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蘋果汁加碳酸礦泉水!」安東站在茶水間門口,敦促地把他的水壺伸過來。
「您認為他會把您打發掉?」
「後來呢?」
「這樣沒問題嗎?」
「確實不是,」聽醫師這麼說,瑪麗感到一絲得意,就像在學校獲得老師稱讚的學生。「這還需要一定的人格特質,某種遺傳或社會條件,比如經由精神上的不良狀況。還有,」他身體稍微傾向她,「在我聽到您談起關於您母親的那些事之後,我認為就您的例子來說,這種心理上的原因是無法完全排除的。您顯然不是在充滿愛的環境,而是在充滿壓力的環境和嚴格要求下成長的。『你瘋了嗎?』您那些充滿攻擊性的強迫意念恰好是針對著孩童,這我一點也不驚訝,完全合乎邏輯又再清楚不過的了。」
就在這時果真響起破裂聲,我因為驚嚇過度而失手滑落地上的瓶子在瓷磚上碎成千百個碎片,瓶裡的水果真像自動澆水器噴濺到整個茶水間,碎片四處蹦跳,嚇得安東反射性地用雙手掩臉。
應門的不是克里斯多夫。我按下門鈴,接著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我:「哈囉,請問哪位?」我很猶豫。
「可是,醫師說不定可以……」
「非常清晰?」
「不危險?」瑪麗搖搖頭,「我殺了派屈克,在他身上刺了二十七刀!」
「絕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母親迅速恢復冷靜,「這件事你絕對不可以告訴任何人,聽到了嗎?絕對不可以讓別人知道你怎麼了。真難以想像,萬一有人知道了會怎樣!」這段話她幾乎是大聲嚷出來的,話裡還泛著「別人會怎麼想?」的弦外之音。她雙手掩面,像個想驅除幻覺的人揉了揉眼睛,以為這樣幻覺就會消失。
開車時,我總是雙手緊握方向盤,深怕自己突然把方向盤用力一轉,轉到對向車道,或是撞到人行道上的行人,我越來越常停車,下車查看自己是否撞到人,害得對方一動也不能動地躺在馬路上。我已經沒辦法確定自己到底做了還是沒做,到後來乾脆不再開車,因為我覺得開車太危險了。連腳踏車我也擱置不用,就算只是騎腳踏車,我也可能會把別人撞傷。
「在那一刻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快點到我車子裡,直接開去找克里斯多夫,」
現在我抖得好厲害,全身都在急速顫動,頭也從左邊往右邊狠狠一甩,想把此刻在我體內喧鬧的恐懼擺脫掉,從我的喉嚨裡傳出古怪的低吼,彷彿一頭誤入陷阱的野獸,哀嚎咆哮著往自己的身體咬,卻只是讓銳利的鐵線把傷口割得更深。
「這一點現在我知道了,但那時候完全沒有任何概念,只是感到莫大的恐懼。」
「哇,太可憐了!」她關切的神情跟那位在超市前面,嚇得我落荒而逃的那位先生非常類似。與此同時,她的表情還蘊含著其他含意,自從西莉雅過世後,我就覺得幾乎所有的人都帶著這種閃閃爍爍的同情對待我,「你最好先回家!」
「這種強迫意念很有可能是由您女兒的死對您造成心理創傷誘發的,」醫師如此解釋,彷彿看透了她的心思。「另外,我猜想這也跟某種延遲一段時間沒有接受治療的憂鬱症有關,我們的心靈具有保全的功能,您知道嗎?」
「您想找的不是別人,而是您前夫?」
「後來?」她察覺自己嘴角轉成一抹苦笑,「後來我就做了在當時的情況下唯一能做的,開車去找我母親。」
「如果你不跟我說,我就沒辦法幫你。」母親現在的語氣就跟在克里斯多夫家應門的女人同樣不耐,她甚至還悄悄瞅了瞅完成一半的拼字遊戲。
某天夜裡,絕望無力的感覺使我轉向網路求援。一連好幾天連家門都沒跨出一步,吃的全靠外送,付錢時我總是刻意伸長手臂,保持安全距離。就這樣,不知何時我突然興起上網尋求解釋的念頭,或許那裡也有其他和我同受類似情況所苦,同樣心裡不想、奮力m.hetubook.com.com
