便把電腦關閉。
「十個?」
「請您往下講,告訴我後來發生的事;告訴我艾莉還有派屈克的事,您是怎麼認識他的,事情又是如何演變的呢?」
「你聽好,」漢娜立刻回答,這時她的聲音也改變了,變得比較低沉、有攻擊性又帶著敵意,「別對我問東問西的,好嗎?」
「你不會懂的。」
「你又沒有打火機。」瑪麗說。沒有打火機想抽菸就難了,何況她們的房門要等到六點四十五分才會開。
「另外還有卡稜和幾個小孩以及其他幾個人,他們都在我身體裡。」
絕不能讓人發現我不對勁!
「對不起。」瑪麗突然覺得自己好愚蠢,先前短短一瞬間她居然還挺羨慕漢娜。
「我不曉得你到底怎麼了。你怎麼了?」
「在你身體裡?」瑪麗努力和*圖*書克制不讓自己顯得過於懷疑。
萬分羞愧,萬分羞愧,萬分羞愧。
「現在這一個。」
「大概有十個。」
我的情況是,在上床前依照嚴格的順序脫掉身上的衣物,並且以一成不變的模式收拾我的物品:先脫掉襪子,而且總是先脫右腳再脫左腳,中間還得把燈開!關三次,然後向我的兔寶玩偶說晚安,接下來脫掉裙子或褲子,放到衣櫥左下方等等之類的。當時我年紀還很小,卻得遵守這麼多規矩,以致有時我會搞亂。一旦搞亂了,我就得把脫下來的衣物一一穿回去,再從頭開始,直到所有的程序都「對了」為止。如果沒這麼做,我就會嚇得要死,深怕某個家人會死掉,所以我絕對會不斷重複這些儀式,不想因為自己的過失造成可怕的後果。
「哪裡不一樣?」
結果沒有任何人斥罵我,老實說針對我的發文只有幾則不痛不癢的回應,像是「祝你好運」外加個笑臉符號;要不就是「這種事我了解」,但沒有任何我認為對我有幫助的,頂多只是絕望又同樣無奈的言論。最後在我的私人信箱裡看到了一則新訊息,我望著主旨那一行出現的「想並不代表做!」,字句雖短,含意卻無窮無盡。
瑪麗搖頭。「老實說剛好相反,是你拜託我,並且請之前跟我一起住在這裡的蘇珊娜跟你交換房間。」
「她說的確實沒錯。」醫師把瑪麗拿給他看的電腦列印件放回桌上,說:「艾莉寫的全都沒錯。」
「我不是說了嘛,這是很難懂的,連我都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懂,花了好多好多鐘頭跟好多好多醫師談過,還看了一堆專業書藉,直到好久好久以後才相信。」她又吸了一口菸,盯著天花板,「對大部分的人來說,我這種病就像是拍得很爛的科幻片,可惜這不是電影,是我的人生,」說到這裡,漢娜搖了搖頭,彷彿就連她都不懂自己究竟跑到怎樣的電影裡去了。
「擔心!哼,大家老在擔心,都在替我擔心!」
隨著時光推移,我的怪誕點子也越來越多,必須遵守更多神祕的規定,而我也因此總是生活在壓力下,需要好多時間完成這些事,完成這些一定得執行的儀式。偶爾試過擱下不管,這麼一來壓力就會大到讓我無法承受,快把我逼瘋了。
「是這樣沒錯,」醫師說:「但我並不因此認為您控制衝動的能力出現障礙。」
接下來我發現了一則令我驚慌失措的告白,那則告白就算不是我自己寫的,也絕對可以當成是我的。發文的人是莫妮卡,她無法親自照顧自己的兒子芬因,因為她時時都怕自己會傷害他,比如在換尿片時將他推下桌,外出散步時把他從嬰兒車上抱出來扔進河裡,或是在他的嬰兒食品裡下毒。
「她其實只是一個網路使用者,隱藏了真實姓名,隱身在一個網路名字背後,可是很快我就把她當成是我的朋友了。在這種情況下,人與人很容易就會把對方當成好友,絕望把人凝聚在一起嘛,不就是這樣嗎?」