抗拒卻跟我同樣殘暴,忍受和我相同折磨的人。
我找到許多資料,而且沒花多少時間。搜尋時我很快發現了一個論壇,提供症狀和折磨了我好幾星期一模一樣的網友交換訊息,那裡的網友也同樣迷惘,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也完全無法理解,自己怎麼莫名其妙就興起想傷害他人、抗拒不了的衝動。這種衝動有如一個漩渦,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推動著他們,一旦試圖抵抗,衝動就變得加倍強大。直到此刻我才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折磨的定義,那是一種強迫症,而強迫症最陰險、最毒辣的外在表現則是強迫意念。
於是我在筆電前坐下,開始把關鍵詞輸入搜尋引擎:暴力想像、殺人欲望、殺人衝動、失控的意念。我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檢視那些之前在我這一生中絲毫不重要的網路關鍵詞。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浮現一個荒謬的念頭:說不定警察馬上就會出現在家門口準備扣押我的電腦,因為我和我那古怪的搜尋行動都遭到監控了。
「什麼?」
珍妮佛問我:「你可以再多待一下嗎?」她以一個頭部的動作示意她那雙連同水彩畫筆在水龍頭底下沖洗的手。
我膝蓋依然乏軟得像橡皮,珍妮佛正在清洗幾支沾著水彩的畫筆,見到我進到我們的小茶水間,準備拿取手提包順便告知一聲要回家時,她詫異地瞥了我一眼,說:「你怎麼了,見到鬼了嗎?」
在這一刻瑪麗忽然了解,為什麼這個護理站絕大多數的病患都想多跟他親近。在他和自己談話時,瑪麗覺得一切並沒有那麼悲慘,有人了解她所受的苦難,並且不會以她是怎樣的人、她做了什麼事來譴責她。
斧頭再度劈砍下來,腦海中各種影像氾濫,彷彿我體內的閘門破掉了:我,手上拿著瓶子,接著轉向安東,沒有任何預警就朝他小小的頭顱狠狠敲下去。先是一聲沉悶的碰撞聲,接著控的一聲外加斷裂、爆破聲,他額頭上的傷疤瞬間破裂,紅色的傷口血流不止,骨片從溼漉漉、黏糊糊的髮際突出來,血液噴濺,像個失控的自動澆水器噴濺到茶水間的牆面、天花板和地板,以及安東、珍妮佛還有我自己身上。安東睜大了眼睛驚駭地看著我。我再次高舉水瓶,朝他下巴底下頸脖處敲過去,敲得他腦袋往後一甩,又是喀啦一聲,這次斷碎的是他的頸骨。接著他便身子踉蹌地往後退,撞到茶水間的門,沿門板往下滑。
「哪裡不對勁時,會試著向我們發出警告,就像疼痛的作用在於讓我們發現身體受了傷並加以治療,心理上的疾病作用也在於讓我們看見情感上的傷害,而您正是情感上受到了傷害,西莉雅的死和您與先生離婚這兩件事讓您無法承受,所以先是心理上的創傷,再加上沒有接受治療的憂鬱症——有一天強迫症就突然發作了。」
「他多大了?」我問。
「哦老天,」她低呼:「哦老天!」她的表情顯露出她的恐懼:跟在我心中翻攪、渴望能在這張廚房桌畔擺脫的恐懼相同的恐懼。「哦老天!」
「好可愛哦,」看到那張從天藍色小帽子底下露出來,皺巴巴的小臉蛋,那雙握著拳頭的小手,還有被子底下在睡夢中輕微顫動、超級迷你的身軀時,我忍不住這麼喟嘆。那位母親朝我露出身為母親聽到別人談論自己的子女時,通常會有的友善又得意的笑容,那絕對也是我展露過成千上百次的笑容。