「我不是怪物,」瑪麗執拗地又說了一遍:「我不是!」她想把這句話當成咒語,一遍又一遍地唸誦,直到它成真。
「是啊,」瑪麗答說:「得先知道才行。」
「一點也不好。」漢娜駁斥:「那是一種酷刑,我被撕裂了,我的靈魂只剩下斷片,只是由毫無關聯、彼此互不相干的部分組成。就好像在我身體裡住著好多擁有不同記憶的不同人物,他們彼此沒有任何關聯,有好長一段時間甚至互不相識。」漢娜停頓了一下,吸了口菸,這才又說:「剛才我不認識你,是因為馬克還贫見過你。我常常會出現記憶的缺口,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為什麼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因為那些我意識的部分彼此獨立行動,而且往往不會交換訊息。這就像我不時出現失憶症,暫時性記憶缺失接二連三出現。為了避免被人發現,我漸漸成了旁敲側擊的高手。這就像你看到了一個你從沒見過的人,對方卻認得你,他友善地呼喚你的名字向你打招呼。而你呢,你不想承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於是想辦法試著打探他是誰,或者他是怎麼認識你的。」漢娜偷偷摳著指根肉,那裡早就被摳得傷痕累累了,她的語氣聽起來也微弱、感傷又絕望。「就是這樣。更慘的是,我完全沒辦法自行決定哪個人格什麼時候上場;我活得身不由己,不是我在過日子,是日子在過我。」
「我是瑪麗。」瑪麗露出微笑,並且極力抗拒想撫摸漢娜的頭,安慰這個驚慌失措的孩子的衝動。「從今天起,我們就一起住了,你忘了嗎?」漢娜遲疑了一下,接著點點頭。
「還hetubook.com.com是不要的好,這裡是禁止抽菸的。再說,明天他們一定聞得出來。」漢娜哈哈大笑,模仿瑪麗的聲音學她說話:「這裡是禁止抽菸的!」接著再度哈哈大笑。「你說得沒錯,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們偷抽菸,他們就可以把我們關禁閉。」
「誰說的?」漢娜臉上露出得意又狡獪的笑容,她又回到櫃子前方,在一個抽屜裡翻找,最後拿出一個四角形的物體和另一個瑪麗瞧不真切的東西,說:「用這個就行了。」她把手上的東西秀給瑪麗看,那是一個九伏特電池和一段鐵絲。「你看!」漢娜的語氣又改變了,這一次聽起來像某個打算惡作劇、冒冒失失的搗蛋鬼。
我讀到了一則羅伯特的經歷,所謂的羅伯特實際上可能叫瑟巴斯提昂或是米夏埃爾,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絕對不叫羅伯特。羅伯特這兩年多來都躲在父母家中,他已經二十五歲了,卻無助地像個孩童,沒有工作,沒有未來,也斷絕了和所有朋友的往來,他怕他們會因為他現在所變成的那個人,會因為他的所思所想而對他下定論。
瑪麗還是沒鬆口,繼續追問:「保護你不受你父親、母親傷害?」蘇珊娜說過,漢娜殺死了她自己的父母親。
聽著漢娜控訴的一字一句,瑪麗感受到的厭惡與難過也越發強烈,伴隨而來的還有恐懼,因為在傾聽漢娜訴說的同時,瑪麗也不斷轉著其他念頭:而我呢?我又怎樣呢?我不也動過最凶殘醜陋、最卑鄙、最令人難以啟齒的念頭嗎?我不也想對別人託付我照顧的孩童施虐、毀傷嗎?到頭來我不也殺了一個人,不只在內心想像,而是真真切切地殺了人嗎?