「可能被病毒感染了之類的吧,感覺上好像滿嚴重的。抱歉,沒買甜甜圈回來,在麵包攤那裡我就覺得嚴重噁心想吐了。」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蹲了多久,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個小時,就這麼低垂和*圖*書著頭,失神地盯著我的雙腳,因為我非常害怕只要自己抬起頭來,就會看到裡頭躺著我想殺死或是可能會被我殺死的小嬰兒的嬰兒車。好不容易情緒稍微回復,我站了起來,做了幾下深呼吸,才挺起胸膛朝幼稚園前進。我恨不得可以立刻開車回家,偏偏放著屋子鑰匙的手提包不在身邊,只帶了點購物需要的錢出來。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要在這裡共同把原因找出來。」醫師露出和藹,甚至信心滿滿的笑容。「我猜是一種思覺失調,心理鑑定專家也是這麼推測的,只是截至目前為止,您並沒有表現出思覺失調的病徵,而且恰好相反,在我看來您思覺非常清晰。正因為這樣,所以我們得把您殺人的原因和它的誘發因素找出來。」
總之,我越來越少出門,之前少數幾個還有聯絡的朋友也不再聯絡了。出了門置身人群中,在我腦海裡浮現的就只是那些最可怕的事;我到處抓狂殺人,外人卻一點也不知道我是個沒有動手行凶的行凶者——當時還是如此。而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害怕情況會改變,深恐有一天自己會失控,做出可怕的事來。
現在輪到法肯哈根醫師露出駭然的神情,但至少並沒有任何嫌惡的模樣,從他的表情裡瑪麗甚至發現了些許的同情——當時她希望從母親那裡得到卻落空的同情。
「哎喲!」年輕的母親驚呼一聲笑著說:「小心別跌倒了!」我彷彿觸電般火速把手抽回去。那確實是一次電擊,只是力量要大上千百倍。在那一刻,我見到自己迅速握住寶寶的脖子用力勒下去,使盡全力緊緊勒著,小嬰兒先是掙扎、哭叫,最後臉色發青,一動也不動,一聲不吭。
「三個星期,」那位太太說:「是我第一個孩子。」我彎下腰,想把小寶寶瞧得更仔細。在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有多想,什麼都沒有,對自己在漢莉耶特身上經歷過的事已經完全淡忘,不過想仔細瞧瞧這個可愛的小嬰兒,嗅一嗅嬰兒身上常有的爽身粉和淡淡的奶酸味,或許順便碰碰他柔軟的肌膚摸摸他。我手朝嬰兒伸了過去,就在這一瞬間,彷彿有人以一把斧頭朝我的膝蓋後方劈下去,雙腿一屈幾乎倒下,連忙伸手抓住嬰兒車的把手,這才搖搖晃晃地穩住了身子。
先是針對郵差,郵差幫我送來小包裹時,我忽然興起一股想對著他的臉一拳打過去的衝動。後來則是我的鄰居,看到她在我前方沿著這棟屋子的樓梯下樓,我忍不住心想,只要推一下,她就會摔下去,說不定還會碰到某個階梯摔斷脖子。
「媽媽,拜託你幫幫我!」
我的雙手不再拿著殺人武器,而是死命捏緊,緊到指甲都嵌進肉裡了。握緊,握緊,驚恐之中我腦袋裡出現了這樣的聲音,握緊你的手,別讓它們做出這種事,別讓它們抓起一片比較大的玻璃碎片!這不是安東的錯,不是!那一天你照顧他而沒有照顧西莉雅,那並不是他的錯!別這麼做,千萬別這麼做呀!
「瑪麗!」珍妮佛驚駭的呼喚聲把我拉回真實世界,我目光急促地在安東和珍妮佛之間游移。安東一臉畏懼地瞪著我,珍妮佛手足無措地看著我,問,,「怎麼了?你整個人都失控了!」有那麼幾秒鐘,我就愣愣地站著不動,置身玻璃碎片中,衣服上沾滿細細的碎片。接下來我一聲不吭,抓起手提包就衝了出去。
「我,」才開口卻找不到恰當的說法。原本我想一五一十說給媽媽聽的,在一瞬間這一切突然顯得太過可怕、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我該怎麼啟齒呢?我該如何克服恐懼和羞愧,如何選擇恰當的字眼表達連我自己都不了解的事呢?