我也看到一些一定得遵守古怪的固定儀式,以防止朋友發生不幸,或是深受其他「怪癖」折磨的人。這些怪癖像是:不從墓園旁邊經過;不碰觸任何按鈕,連無意中碰到都不行;每頓飯前一定從一數到十五;每天洗手上百遍;開車上高速公路時每隔三分鐘就要眨眼三遍;害怕圓形、四方形或十字形的物體;再也不吃黃色食物;不再說出有兩個以上的「A」的名字,連想都不能想:絕對避免踩到石板與石板之間的接縫;走路時絕不左轉,更不右轉;奇數日不洗澡,偶數日不花錢……
「那麼專業人士的想法又是如何?」
「沒關係。」
「我不爽談什麼心理學的鬼扯淡!」漢娜雙臂在胸前環抱,補了這麼一句。
「沒錯,而剛才我是馬克。」
「您說的是什麼未來?就算我真有機會離開這間療養院,外頭又會有什麼在等著我?什麼?您能給我一個理由嗎?只要一個理由就好:我為什麼應該想要自由,而不是繼續待在這間醫院裡?」
「對,沒錯,是我忘了。」
「我不是怪物,她在給我的信上是這麼寫的。」
「嗯,真棒,」瑪麗把煙對著天花板噴邊由衷地說。房門正上方裝有一個偵煙感應器,這下子說不定馬上會警鈴大作,但漢娜說得沒錯,護理站的人還能對她們怎樣?「就是說嘛,」漢娜也同意,「現在只少了喝的。」紅酒,瑪麗心想。在她享有自由身的最後一晚,在她和派屈克一起參加,一起歡笑、共舞的慶祝會上,她喝了紅酒和氣泡酒。如今回想起來,那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她試著回想紅酒的味道,還有舞該怎麼跳,這些她都忘掉了,這些對她似乎都太沉重了。
「瑪麗,」醫師呼喚瑪麗的名字時,語氣聽起來非常柔和、安定人心。他幾近深情地碰了碰瑪麗的手,鼓勵她。「我們才剛剛開始,您一定要有耐心!我們一定可以一起找出原因的。」
「艾莉是我當時唯一的朋友,其實直到現在她依然還是,只是我已經很久沒有再收到她的消息了。也難怪,要怎麼收呢?」她淡淡笑了笑,「在這裡,房間裡又沒有私人的網路線路。」
「等等,五分鐘就好,我拿給您看。」瑪麗返回自己房間拿日記本。在那本日記裡,她把所有的事都寫了下來,包括所有艾莉寫的,撫慰人心的信函內容。從開始審訊到現在,這本日記本已經嚴重磨損了,因為它被當成證物扣押,被其他人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幸好現在他們又把它還給瑪麗。瑪麗非常慶幸自己至少還保留了這些資料和艾莉寫給她的電子郵件——儘管這些對她已經不再有用了。
「我的自我分成了好幾個部分,我們是好多個人。」
「艾莉究竟寫了些什麼?」
「那些醫師跟我說,這些不同的人格想保護我。」
「不是,您絕對不是。」醫師再次露出微笑,這一次是激勵的笑,他甚至還取下眼鏡放在桌上,少了鏡片的阻隔——過去總是不知不覺拉開她與其他病患和醫師之間的距離——瑪麗首度看到醫師褐色的眼珠。這對眼珠大而溫暖,一種莫大的溫暖,有如一件柔軟的大衣m.hetubook.com•com,只要穿上,冰冷的寒氣就無法侵襲到你。「自從您來到這裡,我就仔細觀察過您,到目前為止,您一點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攻擊性。」
幾個星期以來糾纏著我的那些疑惑與念頭,在網路上都找得到,那裡有著和我的經歷相同、忍受同樣折磨與痛苦的人,大家在網路世界裡隱瞞真實姓名,彼此交換那些只有在這裡才有勇氣披露出來、才有勇氣訴諸文字,向自己也向他人招供的恐怖妄念。
法肯哈根醫師感傷地望著她,「不,瑪麗,人是您殺的。很抱歉,但願我可以給您不同的答案,可是我無能為力。」
「放心,放心,我不會這麼做的。」瑪麗雙手舉高向她保證,同時緩緩起身回到自己的鋪位坐下,兩條腿順著床邊垂下。
「但我還是想了解。」
「保護?保護什麼?」
這些妄念實在太驚世駭俗、太沒有人性了,有個網友把這種妄念叫作「腦汙染」,但和我在這裡所見到的相比,這個字眼還太微不足道了。
然而絕大多數的人似乎都尋求不到援助,多年來只能忍受自己腦袋的折磨,從這個治療師轉到下一個治療師,有時效果好些,有時幾乎沒什麼效果,大部分都沒什麼效果。每次的嘗試不過就像在灼熱的岩石上滴下一滴水,或許偶爾能獲得些許紆緩,但更常出現的則是從這個強迫現象直接轉到下一個。
「是,」瑪麗點頭,「那是艾莉寫的,我就是這麼認識她的。」
「你要不要來一根?」
在我胸腔裡、腦子裡,彷彿我被人囚禁在牢籠裡,囚禁在我為自己打造的監獄裡的壓力來自何方?有時我會以為自己就快爆炸,以為我再也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了。
「嗯。」
「好多個?」
「她沒有那麼絕望,沒有那麼怯懦。看著她的信就好像她拉著我的手,就像從前我陪小朋友外出游泳或是到體育館時,拉著他們的手那樣。」
「了解。」瑪麗嘴上這麼說,其實她一個字都沒聽懂。
我快瘋了,快抓狂了,我需要被人關起來。
擔心別人會發現異狀的恐懼令人難以承受,我一定得避免!對可能做出自己不想做的事的恐懼更加強大,大到將我擊倒,大到有時甚至讓我快喘不過氣。
「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
「救命!」看著這些駭人聽聞的經歷、看似不真實的事件描述時,我不斷在心中低喚:「救命!」
漢娜斷斷續續地述說,談著她還沒有完全排除在外、依然記得的;或是直到接受治療時才發現的事;談著她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談她經常挨打、遭到性侵,而且打從她還是個小寶寶就開始。她談起那些冷血強|暴幼童的人,那些對這種狀況視而不見,甚至寧願相信其他令人髮指的荒誕故事,比如小朋友玩耍時自己把芭比娃娃插|進生殖器啦,從階梯上摔下來或是跟別的孩童扭打啦等等說法的醫師。還有,有人如何把孩童當成壞了以後就可以任意拋棄的物品利用,哭泣只會惹來更多的毒打,作母親的又是如何袖手旁觀沒有拯救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免受性變態的父親或叔叔伯伯傷害,反而還成了他們的幫凶。
「為什麼?為什麼?這是從哪裡來的?」瑪麗察覺淚水即將湧上來,可是她已經流了太多淚水了,她硬是把想痛痛快快哭一場的衝動壓制下去。
「您不是曾經愛過嗎?」他提醒瑪麗,「您愛過派屈克,難道您不想再愛嗎?您還這麼年輕呀!」
先談談我自己吧。從小我就有強迫症了,但直到相當晚以後我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大概是從四歲開始出現強迫現象,那時我哥哥在游泳時因為意外而喪命。起初我興起某種類似魔法的想法,認為自己如果做了某些事或是不做某些事就可以改變命運,這有點像魔法或是童話故事:你一定得遵守特定的儀式,否則就會發生可怕的事。
我深感羞愧。
「就是剛才我們說過,艾莉在給你的信上所寫的。是這樣的,」法肯哈根醫師快速調整了一下他的鏡框,說:「人類的腦子裡,說得更準確一點是前腦,那裡有所謂的額葉。額葉的功能在調控我們的衝動,可說是個守護者,守護我們,讓我們不至於因為一時的衝動行事,而強迫症患者這個部位過於活躍、敏銳。許多研究顯示,犯罪者恰好相反,他們腦子裡這一區幾乎根本沒有在活動,就算有也不怎麼活躍,所以他們控制衝動的能力就容易失調,因此在涉及犯罪事件時,他們沒有,或者只有一絲絲制動能力。簡單來說,強迫症患者這種內在的欄木,這種『停止』標誌的功能,甚至比其他人運作得更好。」
「抱歉什麼?」
「那是怎樣的一封信?」
「懂我到底怎麼了。」
「而你希望跟我共和*圖*書用一個房間?」
我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偏偏是我遇到這種事?為什麼?
「所以你叫做瑪麗囉?」漢娜問。
漢娜盤起腿來在床上坐著,從香菸盒裡取出一根菸,接著在電池上弄來弄去把鐵絲兩頭壓到電池兩極,一頭在左,一頭在右,過了一會兒,鐵絲開始變紅,漢娜嘴裡叼著菸,彎下身,把香菸末端貼近鐵絲,接著開始吸氣,一遍、兩遍、三遍,香菸終於點燃了。「你瞧!」漢娜露出得意的神情,把冒著煙的香菸伸過去給瑪麗看,「只要知道怎麼做就行了!」
瑪麗一聽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好吧,那我就抽一根好了,謝囉!」
「啊,沒什麼。」漢娜嘆了口氣,在即將燒到濾嘴的菸屁股上又吸了一口,並且在香菸還沒有完全熄掉前,立刻又從菸盒裡取出另一支點燃。現在這個小房間裡已經布滿煙霧,如果她們再繼續抽下去,偵煙感應器早晚一定會響起來。
我是個壞蛋嗎?我心裡所想的是真的嗎?是否那些才是我,才是真正的我,其他只是我的表象?