「不曉得,」瑪麗回答:「我想不會,不過在那一刻這根本不重要。我只知道,在那裡我是尋求不到任何慰藉的。」
再次點頭。「無論和-圖-書
順境或逆境。我一心盼望,無論如何這句誓言都適用:或者我不是盼望,是這麼祈禱著。」
瑪麗身體靠回椅背,悄悄打量法肯哈根醫師,目光掠過他拿著記事本和筆的雙手。他手指修長美好,皮膚光滑,是那種會令人聯想到「感情細膩」的雙手。他和瑪麗談話的方式也同樣感情細膩,沒有一絲一毫的責備或排斥,彷彿跟一個會出現想把孩童或某個人殺死的妄念的人輕鬆又友善地談話,是天底下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我驚駭地望著那位母親,而她還是友善地看著我,對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毫不知情。我開始冒汗,心臟急速跳動,所有一切:那位婦女、嬰兒車、麵包攤的櫃檯、整間超市都在旋轉。
抵達曼施坦街時我依然戰慄不止,當我打開幼稚園的門,心臓跳得好大聲,大到以為別人也聽得見。今天下午珍妮佛和我本來都得加班的,等一下得趕緊找個理由向珍妮佛告假,盡快離開這裡,開車回家。
瑪麗點頭。「他是我唯一信賴的人,信賴到我可以把發生的事告訴他。對他,我才能坦承自己身上發生的事,」
「當然可以。」說著,我外表上盡量挺住,暫時不讓自己的緊張流露。我接過安東手上的水壺,拿起洗碗槽旁邊的礦泉水瓶想打開幫他裝水。
「那麼您認為我這個人危險嗎?」
「保全?」
「我,我……」我吞吞吐吐。
「強迫意念會陰險地指向我們最愛的人,」瑪麗把艾莉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接著開始談起後續的發展,談起這個套在她脖子上的繩套如何越來越緊,因為她的妄念不只侷限在孩童,甚至開始擴散,如同惡性腫瘤般擴散。
「是這樣沒錯,但不是因為強迫症的緣故。」
「看得出來,在冒大汗呢,你怎麼了?」
過了一會兒,她問:「孩子,怎麼了?」但我沒有回答,我根本沒辦法回答,只是緊緊摟著她哭個不停,渴盼母親就這麼抱著我別放開,直到事情好轉。「拜託,瑪麗,你把我嚇壞了,到底怎麼了?」母親僵在那裡,身體變得像塊木頭硬梆梆的,還毫不掩飾地把我推開,並且在悍然掙脫我的懷抱後問:「快告訴我出什麼事了!。」
「我不知道。」
珍妮佛點點頭。「不過只要再兩個小時,我一個人也應付得來,何況小壽星的爸爸馬上就會過來,他一定願意幫忙的,所以真的不會有問題。」
「可怕的事?」
「沒有,」我暗自盼望自己的聲音不會抖得太厲害。「我自己也不清楚,突然覺得不舒服。」
我想答:「我是瑪麗,請問克里斯多夫在嗎?」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太意外了,我根本沒想過應門的會是個女人;我原以為下午這個時候很可能沒人在家,那麼我就會等到克里斯多夫回來。之前我打過手機到他辦公室,他們告訴我他今天提早下班了。
一個多星期過去了,什麼事都沒發生,我也認為自己大可放心,上回腦筋接錯線應該只是一時的特殊情況。直到有一天我必須在中午趕到超市,在那裡附設的麵包攤購買當天下午幼稚園慶生會需要的甜甜圈。排隊的人不少,站在我前面的是個推著嬰兒車的婦女,車裡的嬰兒只有幾個星期大。
我沒有回答那位先生的問話,反而甩開他的手跑開,沿著人行道往幼稚圔的方向奔跑,早把本來想買的甜甜圈忘得一乾二淨。接下來我突然見到四處都是推著嬰兒車的父母親,這裡,那裡,到處都是!淚水遮蔽了我的視線,我繼續奔跑,拐了個彎,接著再一個、又一個,直到最後在某戶人家門口精疲力盡地停下腳步,哭著蹲了下去。
「先進來,我們不必在玄關講話吧。」我溫順地隨她進屋,在廚房的桌邊坐下。桌上攤著一本拼字遊戲,其中一頁已經完成一大半了。母親問:「你想喝點什麼嗎?」但我婉拒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就說吧!」