堤防潰決,種種想像持續延燒,在羅伯特腦海裡像惡性腫瘤般擴散,以野火燎原的速度完全失控,無法阻攔,不只如此,羅伯特越是想控制自己的思緒,妄念就更是變本加厲。不久之後,他只要稍微接近女性,就深恐自己會興起內在的衝動或是猥褻觸摸——儘管他自己萬般不願意。他也非常恐慌,深怕自己會以「盪|婦」、「臭雞掰」等字句斥罵女性,或是要她們把自己的私密部位秀給自己看。
「之前你說的孩子是誰?」現在兩人並肩而坐,一起抽菸說笑,這種結盟立誓的氛圍就像在女生宿舍裡或班級旅遊時,激勵瑪麗大膽再次提出這個問題。
「我卻還是殺了人!」
「怎麼了?」瑪麗問。「你作惡夢了嗎?」沒有回應。漢娜掙脫瑪麗的擁抱,身子稍微挪開,困惑地望著瑪麗。「你作了惡夢嗎?」
瑪麗回答:「嗯,我聽蘇珊娜講過,不過我還是不太清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誰說的?」漢娜不客氣地頂她。瑪麗不懂自己的室友到底怎麼了,她覺得漢娜的身體裡似乎躲著另一個人。
「所有我愛的都死了!因為我而死!」
「可以再給我一根菸嗎?」瑪麗雙手顫巍巍地接過漢娜遞給她已經點好的菸,放進嘴裡狠狠吸上一口,再「呼」地把空氣和煙霧噴出來,接著把到目前為止她只向法肯哈根醫師講過的那些事和其他更多的事都告訴漢娜。
「光是看了前面幾行我就像觸了電,艾莉描述的情況跟我的簡直一模一樣。她提到她想傷害他人的衝動,提到她的恐懼和羞恥感。嗯,在那個論壇上類似的內容我也在其他人的言論看過,但艾莉的就是不一樣。」
「那你不妨試試,」漢娜望著她,點頭敦促她先開口。
他再也受不了了,也許他還會在父母家生活上幾個星期,父母親則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逐漸斷絕跟外界的往來,沒錯,他可能還可以躲進他的兒童房再忍受幾個星期或幾個月,但總有一天他會撲到一輛火車前面,從窗口跳下去或是採取其他措施,讓這個在他頭顱裡作怪的妖魔不再糾纏自己。
「哪個孩子?」
哦老天,求您幫幫我!
瑪麗被一聲尖叫驚醒,尖叫過後是一陣持續不斷的輕微啜泣。瑪麗倏地從床上坐起,把床頭櫃上的小夜燈捻亮,瞧見對面漢娜正直挺挺地坐在床墊上,背貼著牆,被子高高拉起直到下巴底下,兩眼驚恐失神。
如果你願意,我很樂意持續寫信給你。
看到你發的文我忍不住哭了起來,因為我非常了解你的情況。我自己的經歷幾乎和你的一模一樣,而我們同樣都是漢堡人,年紀又幾乎相仿,這也是另一個促使我立刻寫信給你的原因。
但她還是追問:「您真的這麼想嗎?」醫師點點頭。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什麼都不算,沒有任何意義又空泛,卻已足夠在她心底燃起一絲希望,一絲對也許不會什麼都落空的希望。
「馬克?」瑪麗點點頭。
「那這一切要幹嘛?」她朝他怒吼,同時抽回自己的手,「如果什麼都改變不了,這些談話、談話、談話又有什麼屁用?為什麼不乾脆把我關起來,扔掉鑰匙,這樣豈不是簡單多了?」
「您經常提到她的名字,可是還沒談過她的事,我挺好奇的!」
漢娜起身過去,塞給瑪麗一根,同時把已經點燃的菸交給瑪麗點,隨即在瑪麗一旁的床上坐下。不久前還充滿敵意,現在她那模樣好像兩人是夜裡一起偷抽菸的好朋友。
「沒事了,你只是作了惡夢。」瑪麗安慰她,彷彿和她一起坐在床上,在半夜裡需要人安慰的是西https://m•hetubook.com•com莉雅。另一方面她又感到難以理解,這個少女怎麼會忘了他們兩人現在共住一個房間呢?幾個小時前漢娜才搬過來,而且在入睡前她還開心地說個不停,說著說著,就這麼合眼睡著了。不過法肯哈根醫師早就警告過瑪麗,說漢娜有時腦筋會接錯線,而現在,從沉睡的狀態中猛然驚醒……
「噢,不對,」瑪麗莞爾一笑,說:「是我先問你的。」
「這裡。」瑪麗把攤開在面前的日記推過去給他。他可以看,他應該看。「這些全都寫在這裡。」
「就像是個代理人,你自己離開,由另一個人幫你承受你再也無法承受的。」瑪麗心想:要是能這樣該有多好!如果有人可以把她所經歷的都扛起來,把那些回憶,她過往的人生,對西莉雅、對所有她得承擔的憂苦以及伴隨與克里斯多夫分離而來的孤獨與絕望;還有她在派屈克身畔醒來,見到血泊之後才逐漸回神發覺他人已死,而且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那個時刻。沒錯,那個可怕的時刻她真希望也能交給別人承受,彷彿自己置身事外。那是別人,不是我,是另一個人!「聽起來還不錯啊。」
一個星期過後,我才有勇氣坐到電腦前查閱我發表的心聲有沒有任何回應。我抱著期待又恐懼的心理進入論壇,戰戰兢兢,深恐有人罵我是瘋子或變態。
「沒錯,保護我免受那些親愛的叔叔伯伯、阿姨嬸嬸的傷害,免受所有那些對我的情況特別關切的人傷害。」她目光從天花板上移開,轉向瑪麗,直視著她說:「每當情況變得嚴重,當部分的自我再也無法忍受他們對我做的事時,這個我內在的部分就會消失,接著出現一個新的取代舊有的。當我——我是說漢娜——挨了打,受到傷害疼痛難忍時,我就得離去,接著在我體內就會出現一個新的人,一個比較能忍受這一切的人。」
「我的靈魂分裂成好幾個不同的人格,這是他們在開始替我治療時告訴我的。這就好像我是由好幾個人組成,他們年齡不同,有些是男的,大部分是女的。」她又抽了一口。「漢娜和馬克抽菸,其他人不抽,他們各有自己的喜好和看法,就好像每一個都是獨立的個體。」
瑪麗下床走向漢娜,在她身邊的床緣坐下,伸出一條手臂攬住這個宛如驚弓之鳥的少女。瑪麗對自己的新室友幾乎一無所知,但只要有人哭泣或害怕,她就一定會安慰他們,這麼多年下來,這個習慣已經深入瑪麗的血肉,成了她的第二天性了。
漢娜沒理她,只是走到她自己的櫃子在裡頭翻找。瑪麗默默望著,最後漢娜顯然發現了她在尋找的東西,轉過身,手上多出了一包香菸。

「好吧,」他臉上的笑容並沒有消退,但更正了原先的說法,「我指的是專業人士——如果你希望我這麼說。」
愛你的艾莉
唉,長大成人後,除了原先的怪癖還加上帶有攻擊性的強迫意念。當時我二十來歲,正忙著大學裡的考試,這對我來說是個極大的壓力。也難怪,一方面我得過著從外人看來「正常」的生活,把自己的強迫症隱藏起來不讓別人發現;另一方面當時的男友又跟我分手,我得從我們共同居住的公寓搬出去,同時我母親得了癌症,加上我又跟我最要好的女性友人起了嚴重爭執。就這樣,我考得一塌糊塗……
漢娜點點頭。「那一定是其中一個孩子做的。」她喃喃說著,比較像是自言自語而不是說給瑪麗聽。
「對不起啦,」瑪麗採取防禦姿態,雖然,點也說不上來為何如此,她根本什麼都沒做,什麼都沒有呀。「我只是有點擔心。」
「好吧,你不想說也沒關係。」
「因為我相信我可以幫您的忙;再說,這也關係到您的未來。」
「我們?」瑪麗嘲諷地問,她的反應讓法肯哈根醫師微微笑了一下,這讓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個大男孩而不是嚴肅的醫師。
因為這樣,所以我想把一段自從聽到過後,就對我大有助益的話跟你分享:想並不代表做!到目前為止,你什麼都沒做,將來也不會;唯有這一點,不是別的,才是關鍵。我們之所以得忍受這樣的折磨,是因為實際上我們並沒有具備真正去做的能力:恰好相反,那完全違反了我們的天性。凶手享受自己的意念,對自己的邪惡想法洋洋得意,這正是他們跟我們的差別。我們得的是一種精神失調、一種嚴重的病,可是我們並不是怪物!
「那是艾莉寫給您的嗎?」法肯哈根醫師問。此刻他再次和瑪麗坐在辦公室裡,聽著瑪麗述說昨晚她告訴過漢娜的事。他目光離開記事本,抬起頭來關切地望著她。
親愛的海倫娜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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