「媽媽!」母親才剛把門打開,我就哭著摟住她脖子,她也回應我的擁抱,有那麼幾分鐘我們就這麼站著,而我則不斷哭泣、哭泣、哭泣。
「您母親的反應錯得一塌糊塗,」醫師表示:「那些經歷是您強迫意念的第一次發作,是最先一次,也是非常嚴重的衝動。」
我聽從母親的建議,請家庭醫師幫我開立暫時全失能的證明,向幼稚園請病假。我不需多作解釋,失去孩子這個理由就夠讓你拿到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失能證明了。除此之外,我還試著藉由閱讀、睡眠和看電視讓自己放鬆,但三不五時還是得出門,讓我嚇破膽的是,我的妄念範圍越來越大,它們逐漸擴散,堅定不移地侵占所有的空間,讓我幾乎不得安寧。
我絕望地問:「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懂我到底怎麼了?」並且期待母親能有對策,但我得不到任何回應,沒有針對這些事給予簡單又合理的解釋,沒有莞爾一笑,讓我寬心的笑聲,也沒聽到她說:「啊,孩子,事情沒那麼嚴重,你別擔心。」沒有,都沒有。母親只是定定地望著我,驚慌失措、心煩意亂又——嫌惡。
「我是瘋子,我腦筋有毛病!在我身上發生了很可怕的事。」
「那麼,那個女人是誰呢?」
「我該怎麼辦?」
「您希望他願意幫忙?」
「絕對不行!」母親喝斥:「你瘋了嗎?」我身子一震,立刻想起西莉雅和打翻的汽水,以及我本來就瘋了,但我卻渴盼能獲得一絲絲慰藉,一絲絲鼓勵與希望。
「是的,」醫師說:「我認為您別無選擇」別無選擇!瑪麗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
「那麼,離開幼稚園以後您做了什麼?」
「嗯,有可能。」我的語氣就跟母親一樣不抱任何希望,「我是不是該看醫師?」
「天哪,不行!他們會把你關起來的,你還搞不懂嗎?如果把那些念頭告訴別人,你想會怎麼樣?怎麼可以讓一個瘋子自由行動,我們這裡可不是美國!他們一定會把你關到精神病院,免得你傷害別人,這是百分百可以確定的!」
醫師點頭,說:「那不是妄想,不是幻覺,也沒有自我認知失調,完全沒有出現任何形式上或內容上的思維障礙;這些都沒有。」他停頓了一下,這才補上一句:「至少目前沒有。」
「所以說克里斯多夫不在家?」
「我想,我快瘋掉了。」話一出口,淚水也再次潰堤。
「謝謝!」這一次我因為鬆了一口氣而顫抖,接下來只要拿起手提包就可以離開這裡了。
「對。」接下來我就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告訴她在我腦子裡上演的恐怖場面、暴力與殺人妄念,以及已經侵襲過我三遍、無法抗拒的衝動,還有我對自己可能受制於這種衝動,再也控制不了,彷彿被某種邪惡力量附身的恐慌。那種邪惡力量寄居在我體內,操控我,想逼我去做比最恐怖的惡夢還更恐怖的事。先是想殺死那兩個嬰兒,後來還想殺死安東,用玻璃瓶血腥地將他砸死。
「您應該嚇壞了吧?」法肯哈根醫師的目光離開他之前一直忙著記錄的記事本,抬起頭來看著瑪麗。
「那當時呢?」瑪麗問。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說完,瑪麗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在跟「同業」進行「專業討論」,因為比起當時,絕望遮蔽了她目光的當時,這段時間以來她的知識變得豐富許多。艾莉一點一滴向她說明了許多事——儘管那些知識還無法說明她怎麼會來到二十舍第五護理站。所幸剛才法肯哈根醫師已經允諾,要和她一起找出其中的原因。
「您認為我阻擋不了?」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號稱已經跟她分手的那個女友。不過我也不清楚,因為自從我們離婚後,我就沒再跟他說過話了。很可能她又回到了他身邊;要不就是他又有新歡了。總www•hetubook•com•com之就是有個人理所當然地來應門,在那,刻這就足夠讓我理解,我是沒辦法再找他商量了。以我的狀況,那麼激動又歇斯底里,沒有事先通知就闖去他那裡,嚎啕大哭、絕望無助又瘋瘋癲癲地,哪有可能呢?」
「我不知道,」我母親蹙起眉頭考慮了一下,接著說:「好,你先請病假,絕對不能去工作。想想看,萬一你對哪個孩子做了什麼,後果就不堪設想了!」這正是我心裡在想的,我恨不得大吼,這正是我的問題!但我只是默默聽著,聽從母親的指示。「萬一有人發現,你的飯碗馬上就丟了。你現在的情況,不管對誰都是個危險!」我點頭。沒錯,對大家都是個危險,這確實是我現在的情況。「說不定這種問題會自己消失,」母親的語氣並沒有抱持太大的希望,「也許你只是需要多休息,需要多點時間讓自己回復。」
他笑了笑,「我不這麼想。我認為您病了,病得非常嚴重,但您不是精神變態。」
無法治癒。
「那到底是什麼?是什麼讓我成了殺人凶手?我真的不懂!」
「嚇壞了?」她注視醫師的目光,彷彿他才是個瘋子,「那根本是個人間地獄,我心想,這是西莉雅的死對我的懲罰,現在我終於遭到懲罰,現在我果真……」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不對,不是這樣的。在那一刻我什麼都沒想,只是嚇壞了,因為浮現在眼前的景象真實得令人難以置信,就像我真的用瓶子敲打安東,沒有,我什麼都沒想;就算有,想的也只是我瘋了,我是個神經病,我完全喪失理智了;就這樣。」
「哈囉?外面有人嗎?麻煩說一聲!」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幾分鐘後一陣喀喀響,我知道對方已經把聽筒掛上了。
他真心想幫我,瑪麗心想,他不是敵人,是朋友。
「您還好嗎?」一名上了年紀的先生問我,他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一隻手握住我的手臂,一臉關切地打量著我。我全身都在顫抖,牙關也不聽指揮喀喀碰撞,有那麼短短一瞬間覺得再也吸不到空氣,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勒住了我的脖子,就像幾秒鐘前我想對那個小嬰兒做的那般。
「嗯,有可能,當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什麼您無法阻止的事。」說著,醫師偏著頭思索。
或者甚至已經做了?那種不是百分百確定什麼發生了什麼沒有的恐慌在我體內逐漸擴散。那些純粹只是我的想像以及那些我說不定真的做了的事,在我腦袋裡已經混成一團看不透的迷霧了。妄念或真實幾乎已經無法分辨,我的感覺就像吸了毒品:意念不再受我控制,而我也搞不清楚,什麼只存在我腦子裡、什麼是真實了。再加上我不再信任自己,於是隨時保持警覺,總是留心自己在做什麼、想什麼,或者是否已經出現一絲一毫即將發飆做出什麼可怕反應的徵兆。我開始觀察自己,每一天、每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我不再自由了。
我最先的感受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無與倫比的如釋重負。這件恐怖的事終於有個名字了!我終於知道這幾個星期以來幾乎快把我逼瘋的東西是一種病,也知道還有其他人跟我有著相同的命運,有其他的受害者。但繼之而來的卻是潑頭的冷水,一個原因是看到其他人在論壇裡描述的那些強迫性衝動,使我越發感到驚駭和厭惡;另一個原因則是我看到的四個字說法讓我頓失依靠,恨不得馬上把自己殺了。那個說法是——
醫師點頭。「出現這種症狀的人,絕大多數都會這樣。他們會焦慮不安,並且想盡辦法隱藏這種狀況不讓別人發現,因為他們不了解,基本上這些意念並不危險。」
「我得走了,」結結巴巴說完這句話,我立刻心神不寧地衝到外面,過度換氣不住乾嘔,嚴重到擔心自己隨時會嘔吐。